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的树
2012-05-08谢伦
谢伦
我们村子是树的村子。柳树、桃树、杏树、槐树、白杨树、苦楝树……村里的树多得数也数不清,这还不包括墙根儿、堰边的那些似乎永远也长不大的臭刺橙、唐梨、野酸枣和木槿。我要用多少年才能记住它们的名字。更不要说那说不清年代的一些古树,春秋寒暑,风晴雨雪,花开花落,阅世事无数,实在是村里的灵物。一棵树长在一个地方,如果不遭砍伐大多比人活得长久。这么浅显的道理也是我活到几十岁以后才明白的。
人对万物的领悟真是太迟钝了。
近两年我以字为齿,不断梳理着往日的故乡物事,这其中就有树。虽然它们大多早已经消失于时间的长河,没了痕迹,但它们和我童年的生活搅在一起,成了村庄故事的一部分。我每每提笔,总有要给它们讲出来的欲望。其实,树和人一样丰富复杂,每一棵树也都是有一个故事的。现在,我就来讲讲我所熟悉的,那几棵树的故事。
乌桕树
乌桕树我们那儿叫木籽树,或穆子树,现在我也不知道这几个字怎么写法,也不知道这么叫有什么来历。我们村对很多植物的叫法跟别处不一样,比如蔷薇,在开春伸藤的时候称长长(读zhǎng)苔,到夏秋了就叫爬爬刺。乌桕树我们那儿到处有,但方圆数十里还数我们村前的河坡里长得最多。村前的河坡陡峭,不能种庄稼,就长满了乌桕树,一片一片像专门种的,其实不是。每年一到深秋,漫坡云霞映染般的红,煞是好看。不过那些乌桕大都身子矮粗,枝节也七拐八歪,老是长不起来。因为我们连年砍。在我的记忆里,我们村一直缺柴,从田地里收起的麦秸、稻草、高粱秆、棉花棵子都是做饭的燃料,却也远远不够烧。冬天农闲时,大人们拉了板车,带了筢子和草要子去山上筢栎叶松毛,小孩子便在田埂河坡砍灌木野蒿。这些乌桕树就被我们砍削成了一棵棵的老疙瘩。倒也不能大明大白地砍,那时候树是不许随便砍的,村里有专门的护林员,即便是好玩,在哪棵树上砍一刀,被大人们发现也是要遭到训斥的。可也说不清为什么,河坡里的乌桕似乎是例外,或许认为那是杂树吧,只要不伤及树身、树根,偷偷爬上去斫下些枝条,大伙都睁只眼闭只眼。
但是有一棵乌桕树我们谁也不敢动它,别说是树枝,就连秋后那满树的白得雪粒一样的乌桕籽,也没人攀摘。它长在河坡的坡沿儿上,比坡下的乌桕们都高大,粗壮的主干二人牵手合抱不住,树冠纷披斜伸至河中。听村里老人说,这棵树在解放前是属阎三多家的,不光这棵树,还有河坡里的那些树,还有上下二十几里的滚河,都是他家的。阎三多家是大地主,他爹当过伪保长,1949年叫政府给枪毙了。据说原来树旁边还有座庙,叫镇河庙,也是阎三多他爹修建的。那时候滚河老是发大水,发一回大水村里就要冲走一些牛羊和房屋,还淹死人。三多他爹就请人修了庙。矮矮小小的一间房子里,供着一个怒目圆睁手持钢叉的镇河神。镇河神是镇滚河水妖的,村里人有个三长两短,也好去那里磕头消灾。后来镇河庙被扒掉了,乌桕树反而是愈来愈苍翠茂盛,人们就觉得这棵树不一般,就把树当作庙神来祭拜了。我们小娃子自然没见过庙,亦没见过什么镇河神,但每次打那儿走,总能看到树身上用麻绳捆着的腿朝上、头向下的白纸人儿,地上也总有烧过的一堆堆灰烬,心里就怪怪的,发怵。
现在回忆起来,事实上,那棵乌桕在那时候已成了村人心底的一种依赖了。在缺医少药的年代,蚁命的百姓心灵上总是要有个指望和寄托的吧。因而村里人一直都护着它,敬畏着它。还记得何光瓢(秃子)一家刚从河南淅川搬来我们村时,他儿子党娃儿新来乍到不知深浅,猴树上去尿尿、掏鸟窝蛋,結果被老队长过二爷看到了,说,党娃儿这娃子胆子比天都大,这还得了?罚他给树下跪,骇得何光瓢一个劲儿给过二爷作揖谢罪。
然而,这棵树终究还是被毁掉了,只是人们万没想到,是毁在了他们阎家自己的子孙手里。阎国才,照辈分排,应是阎三多的远房侄子。“文化大革命”开始时他在镇子里上高中。阎国才读书成绩好,村人曾一度引以为傲,说是上大学的好料子。不知怎么就参加了枣南“东方红造反有理战斗纵队”,还当上了纵队司令。有一天,他突然带了一队人马杀回乡来,把他叔阎三多捆绑到村口的皂角树上,拿盒子炮抵住他头说,给老子老实交代,有人揭发你家还窝有几十年前滚河的河契没交给人民,是妄图等蒋介石反攻大陆了好算变天账吗?阎三多哪里见过这阵势?当时就吓得尿了裤子。说有、有,可实在不晓得他爹把河契藏哪儿了。于是抄家。三间半(半间偏厦)茅草屋,里里外外,旮旮旯旯,只差把房顶掀翻了也没找到。阎国才说他不老实,一脚踢到他卵蛋上,踢得阎三多妈哟妈哟的差一点背过去。
这时候不知是哪个缺德的出歪主意(我父亲原话),说没准藏在河岸边那棵乌桕树上的黑洞里。说,打土豪分田地那会儿,三多他爹也没把钱藏家里头,是藏在镇河庙的神座下,十五根金条哩,要不是破迷信扒庙扒出来,怕是到今天也找不到。树身上的确有不少黑洞,但掏出来的净是鸟粪。阎国才不服气,怀疑在树底下,又派人拿来长锯,锯树。最后把有腰盆粗的树蔸子也连根刨起,结果还是没找到。
就在他们锯倒乌桕树的时候,村里有好几个老人都跪在自家的门口,远远地面对着树烧纸磕头。阎祖伏也在磕头,还边磕边哭,边哭边唱:“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这是要遭天谴雷劈的呀……”阎祖伏是阎国才的爷,过去读过私塾,言必称孔孟,人称祖先生,很受敬重。看到自己的亲孙子变得如此虎狼,胡作非为,哪里经受得了?一口气没上来,便倒地不省人事了。阎国才这才丢下了阎三多,慌慌地送他爷赶往镇上的医院抢救,可还没等赶到医院,阎祖伏就断气了。事后村人纷纷说,什么是报应呀,这就是,是现时现报!
或许,是这件事对阎国才有了触动,加之到“文革”结束,已混上公社革委会副主任的他作为“三种人”也被收了监,一时人上人下,终究是醒悟了。出狱后在他爷爷的老坟上哭了一场就离家出走了,但到了哪里谁也不知道。若去问他爹,他爹就说,死了,早死了。
樱桃树
那是我们村唯一的一棵樱桃树,长在阎家祠堂后面。据说是阎家族人在盖祠堂时一并栽下的,是取荫及子孙之意。祠堂为晚清同治年间建,算算,至少有百十多年了。
不过阎家祠堂早就不属于阎家族人的了,被村人沈大有一家住着。初解放沈大有当农协会会长,分地主浮财时他近水楼台先得月,抢先分到了阎家祠堂。那时候阎家祠堂是村里最气派的一栋房子,青砖黑瓦宽门大院,石砌的门垛,高翘的白屋脊,几里外都看得见。屋后面除了那棵樱桃树外,还有半亩竹园子。但沈大有一家住进祠堂后并不清静,先是他老婆病死,接着他大儿子魁胜又发疯病。说他大儿子魁胜老是半夜里呼喊白娘娘、白娘娘!到镇上的医院瞧过几次,不顶事儿。沈大有是共产党员、村干部,本不能信迷信,却也悄悄地请了阴阳。阴阳来看了看祠堂、竹园,说,这是块做庙堂的地儿,俗家人如何撑它得起?阴阳给出的法子是贱住。沈大有便把院口的石门垛推了,祠堂上的屋脊砸了,后园一园子的翠竹也伐了,改为种菜。据沈大有后来说,他伐竹时还从竹林里跑出过一只白狐子,他大儿子魁胜就是叫那只白狐子害疯的。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不晓得是真是假。
竹园子伐掉了,可他儿子的疯病并没好转。而且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重。发展到后来(上世纪60年代末),一发疯就脱裤子。如果刚巧有女人在,他就嘻笑着用手去搓揉胯下的东西,把女人们吓得疯跑。但清醒时又和常人一样,朴实又善良。那时候我们小孩子不懂事,见他就喊“魁疯子、魁疯子”。他却不记仇。每年四月樱桃红时,我总忍不住和黑蛋、舀舀等在祠堂后边来回转悠,要是他在园子里,不但不会嘲笑我们打歪主意,还会伸手摘几颗给尝尝鲜。但若是他爹沈大有也在,他则不敢了。我见到沈大有时他已经很老了,不当村干部了,连路也走不稳。尽管如此,他仍然整天拄着拐杖,这儿敲敲、那儿敲敲,翻一双死鱼眼骂人。沈大有好像有很多的愤懑,愤懑着骂现在的村支书是奸人、贼人,队长也不中用,骂村人们心眼儿坏,个个算计他。因而他从不许魁胜把樱桃送人,说是要留着上街卖钱的。有回正午四下无人,我远远瞧见张明山拣块火砖头子狠狠地朝树上砸去,只听得呼啦啦,通红透亮如玉珠般的樱桃就撒落一地。张明山也不进园里拣,只是骂道:“卖,卖,卖你妈那个X!”便拍拍手上的砖灰转身走了。
张明山是沈大有邻居。前一天,他儿子贵娃儿爬进园子偷樱桃,被沈大有逮住了,沈大有用拐杖把贵娃儿脑壳打了好大一个包。
沈大有不待见村里人,村里人亦不待见他,私下里都咒他不得好死。他还真是没得好死,他死于脑血栓。脑血栓我们那儿叫半身不遂。沈大有先是左胳膊和左腿不听使唤了,后来连嘴也歪了,说话像喝醉酒的人,啰啰啰的。沈大有的幺儿子沈魁利会木匠活儿,给他做了个木推车,天气好的时候,就由大儿子魁胜推着他在村街上走一圈。只见他把拐杖横在怀里,别着脖儿,脾气依旧是大,嘴里啰啰啰的,依旧骂人。
村里传他这样的故事,说是夜里他尿壶满了,喊睡在隔屋的幺儿魁利倒尿壶。可能魁利和他老婆齐和萍正在床上忙活着没顾得,沈大有便生气了,便狗日狗日的自己起来去倒,谁知刚一起身,就翻倒在床底下了,半身不遂了。
沈大有死后不久,樱桃树就被伐了。是村支书王显耀派人来伐的。说那树本就是沈大有侵占的公共财产,现在应该归还给公家了,就派了一帮民兵来伐了树,使牛车拉去了大队部。但因为树身过于高大,屋内存放不下,好长时间就横在大队部的场院儿里。那时候队部场院儿里经常有样板戏唱,人们刚好把横着的樱桃树当一排板凳来坐着看戏。但不知从哪天起,人们再来看戏时,樱桃树突然没有了,得站着看了,问谁谁都不清楚。“那大个树,偷走它总要有点响动吧?”群众大会上王显耀信誓旦旦地说:“一定要追查,要一查到底!”
一晃几年过去,却一直没见消息。时间一长,也就没人再去关注这件事了。到后来,只是偶尔的茶余饭后老人们闲聊天时还在为那棵樱桃树叹息不已:“长了百十多年的一棵树,说没有就没有了,多好的一领风水呀!”“谁说不是呢,沈大有当干部坏是坏,可他爱树,1958年大炼钢铁,别村的树都砍光了,我们村里还保护着,这是他的功劳。如果沈大有不死,那个人,给他个胆儿怕也不敢去打那棵树的主意!”
皂抱槐
这是一棵被村人奉为神树的树。这棵树我没见过。但关于这棵树的故事我打小儿听到大,村里的老人们一说起它,无不知晓,无不称奇。
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在我们村子以西和戈家湾之间,有一条通过滚河,南下清潭、平林、大洪山,北上枣阳、新野、邓州的骡马大道。说是大道,实际也就是过去小生意人赶匹驴骡进山,或山里人推个独轮车出来易货的比羊肠小道略宽一点的白茬儿土路。靠近滚河北岸的路边上,有个供来往路人歇脚的骡马店,那棵皂抱槐树,就长在骡马店的场子里。那棵树究竟有多大呢?村里流传着这么一个说法,说如果进山的人打新野或枣阳过来,还在三十里外的姑嫂庙就能望见它的树冠像团黑云一样挂在滚河的上空了;如果从南山里出来,翻过皇村寺就觉得它在你跟前了,就要歇到它的树阴了,可要等走过去,至少还得俩时辰。然而,高与大还不是它的奇处,它的奇处在于一体两树——站在树下看,它是皂角树;若爬到树上,它又变成槐树了。但是你在树下的主干上无论如何也找不到槐树的一点痕迹来。——槐树就像是皂角树的儿,被皂角树紧紧地抱在怀里,从怀里长高、长大,长得骨肉相连,枝叶纠纷,又雄风八面,大开大合。但凡路过此地的人,没有不驻足仰望、赞叹的,说开这家骡马店的人,一定是前世里修行好,要不咋会有如此的大風景?
其实,这棵皂抱槐树的生长与开店人毫无干系,开店人乃河南新野人,姓唐,名突四。但很少听到村里人提起他名字,都称他唐掌柜的。我家隔邻模范大爷打小儿生活在骡马店,他就是在皂抱槐树阴的庇护下长大的。据他说,唐掌柜来我们这儿开店的时候皂抱槐树就长在那儿了,就那么大了,那地方原来就是一片老林子。除皂抱槐外,还有其他不少树,比如还有柏树、构树、野杜梨等等,都很大、很老,叫唐掌柜平屋场时给砍掉了,唯独留下了皂抱槐这一棵。至于说皂抱槐(也包括那些树)是自生的还是人植的,啥时候长起的,长了有多少年,他也说不清。那时候他不过五六岁。是他爹跟着唐掌柜当伙计,母亲也在店里打杂工,一家人才住在店里。模范大爷说,唐掌柜不像生意人,倒是个喜欢诗书,懂些医道的郎中,平常店里的大小事都交他婆娘与伙计们去打理,他自己只顾捣鼓药草——采药、制药,给人号脉开方子。号脉开方子也并非他家传,是早年他向一个住店的老和尚瞟学的,算半路出家。那老和尚来我们这一带行医化缘,住店里有半年多,和唐掌柜很谈得来。唐掌柜说,师父的学问可大,敬重他,在生活上亦多有照应。可能是为表谢意吧,那老和尚就零零散散地教了他一些。从那时起,唐掌柜就对草药入了迷。不过起初他只是给附近的村人瞧个风热咳嗽之类的简单病症,医术一般。到了民国二十四年(1935年)前后,名气突然就大了,大得百里之外,甚至几百里外的人都来找他,而且大部分都是城里来的男男女女,瞧病时还很忸怩。唐掌柜没有专门的诊疗室,骡马店的屋檐宽,一般来了病人都是随意地坐在宽展的檐下瞧,那里平时都放有板凳和椅子。可这些人不,这些人面色羞涩,是一定要进到屋里头才让瞧的。后来渐渐知道,他们大部分是嫖客和妓女,是来瞧花病(梅毒之类)的。唐掌柜自配了一种叫“二花散”的药,治花病有奇效。这些人,都是冲着“二花散”来的。
“二花散”能治花病?还有奇效?说出来谁都不信。不过是一把槐树花,一把皂角树花,再配点碾碎了的当年生皂角刺……这就是那位老和尚教给唐掌柜的一服药方子。如此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东西,莫说别人,开始连唐掌柜自己也不信。可又不得不信。它不但能治病,还百治百好,连县官、府官都坐了轿子来,“神医”“圣手”“华佗再世”等锦旗扁牌挂满了骡马店的一间屋子,搞得骡马店快像医院了。那时候伙计们时常跟唐掌柜开玩笑,说他的手段赶那老和尚还高了。而唐掌柜总是说,哪里是手段高,是他运气好,碰到活佛了。唐掌柜所说的活佛,一是说那老和尚,二是说树。这树,就是指场院里的那棵年愈百岁的皂抱槐。他还记得老和尚在离开骡马店时对他说过的一句话:“世事可遇不可求,都是缘,你我是缘,你和门前的这棵皂抱槐更是缘……”那时正值春头上,皂抱槐树花开正浓,黄色的碎米粒一样的皂角树花,白色如蝶翅般的槐树花,一树开两花,开得细密纷繁,金银辉映,奇异而绚烂……冥冥之中,他总觉得那老和尚就是专门来骡马店点化他的。
古话说,一招鲜,吃遍天。唐掌柜凭借“二花散”这一招,着实发了不少财。然而树大招风。在不断前来瞧花病的人中,唐掌柜慢慢发现,有些人根本没病,却点名要买“二花散”。他心里明白,这是来找方子的。中草药就这一点瞒不了人,只要你给了药,内行人看一眼就清楚配方了,就也可以给他人治病了。但唐掌柜从不说破,药,照旧卖。外人哪里知道,他们即便是得到了方子也没用。——还真是没用,很多人都悄悄地试验过,同样的槐树花、皂角树花,同样的皂角刺,哪怕是分毫不差地配制,仍然没效。这就越发引起了人们的好奇和猜疑——那“二花散”里,一定还有更为神秘的东西。
话说有一天上半晌,从枣阳城来了一位骑着枣红色大洋马的军爷,说是久闻唐突四唐掌柜大名,特来拜访。这位军爷瘦高个儿,戴副眼镜,文文静静的,自我介绍是汉口人,姓贾,名奉信。唐掌柜就称他奉信先生。贾奉信给唐掌柜带来了四大册一套的李时珍《本草纲目》,内里还有精美的百草手绘插图。唐掌柜极为喜爱,说,这是宝书呀,要多少钱他都给。可贾奉信说这是见面礼,不要钱,白送。唐掌柜就很感激。那一阵子贾奉信经常来骡马店玩儿,说他们部队就驻扎在枣阳城,来往非常方便,来了就和唐掌柜坐在场院里品茶,谈医论道,聊《黄帝内经》,阴阳五行。原来贾奉信是个军医。
模范大爷说,那时候他爹都看出来贾奉信怕是别有用心,要唐掌柜仔细些。但唐掌柜不信。唐掌柜说,不能门缝里瞧人,人家学的是洋医,还稀罕咱这个?
唐掌柜终究是大意了。就在那年冬天,贾奉信要接唐掌柜到城里去,说最近他们队伍里很多士兵逛窑子染了花病,他没办法,非唐掌柜去治不可。朋友相邀,岂有不去之理?唐掌柜就带着药草去了。士兵们的那些病,对于唐掌柜不过是小事一桩,手到病除。于是乎高兴,喝酒。唐掌柜原是有些酒量的,可实在难敌军爷们的三敬五请,无奈何,喝醉了。
唐掌柜是摇摇晃晃地回到了骡马店。
谁料,他前脚刚进屋,贾奉信后脚就到。这回他没骑大洋马,是坐了一驾马车,车上放着各种挖具,还跟了十几个荷枪实弹的士兵。唐掌柜就有点疑惑,说,“奉信先生你这是……”贾奉信一改往日温文尔雅的谦诚和客气,皮笑肉不笑地说:“恭喜啊唐掌柜,我们团座在汉口起别墅,看上你家这棵皂抱槐了,古树镇宅吉利么,把根条子(金条)你,你可是发大了哟!”事情来得陡然,惊得唐掌柜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知道一定是自己酒后失言了,无可挽回了。只是半张着嘴,眼睁睁地看着贾奉信指挥士兵们架梯子,爬树上锯树冠,用洋镐、铁锹沿树的四周动土。——他们真是要把皂抱槐抢走了。这时候唐掌柜像是回过了劲,醒了,大叫着扔掉贾奉信的金条,拼命地扑向那树,却被一壮硕的士兵当胸一脚踢出好远,摔得很响。伙计们慌忙把唐掌柜架回店里。唐掌柜还想挣扎,但毕竟年过半百,身子本来瘦弱,哪经得住那一踢?当时就吐了血,躺在床上就没再起来。
模范大爷说,那棵皂抱槐实在是太大了,一群士兵锹挖镐掘了整整有三天,把骡马店宽宽敞敞的一个大场子掘得像天坑,锯下的树枝子尸骨一样扔得到处都是。三天之后,树是挖起来了,可带根携土的,马车根本拉不了。最后他们还是从城里找来了十几匹骡马,将树身绑了胳膊粗缆绳拖下滚河,使大船才运走的。
树没了,唐掌柜的心即空了。他说是他祸害了皂抱槐,这是他的罪过,他要一命抵一命。他躺在床上,瞪着黑洞洞的俩眼,粒食不进,滴药不喝,任谁劝都没用。就在皂抱槐树被挖走的第三天,唐掌柜也死去了。“二花散”从此失传。
椿树
椿树的树质不好,发泡,村里人不是很喜欢,却还是栽它,因为它长得快。我四五岁的时候,村后有一个小山一样的土丘,上面长满了树。除开少量的桃树、杏树、楝树、构树外,大多是椿树。还有比牛缰绳略粗的野蔷薇,一根一根缠绕到树上,春头上和桃杏开一样粉红的花。树林里偶尔会发现一堆鸡毛,哩哩啦啦的零乱不堪。我母亲说那是黄鼠狼干的坏事。黄鼠狼夜里去家户的檐下扒鸡笼,咬断鸡脖子,就把鸡拖到树林里吃掉。也有些鸡是自己不小心送上门儿的,夏日炎热,它们躲在蔷薇根下歇阴,麻痹大意了,被黄鼠狼悄悄地一口咬住。我倒是不害怕,时常跟大孩子去里面捉椿媳妇。中午正是大人们睡晌觉的时间,一群孩子呼啸于山林,突然脖子里一凉,还以为是下雨呢,仰头一看,原来是跑到椿树底下了,不是下雨,是椿媳妇在撒尿。至今我都不知这椿媳妇的学名叫什么,应该是一种蝶,或者蝉吧,母指头蛋大,身体呈三角状,上有黑灰色带圆形斑点,飞起来内里的薄翅特别鲜艳好看。奇怪的是这种蝶(或蝉)只生在椿树上,而且飞不远,起落仅限于椿树周围,往往树底下就落满一地,我们便疯抢着追,蹲下身子用手去捂,明明是捂住了,等小心翼翼松开手,却没有,它又飞到椿树上去了。林子里的椿树有几十棵,都是直溜溜的,又粗又高,高处的枝密叶稠,阳光忽忽闪闪打缝隙里射下来,晃得睁不开眼。
有年夏天,树林里忽然来了很多的白鹤子,很多,数不清。村里人极稀罕,说那是仙鹤呀,嘱咐小孩子莫去招惹它。它们白日去滚河里找草根、找鱼虾吃。天麻麻黑了就飞回来,一阵阵云一样飞过村庄,落到村后的树林里,远远看,一树一树白花花的,像是树们开放的白花朵。白鹤子来了椿媳妇就没有了,你去找它,椿树底下除了一坨坨的白鹤子屎,再也找不出一只来,那么多的椿媳妇,怎么说没有就没有了呢?后来我们猜测,大概是叫白鹤子给吃掉了吧!椿树皮里有浆水,一种透明的液体,天热的时候会冒出来,小溪一样顺着树皮裂开的缝隙往下流。椿媳妇们喜欢成群结队地聚集在小溪旁,你拱進去我拱出来,翅膀一开一合,或许就是在吸食那种浆水吧。这么说,它们应该属于害虫之列,是应该被白鹤子吃掉的。
椿树初夏开花,淡黄色,一嘟噜一嘟噜的,闻起来有一种怪怪的香味,我们叫臭。不过只要不爬上去攀摘它,倒也不是特别臭。秋后结籽。白鹤子是食树籽的,白鹤子栖在椿树上,但椿树的籽它们不食,是不是它们也害怕臭?直到冬天了,叶子落光了,那些树籽还一串串挂在枝头上,风刮着哗啦啦响。每年的这时节,大周爷就使一根长竹竿,竿头绑月牙形镰刀,往树丫杈里钩树籽。要是村里的护林员郭瘸子看到了就说:“周沾光(绰号),你又在占集体的便宜哪,占习惯了,看我不告队长扣你的工。”大周爷要么不理他,要么说:“我钩树籽也不是为自己,是为牛,你随便告。”大周爷是村里的饲养员,牛在七八月里劳累过度好发肺热,用椿树籽煎水灌服,几日便好。这是村里传下来多少年的老方子。
但是,等郭瘸子一走,大周爷就连树枝子也钩回家了。大周爷有占公家小便宜的坏习惯,他喂牛,在铡完草、拌完料,回家时总要想千方使百计带点什么,哪怕是几粒瘪谷,一把棉饼渣。时间一长,村里人就瞧他不起了,不喊他大周爷,就唤“周沾光”了。但话又说回来,那年月生活紧张,家家儿缺米少柴,占公家便宜的人多的是,比如偷斫集体的树枝子,哪家哪户没有呢?有的甚至偷树卖。可是到了“文革”,偏偏有人向造反派揭发了大周爷,没告他往家里带瘪谷、棉饼渣,可能觉得这不值一提吧,就极夸张地说他打着钩椿树籽给牛治病的旗号,大明其白地斫树枝,把好几棵长了几十年的大椿树都给活活儿斫死了,给集体造成了重大损失。于是,就把他也捆到台上和地主阎三多,富农陈秋菊,以及下放来我们村劳动改造的右派、坏分子刘良善站在一起接受批斗。大周爷是上中农,虽然成分高点儿,但也属贫下中农团结对象,平常都是和广大人民群众站在一起的。现在猛然和“地富反坏右”站在一起了,就觉得羞耻、惶恐不过,当天夜里给牛喂完草料,就在牛棚里自己搓了麻绳把自己吊了。为此上级还下来调查过,结果不了了之。其实,在这之前,为响应农业学大寨的号召,开山造田,村后的那片树林早已经被砍伐掉了,那地方再也看不到一棵椿树了。小山一样的土丘,硬是靠锹挖肩挑的人海战术,给整成平地,种上地瓜和高粱了。
责任编辑 师力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