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局内人

2012-05-08张大朋

北方文学 2012年7期

张大朋

1

内弟晓光不喜欢我写的那些小说,他觉得我的东西过于平庸了,既缺乏鲜明的人物形象塑造,也没有复杂的矛盾冲突做支撑,情节的构筑方面也显得支离破碎力不从心。至于那些让我颇为得意的风情描写,在他看来完全属于业余水平。他批评我说,你一个四十多岁的人了,不,你马上就快到知天命的年龄了,都活到这个份儿上了,怎么还那么幼稚那么酸气十足呢,这样的文字你也好意思拿得出手!?

内弟晓光之所以跟我说这番话,是因为他确实有着深厚的文学功底,他是学中文的,科班出身,有充足的理由对我说三道四。不过,在我看来,这还不是最主要的因素。他经常居高临下批评他姐夫点灯熬夜弄出来的文字,就是因为他在政府部门一个非常敏感的机构担任非常厉害的角色。世俗气浓郁的当下社会,位高一等的人物怎么可能没有权力对别人品头论足呢!他们太有这个权力了。良好的自我感觉让他们牢牢掌握着日常生活中的话语权。不客气地说,我内弟就是这群人中非常有代表性的典型人物。其实我内弟的官职多说算是个七品,没啥了不起的,但他所在的那个机构实在太特殊,一般人对其倒无所谓,可是许多担任要职的官员们却往往对其敬而远之。一些心怀鬼胎的企业老板一提那个机构就噤若寒蝉,心里直打哆嗦,开车路过都绕着走,他们最怕和那个部门的人士打交道了。事实上,也确有不少原本衣着光鲜、趾高气扬的董事长和总经理们被那个部门传唤之后,就彻底栽进去了。

有着这样背景的内弟口无遮拦地评论我的小说,我虽然内心不爽,却也没跟他做太多的计较。厉害角色么,人家愿说、爱议论就满足他呗。不久前,他又对我刚发表的一部力作(我自己以为是力作)品头论足之后,我跟他急了。

我板着脸不快地对他说,你可真是站着说话腰不疼,有能耐你写呀!你那么高的水平,整出一篇我看看,切!

我转身走开,不理睬他了。心想,不就是个破公务员么,有什么了不起的,还教训起我来了,以前我不反驳你,是给你留着面子呐。

姐夫,你别急,我没有对你进行人身攻击的意思。晓光紧忙跟上来,解释着。

随后他又说,我也没有彻底否定你的東西,其实,你的三角四角多角言情小说还是广受中老年妇女的普遍欢迎的,有读者,你就不孤独,但是我觉得你还应该写得再好一点儿,让我们这些有一定思想和艺术鉴赏力的读者看着舒服。

我叹息一声,回身瞅瞅他说,难啊,那对我来说太难了。

晓光犹豫一下,说,要不,哪天我给你提供点素材吧,对你写作也许有用。

行啊,那好,我求之不得。

第二天晚上,晓光拿来一摞厚厚的手稿,说,这是一个大老板所写的交待材料,在局里属于绝密等级,不能外传的,看后速速给我,我这可是犯着纪律呢。

内弟走后,我简单翻了一下那份手稿,300字一张的稿纸,大约有一百来张吧,字体非常清秀,有的地方却潦草不堪,中间有几张稿纸上像是有泪水浸过的痕迹,文字因而模糊不清了,得细细揣摩,才能大致知晓其中的含意。这份材料的作者在我们这座城市曾经赫赫有名,他有着太多的光环,好多官方颁布的荣誉称号都跟他有关,像什么明星企业家呀,十大魅力人物呀,最感动我们城市的人呀等等,太多了,我都记不全了。下面的文字就是这份材料,我没做半点修改,在我看来,许伟明(就是材料的作者)的文字远比我那些言情小说要精彩得多……

小时候,父亲在饭桌上经常跟我们念叨一句话:猪往前拱,鸡往后刨。

父亲是个铁匠,他的身高、体重和骨头架子,仿佛天生是为打铁这个行业专门设计的。父亲的身高足有一米八以上,体重也在二百斤开外,骨骼还比一般人大上不止一号。这种身体条件的北方汉子,在我们乡间小镇,可是最适合打铁了。

炉火和铁屑熏黑了父亲的面孔和手臂,他喘气时也像风箱一样滞重迟缓。打铁那活计非常辛苦。父亲忙碌一天之后,总是抱怨自己全身像散架一般。父亲满脸疲惫,看上去是真累呀!回到家,他端起饭碗,狼吞虎咽之际,就把前边那句话跟我们嘟囔一遍。父亲说那句话时的神情与口吻,有时很轻松惬意,带有一种找到生活真理后的兴奋与满足;有时又非常凝重悲凉,饱含着对命运无尽的感慨与辛酸。

我十二岁时,父亲患肝病死掉了。父亲是累死的。父亲死后,家里生活失去来源,母亲没有工作,她只好背着纸壳箱子到镇上去卖冰棍,靠这点微薄的收入养活我们全家人,后来又把我供上了大学。大学毕业后,我被分配到这家钢厂,算是有了一份正式的职业。

进厂时,我觉得父亲的影子就尾随在身后,他那句十分经典的话语也时常回荡在我耳边。这种记忆非常深刻,这种影响也十分深远,以致于我刚参加工作不久,很自然地就把父亲的哲理讲给了同桌喝酒的朋友们听。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年轻时有几个还算谈得来的朋友,也都是那几年先后进厂的大学生。单位食堂伙食不好,每到周末,我们就去街上的小酒馆改善一顿,带着把两瓶60度的北大仓老白干灌进肚里。

几个朋友当中,胡立明脸色粉白,像个大姑娘。翟洪川又瘦又小,平时话语不多,喝上两口酒,脸就红。苍柏最有酒量,每次聚会,他媳妇徐红都来跟着凑热闹。苍柏和徐红比我们早两年进厂,两人既是校友还是恋人,因为没有房子,虽然领了结婚证,却仍在职工宿舍耗着。苍柏住男宿舍,徐红住女宿舍,两人近在咫尺,日日隔楼相望。胡立明开玩笑,称他们是现代工业版的牛郎织女。

苟富贵,勿……相忘。这句胡立明喝多时经常挂在嘴边的话语,被他略微口吃地表白出来,很有一点滑稽的意味。

翟洪川瞅瞅胡立明,羞涩地一笑,不说什么,只是喝酒。

苍柏微微点头,表示支持胡立明,他点头的动作颇有领导派头。苍柏出身官宦世家,爷爷是老红军,父亲做过郊区某县的县委书记,从小耳濡目染,使他周身上下充满了不同于凡人的风度和气质。

猪往前拱,鸡往后刨。我端起酒杯,想也没想,顺嘴就说出了父亲那句口头禅。

我现在想起当时的情景,仿佛还历历在目。当年我们在一起对酒当歌的时候,其实每个人的话语和神态都为以后所走的路打下了一个基调。胡立明的调子属于激进风格,但是缺少一点行动,可以归结为半个空想主义者。翟洪川尽管不善言谈,可他骨子里的现实立场由不得任何人来怀疑。苍柏的自我感觉则过于良好了,他像一块没有经过淬火的钢铁,缺乏韧性,当压力骤然出现时,他除了断裂之外,没有其它命运可供选择。至于我呢,则介于他们之间,猪往前拱,鸡往后刨,表明了我鲜明的唯物主义精神,既有理论做支撑,又有现实来垫底。

后来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情,也多多少少验证了这一点。

刚走出校门来到这家企业时,我还幼稚得像个娃娃。厂区里的景象新奇又怪异,那一座座挂满烟尘的灰色厂房高不可攀,遍布视野,从里面传出的各种噪音使人心烦意乱;厂房四周堆满了无以数计的钢锭,像是战场上一具具死亡士兵的残骸;林立的烟囱如同硕大的黑色钢钉,垂直地刺向虚无缥缈的空中,排放出的滚滚浓烟五颜六色,画出一朵又一朵的蘑菇云,把纯净的天空弄得乌烟瘴气乱七八糟;早该被淘汰的蒸汽火车不时像怪物一般驶过,它“呼哧呼哧”地喷吐着大团的水蒸汽,车轮肆无忌惮地撞击着钢轨,隆隆作响,震耳欲聋。这种喧哗与骚动如同洪水猛兽,它张开的血盆大口里布满无数个紧紧咬合在一起的齿轮,它们高速旋转,周而复始,森严有序。我身不由己,踉踉跄跄,被命运之手一把推了进去。我在齿轮之间挣扎着,扭曲着,我感觉自己是那么的渺小,我几乎找不到自己了,我身上原本那点儿少得可怜的书生意气,很快就被挤压殆尽,荡然无存,我和成千上万只齿轮严丝合缝地嵌接成一体,我成为这组巨大齿轮的一个零部件。

我最初在炼铁车间当技术员。技术组一共六个人,组长老吴个子不高,瘦瘦的,瓜子脸,一双三角眼平时总是眯缝着,说话的声音有气无力。工程师大梁是有背景的人,他姑父当时是总厂党委书记,大梁虽然有这样的靠山,却不十分张扬,很低调。老吴和大梁都是科班出身,老吴中专毕业,大梁本科学历,那时知识分子刚受重视,无形中抬高了两人在组里的地位。他俩在工作中经常一唱一和,配合极为默契。工艺员老苗、老车经常和他俩唱反调,老苗和老车都是工人出身,没什么文化,但是工作经验非常丰富。老苗、老车总是趁老吴、大梁不在组里时,说两人的坏话。老苗认为老吴没啥水平,虽然是老中专,但是没有魄力,生活上也显得抠抠搜搜的。老车说大梁的本科学历是在文革中获得的,那时全国都在造反,大学里根本不上课,因此他没学着什么真本事,工程师的职称也是他姑父走后门弄来的。老苗他们对校门出来的人有一种先天的抵触情绪,两人话语之间总是流露出对知识分子的冷嘲热讽,很像当今社会普通百姓的仇富心理。而老苗、老车下现场时,老吴、大梁也流露出对老苗、老车的不满来,说他俩纪律散漫,中午下棋不注意掌握时间,在机关影响太坏。他们的对峙呈现一种微妙的平衡状态,总的来说,小摩擦时有,大冲突鲜见。我和胡立明夹在他们对峙的中间地带。胡立明混得比我要好,他游刃有余地周旋在老吴老苗他们中间,哪边都不得罪。我却有些无所适从。人际关系的复杂,让我觉得真实的人生跟书本上讲的完全不一样。

不久之后,车间出现一起质量事故,把这种平衡彻底打破了。事情是由我引起的。那时,老吴派给我的工作是每天给化铁炉下配料单,我按照老吴的吩咐不折不扣地做着份内的工作,不知不觉就干了有一个多月光景。

一天早晨上班不久,我正在写那份配料单时,老苗凑到我跟前,瞅了一眼那张单子,随后大声问我,小许,你下的配料单不对呀,你咋把硅铁比例增加一个小数点呀?

我说,没有啊,苗师傅,我按照以前的标准一直这样做的呀!

老苗瞪大眼睛问,你是说,这一个多月,你一直这样下配料单吗?

我点点头,是呀。

老苗提高嗓门说,这可不对,你弄错了。

老苗扬起脸,问老吴,组长啊,小许下的配料单有问题呀。

老吴当时正在写总结,见状马上停下手里的工作,让我把配料单给他拿过去。他打量几眼那张单子,然后说,一个小数点的事,问题不大。

老苗“咦”了一声,以得理不让人的口吻说,这还问题不大,那我问你,什么是大问题?这会引起质量事故的。

老吴说,老苗呀,这是组里的工艺革新,车间从上到下正在开展增收节资活动,咱们技术组如何节约成本呀,只能在工艺方面挖潜了。

老苗反驳道,那可是几十年成型的工艺,你擅自改变工艺是会捅大娄子的。

老吴轻描淡写地说,没你说的那么严重。

两人之间的争论不欢而散。

我拿着手中的单子,瞅瞅两人,不知怎么办。老吴冲我挥挥手,说,就按这个比例下单子。

一周之后,炼钢车间出钢浇注时,钢锭模炸裂,一炉钢水报废了。厂里认定是我们车间提供的钢锭模质量有问题,层层查找原因。总厂很重视这起质量事故,派出联合调查组进驻我们车间。老苗在事故分析会上一口咬定是配料有问题。老吴跟他争得耳红脖子粗,老吴的根据是,不能一棍子就把人打死,要客观分析,车间按照这种配料比例生产已经一个多月了,前几批钢锭模用得好好的,什么事没有,为什么这批产品出了问题?。

事故分析会进行了好几天,也没分析出个结果来。总厂的处罚却很快,车间主任下浮一个月工资,车间技术组改革工艺未经总厂技术中心同意,属于严重违规,给予老吴警告处分。对我的处理有点让我无法接受。主任说我太年轻,刚毕业就浮在机关,缺少基层生产经验,让我离开技术组,发配到生产现场跟着工人倒班去了。

主任是在车间每周生产例会上做出这个决定的。组里的人反应平淡。会后老吴对我说,这样也好,你下去后不要灰心,好好增长实践经验,是金子,在什么时候都会发光的。

组里其他人没说什么,全都按部就班地做着自己的工作,仿佛我的变故跟他们一点关系都没有。我收拾东西离去时,只有胡立明朝我笑笑,没说什么。老苗老车大梁只顾埋头伏在办公桌前,瞧都不瞧我一眼。这起质量事故,我成了组里的牺牲品。这是刚参加工作不久,生活赐给我的当头一棒。我默默地承受了这一记重击。对于一个刚走出校门的小青年来说,除了承受,他真没有别的路可走。

跟着工人三班倒,让我很难受。这种生活没有规律,冬天时更遭罪,夜里睡得正香时,闹钟响了,提醒你该去上班了,你就不得不睁开迷迷糊糊的两眼,极不情愿地离开热乎乎的被窝,顶着刺骨的寒风,踩着厚厚的积雪,来到冰冷的车间干活儿。早晨下夜班了,在职工宿舍也睡不安生,室内八个人,不是这人对象来了,就是那人开录音机听流行歌曲,还有三三两两的室友打麻将。我索性后来不住职工宿舍,搬到车间材料室去住了。材料員姜师傅是个好心人,他理解我的苦衷,说,主任不问,你就一直住着吧,但是晚上不能点电炉子。材料室和调度室一墙之隔,我不当班时,就去调度室跟值班的师傅们聊天。

我渐渐适应了自己选择的这种生活方式。每天生活在厂里,没有了室友的打扰,使得我把全部精力都用到了学习和工作上。我脑子不笨,几个月的功夫,就把车间的生产流程记得滚瓜烂熟,那几台炉子的设备特点也掌握得八九不离十,至于产品种类和市场信息就更简单了,我知道每一件产品的规格和使用性能。

有天深夜,外面飘起了鹅毛大雪,厂区很快变得一片洁白。我坐在调度室和当班调度马师傅闲聊天,他老伴突然打来电话,说家里暖气跑水了,室内汪洋一片,让他赶紧回家去处理。马师傅一听就急了,他撂下电话,叹息着说,真倒霉,偏偏这节骨眼上遇到麻烦。我问,大婶让你回家是吧?马师傅叹息一声。我說,那您赶紧回去吧,这里有我呢。马师傅瞅了我一眼,说,今晚雪这么急,车间里也没什么大事了,那你就给我顶一会儿。我说没问题。马师傅又嘱咐了我两句,就匆匆离开调度室回家了。

事情偏偏那么凑巧,马师傅走后不一会儿,我看见外面大雪地开来一辆吉普车,在调度室前停下,从车里钻出两个人来,他们径直朝调度室走来。外面雪大,两人进屋后拍拍身上的雪花,跟我打声招呼。这两人我从没见过。一老一少。老者面目虽然和善,却有一股子威严劲儿,身材不高,身架骨却显得很大,他穿着一件厚厚的棉军大衣;少的那位比老的高出半头,瞧他的年纪比我大不了多少,他戴着近视镜,文质彬彬的样子。年轻的那位刚想说什么,老者朝他摆摆手,制止了他。

老者问,生产情况怎么样?

我说,前半夜铁路局进来一车皮生铁,已经组织工人卸车了。

老者又问,化铁炉运转了吗?

我说,明早点火,检修已经结束了。

老者问,检修期间的主要问题有哪些?

我把掌握的情况跟他做了说明。

听完我的介绍,老者笑了一下,又问,你是新来的吧?哪个学校毕业的呀?对这里的工作都满意吗?

我点头称是,说工作还可以,只是觉得车间现场环境太差,又脏又乱,应该好好治理一下。

老者感慨道,是呀,这里的条件不好是众所周知的,穷家常扫地,贫女常梳头,人活在世上,精气神最主要了。老者又问,还有呢?

我犹豫一下,没吱声。

老者爽快地朝我一瞥,说,尽管开口说,别有什么顾虑,这么大的雪夜,就当我们之间是闲谈了。

老者的姿态鼓舞了我,我一口气说下去了。我说,应该对炉台进行技术改造,对工艺进行革新,我说,这种化铁炉已经用了几十年了,老化得太厉害了,不进行技术改造,早晚得趴窝。我又说,炼铁工艺还是建厂初期制定的呢,执行到现在,太陈旧了,技术组老吴原已对其进行了改进,可是出了一起质量事故,工艺就又回到原来固定的路线,这样下去,想提高生产效率怎么有可能呢,降低成本也成为一句空谈。

有具体想法么?老者问。

我摇摇头。

老者又询问了一些其它情况,最后走时,朝我笑笑,说,你这个年轻人挺有想法呢!

我不好意思地摇摇头,说,我这是顺嘴胡咧咧,您可别当真。

事情过去好多年了,我现在依然清楚地记得那天深夜的大雪,记得和那个老者的一番谈话。我记得老者离开那间冰冷的调度室时,脸上似乎露出一丝满意和欣慰的神情。我当时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道他那么晚了来车间做什么,但我觉得他对人非常和善。我如果知道他是谁,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和他信口说出那些话的。

从那个夜晚之后,我的命运似乎有了转折。我在现场施工员的岗位上干得如鱼得水,我提出的几项合理化建议都被采纳了,给车间带来了较好的经济效益,这年年底,我被选为职工代表参加了厂职代会。坐在宽敞的文化宫审议厂长工作报告时,我一下子认出主席台上做报告的厂长就是那位和善的长者,我当时非常惊讶,差一点从座位上掉下来。我当时觉得怪异极了,我羞得满脸通红,像个高烧患者,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老吴退休之后,我顺理成章地担任了技术组组长。有一天,主任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我坐在主任办公桌旁边的沙发上,身子笔直,诚惶诚恐。主任询问了近期的工作之后,说,你别紧张,放松点儿,咱爷俩今天说点知心话。怎么样,这段时间,工作上还可以吧?

我说,谢谢主任关心,大家对我都挺支持的。

主任一笑,说,看来,我的眼力还是挺准的,我当初就觉得你是个有抱负的年轻人,让你下去,就是想让你增加一些实践经验,刚走出校门就浮在机关,那样对你不好,晃悠几年,人就废了。

我笑笑,冲他点点头,表示同意他的说法。

主任随后给我倒了一杯开水,他又离开办公桌,和我并排坐在沙发上。主任这种示好举动让我有些费解,我僵坐着,心里掠过一阵忐忑不安的情绪来。

主任和蔼地问,小许呀,个人问题怎么样了?有对象吗?

我迟疑了一下,然后回答说,上大学时处过一个,毕业后就黄了。

主任问,怎么回事呢?

我说,毕业时没分到一起,人家分到北京之后,就提出分手了。

主任叹息着,噢,那是你跟人家没有缘分呐。

我笑笑,未置可否。

主任打量我一眼,说,我给你介绍一个对象,怎么样?

我低头,没吱声。

女方家庭条件不错,你们见个面互相谈谈,相中了,就处处看。

我抬头,没看主任,轻声说,谢谢主任了。

下午,主任又把我喊到他的办公室。一位面容姣好的女子也在室内。主任介绍说,这是小邵,试验室检测员。主任又指着我对小邵说,这是小许,我们车间的技术组长,你们在屋里谈吧,我到现场看看。然后他就离开了,走时细心地把门掩好。

女子叫邵辉。她后来成了我妻子。确实像主任介绍的那样,她家的条件果然不一般。我很快走进了这个家庭。我岳父就是前边出现的那位和善的老者。邵辉在家里排行老二,她有一个哥哥叫邵军,在厂销售处工作。邵辉的母亲已经退休。邵辉和我同岁,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她高考落榜那年,厂里办了一个脱产学习班,把她们那些高考漏下来的人招进厂里,学习了一段时间之后,就分别派到国内各个地方的职工大学,镀了两年金,回厂后就成为正式管理干部。职工私下议论说,这个脱产班是专门为干部子弟设立的,工人家的孩子根本捞不着这种好事。

当了厂长的姑爷子,让我身子发飘了好长一段时间。我知道自己已经成为厂里的焦点,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先后进厂的那些大中专毕业生羡慕的对象。对这种身份的转换,我一时难以适应,心里有一种无名火,嘴起泡尿发黄夜里还睡不着觉。我一直问自己,这是真的吗?不会是一个梦吧!

我出身在偏远的乡间小镇,从小过的是底层人家的苦日子。父亲死得早,母亲含辛茹苦地把我拉扯大。我不习惯邵辉家的生活,我和她家的每个人都有不小的距离。岳父是威严的,除了工作之外,他很少问我其它问题。岳母退休前在厂组织部工作,她话里总是带着组织部门的居高临下,开口闭口不是原则问题就是方针路线,我和邵辉谈恋爱时,她对邵辉看得很紧,很怕我们提前偷吃禁果,偶尔发现我和邵辉搂搂抱抱时,她往往就会拉下脸子,不大的眼睛里向我们投来警示性的告诫。邵军对我客气有余而热情不足,每次去邵辉家,他都冷淡地点个头,再就没话了。邵军生财有道,那时他就有了自己的小轿车。岳父有时提醒他不要在人前过于招摇,做人要低调,邵军每次听了,都是微微一笑,他的微笑,让你搞不懂什么意思,既像是赞成老人的观点,又有些不以为然。邵军不止一次地在我们面前声称,他的性格不适合在国企里干,他说国企的管理条条框框太多,约束人不说,简直是在浪费生命。邵军总把自己的一句座右铭挂在嘴边,他甚至把那句座右铭用毛笔写在一张宣纸上,醒目地张贴在自己卧室的白墙上,那句座右铭是这样的——善待自己、珍惜生命、活出品位。邵军是这个家庭中标新立异的人物。他说自己早晚要离开工厂,开自己的公司,当老板。邵军的话,让岳母眉开眼笑,她觉得自己的儿子有出息有想法,她非常支持儿子实现自己的远大抱负。每次邵军发表宏论时,岳父都劝他现实一点,不要这山望那山高,有時爷俩甚至为此争吵不止。直到我岳父吹胡子瞪眼睛了,邵军才收住话题。我觉得邵军是个有想法的人,但他的想法真的就像我岳父说的那样,太不合实际了。邵军也觉得和我们说不到一块儿去,他就把自己孤独地锁在室内,很少搭理我们。

在一般人眼中,我这个厂长的乘龙快婿应该有着不错的前程。事实也确实如此。岳父退下来那年,我被提拔到厂机关,给一位生产副厂长当助理,成为工厂最年轻的后备干部。我在这个岗位上一干就是四年多,四年之后,副厂长扶正之后,他的位置就由我来坐了。我之所以如同火箭升空般往上蹿,除了本身学历耀眼和业务过硬之外,岳父的背景也是其中很重要的因素。

在一次聚会上,胡立明喝多了,大言不惭地指着我的鼻子说,你也就是借了老丈人的光才飞黄腾达的,我还不知道你什么水平?

翟洪川冲胡立明说,你这是嫉妒人家伟明。

苍柏平时本来是一个深藏不露的家伙,不知怎么回事,竟然也附和胡立明的观点,阴阳怪气地说,什么叫朝里有人好做官呀,什么叫背靠大树好乘凉呀,伟明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呀。苍柏其实是话里有话,他比我们几个人早毕业两年,业务出类拔萃,进机关也最早,可是自从当上厂长助理之后,就没再往上进步。

只有徐红替我辩解,你们这样说伟明也不对,光有背景,没有本领,上去了也遭罪,伟明的业务能力摆在那儿,大家伙也都清楚,我看老苍和老胡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的狭隘心理作祟。

胡立明口齿不清地朝我敬酒,说,你……你先前进一步了,不……不要忘了弟兄们,苟……苟富贵,勿相忘,你……你要是哪一天把我……忘记了,你……就不是大伙的兄弟,我……我们就永远不认识你!

胡立明尽管口无遮拦,对我一直看不上眼,可每次和他喝酒时,我都身心愉快。他每次这样指责我时,我只是嘻嘻一笑,绝不当回事,更不会记在心上。从内心来讲,我一直把他当成兄长看待。

这年年底,省里组织部门派人来公司考核干部之后,前任老总光荣退休,我接替他的职位,成为这家大企业历史上最年轻的老总。省里采纳了我的部分建议,胡立明、翟洪川和苍柏进入公司领导班子。胡立明业务一流,负责主抓生产。翟洪川比较认干,属于勤勤恳恳的老黄牛类型,征求他的意见之后,我让他管理设备线,这和他的专业正好相符。徐红成为副总工程师,负责新技术和新产品开发。唯独苍柏是个例外。他自己非得提出去搞什么120生产线,这条生产线是我的前任遗留的一个烂尾巴工程之一,前些年公司往里投了好几亿的资金,从国外引进成套的技术和装备,可是工程竣工后试生产了几次就完蛋了,产品成本高得离谱不说,设备运转也不正常,三个月一小修,五个月一大修,成为企业往里扔钱的无底洞。

我的前任留下的烂摊子太大了,120只是其中一项。关于他,我不想多说什么,毕竟我是他一手提拔的,人活在世上,要有感恩之心。但是工厂衰败的现状又摆在那里。公司连年亏损,生产停停打打,部分职工长期放假,开不出工资,工厂荒凉,工人凄惨,厂区里草深没膝,垃圾成堆,厂房上都长出了碗口粗的树,有人开玩笑说,我们工厂是拍鬼怪片的最佳外景地。由于欠交电业部门的电费,一天只有四小时供电。有位退休的老工人起夜摸黑上厕所,一脚踏空,就再也没有爬起来。家属区住房年久失修,好多楼房都漏雨,夏天下雨时,家家户户锅碗瓢盆一起接,忙得身上脸上湿漉漉的,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冬天就更惨了,由于工厂无力供热,有不少人家在楼房里搭起了火炕,烧柴取暖。孩子的手脚长了冻疮,老人戴着皮帽子穿着棉鞋在屋里还冻得瑟瑟发抖。

怎么才能让企业恢复生机呢?这是让我十分头疼的事情。尽快恢复生产是主要矛盾。然而想恢复生产又谈何容易呀。公司没钱啊。巨额亏损的无底洞,使好多家银行都离我们远远的。这世界,锦上添花的事情,人们谁都喜欢做,可唯独不愿做那雪中送炭的好事。还是自己想办法吧。公司库存里还积压着大批产品没有卖出去。必须从这上面做文章,把这些产品变成现钱。于是,我先从跑市场开始,把产品推销出去。这些产品是公司唯一的家底了,我们指望把它们卖出去,盘活资金,用来注入新的生产。我和胡立明、徐红专门跑市场,争取把这批产品推销出去。当时企业已处低谷,外面市场信誉不好。我们跑了好多厂家,项目谈判进展得很艰难,一些厂家在质量和价格方面不依不饶,丝毫不肯让步。我们顶着压力,每天从早上一直耗到晚上,回到住处,全都腰酸腿疼,劳累不堪。有一回,我们忙了一天也没有结果,回到那家简陋的小旅店,我喝了几口水,就坐在椅子上睡着了。徐红泡完方便面过来叫我,看我歪在椅子上睡着了,不忍心打扰我,轻手轻脚地躲到一边,默默地哭了……

在那些艰难的日子里,不单是徐红哭,胡立明哭,我也哭过。我们费尽周折,只得到几份订单,还不够炼钢炉点火的钱呢。

徐红说,老许呀,怎么办啊?

胡立明也是直摇头,唉声叹气。

我说,再想想办法吧,办法总比困难多。

胡立明说,这个时候,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啊。

我说,也不能全怪这些用户心狠,咱厂的产品也实在拿不出手,市场信誉太差了。

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啊。徐红叹道。

市场不相信眼泪啊。被逼无奈。怎么办?也不能就拿这几张订单回去呀,全厂上万口人等着吃饭呢。

转机最终还是出现了,那是一家老客户——北方特钢公司。这家公司和我们公司合作了几十年了,关系一直比较融洽。公司产品质量下滑之后,他们才缩减我们公司的合同。我任副总时,多次去过北方特钢公司,和他们主管采购的副总杨宏业非常熟。

看到我们一行三人,杨宏业像老朋友一样,非常热情地接待了我们。我着急和他摊牌,他却不谈正事,顾左右而言他。晚上,又把我们拉到一家很有排场的海鲜店,非说什么老朋友来了,要一醉方休。

酒桌上,我和老杨回顾了两厂之间的友谊,叹息着市场发展速度太快,主宾双方感慨不已。

我举起酒杯,对杨宏业说,感谢你们公司多年来对我们的大力支持,我们这次来,没有别的任务,只是想看望一下老朋友,把两厂从前结下的牢不可破的友情接续下去。未等杨宏业吱声,我把满杯白酒一干到底。

酒桌上的气氛一时间显得活跃了。老杨也把一杯白酒干掉了。

酒酣耳热之际,我单独又敬了杨宏业一杯,我说,老杨啊,兄弟这回遇到坎儿了,你得拉兄弟一把。未等他做任何表示,我又把一杯白酒全干了。

杨宏业哈哈一笑,说,许总还像以前那么豪爽,兄弟之间,按理不说二话,只是我们厂现在也不容易,不瞒老弟说,特钢全行业都不景气,我们现在也是猪槽子里没食,将供嘴了。

我说,你们厂现在毕竟运转正常,我们可是连锅都揭不开了。

我不喜欢喝酒,平时在家几乎是滴酒不沾。两杯白酒下肚,脸已经红到脖子根了。我冲杨宏业说,请杨总看在我们两厂几十年交情的分儿上,拉兄弟一把。

我的举动感染了杨宏业。但这人不想这么快就答应下来,他问,你们还有多少库存?

徐红说,我们有四万一千吨合格生铁。

杨宏业笑嘻嘻地对我说,老许呀,今天我就冲着你这个人,帮你们厂子一回,不过,我这里有个条件。

我心一热,说,别说一个条件,一百个条件我都答应。

杨宏业爽声道,那我们君子一言。

我说,快马加鞭。

杨宏业又说,不带玩赖的。

我说,不带反悔的。

杨宏业冲秘书挥下手,秘书会意,又上来两瓶五粮液。杨宏业把我的杯子倒满后,说,老许,我的条件是,你喝一杯白酒,我就订你们一万吨生铁。

徐红脸上赔着笑说,许总不能喝了,杨老板是跟许总开玩笑呢。

在那种场合,杨宏业的条件实在有些苛刻,我已经喝得不少了,他竟然还这样逼我。我心里有一股气往上翻涌,酒也好像醒了一半。我二话没说,把那股涌上来的气息使劲咽了回去。然后操起酒杯,不由分说,“咕咚咚”把一杯白酒喝进肚子里。然后,自己把杯子倒满,一口又干了。我两手哆嗦着,迷迷糊糊又去摸酒瓶子。杨宏业拦住了我。他脸上没有笑容了,表情变得有些尴尬。

老许呀,算了,我今天算是服了你了。

我脑子发涨,使劲推开他的手,我……我还喝,还有一万吨订单呢!有那一万吨,我的员工就能开……开工资了,我们的炼钢炉也能开炉点火了。

行了行了,不能再喝了,订单全给你,明天进厂签合同吧。这是那天晚上,我听到杨宏业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回到宾馆,我醉得不醒人事。胡立明徐红他们把我送进了当地一家医院,点上了吊瓶。第二天早晨,我拔掉吊瓶,又和他俩进厂签合同。

杨宏业没露面,我们来到北方特钢公司采购部,制造部的专业人员也在场。头天晚上的酒精依然在我的血液里,我感觉非常疲乏,累,脑子也像针扎似的疼。

看来是杨宏业和采购部的专业人员事先打了招呼。他们对我们三人还算客气。但是,谈到生铁价格时出现了分歧。采购部把价格压得很低,我和徐红、胡立明一核计,那个价格已经超过了我们所承受的心理底线,我在陈述价格不合理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泪水一下子就涌出眼眶,顺着脸颊“吧嗒吧嗒”往下流,止也止不住。徐红、胡立明两人见状,眼睛也红了。采购部和制造部的人员全怔住了,采购部长连忙说,这是干啥,你们别这样啊。我们三人只是垂头无声地流泪。采购部长和制造部长互相瞅瞅,用眼神交流意见。最后,采购部长说,看你们为企业这份心思上,我们给你们一个吉祥数,每吨2880元吧。我抹了一把泪水说,公司穷得连我坐的车都得经常下去推才能打着火,好人做到底,你们就再支持一下吧。采购部长说,我先出去打个电话,跟老板汇报你们的情况。采购部长请示之后,回屋说,老板同意了,那就每吨3000元。

回去的火车上,徐红开玩笑说,许总为公司发展,把刘备哭鼻子的招儿都用上了。

我看着车窗外飞速掠过的景物说,那个时候又能怎么办呢,这不是走到绝路上去了吗,不过,有时候,就是要用真情去打动人,市场有时也相信眼泪。

我带着手下人跑了一年多市场,初步恢复了公司的销售网络。每年年初的订货会都是一场争夺市场的战役。这一年也不例外。公司在本地的市场份额竟然受到鄞海集团的威胁。这是南方一家近年新崛起的私营企业。原本我们公司占据着本地市场的半壁江山。可是鄞海集团投产后,它们把触角伸到了这边,瞧它们气势汹汹的样子,似乎有挑战我们地位的意思。订货会是胡总带队去的。他多次把电话打回来,从他的话语中我感受到了鄞海集团气势汹汹的架势。后来,胡總终于顶不住了。他说,老板啊,干不过这帮南蛮子呀,他们太油了,跟咱们大打价格战。我说,那就奉陪他们,绝不能把市场拱手相让,这可是在咱们家门口哇,丢了这块市场,全公司员工不都得喝西北风去呀。胡总又问,老板,你给我一下谈判底线。我问,什么底线?他说,咱们生铁的价格底线呗。我犹豫一下,说,你自己看着把握吧。胡总没吭声。我随后又对他说,古语不是说“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吗,一切你做主,只要打败东南钢铁,只要把市场给我保住就行。胡总这才说,好吧。

我这招儿从动物世界偷来的办法开始实施后颇得人心。上级主管部门非常认同这套做法,在行业和地区性质的不同会议上,当过专门经验进行交流介绍过。会上,许多同行向我投来赞许的目光。据后来得到的消息证实,这些老总们回去之后,大都把我的经验在他们自己的企业进行了推广,并取得了实效。他们纷纷打来电话说,老许呀,我们以前也明白这个道理,可就是没有胆子在现实中一试,你那敢为天下先的勇气深深地鼓舞和激励了我们呀,哪天你有空,我们得好好请你喝上一顿大酒,咱们哥们儿在酒席上把酒言欢,共同探讨现代企业的管理之道。

我跟他们说,我没做什么,我也就是一块砖头,一狠心,先把自己抛出去了,丢人现眼丢大了之后,才引出你们这些银光闪闪的宝玉来。

他们在电话里哈哈一笑,说你许老板真谦虚。

我的这套做法正确与否,现实给了最明确的答案。才用了不到一年的时间,集团的产值就整整翻了两番。尤其让我兴奋的是,公司的主打产品竟然成功打入欧美市场,国际订单如雪片般纷至沓来,给公司带来了巨额的利润。

我的牧羊犬政策不是书本本里学来的,它来源于生活。这种生活你只有经历过了,才有最惨痛的体会。

牧羊犬政策实施不久,我发现人们对我的称呼全都变了,他们不再像以前那样称我为许总,而是全都毕恭毕敬地称我为老板了。我有时也奇怪,明明我是董事长,明明我当时还挂着总经理的牌牌,可这些人,他们都不叫我董事长或总经理,当面和背地里都直呼我为老板。我身边的副总和助理们这样,技术生产设备线的工程师们这样,企业文化思想政治工作者们这样,办公室主任和秘书们也这样,汽车队玩轮子的那帮司机们就更不用提了。即使胡立明翟洪川徐红他们也是这样,他们以前经常直呼我的名字,现在呢也全都改口了。全公司只有苍柏对我的称呼没变,他还跟以前那样叫我许总。我不禁对老板这个称呼有了一丝惶恐和迷恋。

我渐渐发现,在公司,“老板”一词跟上帝和国王差不太多,不,它简直比上帝和国王还有过之而无不及,老板代表着身份与地位,标志着辉煌与荣耀,它更是威严与恐怖的代表词。因为我身边那些人称我为老板时,大都毕恭毕敬诚惶诚恐的,唯恐多说一句话、说错一个字,唯恐哪个手势和语气有什么不妥从而给他们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在他们眼中,我看得出来,我这个老板硬是比他们亲爹、亲爷爷厉害多了!一望而知,他们在我面前那种连孙子都不如的眼神和表情,清清楚楚地表明,他们身边这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对他们具有怎样的震慑力和影响力啊!在他们眼中,我就是一个活祖宗,就是一个高高在上而且法力无边的神明,这人主宰着他们的命运和前程,对这个神明一般的活祖宗,他们不敢有半点儿的不尊和亵渎。

真的,其实我这个人对下属非常和蔼可亲的。怎么说呢,在人群当中,我是属于那种比较有亲和力的魅力人物。我平时跟谁说话都不板着脸,即使跟办公大楼里的清洁女工在走廊上相遇,我也常常笑容可掬点头示好。在各种场合,无论是在会议室还是办公室,无论是在车间里还是在宴会大厅,我对所有人,总是把笑容摆得恰到好处。这倒不是我故作姿态,在这方面,我具有先天的优势,也就是说,堂堂的相貌使得我得天独厚、占尽便宜。我是中华传统相貌中大富大贵的国字脸,眼大嘴阔鼻方,我的眉毛在两眼之间拉得很开,这说明我是一个心胸开阔且具有远大抱负之人;我的鼻梁既直且高,也表明我平时做事绝不小肚鸡肠;我的大嘴呢,我那快接近耳根的大嘴呢,豪不夸张地说,这张嘴呀,是我脸上最具标志性的所在,它中间直溜,两头弯弯,弯弯的两头微微上翘,微微上翘的两个嘴角给我这张国字脸带来一种绝佳的艺术效果,使我平时即使生气时也像是非常开心呢!办公室主任小权就有一次接待上级领导时酒喝多了,送走客人,他搀着我走出公司招待所,往我的大奔走时,这孩子拿出一种掏心窝子的语气对我耳语,老板呀,你真是我的佛呀!我没吱声,觉得这孩子说话有些突兀,心想他怎么这么说呢,是不是太放肆了呀?小权平时说话做事一向非常小心谨慎的,他的内敛低调和口风严实是我相中他的主要原因,不然我怎么会把他从一堆秘书中破格提拔到科长的位置上来呢。小权打开车门,左手小心翼翼地贴在车框上沿替我遮挡,小权担心我的头碰到车框上沿。我马上进入车内时,小权说了一句:老板,你是咱们公司的佛,弥勒佛。回家后,我到卫生间照镜子,偶然发现,镜中那个似笑非笑的男人确实跟弥勒佛有那么一点点相像。看来小权说的没错。

照理说,有这样一位弥勒佛般笑脸的老板,公司员工们应该不至于那么惧怕我才对,尤其是身边朝夕相处的副手们,尤其是公司位于东南西北的各路诸侯们,他们应该收起那副向我汇报工作如同老鼠见了猫一般的神情。在这方面,他们比办公楼里的清洁女工差得太多,也不能跟一线工人完全相提并论,和这些底层工人偶尔相遇,我发现,他们的表情要轻松自然多了,即使他们对我敬而远之吧,我也觉得那是一种正常人的表情。唉,想想这些,我觉得人活在世上,有时候也挺悲哀的,一时间,我的感慨很多,如同长江之水滚滚东去滔滔不绝。

昨晚,我大半宿没睡。后来好容易迷糊过去,就做了那个怪梦。梦里的事就跟真的一样。你们那辆车把我拉走了,拉到一个我似曾相识又不太熟悉的地方,那地方好像是一个小小的站台,人很多,乱纷纷的,我的梦没有颜色,像是很久以前看过的黑白电影。你们的人一步不落地守候在我身边,怕我逃走,我知道他们的想法,就老老实实地听他们的吩咐,让我怎么走我就怎么走,让我不许说话我就不说话。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我逃脱了你们的看守,逃出那个小站。一看四周的环境,我认出来了,那是离咱们这座城市不远的某郊区小站,我心里惦记公司,判断一下方位后就朝西邊大步疾走,公司应该在西边。在记忆中,我知道穿过小站西边的那片树林子,再走一段时间,就会接近市区了。我走进树林子,发现与记忆中不太一样,原来我多次坐火车经过这一带,我记得这片树林子的所在是一处起伏的丘陵地带,梦中它却变了,丘陵变成了一座隆起的小山,山坡上有三两处砖房,由篱笆围成小院,有狗吠声。我怕狗。于是绕过那几处人家,朝山坡跑。树渐渐稀少。映入我眼前的是一座挺高的山峰,峰顶白雪皑皑,透着隐隐的寒意。我气喘嘘嘘,山上寒流越来越重,我嘴里吐着哈气,我心说,快往上爬吧,翻过这座高山就好了,因为那边离家就近了,不,那边不是家,我心里又否定了这个想法,那边好像是另一个小站,我得混进那个小站,搭乘夜间火车混进市区。快到山顶时,又一座悬崖横在眼前,崖下有一条积雪小路,我顺着这条小路慢慢爬到一个寒风呼啸的山口,我趴在那时,果然看到山那边的景象了。山那边是一座人声鼎沸的市镇。然而我却无法到达那个地方了。横在我面前的是一道万丈悬崖,我觉得似乎可以下去,可是低头看了一眼坡度,我知道自己无能为力了,如果我胆敢尝试那么做,等待我的结果只能是像一块石头一样滚落下去,坠入深不可测的山涧。我索性坐在那里,移开目光,朝山那边的小镇静静地张望。那是一座小镇么,仔细一看,我发觉那根本不是什么小镇,那是我的公司啊。我的公司,我的王国,以一种清晰可见的完整画面出现在我的眼前,我看见冒着滚滚浓烟的高炉,星罗棋布的厂房,往来穿梭的机车,蚂蚁一般忙碌不停的员工,说来奇怪,我还看见好多牧羊犬在朝着北方疯狂地奔跑,它们为什么跑得那么快啊,它们不像是在跑,简直是在飞,几乎飞到了半空,飞行的高度都超过厂房了,它们比厂房还要大,不,它们根本不是牧羊犬,它们是一头头硕大无比的狼。我觉得它们离我很近,其实它们离我很远,那些厂房,那些高炉,那些蚂蚁一般的员工,那些像狼又像牧羊犬的怪物,它们于我而言,完全是另一个世界的存在了,高山下的悬崖把我和它们彻底阻隔了,这是多少遥远的距离呀!我就是在这种既留恋又惋惜的心情中醒来的。醒来之后,我的心口疼了好一阵子。我沮丧万分,心里生出一种想狠狠砸什么东西的冲动。

我成功地对公司人事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唯独对苍柏的120却奈何不得。这个镶嵌在公司版图内的“特区”毕竟拥有着寒光闪闪的尚方宝剑,我的权力波及不到这个区域。那时的120已经被苍柏搞出不小的动静了,虽然设备仍在改造调试阶段,正式达产还遥遥无期,但是苍柏对120进行了成功的包装和炒作。他们宣称,120是国内最先进的生产线,技术与工装设备均属国际一流,一旦达产,产品将占据国内同类市场的半壁江山,也必将走俏于国际市场。苍柏还从公司挖走了大批技术尖子,连公司的副总工程师高宇翔都被他挖走了,技术中心也去了好几位搞工艺的高级专家,很多刚毕业没几年的大学生兴高采烈地奔向那里。在公司很多员工看来,120像是抗战时期的延安,代表着未来和希望,因此有能力有水平的员工们高声唱着“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纷纷涌向120。苍柏呢,对这些人也是来者不拒,来一个收一个,来两个收一双,简直成了接收大员了。120具有吸引力的一个主要原因,是员工的薪水比我们高。120虽然没有正式生产,但是上边有政策规定,必须保证员工的待遇在相应的水平之上。上级这样做,我也理解,120工程毕竟太重要了,如果员工由于个人待遇没得到落实,工作起来三心二意的,影响了工程进度,各方面的脸子都会挂不住的。让我又好气又好笑的是,公司员工们私下里竟然流传着一句顺口溜,他们把能成为120的一员看作是无尚的光荣,说什么“特区好,特区妙,特区的待遇呱呱叫”。我让秘书小权私下调查120员工月薪指数,小权了解之后,垂头丧气地回来告诉我,那句顺口溜所言非虚。小权的月薪那时才一千五百多块钱,还不到120普通员工的一半呢。小权沮丧的表情背后也有一颗萌动的心在跳动啊。120渐渐成为我内心一道隐秘的伤口,苍柏如同扎在我心头的刺,这根刺像是具有顽强的生命一般,越长越大,扎得我寝食难安,心里升腾着无名之火。

很快我又了解到,120竟然在和我们争夺废钢市场。我不知道苍柏究竟想干什么。120距正式投产还有一段时间呢,而且这段时间还是一个未知数,因为谁也无法保证那些从国外买回来的设备组装起来就一准儿好使,调试也需要时间啊。苍柏搞来那些废鋼囤积起来有什么用啊!占用120工程资金不说,也对我们公司的生产造成了实质性的影响,因为每年春季,废钢市场的资源都非常紧张,公司的采购员们全部出动,也无济于事,买回来的那点儿废钢还不够电炉塞牙缝的呢。

老板,向120求援吧,他们的仓库里废钢全都堆满了。胡立明跟我商量。

我抄起电话,打给苍柏,把意思跟他说了。

苍柏跟我打起了太极。他说,许总啊,我知道公司目前生产确实是遇到了困难,可是我库里那些废钢是为120热试车准备的呀,实在不敢动啊,请理解我吧,许总。

苍柏在电话里的声音很大,胡立明听得真切。我放下电话,和胡立明的目光相对,两人都苦苦地笑了。

胡立明走后,我又独自枯坐了好长时间,左思右想,最后打定主意,我给邵军打了一个电话。我有好久未和这个舅哥联系了。岳父退下来那年,邵军就挑头单干了,他成立了一家公司,专门做锻件生意。我当副厂长那几年,给他提供不少便利条件,那时他就发了。最近这些年,他成功地进入我们这座城市的房地产领域,先后开发了多处高档小区,生意如同滚雪球般越做越大,成为一颗冉冉升起的商界明星。

听了我的想法,邵军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想掐断苍柏的废钢供应链,对吧?

我说,这也是被逼无奈之举,苍柏的行为已经严重威胁到公司的正常生产经营了,再这样发展下去,我担心局面会搞得无法控制。

邵军迟疑片刻,然后小声说,我大体知道跟苍柏打交道那些人的背景,都有后台,从正面打击他,不太好办。

我说,你再想想,你的路子广,总会有办法的,就当帮我这一次。

那就只能从社会上找朋友来解决了,过些日子等我消息吧。邵军不情愿地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几天后,邵军打来电话,告诉我一个银行的账号,让我把一笔数目不小的款子打到账号里,我嫌有些多,邵军说眼下都是这个价码,少了人家不接这个活儿。我咬了咬牙,说那好吧。我答应了邵军。我随后又嘱咐他,别把名堂整得太离谱,更不能弄出人命来,眼下中国还是法制社会,不能胡来。邵军让我尽管放心,说他委托的是一家专门受理这类业务的咨询公司,邵军说,你可别小瞧了他们,人家那可都是正儿八经地从大学校门走出来的,研究生学历的不在少数,属于高智商行为策划。我嘲讽道,是高智商犯罪吧。邵军说,那是过去的老黄历提法了,现在简称为处理矛盾纠纷。

我不知道邵军委托的这家咨询公司采用了何种手段,总之效果不错,120突然退出本地废钢市场,不跟我们争夺这块大蛋糕了。公司的废钢供应恢复正常,这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公司生产紧张的局面。

那些日子,我提心吊胆地翻阅本地晚报的社会新闻版,看看最近城里都有什么重大社会事件发生。我并不是多此一举。我实属有意为之。不同日期的晚报有两条互不相关的消息引起了我的注意,其中一条是,某日中午,一辆灰色面包车跌入路边的深沟里,倒扣在沟底,车内五人一死四伤,经过警方全面调查,这起事故是因面包车刹车系统失灵所致;另一条是,有位冬泳爱好者晨起锻炼,在江边冬泳池不远处的冰窟窿里发现一具已经冰僵的男尸,男尸大头朝下,全身浸在冰冻的江水中,露在上边的两只光脚丫子,已经和冰面牢牢地冻在一块了,警方断定这是一起图财害命式的谋杀,因为男尸的身份很快得到确认,死者生前系身价千万以上的江城金属物料公司老板,此案目前正在进一步的调查之中。

这两条消息之所以引起我的注意,是因为我总把它们不自觉地往那家咨询公司上联系。我把自己的顾虑说给邵军,他的一句话顷刻间扫除了积压在我心底的阴霾:我们委托的可是一家正经的公司,人家现在大都采用高端技术的职业打法,晚报上登载的那种下三滥套路没有一点技术含量,忒原始了,人家早就不玩这套了。听邵军这么说,我悬着的心才算安定下来。

徐红几次遇见我都欲言又止,看我的眼神也不同以往,显得有些陌生。

老朋友们又聚了一回。蒼柏以120工程进入最后冲刺阶段无法脱身为由,没来参加我们的聚会。徐红倒是来了,但席间始终有些怏怏不乐,谁都看得出来,她是在跟我们强颜欢笑。

我们谁都没碰徐红的心事,工作上的事情也放到一边,谁都不许提,大家只是喝酒,聊着新近热播的一部电视连续剧。我开玩笑说,胡立明长得很像那部电视剧中的男配角,翟洪川认真瞅着胡立明,也附和我的说法。胡立明借高上树,大言不惭地声称,自己年轻时如果考进电影学院,现在早就红了,哪还有那个男配角什么事呀!我和翟洪川朝胡立明撇嘴,齐声道,你就吹吧,反正把牛皮吹破天,也不犯死罪。胡立明得意地一笑,端起杯子自顾自地喝酒。

徐红到底沉不住气了。她把杯子朝桌面蹾了一下,高声道,你们说点正经的吧,别扯那些闲篇了。

胡立明瞅一眼徐红,说,下面由老大姐给我们作形势任务报告。

我和翟洪川也把目光投向徐红。

徐红朝胡立明正色道,你还是那么贫嘴。胡立明嘻嘻一笑,不作反驳。

伟明,你们不能撇开苍柏,120不是他自己的事。徐红单刀直入,扔出这个话题。

我们没有啊,大家一直是兄弟嘛。我非常认真地跟徐红说。

胡立明和翟洪川也说一直想跟苍柏聚一下。胡立明说,你家老苍不是一心扑在120建设上吗,没时间搭理我们。

我就是觉得你们没有以前亲近了,你们哥仨倒是摽在一块儿,单独把苍柏扔在一边。徐红脸上的失落不会是苍柏的吧。

老大姐说的是哪的话呀,您多心了,老苍现在是特区的首席执行官,大红大紫,人气正旺,我们以后说不定还得请他多关照呢。胡立明的话讲得非常到位,他把我的意思也表达出来了。

徐红脸上略显尴尬,她说,这不是你们把他推到那个位置上的吗?

翟洪川半天没说话,这下认真起来,他说,老大姐,不是我对苍柏有意见,他在某些方面实在做得有些过火了,公司一直无偿在为120提供人力和物力,要人给人,要物给物,采暖费就不提了,每天用的水呀电呀,多少钱呀,咱们老板嘴里出过一声怨言吗,不全是公司给垫付的嘛。反过来,公司生产遇到困难了,苍柏什么态度呢。

我瞪了洪川一眼,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我故意和稀泥,说,特区是省里设立的,老苍也是为工作负责。

算了吧,我看他是想搞独立王国,来跟公司分庭抗礼。翟洪川愤愤不平。

徐红脸上的表情非常复杂,流露出内心的矛盾情感。

我内心闪过一丝冷笑,翟洪川把话挑明了,这些话会传到苍柏的耳朵里的。其实大家也都知道,这么多年来,苍柏一直在跟我暗暗地叫劲,120工程日渐明朗之际,这种较劲儿已经半公开化了。我能怎么办,奉陪到底呗。

唉,要是还能回到从前该有多好。胡立明无端的感慨不仅幼稚,也很苍白。

我笑了,说,回不去了,生活不是彩排,每一天都是现场直播。

我这句话像是提示着他们三人,也像是在告诫着自己。

我一直不太相信近年来在科学界甚嚣尘上的那个什么所谓的“蝴蝶效应”,亚马逊河谷里一只蝴蝶扇动一下翅膀,果真就能在美洲大陆上掀起一场风暴么?我最初听到这个理论时摇头一笑,随后科学家言之凿凿的结论又让我对其半信半疑,后来遭到现实的当头棒喝才使我对这个理论深信不疑。

我对“蝴蝶效应”的态度其实一点儿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美洲大陆上掀起的另一场金融风暴,却对位于地球另一边,距他们远隔万里的我们公司造成了摧毁性的实质打击。这年年底,公司产品在欧美市场遭到抵制。那些金发碧眼的洋鬼子们原本对我们公司的拳头产品青睐有加,无奈这回遭遇的百年危机,使他们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即使我们把产品价格降到挥泪甩卖的地步,他们也没心思瞧上一眼,国外市场很快就全面沦陷了。国内形势同样不容乐观。东南沿海一带的中小企业纷纷掀起倒闭狂潮,头天晚上我们的销售人员还跟客户推杯换盏把酒言欢呢,第二天再登门,却发现那里的厂区早已是人去楼空、场光地净了,视力所及,满目的萧条与衰败。

钢铁行业原本就被称为夕阳工业,经济形势好时,它的位置不尴不尬;经济危机一旦来临,它却首当其冲。

合同骤减,主体分厂处于半停产状态,个别分厂甚至全面停产了。翟洪川说,干脆让没有合同的分厂放假算了。我说,那可不行,停下容易,再启动就难了,就像行驶的汽车,刹车之后,再让汽车回到原来的速度,那得耗费多少汽油啊。翟洪川说,这样长期持续下去,也不是一个事呀,浪费的成本会更多。我说,你这只是看到成本方面,没看到其它,一旦停产,势必影响工人的士气,此外,方方面面,上上下下,厂内厂外,有多少双眼睛都盯着咱们呢,停产对社会影响不好。

翟洪川不再坚持自己的意见。嘴撅得能拴住一头驴,气鼓鼓地离开我的办公室,又下现场去了。洪川平时很少坐办公室,整日奔波在生产一线,他喜欢和工人打成一片。

危机中,一些小的钢铁厂很快就被冲没影了,死得非常惨烈。像我们这样大点的钢铁公司,在一浪高过一浪的危机冲击下,也是日薄西山、岌岌可危。职工开不出工资了,每月发给二百块钱生活费。

胡立明三番五次跟我发牢骚,他自嘲是三零副总,原、燃料库存为零,生产指标为零,采购货款为零。他说,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我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了,不如干脆辞职算了。

总会计师也跟我算了一笔账,说,公司已经浮亏将近一个亿了。

徐红反映,技术中心又跑了几个人。

我问徐红,公司对专业技术人员一直不薄,职工发生活费,他们却都开满资,怎么还跑呢?

徐红说,外边给的待遇更好。

我说,这可不行,这些人都跑光了,企业就玩完了,得想办法留住没跑的人。

我让徐红起草了一个关于工程技术人员岗位补贴方案,以正式文件下发。

该发生的事情终究会发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阻挡它。公司发生了第一起职工聚众上访事件,工人们要求自己的劳动所得,因为企业已经拖欠了职工六个月的工资了,他们生活不下去了。随后,上访事件扩大了,千余名上访大军中不仅有在职职工,连内退职工、退休老职工、“五七”家属工和遗属也参与进来。上访人员所提出的主要问题是:公司不能按月开支,职工收入逐年下降,部分职工生活十分困难,要求正常开支;对公司给工程技术人员发放岗位等补贴心里不平衡,要求平等待遇;如果公司再不能保证按时给职工开支,要求公司领导集体辞职。我和胡立明接待了上访职工,就上访人员提出的问题给予了解释和答复。在对话过程中,个别上访人员情绪比较激动,但没有过激行为。针对上访聚集的人员很多,公司通过厂内广播连续播发了市公安局通告和上级有关群众信访的规定,超前采取应对措施,对重点人员昼夜死看死守,并做耐心细致的思想政治工作,上访事件尚未影响到公司的生产,各级领导和有关部门仍然在不遗余力地做工作,力图恢复公司的稳定局面。

整个公司颇有些潰堤之前的气象。干部焦头烂额,职工人心惶惶,分厂部分放假的工人甚至到农村给农民打工,境地很是让人伤感。小权把一首工业民谣打印出来让我看,那是一位大学生创作的,模仿的是《同桌的你》:

明天你是否会想起,工厂的姐妹兄弟

明天你是否会惦记,车间的炉台轧机

师傅们的背影已经远去,他们都各奔东西

谁兼并破败亏损的你,谁能让你恢复生机

谁眼里含着泪水,谁站在风中叹息

这首新工业歌谣让我血压升高,胸闷气短,全身备感不适,邵辉说我脸色不好,发黑发暗。我偷偷去医院打了几天点滴。

那些日子,我发现唯独苍柏是个例外。听徐红说,苍柏不再把精力用在120工程建设上了,他总是出差,一走就是十天半月的,在家的日子很少。我问徐红,苍柏是往省里跑吧。徐红坚定地摇头说不是。徐红说苍柏总去两个地方,一个是北京,一个是江苏省宁波市。我问,到这两个地方去的目的是什么呢?

徐红抬头怔怔地瞧着我,字斟句酌地小心说着,伟明,我真不知道啊,每次老苍走,半句口风也不透露,问急了,他就说去跑资金,跑设备。

每次走时,老苍都非常兴奋吧?我问。

兴奋?咦,伟明你这是什么意思?徐红捕捉到我脸上一闪而过的讥讽,不快地反问。

没什么意思,老苍这把子年纪了,总往外跑,太辛苦了,也不容易,照顾好他吧。我对徐红说完这句话,不知是怎么了,心里竟然一酸。

伟明,你咋了,没事吧?徐红关心地问。

没事,外边的天不是还在吗,塌不下来。说这话时,一股豪情陡然从我胸中弥漫,我的神色恢复了平静。

我大体掌握苍柏最近一个时期的思想轨迹。我闭着眼睛都能看到苍柏肚子里有几根肠子。这么多年哥们儿处着,谁不知道谁呀。毫无疑问,他是为自己谋划未来。然而,同为钢铁中人的我们,还有未来么?苍柏的未来是一个什么样的情景?我许伟明的未来又是一个什么德性?胡立明的未来呢?还有翟洪川的未来呢?徐红的未来呢?在炼钢炉旁挥汗如雨的那些炼钢工们,他们的未来又怎么样呢?徐红离开后,我前思后想,几十年的往事变成黑压压的乌鸦群,直往胸口撞。

我不知道秘书小权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他看见我满脸泪水,大吃一惊。

老板,你哪儿不舒服?我要不要通知小车队,让他们派车来送您去医院?小权神情很紧张。我的样子看来把他吓坏了。

我朝小权摆摆手,示意没事,同时不太好意思地扯张纸巾擦掉脸上的泪水。

小权告诉我,省里来电话通知,让我去省城参加国有企业产权制度改革会议。

需要准备会议发言吗?我问小权。

小权回答说没有这项内容,只是听国企改制办主任作报告。

我一听小权这么说,眉头立刻就皱起来了。小权说的那个省改制办主任名叫雷宇宙,前两年形势好的时候,雷宇宙没少往我们公司跑,名义上是来搞调研,很多时候就是蹭油水捞好处来了,有时甚至带着他那黄脸老婆在公司招待所一住就是数日。为了答对好这个大老爷,我曾经打着公司技改的幌子,安排他们夫妇两人去了一趟美国,当然我得陪着他们,政企联合出国考查的名义,显得很冠冕堂皇,谁也无法说出什么。

近两年,雷宇宙不怎么往我们公司跑了,一是我们公司效益不好,雷宇宙没兴趣来了;二是他的工作非常忙,他全身心地投入到国企产权制度改革工作之中,且非常有效果。我们这些国企老板们私下里给雷宇宙起了两个绰号,一个是胡诌,一个是胡卖。在产权制度改革的大旗之下,一大批国企或是被破产,或是被兼并,或是被租赁。我和其他老总私下探讨过这股改制的狂潮,最后达成一致共识:这是政府行为。因为这股狂潮不单单冲击着工业,它也波及到社会的各个领域,像什么电器公司、公交公司、百货公司、热力公司、医院和幼儿园,全都国退民进,改名换姓了。就连关乎百姓生计的自来水公司也羞答答地扯下国有的遮羞布,声称他们姓资了。目前只有大型国有企业尚未参加改革,像我们周围的一些中型企业早已是千疮百孔、面目全非。就说我们公司北边的纺织厂吧,先是卖给了一家私企,私企老板接手后,让全厂几千名职工全部下岗,连厂长都没能幸免,私企老板干了没几天,见纺织行业实在没油水可捞,就拆掉纺织设备,扒掉幢幢厂房,用推土机铲平工业废墟,在原厂址处竟然开发起楼盘,堂而皇之地做起房地产生意来了。玻璃厂的情景同样荒唐可笑,被私企买去后,转而生产水泥了。

存在的就是合理的。政府这么做,可能有着高瞻远瞩般的长远考虑和设计,减轻包袱没有错,增加税收也可以理解。然而,那些数以N万计的下岗职工的未来呢?他们还有未来可言吗?

来到省城,我怀着一种兔死狐悲的心情走进会场。会议结束,离开会场时,我如丧考妣。我的预感向来准确。事先我也做好了心理准备。可是会议传递出的信息却让我有一种挨了一记闷棍的感觉,心里发空,步子软弱无力,脑子像灌了铅一般发沉。其实这次会议是专门为大型国有企业准备的。会议的主题是加快改制重组步伐,对各个企业,甚至安排了具体重组的时间节点和负责人。我们公司成为了雷宇宙亲自抓的试点。

会后,雷宇宙单独约见我。雷宇宙说,我省的经济太落后了,和沿海发达省份相比有几十年的差距,发展才是硬道理,我们再不发展,再不迎头赶上,会成为后辈的罪人,省里提出全面抓经济、全民搞招商,就是谋求发展,全面建设小康社会。

我说,公司目前虽然受到金融风暴影响,生产经营陷入低谷,但是老底子还在,不会垮掉的,走出眼前的困境,我们就能重整旗鼓,再现辉煌,我们公司改制重组是不是先放缓一些呢?

雷宇宙把他那深邃的目光投向我,他用提示性的语气对我说,时间不等人啊,你不能从公司的局部利益出发来考虑问题,要有大的格局,要有长远观点,要树立全省一盘棋的思想。我们是农业省份,工业底子薄,必须引进外来雄厚的资本,把原有的工业做大做强,那样,我们的GDP才会飞速增长,不瞒你说,省长现在夜里做梦,脑子里都是GDP呀!

见我不语,雷宇宙加重语气说,改革大潮已经席卷全省,这是人心所向,大势所趋,老许,我可事先提醒你,不要做螳臂当车的蠢事,政府这次是动真格儿的了,对改制企业的领导,不换思想就换人,你的思想必须统一到政府的决策上来。

雷宇宙的话让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雷宇宙语重心长地又说,人心思上、人心思改、人心思变,招商、重组、改革是我们的根本利益、长远利益,也是眼前利益之所在。

这个我懂,只是心里一时转不过弯来。这声音不像是我发出来的,听上去可怜巴巴的。

必须转变观念,观念一变,海阔天空。雷宇宙炯炯有神的目光仿佛是一束火,烧得我如坐针毡。

老许,你仔细想想,改制程序一旦启动,公司最棘手的问题是什么?雷宇宙变换了一副面容,很和蔼的样子。

我想都没想,立刻脱口而出,当然是人的问题了,我们周围改制的那些企业,最难办的就是人员安置问题。

雷宇宙频频点头,说,是啊,改革最难承受的就是那些能力、水平比较低的弱势群体,人家能力水平比较高的走到哪儿都有碗饭吃,这就要求我们做好艰苦细致的思想工作,做好改革的心理准备。

我说,纺织厂就因为没有处理好职工安置问题,结果出现了大规模的群众上访,都闹到北京去了。

雷宇宙说,改制当然要依法办事,遵纪守法,我们任何人,绝对不允许干扰破坏正常的生产和经营秩序、交通秩序、社会秩序,这些《刑法》有明确的条款,《社会治安管理条例》也有明确的条款,我们各级政府完全有这个能力控制局面,完全有这个本事来维护法律的尊严,确保和谐社会的稳定。我们强调遵纪守法,强调用铁的手腕来推进改革,维护稳定,是不是就不顾职工的利益,绝对不是。对于职工的合法权益,我们要严格按政策办理,合乎政策的事要有组织地反映上来,改制工作组会认真地研究,随时给予解答。不合政策的事你闹到天上也解决不了,越轨了,触犯刑律了还要受到法律的惩处、纪律的处罚,我们不怕不讲理的,不怕无理取闹的,我们有的是手段和措施。

从省里回来后,邵辉奇怪地问我,你两边的鬓角怎么有了那么多的白头发啊?

苍柏突然找我去他家吃饭。没有别人,只有我们俩。徐红炒了两三个菜,把菜摆上桌子,就说你们哥俩聊吧,然后自己进屋了,把门还细心地掩上。

苍柏打开一瓶五粮液,说,咱俩有些日子没在一起聚了,一直想你,今天放开了喝。

我没有苍柏那种心情。改制千头万绪,公司前途未卜,我怎能放得开呢。

苍柏见我情绪不高,举杯劝道,车到山前必有路,面对现实吧,伟明。

听苍柏话里的意思,他对公司的情况已经全部了然于胸了。这不奇怪,想来徐红早已把公司所有的事情全部告诉他了,人家毕竟是夫妻啊。

我想听听苍柏的想法,于是漫不经心地说,如今企业改制重组已呈箭在弦上之势,不得不发了。

苍柏神色一振,说,这是潮流和趋势呀,钢铁企业都在做大做强,以此来应对金融危机。

苍柏又说,你一定看过美国灾难大片《2012》,地球末日来临之前,世界各国不是强强联手,造出一艘现代版的诺亚方舟么。

我苦笑着说,对呀,可惜那是提供给各国政要和富人的,一张船票就值上亿欧元,如果真像电影里那样,世界末日真的来了,老百姓只有死路一条。

现实同样如此,生活就是这么残酷。苍柏喝了一大口白酒,说,你看纺织厂死得多惨,这就是市场经济,弱肉强食,适者生存。

你对公司怎么看呢?我问。

苍柏挺直腰板,胸有成竹地说,我对公司的未来充满信心!

噢,这么乐观,说说高见吧。苍柏精神焕发的样子让我有一丝不快。

我认为,公司必须适应当下发展潮流,顺势而为,灵活运用政府提供的各种改制政策,抓住这个来之不易的大好机遇,使企业重现生机,脱胎换骨。苍柏又加重语气,伟明,在历史转折关头,我们别无选择,这是时代赋予的使命,光荣而神圣。苍柏喃喃道,這副担子可不轻啊,想想看,我们把它担当起来,完成历史使命,那该是多么具有成就感的事情啊。

苍柏话里话外几次提到“我们”,让我心头又掠过一丝不快。老话讲,得意才能忘形,莫非他心里已经勾画出公司未来的蓝图吗?在这个蓝图中,他把自己又放在什么位置呢?奇怪的是,苍柏的一番话竟然莫名其妙地深深感染了我。我说不清那是一种什么感觉,既有冲动又带有恐慌。

我不动声色地问苍柏,既然命运无法改变,我们选择什么样的公司合适呢?

当然是实力雄厚的民营企业了,民营企业白手起家,滚动发展到现在,形成这么强大的局面和国企抗衡,他们靠的是什么呀?靠的就是科学的运营机制和现代的管理理念,我相信,再过若干年,国有企业将被民营企业打得一败涂地,溃不成军。

选择一家更有实力的国企不行吗?毕竟都是国有企业,那样也不会造成国有资产的流失。我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这其实是困扰我多日的问题。

国有机制的弊端积习难改呀,如果和国企重组,那和我们自己单干又有什么两样,换汤不换药嘛,只不过把摊子铺得更大些罢了,过去遇到那些矛盾,以后还会重复出现,甚至更加棘手,因为深层次的矛盾你根本无法解决,那是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矛盾,上层建筑和经济基础的矛盾。

苍柏的一席话,令我哑口无言。

听说你前两天去了宁波,那边有没有合适的民营企业?我终于点破苍柏那昭然若揭的心机。

苍柏的神色有些不自然,他迟疑片刻,才说,据我所知,宁波的鄞海集团就不错。

哦,我知道,鄞海集团的CEO赵剑飞不是你大学同窗么。

苍柏的脸浮起一片尴尬的红云,不像是酒精作用的,他说,这些你都了解呀?

我说,信息社会了,百度上一搜,什么都一清二楚啊,我和赵剑飞是在一次特钢年会上认识的,不过那时他还没从国企跳槽呢。怎么,赵剑飞对咱们公司感兴趣?

苍柏的神情仿佛做错了什么事的孩子,他点头道,是呀,他们一直试图打开北方市场,努力了好多年也未能如愿,有一年他们险些成功,在打价格战时败于我们,从此再不涉足北方了,可他们对咱们这一带一直有想法。

噢,你要不说,我还真想不起来了,那年他们是败在了胡立明的手下。想起胡立明当年的壮举,我哈哈一笑。

可不是么,老胡当年玩的那一手也够狠的了。苍柏也笑了。

鄞海集团如今可是如日中天啊,真想不到,这次危机他们竟然毫发无损,简直是奇迹。我心有不甘,喝了一大口闷酒。

我去宁波,赵剑飞向我介绍说,他们不仅没有在这次危机中受损,而且还趁机收购了两家倒闭的工厂,进一步扩大了市场份额。我发现,一提及鄞海集团,苍柏的眉宇间就流露出掩饰不住的兴奋。

鄞海集团对我们是什么态度呢?我们这里地处高寒地带,冬季时间漫长,生产成本远远高于内地,重组我们,他们不得亏死呀,人家才不会理我们呢。我见苍柏一直坐卧不安,故意这样轻描淡写。

听我这么一说,苍柏的神情果真放松下来。

我还想刺激苍柏一下,又说了一句:即使鄞海集团有兼并我们的想法,也是因为公司那条120生产线。

苍柏的神情又是微微一凛。

我心说,尾巴终于还是露出来了。

一瓶五粮液见底了,我和苍柏谁都没醉。这一晚,双方的心灵有过靠近的时刻,那是未泯的书生意气燃起的最后火星。然而令人遗憾的是,这些火星最终还是被彼此的利益之水浇灭了。

从苍柏家出来,街上灯火阑珊。我的心情如同夜色一般寒冷灰暗。

省里的改制工作组下来得有些突然。我原以为他们还得过些时日能进入工作程序呢,他们竟然把时间进度往前提了。那情形就如同生活中的某些事情一样,好事总是远在天边,遥不可及,左等右等它也不出现;而不好的事常常是不请自来,你躲都躲不过去。

工作组没有下榻公司的招待所,为了避嫌,他们住进了本市的国脉宾馆,处理工作时也一并在宾馆进行。听到他们下来的消息,我有一种狼终于来了的感觉。我原本要去宾馆看望一下,转念一想,工作组迟早要与我们见面的,双方的接触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又何必显得那么殷勤呢。

那段时间,各级政府搞招商都搞疯了。就说公司所在的城区吧,区政府号召各级公务人员踊跃参与招商引资活动,如果谁成功引来外资,区政府不仅在政治上给予表彰,在经济上也给一定比例提成,且当场兑现,一点都不含糊。胡立明的连襟在我们区任统战部长,听胡立明说,他的这个连襟不久前不知通过什么关系,引来浙江金华一个客商,来这里投资搞马铃薯深加工,胡立明的连襟果真受到区政府的嘉奖,他用奖金买了一辆小轿车,尤其让胡立明哭笑不得的是,金华客商的老母病逝,这个连襟竟然也跟着披麻戴孝,葬礼期间跑前跑后,俨然亲儿子一般。胡立明跟我骂他这个连襟时说,平时看着那么斯文,装得比谁都孙子,为了自己的利益,竟然做出这种荒唐的事情来,我都替他感到羞得慌,我丈母娘去世,都没见他这么表现过。我对胡立明说,经济是中心,政府和个人目标一致,换了你,可能比他还严重,还荒唐呢。胡立明笑笑说,嗯,虽说人穷志短,马瘦毛长吧,但是无论怎么着,做人的底线也不能失守啊。我瞥了他一眼,说道:哼,就你,那还真就不一定。

对改制的抵触情绪让我失去了先机。苍柏捷足先登抢在前头了。他主动和雷宇宙搭上钩,两人私下进行了秘密接洽。随后,公司里小道消息满天飞,人们纷纷传言说就我们公司就快被宁波鄞海集团兼并了,那边已经派人到厂里进行实地考查,还说鄞海集团老总和120生产线苍总是老同学铁哥们儿,一些人私下里把苍柏誉为成功引来金凤凰的企业救星。与此同时,另一则消息又迅速传播开,人们议论说,鄞海集团这次重组公司是带有选择性质的,他们只接收120生产线,对老线半点兴趣也没有。这些消息说得有鼻子有眼的,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人们信也不是,不信也不是,唉声叹气,左右为难。120生产线的工程技术人员和调试工人们一个个是兴高采烈,眉飞色舞,俨然已成为财大气粗的鄞海集团一员了,他们编了一句顺口溜在公司内广为流传,“登航母建平台,月薪开到五千块”。而老线职工的情绪则极度失衡,他们神情沮丧,忧心忡忡,心头仿佛蒙上巨大的阴影,似霜打的茄子一般发蔫。老线职工的月薪原本就比特区职工的收入低一大截,平时和人家一比,都自觉矮三分,此时又听说120的人,不管能力高低,无论水平好坏,全都找到乘凉的大树了,全有希望登上鄞海集团这艘超级航母了,他们的失落和羞辱变得从未有过的强烈。他们觉得120的人就要升入天堂了,而自己还在地狱里苦苦挣扎;120的人前途光明锃亮,金光闪闪,而自己的未来呢,黯淡无光不说,还一片漆黑。

厂区里呈现出的景象是我所希望看到的。这个时候了,我才不高兴人们都万马齐喑一潭死水呢。每个人的嘴巴都鼓捣出点动静来,这正中我下怀。山雨欲来风满楼。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闹出的动静越大,改制这出戏才越有看头,剧中人物的亮相也最精彩,最吸引人的眼球。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大潮漫卷,尽显才俊风流。平平淡淡,一团和煦,缺风少雨,那样的场景只适合卿卿我我的才子佳人出演。说也奇怪,那些日子,老天爺仿佛也知道这块土地上要有大事情发生,忙不迭地跟着凑热闹。有天晚上,天色阴沉,我还在办公室没下班呢,就听见厂部大楼东南方向的氧气车间那边传来“喀嚓”一声雷响,震得玻璃窗嗡嗡直响,地板都直颤悠。胡立明慌忙冲进我的办公室,他以为是车间出事了。我说那是雷声,他才放下心来。

厂里的事就够让人心烦的了,老天爷也跟着添乱。胡立明没有目标地埋怨。

眼前的事咱们左右不了,拿老天爷你就更没招,听天由命吧。我想给胡立明打打气,出口的话却绵软无力。

对未来你就没什么想法?眼下全公司都人心惶惶的,只有你一点都不着急,总得有个想法呀。胡立明终于找到埋怨的目标了。

谁说我不急了,可是光急有用吗?我不快地瞪了胡立明一眼。

鄞海集团马上就要入主了,你知道他们来了之后会是什么后果吗?

什么后果?我不知道。我侧头瞧着外面瓢泼般的大雨,故意不瞅气哼哼的胡立明,把自己的半张冷脸对着他。

那后果就是……你威风的日子走到头了,以后苍柏骑在你的脖梗上拉屎,熏死你!

多可笑啊,胡立明竟然威胁起我来了,他的口气就像一个十足的娘们儿。

鹿死谁手,还未可知,你的话未免说得早了点儿,这出戏不是才开始吗,难道你现在就已经知道故事的结局了,你有那么神?老胡,我不相信你有这个本事。

我收回投在雨幕上的目光,转过头来,饶有兴致地认真盯着胡立明看,甚至朝他眨了一下眼睛。

胡立明受到我语气和眼神的打击,他无语了,一屁股坐到沙发上,垂头不语。

胡立明在我面前稳不住了,他在其他人面前不会是这个样子的,他会像我刚才对他那样去装成若无其事的。每个人的一天不都是演戏的一天么。那些伟人演了一生都没演够呢。起码胡立明刚才没跟我演戏,他把本来面目呈现得无比真实与可爱。那个瞬间,我从内心感激胡立明对我的那份信任。

外边的雨声时缓时急,雨点儿打在窗玻璃上,噼啪作响。雨声不仅连接着遥远的过去,而且也与未来存在着某种关联,纷至沓来,无穷无尽。滂沱的大雨让记忆无比鲜活,内心也会像天空一样,划出一道道不规则的闪电来,照亮隐秘生活的角角落落,且伴以等级与数量不同的雷声。雨的水柱撞击着楼前小广场,一片哗然。我脑海瞬间忆起乡村雨中的景象:发白的村路上积满一汪汪的雨水,雨水不断打在上面,一圈圈的波纹快速生成,又顷刻间被新的波纹所取代;田野上升起一团团的雾气,那是清凉的雨水落到地里之后的反应;远处的群山上也是白雾缭绕,能清晰地看见雨丝在白雾之下密密层层缓慢移动的影子。在故乡的田野上,即使是大雨下冒了烟,也会有个身影伫立在风雨中,他戴着草帽,穿着蓑衣,一动不动地守护着庄稼。那是个稻草人,粗手大脚的乡亲们把他竖在田间地头,用来恐吓林里的动物和空中的飞鸟,不让它们来祸害庄稼。想起故乡田野上的稻草人,我心里涌起一种莫名的感动。在目前的状况下,我觉得自己很像那个稻草人,公司员工就是那一排排倒伏在雨水中的庄稼,我站在风雨中,只能吓唬一番胡立明他们这类人,而对操控风雨的雷宇宙们却毫无办法。在我的世界里,真正的上帝是雷宇宙们,我的命运掌握在他们手中,他们想行风就行风,想下雨就下雨,我只有被动挨淋的份儿。然而,我又是被谁竖在目前这个位置上的呢?!是雷宇宙他们所为,还是命运使然呢?

外面大雨如瀑。外面雨声如诉。

伟明啊,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啊。陷在沙发里的胡立明挺直身子,口气很冲。

我没搭腔。抽出一根烟甩给他。随即自己也点上一根。我嘴唇紧闭,松软的烟蒂被上下两颗门牙咬得变了形。这些日子,我在众人面前镇定自若,落落大方,其实心里比谁都焦虑。我对苍柏的四处出击了如指掌,对他的小伎俩洞若观火。我也能够想到他和雷宇宙之间所玩的那套把戏,各取所需罢了。雷宇宙是只老狐狸,他眼下只不过是在四处搜寻可口的猎物而已,苍柏只是他众多的猎物之一,他手里不定还攥着几副牌呢。这只老狐狸,他一刻也不会闲着的,国内企业的大量資料想必已经在他办公桌上堆积如山,他把玩着不同的猎物,掂量各自之间的肥瘦程度,他在搞去粗取精、去伪存真的脑力工作,脑细胞一定耗费了不少,他目前尚在分析摸底,一时还拿不准主意,他在两利相权取其重,两害相较取其轻。苍柏呢,他也不是傻子,他知道雷宇宙在改制中的作用,抓住这个靠山,他就能实现自己的想法了。苍柏好多年前就比较有想法,现在也是。不然,120也不会被他弄得风生水起、如火如荼的,这可需要不同于凡人的绝妙本事。苍柏的想法如果真的实现会怎样呢?不说别人了,就说我吧,他还会把我放在眼里吗?他会怎样处置我呢,他把我摆在何种位置呢。即使他给了我很好的位置,我有那个脸面坐得下去吗?我不会的,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离开,就此远走高飞,寻找新的天地。从苍柏的角度考虑,同样如此。我们俩面和心不和,明争暗斗了多少年啊,之所以迟迟没有撕开脸皮,完全是徐红的作用。

烟雾在室内缭绕。胡立明在想什么呢?我瞅瞅他,问:心里是不是长草了?

胡立明未置可否。

我说,鄞海集团真要入主,未必是坏事,老苍会从此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

那是,他早就盼着这一天了,他一直要和你比个高低,这些年一直被你压一头,这下,他要扬眉吐气了。胡立明算是把话说开了。

我话题一转,又问他:老胡,听说省委宋副书记是你们那届的?

对呀,这个同学进步才快呢,跟人家一比,咱什么都不是,哎,我说你怎么突然想起问他来了?胡立明奇怪地问。

没事,就是问一问。

跟他不是一个系的,在大学时也没发现这家伙有什么出彩的地方,好多人都没听说过他,其中也包括我,谁承想人家现在这么硬,人啊,有时候就是命,不服不行。胡立明吐出一口烟雾,又把它们吹远。

能跟他联系上么?我问。

老胡瞅我一眼,神情骤然认真起来,说,从未跟他接触过,我想想办法吧。

你明天放下其它工作,专门办这件事,不要声张,有了结果就马上告诉我。我特意叮嘱他。

明白。胡立明起身,匆匆告辞。我翻出杨宏业的电话打了过去。那天晚上,我和杨宏业聊了有一个多小时。在这之前,我已经和他几次进行这种接触了。

雷宇宙终于正式约见了我。我知道,这只老狐狸应该到了向我摊牌的时候了。雷宇宙不只约了我一人,在雷宇宙下榻的国脉宾馆总统套房内,我并不意外地发现苍柏也在那里。雷宇宙说,工作组已经达成一致意见,在这次华钢改制工作中,我们先后接触了几家有意向的公司,认为鄞海集团最靠谱,不单是因为他们态度最积极,表现的最有诚意,鄞海集团雄厚的实力也是我们考虑的重要因素。

苍柏低头不语,做出沉思的模样。我想说什么,却无话可说。

雷宇宙把我叫来,绝不是宣布消息那么简单。他说,鄞海集团老总即将前来洽谈合作意向,还要到厂区进行实地考察,让我们做好接待准备。

雷宇宙布置任务之后,兴奋地搓着两手,仿佛甩掉一个棘手的包袱。

我和苍柏一同离开国脉宾馆大门时,他既没有走到我前边去,也没跟在我身后,我俩并排而行,心里想的事却不一样。苍柏觉得自己稳操胜券了,他殷勤却不乏大度地对我说,坐我车回厂里吧。我没有答应他,坐了自己的车。

回到公司,我叫来胡立明,让他跟我去趟省里。我俩连夜赶到省城。第二天上午,通过胡立明在省政府办公厅同学的安排,见到了宋副书记。

宋副书记事先知道了我们的来意。他说,改制工作组不归我管,我听说改制办已经把方案提交上来,省长办公会议还没研究,一般工作程序是,省里大体是要尊重改制办的意见,他们毕竟先后调研了很长时间,掌握的情况也最真实,确定的方案也是科学合理的。

宋副书记的话已经带有封口的意思了。

我说,我们肯定是要绝对无条件服从省里的决定,我只是想跟您汇报一下具体问题。

宋副书记看看手表,神情有些不快,他点下头,那就简单说吧,我只能给你十五分钟,一会儿我还有会。

我嗓子发紧,一时竟然语塞了,把企业搞成现在这个样子,我觉得羞得慌,那情形酷似成绩不好的学生去面见自己的老师,有什么理由在老师面前说想法呢。可是既然我已经坐在这里了,不说出自己的想法,以后不是更加遗憾么。深吸一口气后,我定下神来。

我扼要陈述了自己对企业改制的意见。我说,鄞海集团虽然实力雄厚,但它们毕竟是民营企业,民营企业的中心就是一切从经济利益出发,而不顾及其它。

宋副书记打断了我一下,他说,现在不单是民营企业这样,整个国家都在以经济建设为中心,我省同样如此,发展才是硬道理。

我说,鄞海集团是民营企业,与他们合作,等于国有优质资产的变相流失,此外,这次鄞海集团提出入主的条件极为苛刻,他们只是有选择地重组华钢120这块优质资产,而把老线彻底抛在一边,这是典型的霸王条款。120是我们举全公司之力新上的一条生产线,技术与装备世界一流,这些年全公司职工省吃俭用,用自己的汗水和心血建设120,是指望它来打翻身仗的,是想凭借它来实现企业跨越式发展的,一旦把120卖给鄞海集团,对公司来说那是釜底抽薪的悲剧,而对万名职工来说,那是感情和利益的极大伤害。这让我们无法接受。

说到这里,我满腹心酸,仿佛受了极大委屈似的。

宋副书记的表情一点没有变化,极为平淡。

我接着说下去,120与老线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它如果归鄞海集团所有,这等于在我们家里招来一个竞争对手,不仅荒唐而且可笑,鄞海集团接手之后,他们必将尽快启动120,和我们形成竞争之势,由于两家的产品雷同,出于技术与装备上的先天劣势,我们根本无法与其形成竞争,只有被动挨打的份儿,这对原本就徘徊在低谷中的华钢来说更是雪上加霜,企业肯定会被逼得走投无路,最终只有破产一条路可走,而华钢一旦破产,企业长期背负的债务问题怎么解决?六七万名职工家属怎么安置?还有企业办社会、大小集体、上万名离退休职工等等,这些问题就摆在桌面上,谁也无法回避,只能由政府来解决,解决不彻底,就将引起社会的动荡和不稳定。选择鄞海集团,从政府来说,是引火烧身,从企业来讲,是引狼入室!

宋副书记有些动容,他见我情绪渐渐激烈,笑着安慰说:老许,你放松点,别太激动了,改制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大事,既要成功地招来外资,同时还要兼顾各方面的利益,这是一项复杂的系统工程啊。那么依你看,华钢的改制怎么进行才算合适呢?

我回答,从公司来讲,是想紧紧抓住这次改制的难得机遇,以公司在国际国内市场的知名度,以120这条国际一流生产线为优质品牌,积极寻求与国内钢铁行业的领军企业进行合作,这样的目标如果实现之后,将十分有利于深化企业内部改革,困扰企业多年的问题将迎刃而解,还有利于公司未来开拓国内外市场和引进国外先进技术,必将进一步加快我们打造建设国际化一流钢铁企业的步伐。

我的陈述对宋副书记产生了影响,他的表情发生一丝微妙的变化。他来了兴趣,问,你们现在找到这样的企业了吗?

目标已经有了。我说。

哪个企业?宋副书记问。

北方特钢。我回答。

唔。宋副书记神态严肃起来,说,这倒是一个有意思的想法,你们一定也带来了具体材料,那就别揣在兜里了,拿上来吧,回头我要详细看一下。

胡立明把材料呈给宋副书记。

我最后又说,宋书记,在企业改制中,我们考虑的是保护国家利益和社会稳定,我们坚决反对把国有优质资产卖给民营企业,我们有这个责任保护国有资产不流失,有义务维护几万名职工家属的根本利益,我说的是公司领导班子的意见。

从省里回来的第二天,雷宇宙的秘书打来电话,说省里同意工作组的改制方案了,11日举行和鄞海集团的签字仪式,仪式结束后随即召开会议宣布消息,省、市有关领导将出席会议,要求公司中层以上干部全部参加,让我们做好会议的组织和接待工作。这个电话让我的心情瞬间变得悲凉。所有的努力看来全都无济于事了。我原本对宋副书记还报有一线希望,可这个希望现在像一盆冰水,兜头盖脸浇了我一身,凉入骨髓。

不能改变现实,只能适应现实。眼下的当务之急是,先来面对这个事实吧。

苍柏来见我,说鄞海集团的人已经到了,要进厂参观。我说那就让他们进吧,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苍柏说,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见,看看让他们都参观哪些车间。我说,他们对别的也没兴趣呀,就去120吧。

鄞海集团一共来了六个人,副总赵剑飞带队。宾主之间没作过多寒暄就直接去了120。赵剑飞英姿勃发,跟苍柏走在前头。他果然是个行家,这家伙不仅登上高高的电炉平台细细察看正在调试的控制室,还沿着狭窄的金属阶梯,深入到地下的轧机维护室,并和维护工人亲切交谈。当他看到四位一体轧机在轧钢车间排成壯观的一字长龙时,竟然脱口而出,说了一句发自内心的赞语:这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生产线,真不愧为国际水平啊!

赵剑飞冲我竖起大拇指,说,许总,你们当初真有魄力,舍得下这么大的投资,在北方建起这条线。不容易,真不容易。

赵剑飞的话让我非常别扭,尽管他绝无奉承之意。然而听他这么说,我却无言以对。漂亮的孩子马上就要被别人抱走了,他再漂亮也不是自己的了。这心情该是多么苦涩和辛酸啊!

苍柏此时已经不再掩饰自己。他对赵剑飞说,这条线一旦达产,北方的钢铁市场就全部属于我们了,别的企业根本没法跟我们竞争。

苍柏说的没错。苍柏所说的“别的企业”也包括在改制中被甩出来的我们。

在市内一家豪华酒店,苍柏以特区执行官的身份招待了鄞海集团的客人,不,他们马上就是主人了。

那一晚,我喝多了。赵剑飞和苍柏是胜利者。在这场竞争中,我出局了。酒桌上,赵剑飞表现得无可挑剔,言谈举止淡定从容,尽显强者风范,他甚至讲了一个幽默的手机段子,逗得满桌的人都乐不可支。苍柏显得矛盾一些,他一方面要照顾好鄞海集团的人,另一方面又得考虑我们这边的感受,真可谓是苦心孤诣绞尽脑汁了,不过苍柏的眉宇之间却也不时流露出踌躇满志之情来。我跟众人强颜欢笑。我不记得和赵剑飞都说了哪些话,我也不记得赵剑飞跟我又说了什么。那个难忘的晚上,得势的一方是强大的,失势的一方是渺小的。强大的赵剑飞苍柏们似乎把酒席演绎成了提前举行的庆功宴,他们推杯换盏把酒言欢,连企业的未来蓝图都勾勒出大致的轮廓来,他们陶醉着,憧憬着,祝贺着,欢庆着……酒精的作用,使他们把人的本性暴露得淋漓尽致。眼前发生的一切不仅使我神思为之恍惚迷离起来,这是在小说里还是在电影中呢?这是真实的生活还是虚无缥缈的幻景呢?总之,这种场面我仿佛在什么地方见到过,对,一定见识过,看吧,那种大悲大喜的尖锐对立,那些半推半就的虚以委蛇,那张张得意与失意的丑陋嘴脸,那强盗式的飞扬跋扈,还有那奴隶般的卑微与可怜,全都化作一幅幅经典的图画,带着人类历史纷乱的足音,从时空的隐秘角落纷至沓来……一切都只是过程,没有高下与尊卑,没有强大与弱小,趾高气扬的老板和卑躬屈膝的下岗工人,真实的谎言和积满尘土的真理,鲜花与掌声,泪水与微笑,所有这些都将随风飘逝,消弭于无形无迹的虚空之中。想到这些,我不再脆弱不继续委靡下去了。我把酒杯撞向赵剑飞撞向苍柏撞向鄞海集团的人,我哈哈大笑着,笑得五官扭曲脸都变了形,我举杯就干,几乎把酒往嗓子里倒灌,仿佛那不是醉人心脾的酒而只是平淡无味的白水。赵剑飞也像我一样哈哈大笑着,他笑得连眼镜都滑到鼻梁上,我听到他在赞许我,老许,好样的,是一条真汉子,从此我交定你了。苍柏同样在笑,我俩单走到一起,我和他干过一杯之后,两人竟然战友一般拥抱在一起,我抬起右手不住地拍着他的后背,非常有力,我喃喃地冲他说,这块地盘从今往后就是你的了,这回你如愿了,好好折腾吧,别让我们失望。苍柏的声音也不像是他的,仿佛出自陌生人之口,他把嘴紧贴在我的耳边,耳语道,你得帮我,扶我,二人同心,其利断金,鄞海集团算是什么东西,就是狗屁,这块地盘永远是我们的,以后看我们怎么玩死他们。我抬起右手,捣虾米似的指点着苍柏的额头,小声说,跟皇军玩曲线救国不是,当心人家的倭刀,那刀可锋利着呢。苍柏说,咱不怕呀,谁让咱有二十响的驳壳枪哪,苍柏右手做出手枪的造型,伸出去,抬起来,弯一下,再抬起来,再弯一下,嘴里同时弄出“啪啪”的动静来。得意而忘形,忘形之后则直抒胸臆口无遮拦。苍柏演得真好,他玩技同样高超。他说以后要玩死赵剑飞玩死鄞海集团,我相信他能做到这点。因为他已经把我玩得只剩一口气了。

我大醉而归,回家洗都没洗就昏睡过去。半夜醒来之后,却失眠了,只好枯坐着抽了两包烟,一直到天亮。邵辉心疼我,不住地埋怨,我也只當是耳边风。想想白天就要和鄞海集团进行签字仪式了,随后又得参加那个对我来说形如奇耻大辱的会议,我根本没有心情吃早餐,糊弄两口就离开家门去公司。

天半阴半晴。阳光一会儿出来,一会儿又被云层遮住。厂区里行人寥寥。一栋栋厂房静得可怕。一根根烟囱没有烟雾升起。我很伤感,心里不禁留恋起从前的日子。那时,工厂里到处人声鼎沸,烟雾迷漫,一片喧哗。那时,这座城市的人们关心的是环境问题,钢厂经常背负着城市环境污染的骂名。现在呢,工业普遍不景气,使得城市的环境大为改观,但人们的饭碗又成了问题。于是,人们丢开环境问题,不再把它挂在嘴边,开始骂企业各级领导,骂他们贪腐无能,骂他们整天只想着捞钱而不顾工人死活,骂得神采飞扬,骂得慷慨激烈,骂得吐沫星子四处横飞。生活就是这么简单而滑稽。

雷宇宙打来电话。也许是昨晚的酒还没醒,也许是我确实反感他所做的一切,听到他的声音,我恶心的感觉突如其来,眼前瞬间飞起无数个细小的金星,我极力控制着,才使自己没有“哇”地一口吐出来,五脏六腑却是一片翻腾。

老许呀,我通知你一下,今天的签字仪式和干部大会临时取消了。雷宇宙的话如石破天惊。

怎么回事呀?我们可都准备好了,会议通知都发下去了。我怔怔地问。

再发一个取消通知吧,这非常简单,不麻烦。雷宇宙的声音一改往日的亲善风格,听上去有些不耐烦。

省里对改制工作有新的考虑,这边的工作先放下再说,我们工作组撤回去了。我从雷宇宙的话里听出一丝无奈。

怎么?把我们丢在这里不管了,这也太草率了吧!我有意发着牢骚,却仿佛看到一点儿亮光愈来愈大,愈来愈耀眼。

都是为了工作,互相理解吧。雷宇宙把电话撂了。

什么叫山重水复?什么是柳暗花明?那一瞬间,我对老祖宗创造的这两个词汇有了全新的认识与理解。

我无法说清楚自己采取的究竟是何种手段,它算是阳谋还是阴谋呢,它属于卑劣还是崇高呢?理智告诉我,这些一点儿都不重要。这就是中国特色,这才是中国国情。我是这个特色的熏制品,我遵循国情处理问题,我的所作所为,既不保守,也不超前,正常的中国人都这么做。我没有雷宇宙苍柏他们那种前卫意识,我觉得中国要达到他们所期望的那种日期还为时尚远。这是一个混乱与模糊的时代,南方虽然已经风起云涌,显出某种异于往昔的变化,但我没有那里的实际生活经验可供参照,我生活在相对封闭的北方,这里的路数属于干打雷不下雨,吆喝忽悠是主旋律,我只能实际一些,呼吸着北方的政治空气,像猪一样往前拱着,像鸡一样往后刨着,以此来谋求自己的生存位置。没人可以无端指责我。在我看来,南方也未必就与北方势如水火,形同天壤,只不过都是看透了现实而采取的主动举措,最终也都是殊途同归而已。对我来说,比较重要的是,那张更高一级人生竞技场的门票,已经就快被我拿到手了。这张门票曾经让多少人为之眼红啊。苍柏非常接近它,苍柏又失去了它,特色和国情不会把它递交到苍柏的手中的,它只能属于我。

随后的日子,我的生活好像一辆骤然提速的越野跑车,在观众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声中,疯狂进入新的赛段。马达发出高分贝的轰鸣,声声入耳;车轮在崎岖不平的赛道上滚滚向前,扬起漫天黄沙。无数与改制有关的事件与人物,形如层层叠叠的万千浪花,带着不同的色彩与声音,一波又一波,密密麻麻,争先恐后,纷至沓来,使人猝不及防、目不暇接。我先是去了省城,列席参加企业改制推进会,会议专题研究华钢集团与北方特钢改制重组事宜。省里的几位主要领导都露面了。我甚至看到了宋副书记。省国资委、财政厅、人事厅等部门负责人参与了讨论。我和杨宏业以企业重组双方的法人身份,分别作了表态性质的发言。

一周之后,改制大幕迅速拉开。在公司全体中层干部会议上,省改制办主任雷宇宙宣布华钢改制重组方案之后,谈了具体设想和要求。雷宇宙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他说,华钢走到历史的转折关头,作为省政府一名工作人员,我既兴奋又焦虑,兴奋的是改制工作尘埃落定,省政府付出了诸多的努力,因为竞争对手很多,省政府把参与的企业做了综合比较之后,进行了非常慎重的选择,最终尊重了华钢领导班子和多数职工的意见,决定和北方特钢进行重组,焦虑的是我们华钢几万名职工和家属能不能万众一心,从此改变自己的命运。希望大家以这次改制重组为契机,搞好安全越冬、启动生产、技术改造工作,用自己的双手来扭转目前的困境,重振企业昔日的雄风。

杨宏业的讲话感情真挚,温暖人心。他说,今天,我们钢铁行业的两个兄弟终于携起手来,共同走到了一起,几十年来,华钢为国家经济建设做出过卓越的贡献,企业发展到现在,设备一流,在国内具有极强竞争力,这是华钢父老几代人的辛勤努力铸就的。我个人对华钢的全体同志表示由衷的钦佩。我们这次来,从内心讲,感觉非常亲近,双方一见,如同故人。为什么?因为我们都是国有的老企业,我们地域相近、文化相同,血液一脉相承,在过去几十年光阴中,两厂之间可谓是情同手足肝胆相照的弟兄,今后我们共同把企业做大,把拳头攥紧,通过重组,深化内部改革,统一配置市场资源,实现企业跨越式发展。

杨宏业带来5000万元资金,用于公司启动生产,又投入2000万元专项资金,用来调试120生产线。杨宏业临回总部之前,紧紧握着我的手叮嘱,老许呀,时间不等人啊,120生产线可是企业的生命线和希望线呀,它也是整个集团的“亮点”之一,下一步你工作的重中之重就是全力调试好120生产线,力争用三个月的时间,使这条线投产。只有这样,我们才有与国内对手竞争的资格。否则,企业还是死路一条,因为市场是无情的。

工厂获得一线生机。炼钢炉重新燃烧起来,熊熊火光窜出厂房,使得半个天空都呈现出蔚为壮观的桔红色。轧机的轰鸣与水压机的吼声交织在一起,产生一种地动山摇般的震撼效果,让人热血沸腾,心旌摇荡。根根林立的大烟囱,如同刚启封的巨型瓶体,溢出的白烟恰似“咕嘟咕嘟”的啤酒泡沫儿,洋洋洒洒,浮在天上。工厂的色彩、声音与味道没法不让人喜欢。

我稍感不快的是,苍柏此时竟然撂挑子不干了,他连个招呼也没打,不辞而别,还带走十余名120调试技术骨干,组团投奔去了鄞海集团。祸起萧墙,真让人撕心裂肺。通过徐红,我联系上苍柏。我埋怨他,老苍啊,你不该这个时候从背后打我一枪,这也太不讲究了吧,你扔下我可以,你就真能舍下120不管么,那可是你全部的心血啊!苍柏在电话里幽幽叹道,伟明,之所以没跟你打招呼就离开,是因为我对国有企业那一套实在是厌倦了,公司的重组是好事,可这只是换汤不换药,企业暂时获得喘息而已,以后发展下去,固有的矛盾还会再次出现,我必须换个环境了,再这样熬下去,一辈子就废了,我的激情马上就快耗尽了,这样选择,是出于自我拯救吧。苍柏在电话里苦笑着。

你不该又拉走一批人马,这对120调试无疑是雪上加霜。我质问苍柏。

我没那么做,是他们非要跟我走,人总有自己选择的权利吧。苍柏的口气硬了起来。

我把这一变故跟杨宏业作了汇报。他听了之后非常震惊,气愤地说,在企业困难时期,这种人不是想着企业,而是一心钻到个人利益的牛角尖里,以前我讲过要尊重华钢的干部和职工,但我尊重那些热爱华钢的人,如果对这种利欲熏心、以权谋私的个别人尊重,就是对那些认真工作、爱岗敬业的华钢人最大的伤害。

我无意和杨宏业探讨别人道德指数是否高低,那跟眼前迫在眉睫的事情无关紧要,我焦急地跟杨宏业商量说,120后期建设一直是由苍柏负责,他为此花费了很多心血,也最掌握那里的情况,能不能从集团方面对他进行一次诚恳的挽留呢?这样对下一步的工作也有利。我征询杨宏业的意见。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他去吧!杨宏业否定了我的想法,随后他又叮嘱道,120调试绝不能因为这个原因而造成延误,我们没有时间了,耽误不起了,你必须从公司内部挖掘潜力,找到解决办法,你有把握吗?

我不免有些失望,回答的口吻像泄气的皮球软塌塌,我尽力而为吧。

杨宏业提高嗓门儿,警示我:不是尽力而为,要全力以赴,华钢的复生在此一举了。

我把翟洪川推到120调试线。这实属万般无奈之举,因为老线也同样离不开翟洪川,他太重要了。重组之后,老线的生产在短时间内步入正轨,设备开动率几乎达到百分之九十以上,对于不久前还苦苦挣扎的企业来说,这不啻一个小小的奇迹了。而这奇迹的制造者就是翟洪川。胡立明以前曾自嘲是三零副总,翟洪川的绰号也有一个“三”,人们夸他是“三不”副总——不懒、不笨、不贪。寒星高照的冬夜,万籁俱寂,滴水成冰,他瘦削的身影出没于那些或明或暗的厂房深处,探询的目光不时投向那些或高或矮的炉窑和设备,以及高高横亘在半空中的密密层层的工业管道。炼钢炉前也少不了他,噪声喧嚣,烟尘弥漫,他有时远远地注视着炉前忙碌的炼钢工们,心里隐隐陷入某种沉思;他有时又会和工人们平静地谈上几句,彼此交换着对新一炉钢水的看法,以及工艺改进方面的事情。炉火的亮光照着他,人们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他的表情,那表情很自信,同时也很专注。在公司恢复生产的那段时间,翟洪川的工作劲头,可以用“狂热”、“拼命”等词汇来形容。十一二月,正是全年最难熬、最寒冷的时期,气温经常在零下二十几度,厂区不远的北江江面冰冻层达一米多厚。在这样寒冷的冬季里,每天天还没亮呢,翟洪川就来到厂里,深一脚浅一脚地摸到车间。一位日本企业管理者曾使用计步器,测量管理者每天的步行数,以此来判定管理者的优劣。每天步行3000步以下者,被视为官僚主义者;步行3000至7000步的人,被视为普通管理者;步行7000步以上者,被视为“五现主义者”,即:亲临现场,察看事物,把握现实,找出问题的真正根源,从而根据原理、原则去解决处理问题的企业管理者。我无从考证翟洪川每天在厂区的步行数。但我听小权说,翟洪川办公室的暖水瓶每天都是满满的,水杯却是空空的,因为他几乎成天工作在生产现场,很少坐办公室,三个月就要穿坏一双工作鞋。小权嘻嘻笑着跟翟洪川开玩笑说,翟总你可真“懒”呀,“懒”得没时间换衣服,白天晚上一身工作服。可翟洪川却说什么,整天脱来换去的,反倒耽误时间,这样穿工作服,想上哪去,马上起身就走。一想起翟洪川那时的神态,我就掉泪,止也止不住。

翟洪川知道120生產线对公司的重要性,对自己新的工作没提任何条件,二话没说,就去上任了。他甚至把行李直接搬到办公室,吃住在厂里,连家都很少回了。翟洪川把全部身心都扑在120调试的工作现场,机关里很少能看到他的身影,我们只是在每周的生产例会上匆匆见上一面。

我说,洪川,这样可不行啊,咱可别把身体累垮了,不能不回家,时间长了,你老婆也有意见。

这个节骨眼上,顾不了那么多了,以后我加倍偿还她吧。翟洪川的表情和话语让人动容。

你要保重!我鼻子一酸,叮嘱他。

没事。翟洪川一笑。

翟洪川话语不多,在同事之中,他堪称是性格内向的典范。翟洪川太不善于表达自己了。他不像胡立明那样谈吐锋利,也异于苍柏的偶尔露峥嵘。他总是那么的默默无闻,不显山露水,如同足球场上的工兵型中场球员,不知疲倦地奔跑在自己的活动区域里,前堵后截,左扑右挡,瓦解着对方一次次凌厉的攻势,待把对方的皮球截获后,又串连起本方的对攻环节,一个巧妙的直塞,皮球到了同伴的脚下,后者长距离奔袭,完成摧城拔寨的任务后,两手高举跑向观众接受如雷般的欢呼时,前者已经不声不响地低头跑回本方半场了。翟洪川平时的工作性质就如同那个中场球员,乏味、单调,跟荣耀无关,他本人对此却是一丝不苟的,是谦卑的,是注定要与之终生厮守的。工厂之于翟洪川,那是一种天然的定数,瘦瘦小小的他没有别的选择。然而,翟洪川又是怎样重视自己面前这个喧哗骚动的钢铁世界呵!他怀着一种宗教般的狂热和虔诚,小心翼翼地维护着这块在外人眼中一点儿都不起眼的区域,说是维护,当然是他用心血在赋予其希望,他试图通过自己的努力,使这里最终能在人类天空一角放射出原本应有的尊严之光来。在工业尘埃的熏制下,翟洪川已经彻底蜕变成了一只钢铁甲壳虫,他匍匐在地,一点一点向前蠕动,身体和情感不由自主地随之震颤,他所面对的世界不是深渊,而是一片彼岸遥不可及的废墟,耀眼夺目的神圣光环仿佛从未在他心中熄灭,一直引导他向前探寻,他陶醉其中不能自拔。其实翟洪川所走的是一条距世俗和平庸越来越远的道路,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会对其保持某种敬意。

春寒料峭。夜风扎在脸上有些发麻。非常奇怪,我眼里竟然有泪花涌出来,我根本不去擦,任它们在脸上流。我嘴里念念有声,老翟呀老翟,你这家伙在120整整熬了一百多个日日夜夜呵。

进厂之后,我很轻易就找到翟洪川那个办公兼休息的地方。推开房门,我发现这个老伙计仰在沙发上睡着了。他瘦削的脸上挂着一丝笑容,中分的头发零乱地披散到耳际,几缕白发刺眼地扎煞着。此情此景,让我无比辛酸。我坐在他身边,情不自禁地“吧嗒吧嗒”掉泪,怎么也无法控制住。

门“吱吜”一响,走进一个人来。我不好意思地擦下眼睛,抬头一看是胡立明。胡立明看见我也是一愣,他刚要说什么,我忙竖起食指贴在唇上,然后再一指旁边的翟洪川,示意他不要弄出动静来。

翟洪川却醒了。

咦,你们哥俩都来了。翟洪川慢悠悠解释,本想打个盹,谁知眼睛一闭就迷糊过去了。

胡立明走到沙发前,俯身端详着翟洪川,哎哟喂,看把这孩子造的呀,这还是咱洪川么,整个一小叫花子呀!不用化妆就能上镜呵。

去!翟洪川朝他一撇嘴,小脸绷着。胡立明嘿嘿乐了。

将酒宴摆置在聚义厅上,我与同众贤弟叙一叙衷肠。我嘴里哼着戏词,依次从兜里掏出一瓶北大仓老白干、两包五香花生米、几根火腿肠,放到沙发前的茶桌上。

嗬,大老板揣着酒来的呀,厂内喝酒,看劳资处那帮家伙怎么收拾你。胡立明搬起一把椅子凑了过来,又像变戏法一般从军大衣兜里拽出整只香喷喷的烧鸡。

翟洪川起身拿过三个纸杯,一拍脑门,对了,我这儿还有咸鸭蛋呢。

瞧把这孩子兴奋的,洪川,你现在需要淡定。胡立明一脸坏笑。

我让翟洪川再拿一个杯子。他脸上划过一丝不解,迅即又凄然一笑,对呀,是得给这哥们儿备个杯子,就缺他了。

酒满上了。三人也不说啥,端杯就“滋儿滋儿”开喝。

铿锵——铿锵——

从老线那边不时传来一萬吨水压机的轰鸣,这响声很像一个黑黝黝的巨人走夜路时发出来的足音,听上去不免有些随随便便、踢踢踏踏的,然而却又带有那么一股子无所畏惧、勇于担当的雄浑与豪迈之势。

胡立明一边喝酒一边感慨着,洪川哪,叫我怎么说你才好呢,从年轻时,你就不爱吱声,都说会咬人的狗不叫唤,我看你就是那只最能咬人的狗,吃人都不吐骨头,120今天终于被你顺利拿下了,怎么着,就不说点儿什么?你这个狠家伙!

翟洪军咧嘴笑了,露出一口细小的白牙来,他以玩笑的口吻说,我感谢组织信任,感谢公司关怀,感谢你们哥俩长期以来的耐心细致培养……

滚犊子,给我们远点儿煽着去。胡立明朝他一挥手,不说也中,那你就来段京剧,整打虎上山那段。

我也笑着推波助澜。我早就知道瘦小清秀的翟洪川有一副好嗓子。

翟洪川说,整呗,没问题,不过我有个条件,我整完,你俩也得表现一番。

那是当然。这没问题。我和胡立明相视一笑。

翟洪川起身离开沙发,站到屋地中央,他甩了一下头发,扬起脸时神情已经十分庄重了,他以这种仪式般的庄重赋予自己一种进入,对英雄杨子荣精神领域的进入:

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

抒豪情立壮志面对群山

胡立明摇头晃脑打着拍子,夸张的动作令人忍俊不禁。

我默默注视着翟洪川,面前这个形似小叫花子的家伙看上去不再那么瘦小不堪了,他身体里已经分明铸入一种被称为特殊钢的金属物质,他以巨人般的姿态屹立在我的视野中,我恍惚看到曾经束缚在他周身的钢丝在一根根地绷断,铮铮有声;缓缓崛起的头部和双肩拱破了厚厚的冰层,轰然作响。随后,几十年光阴闪电般不时划过脑际,我的思维像虚接的电路板,不时发出蓝色的火花,我忆起最初在车间里目睹蒸汽机车撞击钢轨时的震撼,我看到炉火映照着翟洪川的惊讶之色,还有胡立明弯腰匆匆走过轧机旁的背影……阳光从厂房天窗斜射进来,打在高高的水压机上,一片金黄;机器下方,我和苍柏陪同视察的上级领导一路走来,苍柏把手指向红彤彤的加热炉,比比划划。胡立明主持生产例会时的不苟言笑。翟洪川手把栏杆,小心攀爬陡峭的扶梯沿阶而上,他检查设备时的细心与执拗,使得一线天车司机为之折服——人生影像与工作场景不断叠加,一层一层出现,又一层一层消失。

胡立明的声音把我从往事中拽回来。我听见他在朗诵诗篇,三伏天下雨雷对雷,朱仙镇交战锤对锤,今夜里呀咱们杯对杯,舒心的酒啊千杯不醉,知心的话呀万言不赘。

不知不觉,我带的那瓶白酒就见底了。

我也有酒呐。胡立明又拿出一瓶。他瞅瞅桌上那孤零零未动一口的酒杯,说,要不咱仨先把这杯酒分了吧。

我说,别动,那是给苍柏留的,把你那瓶启开。

杯中的酒再次满上。不知怎么回事,我一下子想起小时候父亲经常说过的那句话,我情不自禁地又引用了它,并给予一定意义上的引申和演绎。

我醉着说,猪往前拱,鸡往后刨,以前我不太明白我爹说这句话究竟是想表达什么意思,现在明白了,那是对生存进行感叹。猪往前拱,鸡往后刨,人呢,人往什么地方去呢?人得往上走,这个“上”的指向,在我看来,精神的层面更大更多,立明一直在往上走,洪川更是这样,他拿下了120高地,站在这个巅峰之上,他就领略了完全不同于以往的无限风光,他完成了对自己的超越。对吧,洪川。我把酒杯举向他。

见洪川没吱声,我继续发挥,走到这个地步,洪川无疑是最幸福之人,你别看他在那儿一个劲儿地装,洪川,你就装犊子吧,继续装下去吧,立明你快看这家伙,他的眼睛是不是比以前大了,有神多了?

嗯,他是在装,都装了一宿了。胡立明打趣道。

翟洪川“扑哧”一声乐了,笑得前仰后合。他说,哪有老板这么跟下属说话的,我眼睛大,那是累的,我都三个多月没怎么回家了,我都开始担心老婆是不是要跟我打离婚了。愁人啊!

翟洪川做出苦闷的表情,他又开始装了。他扭头把视线投向窗外。这个动作影响了我和胡立明,我俩的目光也转向那里。

夜空发生了某种变化。好像有个老头儿藏在外面什么地方,饶有兴致地在给天空调色呢。老头儿手中想必捏着一枚旋钮吧,随着旋钮缓缓转动,一种灰色调在天空慢慢浸染开来,它四处漫延,甚至不动声色地钻进室内。这种灰色是光明与黑暗之间的色调,它使天空和大地显出轮廓,那是晨光尚未明朗之前的暧昧,它很短暂,又十分漫长。

在那种暧昧之中,翟洪川说出自己对幸福的理解:伟明刚才说我是幸福的人,我不否认这点,但我并不认为幸福此时此刻才落到头上,很久以来它一直在我心中。这个幸福是什么呢?它是走在厂区里的感觉,是此时投向窗外的眼神,是听见你俩说话时的声音,是立明吼出“滚犊子”的语气,是伟明憨厚的微笑……别误会,我这样解释,绝不是说幸福只是短暂的满足和安慰,它是一种非常温暖的力量,是对重复、对永恒的持久追求和把握,它不是静止的,总是飞翔在情感的空中。对我来说,幸福就应该是这个样子。我说得是不是非常矛盾和含混啊?你俩听明白了吗?

翟洪川转过身来,笑着问我们。他的神情显得很固执,带有一丝孩子气,愈来愈亮的晨光在他发梢上跳跃不已。

我想,我和胡立明都明白翟洪川在说什么,因为这是我们共同的感受。

……

文字到这里戛然而止。

我花了好几个晚上,把许伟明所写的材料翻过来倒过去地看了数遍。晓光来我家取材料时,我跟他说,从他的自白中看不出有什么问题呀,你们咋把他叫去了呢?

晓光问,知道华钢的爆炸案吧?

我点头说知道。年初时,春节刚过,本市华钢集团发生特大安全事故,炼钢炉在冶炼加料时,装入的废钢中混有封闭物,引起炉体强烈爆炸,冲击波摧毁了厂房,三十余人当场死亡,受伤者无数。爆炸事件不仅在本市引起震动,还通过电视和网络广为传播,在社会上造成了极为恶劣的影响。

晓光说,省市联合调查组在进驻华钢调查事故原因期间,接到数封举报信,反映许伟明的问题,华钢爆炸案不仅给这家企业带来毁灭性打击,还引起组建刚刚两年多的北华集团的人事动荡,省里随后调整了数名高层管理者,许伟明就是其中之一。

我问,单凭一起安全事故就把许伟明拿下来,对他是不是太不公平了?

晓光说,绝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华钢内部职工举报反映他有好多问题呢,其中还有行贿和受贿的经济问题,这也直致北华集团的高层人事更迭。

他都承认了么?我又问。

晓光说,目前还没有交待,许伟明进来这几天,总是无声地流泪,也不理我们,经常怔怔地望着窗外,嘴里不时在念叨一个人的名字。

一个人的名字,谁呀?

那人好像姓洪,叫什么来着……对了,叫洪川,没错!因为每次提到这个名字,许伟明都哭得非常厉害。

为什么那么哭啊?

因为据说那个叫洪川的人在华钢的爆炸事故中身亡了,当时这个人就在炼钢炉前,身首异处,死得非常惨。

晓光走后,我上网對许伟明进行人肉搜索,发现有关他的信息竟有几十页之多。我对这些信息进行了正反两个方面的归类。正面的信息大致如下:各大媒体称,许伟明是优秀的现代企业管理家,他雄才大略,高瞻远瞩,深谋远虑,他的管理艺术集中华民族悠久的历史传统和西方现代企业管理理念于一体。在生产中,他率先垂范,经常亲临生产一线,和工人们同甘共苦;他关心知识分子,在政策上专门给工程技术人员以优厚的待遇;他特别尊重离开工作岗位的老领导老同志,在工厂困难时期,离退休干部和职工的活动经费一分一毛也没少拨,他总是在节日期间到离退休的老同志家中走访慰问,嘘寒问暖,解决实际问题,许多以前对他有意见的老领导、老同志为此感动得涕泪俱下。他团结和带领企业万名职工,在北国边疆,描绘出五彩斑斓的工业画卷,开创了国企改革的一部神话。甚至有民间音乐家给他谱曲,歌词尽管有抄袭之嫌,却也表达了员工们对他的普遍爱戴之情,“东方红,太阳升,集团出了个许伟明,他为工人谋幸福,他是企业的大救星……”。

反面的信息大都出自北华集团的贴吧,一些化名的网络人士对许伟明进行了人身攻击,他们声称:许伟明一贯阳奉阴违、狐假虎威、笑里藏刀、绵里藏针、口蜜腹剑,他经常假公济私,中饱私囊,是个十足的蛀虫;许伟明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他的七大姑八大姨、叔伯侄女、表兄表弟、外甥舅哥也从中分得一杯羹,大大小小的子公司不计其数,像害虫一般蚕食着国家的财富。许伟明是一个坑害企业到了无以复加地步的大野心家、大阴谋家,他大奸似忠,弥勒佛似的外表之下其实隐藏着毒如蛇蝎的狼子野心。他结党营私,营私舞弊,罗织党羽,在企业实施黑暗残暴的专制统治,把公司搞成了家天下,他毫不留情地打击不同政见者,对待他们就像秋风扫落叶一样残酷无情。在他的专制统治下,员工满腹委屈满嘴牢骚,一些员工不得不心情酸楚地远走他乡,这些人眼泪汪汪地创作了一个又一个的段子在手机上广为流传,“弹尽粮绝离故乡,眼泪流尽脸无光,如今买断他乡去,妻离子散泪汪汪”。

正反两方面舆论堆积出许伟明的复杂形象。对这个形象,我没有发言权,处理这个题材我也深感棘手。

内弟晓光再次来我家时,我说不想写这个题材。

晓光说,我没让你写他,只是让你借鉴一下,开阔一下思路,从言情小说的路子中跳出来。

我朝他摆摆手,说,中国的事情太复杂了,我问你,许伟明的事情最后处理了吗?

晓光说,还在调查阶段,公检法还没有介入呢,这个案子,上头的婆婆太多了。

我说,还不是么,他的事情最后怎样定论,谁知道呢,说不定人家到最后啥事都没有,拍拍屁股就出来了,照样当他的老板。

晓光沉吟一下,笑笑,想说什么却没开口。

我说,我还是少碰这类敏感人物,离他们越远越好,写老百姓三角四角多角言情小说最适合我,那样多省心啊,也不会闹一身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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