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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郎

2012-05-08潘绍东

北京文学 2012年9期
关键词:木匠

潘绍东

太阳摸山的时候,向锁龙将碗筷朝锅里一掷,从床头的枕头边拿上一只手电插进裤子口袋,飞步出门。从西边的山坳里射过来柱柱夕阳,将他矮小的身子拉拽出一条长长的影子,在田埂上踉踉跄跄地晃动。

他要去唱夜歌。

半下午,当村长的堂弟向巨龙传信来说,杉山里的来富打电话来了,他爹四老倌午时正式落气。四老倌生前多次交代,死后道场可以不做,乐队可以不请,但向歌郎的信一定要搭。

半个下午,向锁龙都在自说自话:“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这儿习俗中没有请歌郎一项,不像礼生、道士那样受到恭敬邀请,歌郎往往是不请自来或闻风而来,更多的是歌郎之间的通风报信。他们之间像有一条秘密通道,只要一人得信,便可以一呼百应。歌郎和礼生、道士一样,烟有抽,酒有喝,饭有吃,唯一不同的是——歌郎没有工钱。

孝家搭信给歌郎,这在向锁龙的记忆中是头一次。

向锁龙等这一天等了37年。那年,地主崽子向锁龙30岁还没有讨到堂客,他娘急得魂都丢了,整天到处托人说媒。有天,杉山里的四老倌上门来了,说是带向锁龙去相亲。对方是他一个远房亲戚,叫兰妹子,脾性倒是不错,只是细时候上山打柴不小心绊了一根树蔸,将一只眼睛给戳了。锁龙娘哪还在乎人家是一只眼睛还是两只眼睛,得了信喜不自禁,忙四处借布票,请裁缝,给向锁龙赶制新衣。相亲那天,向锁龙上下一身新——一套刚刚做好的蓝咔叽中山装还散发着炭火熨斗的烟味,穿在身上蓝得打眼。可是,他独独忘了裤子下面的一双光脚。

四老倌说:“脚上没鞋穷半截,现做是来不及了,我堂客刚好给我做了双布鞋,我还没试过脚,借你穿个新,我也好沾些喜气。”

“是我们向家沾了你的福气呢。”锁龙娘忙不迭地说。就这样,向锁龙穿上了四老倌的那双布鞋去相親。那是一双十分合脚的布鞋,上脚,跟脚,暖脚,走起路来轻捷如飞,里面像安了一部发动机,只要一起动脚步,鞋就拽着脚“突突突”地往前奔。

向锁龙随四老倌发动机一样到了兰妹子家。两人见了面,锁龙向来看热闹的乡亲发了烟,接受了一次全方位的检阅,但兰妹子却没有给向锁龙端茶。端茶的是兰妹子的大嫂子。

向锁龙发觉阵势不对,手脚开始乱晃,头也栽到胯裆里,像爹妈被民兵营长训斥时的样子。大嫂端茶过来时,向锁龙脸都不敢往上抬,手里的烟掉在了大腿上,将蓝咔叽烧出一个焦黄的洞。四老倌闻到一股焦臭后,忙起身告辞。四老倌叫向锁龙在村头的大樟树下等他,他问了确信就来。

其实不到一杯茶的工夫,但向锁龙好像唱了一部长长的传似的。四老倌来的时候脸色不太好,显然没有给他带来福气。

脾性好的兰妹子对地主崽子有着极大的敌视或仇视,她说,向锁龙哪怕是再矮几寸、眼睛再眯一些她都不介意,就是不该是地主崽子。

四老倌在樟树下连连叹气:“地主成分我早就向她家讲明了的啊,再说现在不讲成分了啊……”

向锁龙说:“怕还是嫌我穷嫌我矮嫌我眼睛眯?”

四老倌说:“鬼晓得呢。”

向锁龙说:“怕是嫌我喜唱夜歌,易沾秽气?”

四老倌说:“鬼晓得呢。”

向锁龙脱下脚上的布鞋,递给四老倌:“四叔,搞脏了你的鞋。”

四老倌没有接鞋,顿了顿,再顿了顿,说:“这鞋送给你吧,反正还要相亲的。”

“这绝对不行!”

“你讨到了亲,就还我一双新的。”

“……假如我一世年讨不到呢?”

“那我死后你就给我唱几天夜歌吧。”

“……”

从那次以后,再也没有人跟向锁龙说过媒。倒是有人拿他与女人开玩笑。艳堂客的男人去广东打工了,人家要他晚上去顶班;花堂客的男人出车祸死了,人家要他晚上去填缺。每每说到这些,向锁龙就像一条入了冬的蛇,蔫不拉叽,想钻地缝都没了力气。因为开玩笑和被开玩笑的人都明明知道——艳堂客早就和村会计四牛皮好上了,花堂客刚刚和同样是地主崽子的老单身向术仁打了结婚证。

那双仅仅穿过一次的布鞋,一回来就被向锁龙压在了箱底,再也没有见过天光。

锁龙娘84岁去世。老婆子一直对向锁龙未能成亲耿耿于怀。娘儿俩在一起时,她经常叹气:“什么背时地主啊,跟着大人读了一肚子书,你倒是用它来唱夜歌,现在亲都讨不到,我死后看你何得了啊!”最后三年,她几乎是在半疯半癫状态中度过的,一天到晚总是絮絮叨叨:“地主苦哇,地主苦哇……”

唱夜歌是有等级的。唱传:三国,水浒,说唐,封神;唱地理风情:陕西原是秦重地,中间地段是河南,山东景色莱州府,山西有座西眉山;唱时令季节:冬临朔风冷冰坚,金炉燃炭暖生烟,岁月悠悠陈代谢,光阴似箭又一年;唱“十八扯”:遇人唱人,见鬼唱鬼,既要合铆,又要押韵,还不能延时,考验的是歌郎们的“凑才”,简直就是一场百科知识和应急能力的比拼。但拼急拼狠了,便常常沦为歌郎们相互挖苦、彼此取笑的斗场,鼓棍横飞、硬柴乱劈是常有的事。

等级最高且最难唱的是唱传。“盖世英豪吕温侯,最后死在什么楼”,“李逵打虎为哪般,十句歌词表一番”,这些不过是小儿科。“梁山好汉个个能,八大水军头领是何人”,“关公刀下六将死,请报他们的名和字”,这就有些难度了,走马观花、蜻蜓点水的伪读书人肯定过不了关。“休休休来罢罢罢,孔明骑过几回马?”这就非骨灰级“三国通”不能为之了。

向锁龙十岁就跟叔父学唱夜歌。他叔父只教他唱传,叔父说,“十八扯”是不入流的歌郎才唱的,甚至是粗头乱服者的胡言呓语,根本不值置之齿牙。向锁龙42岁即被封为“夜才子”,那是只有在大型夜歌对抗赛中夺魁者才能获得的荣誉,就像苦心修炼百年的术士,一朝得道,即升天跨界,位列仙班。

向锁龙最后一次唱传还是在13年前,那是因为正云爹还在。正云爹上过旧学,后从军,任过国民党连长,因牵挂家中老母,在去台湾的路上临阵脱逃,解甲归田,事亲终老。

那年的腊月初六,栗山里的发祥爹死了。发祥爹有六个崽,工农商学兵都占全了,外加一个副县长,崽多势众,显示势众的最好台面就是爹死娘死后的风光大葬。发祥爹停柩12天,18个道士做八天七晚的大道场,点2400卷全藏经书。如此盛大场合,怎么少得了夜歌?方圆30里的歌郎闻风而动,以歌会友,以歌炫艺,以歌竞技,足足来了八桌之多。

向锁龙和正云爹被副县长安排在发祥爹的灵柩旁,这是最为尊贵的位置。而听歌的,赶集似的来了80桌——大部分都是奔着向锁龙和正云爹来的。他们簇拥在向锁龙和正云爹的周围,层峦叠嶂,连绵相属,风吹不进,水泼不入,连几个年轻道士也无心做法事了,时不时偷偷嵌在人缝里听上几段。

这种轰动热闹效果正是发祥爹的崽们所希望的。他们省减了许多跪拜仪式,个个腆着大肚子,忙着分头发烟、递茶、敬酒、打招呼,脸上一色的风风光光。

那次唱的是“三国”。

开完歌堂,由正云爹掌鼓,启先开唱:“哎——,祥爹驾鹤上西天,光阴能有几多年,自古帝王皆有死,谁人不作地中仙嗬——”

锁龙接唱:“哎——,奔波劳累数十年,到头名利总徒然。道尽世间荣枯事,莫若一首《临江仙》嗬——”

正云爹唱“哎——,请问此词何人作?成于公元多少年?道了多少荣枯事?我等细细听君言嗬——”

由此开始,一场“三国”大戏兼大战正式拉开序幕。这是纯粹的两个人的战斗。别的歌郎肚子里墨水太少,脑壳里寡水太多,只有一旁歇凉的份。

正云爹和向锁龙两人看似彬彬有礼、你谦我让,实则危机四伏、杀机四起。或真奔标杆,刀刀见血;或专走偏锋,剑剑封喉;或另辟蹊径,峰回路转;或将错就错,新境别开。观众也分成两派,一派看好正云爹,一派力挺向锁龙,互不相让,各不买账。偶尔也来一次场外交锋,你说正云爹那句没错,他说向锁龙这句更准,争到激动处,互吐口水,几动拳脚,直到孝子磕头作揖方才平息。有好事者,竟拿来岳麓书社的老版《三国演义》一旁静候,以便随时校验正误。有好赌者,当然不会放过这一绝佳的设局机会,大小庄家有十来个。大的有上百人为一组,小的仅仅只有两人对赌;也有大小通吃的,还有赌中设赌的。上屋场的“二猪头”,在元老倌那里押八百六赌正云爹赢,可他的堂客又在根大炮那里押了五百二赌向锁龙赢,公婆各有理,两人不可开交,气得一个要汆塘,一个要喝药,最后由副县长出面调停。

副县长到底是当大官的,有水平,三言两语就把两人劝住了:“发祥爹当了一世年好人,做了一世年的好事,到临入土了,你们却要泼他老人家一瓢粪么?知道的呢,晓得是你们两公婆想发混账财怄了混账气;不知道的呢,还以为发祥爹为人有多歹毒,临走了还要带一个过去……”

两人立即噤声。最后,副县长将两人的钱二一添作五,元老倌和根大炮那里各押六百九,说:“要发财让别人发去,发祥爹就只这么一件事了,你们就当给发祥爹打个热闹,撑个棚,将来发祥爹保佑你们家兴业旺,你们就天天躲在门弯里笑吧。”不用等到那时,此时两公婆就咧嘴笑了。

就這样,正云爹和向锁龙每天从戌时开始,至寅时结束,你来我往,你迎我送,足足唱了十个晚上。一路唱来,两人虽然嗓子已有些沙哑,但依旧韵满味足,字正腔圆,尤其是一问一答严丝合缝,滴水不漏。

最后一个晚上是从第一百十回“文鸯单骑退雄兵,姜维背水破大敌”起唱的,仍然是正云爹先发问,向锁龙接歌。正云爹一开腔,向锁龙即发现了异样:也许是连日的劳顿神思,苦费心力,加之年事已高,正云爹的内息较前几天有了微弱的阻滞和衰颓,就像秋末吊了一串瓜果的老藤,其筋力日见枯败,稍有风吹,就随时有可能“啪”地一声崩断。

但这种堂奥只有向锁龙能领略得到,就像两个绝顶武林高手对决,身形未动,即知对方命门。

继续唱。

依然严丝合缝,滴水不漏。

周围的人都急了!没有胜负的战争还有什么盼头?没有高低的打擂还有什么看头?更重要的是,那么多赌局怎么收场?那么多煎熬了11个晚上的赌徒如何安神?

进入寅时。

唱到第一百二十回。

正云爹唱:“哎——,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今逢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再向歌郎发一问,东吴有几州几郡几县几户几官几兵几民几米几舟几后宫归于大晋嗬——”

向锁龙接唱:“……东吴有四州四十三郡三百一十三县五十二万三千户三万二千官三十二万兵二百三十万民二百八十万斛米五千舟五千后宫归大晋嗬——”

“三十二万兵?明明是二十三万兵啊!哈哈,向歌郎出错啦!向歌郎出错啦!”不等正云爹发话,早已有人举着书大叫起来。

瞬间,灵堂顿时沸反盈天 ,麻豆齐炸。

有人替向锁龙惋惜:“做一世年和尚,被一碗狗肉葬送了。”

有人赞美正云爹:“生姜到底还是老的辣,桃子到底还是熟的红,正云爹就是正云爹!”

有人质问向锁龙:“都差一步就到玉皇顶了,何解要崴那一脚?”

有人开始骂向锁龙:“锁矮子你脑壳进水啦?这么简单的数字搞不清,害得我输了一千三。”

在一片嘈杂、混乱声中,正云爹和向锁龙鼓点不乱,歌声不歇,两人兀自唱完最后的归葬歌——尽管已经无人再听了。

向锁龙唱:“哎——,不是痴来不是呆,歌于斯者哭于怀。唐虞揖让三杯酒,汤武征诛天下归。纷纷世事无穷尽,天数茫茫不可逃。王侯将相皆成梦,任凭后人空牢骚嗬——”

正云爹唱:“哎——,今日亡者还山后,寅葬卯发添富贵。从此夜歌不再唱,锣鼓放在高楼上。扬尘结得三尺厚,大风吹起两边跳。每逢做寿与喜庆,方可上楼拿来用。请来铁匠毛国金,打把铁刀八百斤。先杀鼓来后杀锣,永世不唱闹丧歌。丧锣丧鼓送些远,送到长江看不见嗬。”

至此,鼓停歌止,正云爹和向锁龙先后起身,遁入人缝,悄然离去,将一团纷乱弃于身后。

正云爹家和向锁龙家相距约有八里路。出了发祥爹家,两人一前一后地走,谁也不说话。寂静的小路上只有两道白光在闪动。

到了分岔路口,向锁龙停住脚步,说:“我送你。”

正云爹也停住脚步,摆了摆手:“不用。”

向锁龙说:“我送你。”

正云爹不再说话,径直朝前走。向锁龙紧跟其后。

过了两丘田,正云爹忽然说:“你……今天放我水了。”

“没啊没啊……”向锁龙嗫嚅着,像被人一下扒光了衣服。

“但你并不高明,因为……让我晓得了。”

向锁龙腿发起抖来。

正云爹放缓了脚步:“许是轮回吧……我给你叔父也放过一次水……不过,你叔父至死不知。”

“真的?”向锁龙异常惊讶,没说出声,只是诺诺地“哦”了一声。

“那次也是你叔快不行了,你晓得的,多年的肺气病……那次是唱《左传》,你叔唱一辈子歌,哪场夜歌都是瑜亮共生,没得过一次‘夜才子……我晓得他那次太想要了。”正云爹叹了口气,“那是他最后一次唱歌。”

“我给你磕头了!”向锁龙双膝跪地。

正云爹大声喝道:“快起来!”

待向锁龙起来,正云爹轻叹一声,道:“此事你知我知,很快……就只你知了。”

“云爹你……”

“我也快行将就木了……这个也是你知我知。”

向锁龙默然,将手电光射向无边的黑暗。

“还要告诉你一件事。”正云爹又忽然说。

“云爹请说。”

“孔明骑马不是两次而是三次……还有一次在第九十三回。”

向锁龙“啊”了一声,冷汗自背脊奔涌而出。

正云爹娓娓念道:“却说孔明因虑姜维,自为前部,望天水郡进发。将到城边,孔明传令曰:凡攻城池,以初到之日,激励三军,鼓噪直上。若迟延日久,锐气尽隳,急难破矣。于是大军径到城下。因见城上旗帜整齐,未敢轻攻。候至半夜,忽然四下火光冲天,喊声震地,正不知何处兵来。只见城上亦鼓噪呐喊相应,蜀兵乱窜。孔明急上马,由关兴、张苞二将保护,杀出重围……”

念到最后,正云爹语速愈来愈快,但向锁龙感到他气力已明显不支,赶忙将他扶住,快要哭出声来:“云爹,我有愧‘夜才子啊……”

正云爹气喘如牛:“百密一疏,自是难免,只是世风日下,夜歌亦衰……当年的‘夜才子可谓群星竞耀啊:朱生金的点子,向子盛的路子,余富貴的胆子,我朱正云的嗓子,还有你,向锁龙的调子。请了朱正云,唱遍天下总是赢;请了向锁龙,好比请了云中莺;正云锁龙齐上阵,杀个满地不留寸。可是,他们都一个个走了,如今我也要走了,只剩下你了……”

向锁龙紧紧扶住正云爹,两行热泪倾泻而出。

“我走后,你就无人可唱了,所以你不必来……”

“我怎么能不来?”

“你来,和那帮歌郎唱‘十八扯,你就不怕我伤心么?”

三天后,正云爹驾鹤归仙。面对从四面八方来的歌郎,正云爹儿子一一叩首婉拒,说是他爹生前交代,他唱了一辈子夜歌,烦劳了一辈子众位歌郎,这会儿就都歇歇吧。

正云爹停柩三天。在那几天,远在八里之外的向锁龙家里,却传出悠亮凄悲的夜歌声。

“任是聪明伶俐客,到底难逃薤露歌。长江滚滚后催前,昼夜如斯叹逝川。野草畏霜霜畏日,高山成海海成田……”

歌声三日不息,一时鸟鹊纷飞,路人退避。

向锁龙到来富家时,灵堂的前坪正热火朝天地开饭。

有人见了向锁龙,他显然根本不知道向锁龙是什么“夜才子”了,显得惊讶:“向老倌你今晚怎么来了?”

向锁龙哈着腰说:“……我是来给四爹唱夜歌的。”

那人“哦”了一声,似乎恢复了某种记忆,忙说:“那就快来吃饭吧。”

向锁龙连连说吃了吃了。因没有工钱,许多歌郎就把肚子放在孝家,丧期几天就吃喝几天,行话叫“贪油水”。而当年叔父告诫向锁龙的第一条就是不能“贪油水”。

那人说:“这几天就是共产主义了,还自己搞什么饭,尤其是你这一人吃饭全家饱的。启木匠早就来了,在那边席上吃饭。”启木匠向锁龙是认得的,他木活之余也好唱一嗓子,只是墨水不多,只唱“十八扯”。

向锁龙说:“我先给四爹叩个头,等下和他唱歌。”说着,从口袋里拿出一挂千子鞭,点着放了,然后走向灵堂,恭恭敬敬地朝着四老倌的灵柩叩了三个头。

来富忙回礼叩谢。

向锁龙将来富扶起:“你爹,好人。”

来富说:“就是老实,本分,迂气重……那年,我要高考,他怕我这不是亲生的崽有去无回,硬是踩了;那年,我要和尧佬搞金矿,他怕划地主,不给我趁本……好在,我命硬,自成人。”

来富现在做猪生意,有个车队专跑广东。

向锁龙默了一下,问:“……是你打电话给巨龙的吧?”

来富给向锁龙递烟,右手中指的那一筒硕大的金戒子很是晃眼:“你又没电话,只能打他家电话了……本不想麻烦的,我乐队都请好了,县里花鼓剧团的,再说,这年头也没多少人爱听夜歌了是啵?……只是我爹生前讲了好几回……我爹,还有点固执。”

向锁龙说:“你爹的夜歌,不把信我也是要来唱的。”

来富说:“那只能到那边偏房了,就是我爹住的那间房……道士说灵堂要做法事,屋前大坪留给乐队。”

向锁龙说:“……不碍事。”

这时,鞭炮声大响,又有一队人来叩头了,来富赶忙撇下向锁龙,叩头还礼去了。

向锁龙便径直走到偏房。

偏房里显得非常空荡,一个人也没有,只有几把椅子和四老倌睡的那张花板床。床上什么也没有,仅剩下一副骨架,像条河滩上烂得只剩下一把刺的鱼。倒是床的东头挂了一张麻布袋做的布帘,布帘后面大约放着一个尿桶,有尿臊气隐隐袭来。

向锁龙坐下来,默默地抽烟。

正抽着,只见门口伸进来一个红头发脑壳,朝里瞄了一眼,然后转过头去,喊道:“钻子,这儿有个好地方。”

钻子狗一样冲了进来,说:“蛮好。”说完,才发现房里还有一个人,忙对向锁龙说:“老倌你坐到别处去,我们要在这里打牌。”

向锁龙笑笑说:“孝家安排好了的,这里等下要唱夜歌。”

“唱夜歌?”钻子显然不快,“这年头谁还听夜歌?要唱到棺材边上唱吧,这房子我们要定了。”

“后生子要讲礼性。”

“哪有那么多礼性,你莫为老不尊,我钻子喊你走就得走。”说着,过来扯向锁龙的衣服。

不等钻子扯着,向锁龙已经起身,屁股下的椅子刹那间就举过了头顶,眯眯的眼睛里露出豹子一样的凶光:“你来,我就劈了你这没大没细的畜生!”

钻子显然被这气势吓着了,他在这一带吓唬别人上十年,还从来没有碰到不吃他吓的。他一下心虚了。

但嘴上不会轻易服软:“想打架啊?哈哈,你这个猴样范。”

凶光更加锋利:“你再敢近一步!”

钻子没有再近。

红头发赶紧打圆场:“钻子,这老猴疯了,再说,这里尿臊气好重,我们到那边去吧。”

钻子拿红头发出气:“歪脚板我通你娘,带到这尿桶房里让我受这猴臊气,我剁了你!”两人悻悻而去。

两人刚走,又进来一个人,是启木匠。启木匠左胳膊夹面鼓,一脸的油腮亮嘴。

“我听他们讲你来了。”启木匠说。

此时向锁龙已经坐下,又起身忙给启木匠开烟:“正等着你呢。”

“你有十多年没唱了吧?”

“十三年了。”

“那今天是刮了什么风?”

“……四爹是个好人。”

这时,德佬、花萝卜每人夹把椅子,鱼贯而入。

向锁龙一一招呼,一一开烟,说:“还没开歌堂吧?”

启木匠说:“人才落气,我们还是头班客。”

向锁龙说:“那赶快开吧,我来一个,还有谁来?”开歌堂得要两个人。

德佬说:“只有启木匠会,花萝卜比我还不如。”

花萝卜嘿嘿笑着:“我是个乱绊筋,首先申明,今夜里只准唱‘十八扯,唱书上的东西我一句不会,反正现在也不封‘夜才子了。”

德佬说:“除非正云爹还魂,还有谁跟向歌郎甩文掉字?”

花萝卜说:“那是那是,我们又不像和尚道士那样有呷有拿,我们是八十岁婆婆嫁人,纯为一张嘴,只图搞点酒呷,搞点饭呷,搞两包烟呷就成,现在谁还管你唱什么?都到外面乐队听流行歌去了,看漂亮妹子扭屁股去了,我们就是在这里骂娘咒爷也没人怪你。”

启木匠说:“你就是呷孝家香肉,放自己臭屁,孝家听见了看不掮篙子赶你。”

花蘿卜说:“我讲哪一句错了?向歌郎当红的年代,一没西洋乐队,就是六音班的唢呐、二胡、月琴吹吹扯扯;二没麻将机什么的,那边赛歌,这边打赌。现在你看看,电子琴、架子鼓,又是扎舞台,又是安彩灯,流行歌、现代舞、花鼓戏、演小品,你想什么来什么。至于赌,电动麻将,扳砣子,牛牛,抠底,吴跛子代销店里的体彩机,还有‘买码,走错了路都可以赌一把。别说现在没人唱传了,就是唱传,几天几夜才分出个高低,谁有那个慢性子?就是有那个慢性子,谁还有那个细心眼,一边尖着耳朵听,一边页页翻书去校验对错?‘买码多好,晚上八点半前随便报个数字,九点钟就‘出码了,中了的话,40番兑现,庄家20分钟内给你送钱来……”

启木匠打断他:“伞要撑开,话莫谈散,你一扯就扯到昆仑山去了。来来来,向歌郎,我们先来开歌堂吧。”

说着,将鼓递给向锁龙。

向锁龙坐定,将鼓平放在腿上,左手握鼓,右手执槌,鼓声顿起,歌堂始开。

《开歌堂》是歌郎从冥冥中一路走来的劝人警世之语。先是骑白马过江,然后过三礼堂,再过十二道门,最后来到孝堂前。

这时歌郎唱道:“旱路来,白雾茫茫不见山;水路来,大水茫茫不见滩。眼见了八十岁公公肩挑一担,九十岁婆婆手提一篮。”

这时,启木匠开始接歌:“肩挑一担是什么?手提一篮又是什么?”

向锁龙答:“肩挑一担是阳雀,手提一篮是画眉。”

启木匠又问:“阳雀怎样叫?画眉如何啼?”

向锁龙答:“两鸟齐噤声,静听歌郎音。打扫堂前地,焚起炉中香。堂前灯花爆,相请唱歌郎。歌郎歌郎,请进孝堂!”

鼓声大作,夜歌正式开唱。

很多年没开口了,向锁龙感到喉咙像塞满了干面粉,堵得慌,涩得紧,但又呼不出,冲不开。而那三个似乎进自家门,上自家床,鼓声一响就上了路,联肩叠背,藤缠树绕,咿咿呀呀就唱得欢了。向锁龙只好一边击鼓,一边作壁上观。

德佬偶尔能拿拿毛笔,逢年过节给人家写写对联、冥包什么的。这时他便吹嘘自己怎么能书不择笔,一字值千金,都卖到岳阳和长沙去了。

启木匠便回击:“哎——,你的字来真不差,臭了岳阳臭长沙。洞庭渔民争抢要,回家好包烂鱼虾嗬——”

德佬反唇相讥:“哎——,你的手艺有蛮好,墨线神仙也难找。三年做个扮禾桶,放到田里两边倒嗬——”

花萝卜年轻时风流,还犯过军婚,这自然成了最容易攻击的目标。

德佬讥讽他:“哎——,萝卜生来喜‘扒灰,扒得满村鸡狗飞。搭帮阶级成分好,不然枪毙一百回嗬——”

启木匠调笑他:“哎——,那天翻墙会佳人,碰到一个解放军。要不腿长跑得快,剐完皮后再抽筋嗬——”

花萝卜当然不甘示弱,但启木匠的木工水平和德佬的写字水平都唱过了,不能炒现饭,只好在启木匠的“光皮癞”上做文章:“哎——,木匠刨子特别快,刨出一个光皮癞。四周几根毛栗刺,中间一坨烂芥菜嗬——”

启木匠脸霎时红得像个猴屁股。

一时抠不到德佬痛痒处,启木匠急得眼睛往德佬身上乱扫。忽然瞧见德佬那双裂开了嘴的解放鞋,便唱道:“哎——,书生一表好人才,脚上鞋子把口开。手指无能写好字,往后全归脚趾来嗬——”

一声“鞋子”,倏地点着了向锁龙心里的一口陈年老灶,“腾”地一下升起了旺旺的火苗,烧得他五内激荡,一双昏浊的小眼顿时迸射出两道夺目的亮光。

向锁龙脱口而出:“哎——,我有一双好布鞋,自是仙家巧剪裁。读过万卷诗书后,助得书生上玉阶嗬——”

见向锁龙接了歌,德佬朝那两个挤眉眼,意思是我们三个就别使内绊子了。向锁龙唱传厉害,但唱“十八扯”不一定比得过我们,我们三个来个合纵抗秦如何?那两个也是白天唯愿牛对架、晚上只想火烧天的主儿,此番正中下怀,赶紧向德佬回了两下眉眼。

于是,德佬马上接歌:“哎——,借问布鞋么子样?秤上称来有几两?仙家又是何方主?请与诸君说周详——”

向锁龙答:“哎——,布鞋形如月亮弯,秤上称来二两三。要问仙家何方主,待到仙家下凡间嗬——”

启木匠唱:“哎——,不管是鬼还是神,先说鞋子如何成?来龙去脉从头数,我等一一听分明嗬——”

向锁龙答:“哎——,六月棉花九月麻,麻搓成线棉纺纱。棉纱再织成棉布,线布联姻为一家嗬——”

正当考据癖充满兴奋劲和责任感赶到灵堂时,雪菩萨的开场歌已经开唱了:“人呐——人呃——你死得好苦啊——世上个——人!”声音果然十分悠长、凄厉、悲咽,如泣如诉,半泣半诉,非泣非诉,泣中含诉,诉中带泣。最后一个“人”字还没完,还真有人在红眼在抹泪在擤鼻涕,尤其来富这帮孝子孝女,竟然还哭出了声。但也有没哭的,眼睛东张西望地看着别人哭。甚至还有一对小情侣四目相对偷偷捂着嘴巴在笑,令考据癖心里十分不快。

小情侣的笑容还没有凝固,一场多男对寡女的战役就已经拉开。男歌郎们一开始当然想单打独战,为了一张活了几十年的老脸,也为了在难得的如此盛大场面中一展才华。但他们很快就感到自己失算了,唱着唱着总是差那么一筷子,总是短那么一口气。最后不得不放弃有福独享的念头,抓救命稻草似的结成广泛的统一战线,一起有难同当。譬如德佬将扮禾、甩牛(犁耙功夫)、筛米这三项男人功夫一一盘问。雪菩萨有问必答,答必有由。但当她反问一句筛米中吊筛筛去细糠环节的关键技术时,德佬答得显得有些含糊不清。又譬如启木匠问做十二合至二十合寿器的有关尺寸,雪菩萨答得似乎也没什么纰漏。但当她反问二尺一寸宽六寸高的门槛得配多高的门框时,资深木匠脑壳里的计算系统却突然死机,即便一脑门子汗珠帮他也于事无补。

正当三人捉襟见肘之际,民长子、细芋头、扁脑壳三位歌郎先后毅然加入抗战队伍,然而,人数的增加并未见得势力的增添,六个歌郎依然疲于奔命,溃不成军,几乎到了缴械投降的地步。就在这时,雪菩萨大约一泡尿憋不住了,起身走向床头,掀开帘子钻了进去。

这下,花萝卜抓到了立功机会:“哎——,歌郎见过千千万,从来都是男子汉。原来女人怕憋尿,憋坏不能生‘毛毛(去声,指孩子)嗬——”

这一有些恶毒的攻击让现场所有的男人都开怀大笑起来,似乎替所有男人出了一口恶气。

可庆功显得有点过早,伴着帘子后面“哗哗”的水声,那边夜歌照接不误:“哎——,你们都来我不怕,这儿开了拦河坝。水淹七军差一位,看谁愿当替死鬼嗬——”

不但将六位应战的男歌郎弄了一个尿淋头,还将赴汤蹈火的下一位也一并警告了一番。全场的堂客们顿时笑得前仰后合,揉肠摸肚,似乎是女权日中的一次绝顶狂欢。

还真有一位不怕死的,一脸的不服气,声音也高了八度:“哎——,以为你会有蛮强,原是暗中做文章。上嘴不行下嘴继,难怪夜歌不歇气嗬——”

这一句虽更恶毒,但这回男人们并不急于笑,齐等帘子后面卡壳后再集中爆发。堂客们也屏住呼吸,齐盼帘子后面再创奇迹。

“哎——,不是痴来不是呆,原是上天巧安排。女人若把下嘴闭,世上男人打哪儿来嗬——”

全场鸦雀无声。所有的男人似乎都被噎着了,光张着嘴,吞著唾沫,却说不出话;所有女人都因为自己男人被噎着而噎着,忘记了自己还可以再狂欢一次。

还是钻子最先出声,一拳砸在门板上:“难道杉山里的男人都死绝了?难道山塘乡的男人都死得没埋?”

歪脚板也咬起了牙齿:“早晓得老子当初就不学那个捞尸的水电安装,用那个三年时间学夜歌,今天就不会在这儿当干鱼晒!”

启木匠一脸愧色地说:“现在只能靠向锁龙了。”

被他一提醒,大家才记起还有一个“夜才子”歌郎向锁龙。

“信都搭了好几个了,那个老家伙怎么还不来?”

“村上一年还给那个老‘五保300块钱呢,就屁用做不了一个?”

“老子亲自去叫,不怕他不来。”钻子扬起一只雕梁画栋的手臂说,“哪个和我一路去?”

歪脚板立即响应。随即,两人跨上一部凌鹰摩托,“呜——”屙一屁股黑烟,眨眼间不见了踪影。

钻子和歪脚板冲天炮一样飙到向家冲,可向锁龙家房门紧闭,里面一团漆黑。钻子喊门,无人开门。歪脚板喊门,无人开门。

钻子和歪脚板开始用手打门,用脚踹门。

钻子骂:“肯定跑了!这个老贼,对付我装得跟爷爷一样,这会儿却当逃兵,看我不杀了他!”

歪脚板从路边的草垛上搂来一大把稻草丢在门口:“叫他跑,老子烧了他这间破屋!”

钻子打燃了打火机。

稻草很干,“ ”地一声顷刻形成一个大火球,燎着了那老朽了的屋檐。

凌鹰刚掉头准备走,只见那紧闭的门猛然打开,里面冲出来一个歪歪扭扭的火人。

火很快扑灭了。

派出所出警的速度也特别快。警察问向巨龙:“人没死吧?”向巨龙说:“还算好,只是一身的水泡,我已安排到村部卫生室吊水。”

紧接着,调查、取证,钻子和歪脚板涉嫌纵火,然后带人。

警车刚走,卫生室医生就慌慌张张地跑来告诉向巨龙:针不走水了。

当晚,向巨龙召集族上和组上的人,商量治丧事宜。

向世龙说:“好蠢啊,情愿被烧死,也不去跟堂客们干一仗。”

向飞龙说:“他一世年没堂客,见了堂客疼堂客噻。”

向金龙说:“那雪菩萨莫非他的私子女?搞得他在众人面前不敢认亲。”

向巨龙说:“人都死了,还扯什么唇舌!下面说正经事,我讲一下他的财产,那些锅啊碗啊桶啊都在救火时踩烂了打坏了,只有床底下那只红油漆木箱子还完好无损。”

“箱子?”向金龙兴趣盎然,“怕是他爹那个老地主留下的,有蛮多宝吧?元宝?金砖?光洋?金链子?把我去‘买码吧,中了的话我把香港买下来,向家冲所有人都搬过去住。”

“你发浏阳梦天啊?”向巨龙“哧”地一笑,“我也原以为地主崽子那箱子里会藏有蛮多硬货的,结果一没二没,穷斯滥矣,这个向飞龙可以作证。”说着,拿出一张皱巴巴的烟盒纸,宣读向锁龙箱子里的遗物:“现金623.5元,衣三件,裤两条,旧书七本,笔记本十个,布鞋一双,烟一包……”

向世龙打断他:“只报现金得了,其余都是些破铜烂铁,谁要谁拿去。”

向巨龙说:“倒是那双布鞋尽管有些年头,但还蛮新色,蛮软乎。”

向金龙说:“那给我吧,我上次生日,三个女儿送三双皮鞋,没一双合脚,脚上打得尽是水泡,现在还没告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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