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练
2012-05-08海桀
丈夫机关算尽,带着家产离她而去,没有带走的几件玉器却让她成了有钱的单身女人。她有达官贵人追求,也被年轻的奸商坑害过。她在一次车祸后去学车,她对于男人的那点期许,竟然在收入微薄、脾气暴躁的教练身上找到了。他们会走到一起吗?
1
严萍到开发区新建工地练车,是秦雨的主意。她说那儿的路网刚铺好,没正式通车,红绿灯、交警都没有,绝对是练车的好地方。严萍学车刚入门,手正痒痒,啥话没说,就上了秦雨的车。秦雨是她电大的同学,十来年的老朋友了。她没上驾校,也是秦雨的主意,说上驾校太辛苦,几十天下来,脸晒黑了,皮晒爆了,还都小意思,主要是时间耗不起。开车就是熟练工,自己练练比啥都好,感觉差不多了,她去找人给办个执照就行了。严萍知道秦雨的二舅是市公安局交通警察支队的一个什么官儿,办个执照易如反掌。
到了新建区,秦雨把车交给严萍,说,放心好了,这种地方绝对不会有交警,探头也都是瞎的,你就放心练吧。
严萍接过方向盘,放眼望望,偌大的区域内,新修的马路清爽宽敞、四通八达,除了偶尔往来的基建车辆,没有任何干扰,绝对不会有人来查照。
几圈下来,手脚熟练了许多,绷紧的神经放松了,胆子自然也大了。架不住秦雨唠叨,二挡换三挡,三挡进四挡,油门也由轻点轻吊,到了适当踩踏。开车就这样,一旦没了畏惧害怕,手脚脑子立马利索灵光。又是几圈下来,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半小时,严萍感觉更加轻松自如。她打小就是个活泼好动的人,学东西特快,再加上好强、专注、悟性高,无论上学还是做生意,同类中一向优势明显。
就在她开心得意之时,时速50多公里的奥迪车,正好经过一个大门口,严萍突然看见一辆摩托车从院里猎豹似的蹿了出来,她本能地松掉油门,猛踩刹车,可神差鬼使,她松开油门的右脚不知怎么没有踩下刹车踏板,而是左脚用力踩下了离合器……没有制动的轿车,在强大惯力的推动下,高速前冲……
……更为可怕的是,开车的小伙子猛然见到出现的汽车,不但不减速,反而猛拧油门,试图赶在汽车前面强行右转。
千钧一发之际,严萍向左猛打方向,避开了摩托車,哪里想到一辆白色轿车正好迎面驶来,眼看一场恐怖的撞车即将发生,完全吓傻了的秦雨一声惨叫,双手捂脸,晕了过去……
但撞车惨剧没有发生,没有发生的原因是,对面司机一个紧急避让,一脚刹车将车定在了路上。躲过正面相撞的严萍,恍惚中本能地朝右猛打了一把方向,高速惯行的奥迪冲出护栏,一头撞在工地围墙上,半个车身穿过垮塌的围墙,顶在了停在墙内的一辆挖掘机的轮子上。
当天下午,闯了大祸的严萍和秦雨抓紧料理后事。
秦雨机灵,对谁都说车是她开的,是她不慎肇的事,还买了几条中华烟,认错认罚,主动赔偿人家护栏、围墙等设施两万余元,又找管事的朋友多方求人,总算息事宁人。
车是20多万的新车,开了还不到两个月,前脸,门窗全撞坏了,四S店说,没有3万块根本换修不下来。严萍给了秦雨5万块。秦雨哭丧着脸说,老公把她骂得狗血喷头,手机都摔了。
还好,事故是私了的,否则的话,天晓得麻烦会多大。
严萍36岁了,是离婚离发的人。
她的前夫张帆是倒卖玉料的,说白点,就是用昆仑玉冒充和田玉。
和田玉和昆仑玉不仅都产自昆仑山脉,还都形成在同一玉带上,只不过和田美玉是宝中珍品,盛名久远,昆仑玉则如绝世美人,养在深闺无人知罢了。二者之间原本就一脉相承,尤其是白玉,不是真正的行家里手,很难区分。
几年下来,张帆竟赚了七八百万。
他是个喜欢折腾的人,到香港、马来西亚、泰国、新加坡转了一圈回来,就再也不愿盯在山里吃苦受罪了,他要到泰国去搞投资。严萍死死相劝,这点资金来之不易,好好买个大房子,弄个稳稳当当的生意过小康,多滋润呀。可要拿到国外去冒险,那就明摆着是去打水漂,是瞎胡闹!可男人就是认准了看下的路,死不回头。一来二去,原本志向不同,情趣不合的夫妻,也就凑合不下去了。
缘分到头,好聚好散。
分割财产时,男人尽显英雄本色,说账面的钱他早已经转到国外搞投资了,是赚是赔要到两年之后才能知道。严萍一听就崩了,这不明摆着当自己弱智嘛,即便小孩子也不是这样的哄法呀!多年来,为了这个家,她已经殚精竭虑,受尽苦难,先是迫于无奈辞工回家照顾公婆,而后是生养孩子带孩子,里里外外一个人,累得半死,到头来竟然落得个两手空空。
是可忍孰不可忍啊!
然而,现实是残酷的,绝对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
几个月的时间里,她吵嘴干架,咨询律师,寻找证据,法庭对峙,反目成仇,该经历的都经历了,三番五次,没有结果。累极了的严萍身心憔悴,被折磨得几经崩溃,再也架不住男人的阴损招式,终于明白,想要拿回钱来比登天还难,纠缠下去毫无意义。
怪谁呢,是你自己有眼无珠,钻进了人家下好的套子里。
好在认命之后,她把张帆存放在家里的一些上等玉料和摆件成品强扣下来,顶现金了事。
没想到歪打正着,不到一年,北京要开奥运会,奖牌采用金镶玉,全部玉料招标选用,昆仑玉脱颖而出,一举战胜各类玉种,拔得头筹。一夜之间丑小鸭变成了白天鹅,昆仑玉身价倍增,尤其是与和田玉原本伯仲之间的昆仑白玉,几个月内更是翻了几番,一个手镯能卖万儿八千。严萍一咬牙,就此顺水推舟,干脆开了个玉店,让手里的玉料玉器番上加番,当上了名副其实的玉老板。
严萍性格率直,为人性情,处理事情一向理性。
撞车之后,她苦苦反省,后悔不迭,连续几天彻夜无眠,痛定思痛,下定决心要到驾校去学车,再苦再累也要学。
2
市里的十几所驾校都在郊区,离严萍最近的一个坐车也得40分钟。每天早晚有接送学员的大巴,早出晚归,中午在驾校吃快餐。
严萍说干就干,在报名点交钱报名后,打车直奔驾校,人家已经开课两天了,她可不想被落下。还好,两天也就教了点儿机械名称、操作常识。可问题是,一台教练车竟然有十七八个学员,一人摸车五六分钟,就是两小时,一上午每人两圈,一天紧赶仅能练20分钟。更要命的是,别人练的时候,你只能站在旁边等。为了20分钟,耗上的是整整10小时。
这样的代价未免太大了,看来还得走捷径。
她马上打听了一下其他驾校,得到的消息基本一样,所有的驾校全都生意火爆。这年头,似乎一夜之间人人都成了有车族,越挤越堵越要买。说现在还算是淡季,要赶上学生放假你试试,一天能练10分钟就是好的。当然,掏钱是可以的,你可以雇教练啊,1小时100块钱,肯掏钱,多掏钱,事情更好办,集中练上个四五天,直接去考试,效果更好。
严萍去找校长,她要包车雇教练。
进了校长办公室,里面人挺多,像是正忙啥事儿,乱糟糟闹哄哄的。年轻漂亮的女校长放下座机接手机,话语呛人,两眼充血,一脸烦躁。严萍心说,那就等等看吧,很快就听明白了,原来,校长焦躁,是因为驾校吃官司了。有个名叫陶强的小伙子,是该校的学员,经考试中心考试合格,拿到了驾照,几天前在高速公路上发生惨烈车祸,不幸丧身,年仅23岁。事故的主因是超速,在转盘弯道上操作不当碰上护栏,翻到桥下,车毁人亡。陶强的父母,从悲痛欲绝里挺过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驾校告上法庭,起诉他们没有尽到驾驶培训的基本责任,说他儿子本应在驾驶学校至少学习5周,可才学了3天,驾校就通过测试,允许陶强参加考试。说陶强的死,与驾校违反相关规定,无视国家法律法规,有着必然的联系,要求驾校支付各项赔偿共计90余万元。
出了这样的事儿,要求包车显然不合时宜。
严萍回到练车点,大家都在议论纷纷。凡事喜欢露脸,消息灵通,外号叫镇长的大肚汉韩超说,那个陶强不光是个帅小伙,而且是石油公司的白领职员,工资特高,人特聪明。他父亲是电力公司的高级工程师,母亲是大学里的教授,家庭条件太好了。说他包车雇教练,只练了3天,就考试过关,拿到了执照,发生这样的事儿,太可惜了!接着就调侃自己如何如何笨,一期学不会,又来当差生。一女生说,听说陶强家把学校给告了。镇长说,告有啥用,车是你自己开的,谁叫你那么张狂啊。女生压低嗓门说,他们讲陶强就是咱们这台车上的学员。镇长说没错,只不过他一次车都没上,确切地说,连脸都没露,就直接找校长包车雇教练了。
正说着,教练开车过来,冷冷地招呼大家說,都过来!大家就都过去了。有个溜须的,赶紧给他递了瓶绿茶,他接过来看都不看一眼,腰一弯就竖在了脚跟前,溜须者尴尬,引来众人一片讪笑。
好笑吗?一点儿都不好笑!眉眼阴沉的教练突然吼道,你们都听说了吧,那个叫陶强的帅小伙死了,怎么死的?自个儿开车翻死的!23岁,才23岁啊,父母养他这么大容易吗?连婚都没结呢,就这么死了!为什么会这样?有钱啊,牛啊!以为自己帅气聪明,了不起,要干大事儿,不愿在训练上费时间,要走捷径,狂妄自大,不计后果,结果如何呀?血的教训,血的教训太多了!就发生在大家的眼皮子底下,我希望你们好好想想,得点儿启示。说着,他翻开手里拿着的点名册,很是不满很是不屑地瞥了一眼严萍,语调阴沉地说,你就是严萍?无辜旷课两天,再有一次,本组除名!
严萍赶紧说,我没旷课啊,我是报名晚了!
那我不管,都给我听清楚了,本组学员缺课三次的,一律走人!
严萍辩解道,他们说晚两天没事,不信你可以打电话问啊!
我给你问?教练不客气了,搞清楚点儿,我是教练!你觉着学车事小,可以随意应付,那就别来啊!
严萍急了,说,我真是报名晚了!
教练冷冷地说,这是教练场,个人的原因,与他人无关!无论是谁,只要三次旷课,立刻除名走人,没啥好讲的!
严萍脸涨得通红,心里那个气啊,天下竟有这么不讲道理的人!可又实在无奈,你是来学车的,他是教练,你是学员,只能忍气吞声,这就是现实。可胸口实在堵得慌,实在气不过,她掏出手机,想叫公司的小彬开车赶紧来接她,走人得了,到哪儿不能学车啊,干吗受这气!可又一想,不对呀,你交了钱,他收了费,教你学车是他的工作和责任,凭啥他想干吗就干吗!你得沉住气。想到这儿,再看教练,高鼻大眼、寸头宽肩,穿着工作服还皮鞋锃亮领带耀眼,手上戴着雪白的手套,鞋口露出雪白的袜子,手上拎着个牛仔帽,一副趾高气昂不可一世的德行。而且模样上看,怎么也有四十多岁了,四十多岁的男人,混成这样,有啥牛的!她长长吁了口气,心说我还非在这儿学不可,看你能把我怎么样!
严萍这样想着的时候,教练又发火了,一男生练倒桩,吃错药似的,起步不让踩油门,他愣是要踩,结果挨骂不说,还被直接轰下了车。
大家全都无声地看着,噤若寒蝉。
严萍心里恨恨地说,走着瞧,这种人要不短命才怪呢!
轮她上车了,心里一阵慌乱,有点儿紧张,坐在身边的教练大马猴似的,让她浑身上下不舒服。可她毕竟有摸车经验,再加上别人练时,她一直专心在看、在听,基本要领全都记住了。她提醒自己冷静,要冷静就得深呼吸,她深深吸了两口气,踩下离合器,小心翼翼挂上倒挡,正要慢松离合器稳稳起步,耳畔突然一声暴怒:
停!把挡摘掉,开车不准穿高跟鞋,你不知道啊?
严萍被训傻了,这刺耳的令人厌恶透顶的声音,她实在受不了,脱口而出,没人说,我咋知道!
科目一教材上写得清清楚楚,你是怎么考过的?
严萍被噎得眼前一黑,心口泛潮,科目一多简单啊,她头天晚上过了几遍习题,第二天就考了98分,感觉与练车基本没啥关系。看样子,教练是要和她过不去。一股无名火呼地一下就蹿了起来,当即用力甩掉脚上的鞋,赤脚踩住离合器,一手紧握方向盘,一手用力挂上挡,竟然就忘了松手刹,桑塔纳朝后猛地一拱,戗了风似的,突突了几声就憋灭了火。按说,这样的时候,她应该发傻才对,可她的脑子真的进了水,神差鬼使竟然去打马达,却又在没摘挡的情况下松掉了离合器,马达一转,立刻带动车轮向后蹿去。
教练一脚踩死副刹车,公熊似的发飙了,你吃豹子胆了,发疯呀你!
严萍头里轰轰隆隆,鼻腔一酸,两行眼泪就要夺眶而出。可她忍住了,她使劲儿咬着下嘴唇,强烈的痛感分散了她的情绪,使她的头脑得以清醒,意识到了发生的事情,懊悔顿时汹涌而来,怎么这么糊涂这么倒霉啊!难道你真的不适宜开车?好像是的,要不怎么总犯傻总出错呢?既然如此,那就回家算了,可就这么放弃,又实在不甘心。
脸色铁青的教练见她依旧紧握方向盘,一副恍然木讷的样子,心里不禁一动,无声地嘘了口气,放缓语气说:
你开过车?
没有!
没有?我看开过!没动过车的人,哪有你这胆子,下车!
严萍没听见似的纹丝不动。
下车!教练的嗓门提高一倍。
不!严萍大声说,现在轮到的是我,我还没练呢!说着,转过头来,两只充血的眼睛挑战似的直直地盯住教练,似乎在说,你不就一教练嘛,喊什么啊,说吧,我怎么开?
周围学员大惊失色,放电般的目光齐刷刷地闪将过去,随即围拢上前。
教练愣了,从没哪个学员敢跟他这样叫板,而且是女学员,他脸一热,通通的心跳直碰肋骨,可他没有爆炸,也没有爆发。多年的经验告诉他,人在最容易失控的时候,第一必须闭嘴;第二手脚和身体不要挪动;第三,就那么呆着,三秒钟后深深吸气,一直吸到肺葉饱和,然后慢慢呼出……他这样做了,情绪果然发生变化,像换了个人似的,一下子冷静下来,他作出镇定的神情,拿出另一种架势,瞅着严萍像给大家上课似的说:
干吗,跟车怄气啊?我告诉你,跟谁都可以,就是不能跟它怄!你心平气和,好好待它,它听你的,给你愉快,让你舒坦。你要较劲怄气,它虎嘴洞开,六亲不认!你到这里来,是跟它交朋友的,不是来跟它结怨的!说着,他的大嗓门突然小了许多,低下声气说,你今儿脾气不小啊,公然和我PK,没事儿,我兰笛喜欢跟人开车PK,啥时候练好了,给我打招呼。不过,现在我是教练!想想看,刚才一连串的错误都咋回事儿?情绪!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啊,你不就跟那个出了车祸的陶强一样的心思嘛,学员太多,怕费时间,想包车包教练,想速成拿驾照,没错吧?实话告诉你,你这样的我见多了,官员、教授、大老板都有过,要不调整,将来上路不出事才怪呢!我的教练原则是,沾酒熬夜,不准动车;心情糟糕,不要开车!听明白了?下去吧!
严萍乖乖下车。
她恨死这个兰教练了。
3
熬到快要结束的时候,严萍站得腰眼酸痛脖颈发麻两腿打颤。已经多少年了,一向不爱锻炼的她,哪这样累过啊!当然,她是可以像那帮年轻人一样,挤到凉棚下的铁条凳上坐一会儿。可她放不下身价,看着那帮叽叽喳喳嘻嘻哈哈推来搡去卿卿我我的少男少女们,她就说不出的反感和腻味。这倒不是说,她看不惯人家青春的快乐和行为,她是个豁朗激情的人,真要放开来玩儿,没有什么接受不了的。事实上,由于多年来保养得体,生活优越,她的相貌相当年轻,身材很漂亮,看上去也就二十八九的样子。可就是对年轻人的生活方式本能地排斥,这是一种来自内心深处的莫名的情绪,似乎与她当下的心态有关,她不喜欢他们玩世不恭的处世态度。
离婚后,她有过多次交友,大都是亲朋好友主动介绍的,政府官员啦、老板啦、银行职员啦,五花八门。但都无果而终。当然,主要原因在她,刚经历了重大失败,她可不想重蹈覆辙。那种一次饭局,一次出游,玩玩麻将,献献殷勤,就想把她搞定的,不可能给他们任何机会。个别条件好,品位不高的,也仅限于吃饭和娱乐。
不就谈朋友嘛,谈得来就谈,谈不来就散,把握分寸,随缘应对,游刃有余。
光阴荏苒,两年时间就过去了。这期间,有个大学里的副教授,俩人在游泳池里认识的,相互感觉很不错,同居了三个月,眼看就一百天了,就在她想着怎么庆祝一下的时候,缘分到头了。说来可笑,那天早上,她店里有事,早早起来就走了,忙了一上午回来,屋里窗帘没拉,餐桌上扔着奶杯、面包、喝剩的咖啡,床上的被子乱七八糟。她很不开心。刚交往时,此人还算干练、利索,至少从没这样懒惰过,现在像是原形毕露,越来越不像话了。晚饭时,她有意无意说了他两句,都是善意的唠叨,没别的意思。没想到他马上反驳道,你有事我就没事了?我是教授,教授要做的工作是什么,你难道不懂吗?店里的那点破事儿,能比给大学生上课重要吗?这话堵得她心口又闷又痛,终于明白,她俩不是一路人。本以为找个可靠的文化人,或者素质高点的公务员,会过得美满安定些,看来想错了。情绪一波动,随口说,我文化没你高,就是讨厌窝囊的人。教授说,那我们干吗要在一起啊?我这人向来不愿被人约束,既然你讨厌我,我走好了!她更是来气,说随你便。教授愣了愣,呵呵两声,说,好吧,那我走了,谢谢啦!谢谢你把话挑明,我会记着这段桃花盛开的好日子!
这让她心烦意乱了好一阵。
好不容易缓过来,有个叫宁永的生意人乘机追她,此人小她三岁,一直做家具生意。开始她并没介意,讨人喜欢的小男人没啥不好的,像个小弟弟,关心他一下,就会把你当大姐,又是巴结又是讨好的,给个笑脸儿,就鞍前马后为你跑,蛮好玩儿蛮开心的。但随着关系越来越熟、越来越好,俩人之间微妙起来。一次郊游,不知是在潮湿的草地上坐久了,还是下水玩儿着凉了,她肚子突然疼痛,挺厉害的,感觉例假要提前了。因为毫无准备,她很狼狈、很不得体地躺在阳光下,想缓过劲儿再走。没想到宁永不吭不哈开车走了,不大一会儿,给她买来了急需的卫生巾。她太感动了。从小到大,从没人对她这样无微不至过。而且他做到这点儿,凭的全是男人的细心和感觉。这样的好男人,到哪儿去找啊!俩人的关系突飞猛进,宁永自然而然和她住在了一起。
姐弟恋的滋味真不错。
宁永不光对她知冷知热,关怀备至,还崇拜有加。家里的事儿,基本不要她操心,买菜、养花、擦地、烧饭,给她洗脚、修指甲、搓澡、按摩,没有他不干的,连她的内裤都包洗。而且生意也做得顺风顺水,利润翻番。一句话,南方男人的优点他全有,北方男人的毛病他不沾,对她简直好极了。就在她重新装修房屋,准备领证结婚时,宁永突然蒸发,她慌了,心急如焚四处寻找,这才发现他的家具店已经转让,所有的账户都已注销。她知道糟了,但后悔已晚。几天后,她的手机收到了一条长信:
姐,我陪你这几个月,还算满意吧!
姐,为了陪你,我不仅荒废了生意,赔光了买卖,连男人起码的尊严都搭上了。可你不但不知足,还想彻底占有我,让我永远当你的家奴和性奴。
人总得有良心,可你的心也太黑了吧!
姐,你太贪婪,太自以为是了,我是被你诱惑、捕获,而后被你逼走的!
姐,我给你发这短信,是为了讨要补偿,你应该为你得到的快活和享受付出代价,为他人为你付出的辛苦和血汗,还有耗损的精神付出代价。
姐,看在你的怀抱还算温暖的份上,你开个价,给多少咱们可以商量。可你要是无情无义不给的话,我会在适当的时候拿起法律武器,把你告上法庭,让法律还我公道!
姐,你要是恨我的话,先消消气,你知道的,我耐性挺好。
特此告知。
严萍气疯了,一口血气喷将出来,差点儿没把脑血管给胀裂,在医院整整住了三周,人瘦了一圈儿。万幸的是,她的心脏还算坚强,没落下病根。事后稍稍一算,姓宁的单是从她手里拿走的进货款就有二百多万!
这才叫放长线钓大鱼呢!
干得利索,干得漂亮。
而她哑巴吃黄连,想告没理由,连給朋友说说都没勇气,思前想后,只好自认倒霉。之前,她总以为自己精明能干,运气多多,再加上还算年轻,有的是经验,有的是眼光,时常踌躇满志,信心满满。经历了几次痛心疾首、窝囊透顶的打击,痛定思痛,她发现,奇了怪了,大千世界芸芸众生,人多得像蚂蚁,可她遇上的男人咋都这般丑陋这般扭曲,像是毕加索画上的人物,鼻子塌在下巴上,嘴巴咧在耳朵根,眼睛歪在脑门旁。看来,那个叫毕加索的家伙,真的很伟大,能把人的本质画得如此逼真。
在这无聊透顶、乏味之极的傍晚,严萍的心里痛苦至极。
原以为有钱未必能使鬼推磨,但体面的生活和尊严是有保障的。现在看来也未必,有钱咋了,仅仅是学车,就要像孩子一样遭人训被人骂,还要一连数小时站在日头之下忍受折磨。再联想到婚姻上的挫折和遭遇,说不出的厌倦喷泉似的涌上心头……她真有点儿万念俱灰,只想喝杯陈年的普洱或者现磨的咖啡,而后好好泡个热水澡,泡到意识朦胧似有还无时,一觉迷糊到天亮。
清风拂过,空气里一阵难以形容的臭味烟尘似的飘拂而来。整整一天,这令人作呕的味儿,时不时的就会随风而至,尸臭似的,熏得人胸闷头晕。
大概是看到她蹙眉捂嘴了,挺着大肚子的镇长过来搭讪说,臭死人了,西边的大沟就是垃圾场,专门用来填埋生活垃圾的,离这儿不到一里地。说着,又闪忽着大眼睛往前凑凑,指着跟前土崖子上被挖掘机抓出的印痕说,这土山湾,原先是个大土坑,是准备用来填埋建筑垃圾的。校长的老公是车管所的一把手,人家知道办驾校能赚大钱,就花了几万块,把这地儿当荒地买下来,雇人开挖平整,搭上几间板材房,打上地平车道,一座驾校就建成了。
严萍矜持地听着,她太知道这种人的心思了,看他胖咕隆冬脑满肠肥的样子,只想离得远远的,可又不想过分失礼,毕竟大家都是同班学员,人家也没啥恶意,干吗要气势凌人啊。便随口问道,你咋知道的?
镇长马上喜笑颜开,更近地凑过来,故作老到地说,我比你早来两天,听他们说的,市里的驾校大都在垃圾场附近,咱们这个是第一家,其他也大都是交警上的人办的,人家近水楼台先得月,利润好得很。说着,更低地压下嗓门,说,到这臭地方学车,上死当了,可也没办法,北边那两家,离垃圾场更近,路还远,车也不方便,好歹凑合一个月得了。
严萍说,在哪儿不能建驾校,干吗非得在垃圾场跟前啊?
镇长说,现在地皮多金贵啊,能有垃圾场帮忙赚大钱,很不错了!
严萍看他百事通的样子和眼睛里狡黠色眯眯的神态,不由得笑了,心说看岁数,他也四十好几的人了,还这么逗,怪不得外号叫镇长。
镇长见她露出微笑,误以为获得好感,立刻抖擞精神大献殷勤,露骨地讨好道,你想啥心事呢,我看你这人风度不一般,神态特熟悉,像电视剧里的哪个演员,名字我一时叫不上,可你就是特别像,你是演员吗?
严萍摇摇头,她已经烦了。
可镇长似乎刚说到兴头上,说,我看教练的花名册了,你叫严萍对吧,跟我大侄女的名字一模一样,她现在香港大学读书呢……我给你露个底,咱们的这个兰教练,别看脾气大,动不动就给人下马威,其实人挺好的,责任心特别强,他发火的时候,你耳旁刮风就是了,别理他。再过几天,大家练的上路了,他该发的火也就发完了,人也就变得随和了。
正说着,小彬开车来接她了。
严萍长吁了一口气,抬腕看了看表,正要打招呼走人,一个身材挺拔的女孩朝她跑过来,说,大姐,我叫任莲,可以搭乘你的车到市里吗?不等严萍表态,愈加笑容生动地说,大姐,不好意思啊,今晚我过生日,朋友们都等我呢,想快点儿到,所以麻烦你啦……
严萍说,好啊,上车吧。
女孩坐到车上,马上递给严萍一片口香糖,说,大姐,你家在哪儿?
城西。
太好了,我要去的地方正是城西的万家香。
车子起步,见面熟的女孩,更是话语多多,说,大姐,我看出来了,你今儿心情不太好,不过千万别在意。那个兰教练太讨厌了,我从没见过这么烦人的家伙,见谁都想训,简直就是变态狂!
严萍心里一阵痛快,她知道女孩是在讨好她,但还是不由得痛快,看来这个女孩不光机灵,还很通人情。
聪明的女孩总让人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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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起来,严萍六神无主,啥都不想干,连早餐都没心吃。她已经决定不去学车了,呆会儿给秦雨打电话,请她帮忙找个人,给驾校的女校长说说,周末她过去包车练练,多大事啊!
事儿真不大,可她就是心烦,转来转去,满脑子都是昨天的情景。不由得心想,干吗呀你,不就拿个驾照嘛,钱交了,心操了,好好去学啊,干吗这么没耐心啊!这样一想,满腔的郁闷和烦躁顿时消了许多。不行,还得去练。她做事向来讨厌虎头蛇尾,昨天心情坏,都是那个混账教练给闹的。可话又说回来,人家毕竟是教练,你是学员,你们之间不是对等关系。再者你昨天的态度本来就不对,明显带着情绪,似乎人家欠你啥东西似的。别人都能专心致志,心态平和,就你身价高,就你毛病多……
想到这,严萍再也呆不住,匆匆忙忙赶到驾校,正赶上点名,就差了那么一点点,教练念到她的名字,特别盯了她一眼,那目光似乎在说,你不是牛劲儿大吗?到底还是来了呀!
如此几天下来,严萍虽说时不时地烦躁着,但也渐渐适应了驾校的生活,每天早起晚归,中午和那些来自四面八方的年轻人一样到伙房去抢饭,晚了就得泡桶面。说来可笑,那种几块钱一份的大锅菜,以前她连看都不会看一眼。素菜一点儿油水都没有,基本上是水煮的;荤菜也就见点儿肉渣渣,还都是肥肉。可她吃得蛮香,胃口好得自己都吃惊,动不动就让她想起久远了的学生时代。而且同班的18个学员里,倒桩她练得很不错,相当稳当,用大伙儿的话讲,5个女学员里,她是最好的。
又过了几天,蛮横暴躁、死不讲理的教练,果然如镇长所说,不光说教指点耐心、话语随和,脸上还有了罕见的笑容。
大家也都轻松起来。
有个叫梁欣的年轻人,和镇长一样都是上期的学员,考试没过,来复学的,动不动就给大家讲他的考场遭遇。说上次考试太倒霉了,倒桩的时候前面的学员顺利过关,在听到考试及格的通報时,过于兴奋,不知怎么把车搞熄了火。他上车后,刚一发动车,电脑提示音竟然判他不及格。他当时就蒙了,赶紧找考官说明情况。可戴着大墨镜的考官冷冰冰地说,你还有一次机会,请在规定时间内继续完成考试。他迫不得已压住火气赶紧上车继续考试,好不容易静下心来倒入库内。顺利入库,接下来只要按步骤完成出库,通过考试应该没有问题。没想到,就在他把握十足信心满满时,电脑提示音又响了:考车越底线,考试不及格!他慌了,跳下车一看,不对呀,考车没越底线啊,起码还有5厘米呢!赶紧到机房窗口找考官。考官连监控屏幕都没看一眼,吸了口烟,漫不经心地说,回去好好练练,下次再来。他还想争辩,身穿制服的工作人员过来,很不客气地说,立刻离开考场,不要影响他人考试,否则你要承担责任!他气疯了,糊里糊涂走错了方向,一位场外工作人员喊住了他,看他丧失理智的样子,同情地说,冷静点儿小伙子,告诉你吧,你考试的那台车排气管比其他车上的长着七八厘米,肯定是排气管越线让红外线给扫上了。说到这,他情绪激动,愈加愤愤不平道,他妈的,天下咋有这样的倒霉事儿,咋全让我给碰上了!还说那天出了考场,他四处寻找那个把车弄灭火的家伙,想要找他打一架,要不是因为他,电脑肯定不会莫名其妙判他不及格,那么他情绪绝对不会受影响,没准一把就过,至少两次机会抓住一次没问题!
教练笑笑,说,小伙子,看来以前没吃过亏,听过吃亏是福吗?
我干吗要吃亏,我傻呀?梁欣梗着脖子喊。
你不傻,也没人说你傻,问题吃亏的是你,不服是吧?
不服!
不服有啥用?谁叫你运气不好啊!
梁欣脸涨得通红,说,这不是运气的事,是明着整人,太不公平了!
教练又笑笑,说,不就一次考试嘛,既不是考大学,也不是考工作,没过下次再考啊,至于这么冲动吗?我给你们反复说过,遇上这样的事儿,心态一定要放平和,不服就能拿上执照吗?不行!既然不行,干吗生气啊!要学会在自己身上找原因。就说你吧,车熄火了,是前面人的问题,与你没关系,你急什么,躁什么?不能向考官报告一下,等人家允许了再发动车啊!这种事,稍微镇定一点就应该知道怎么做。
我说的是排气管。梁欣恨恨地说。
教练点点头,心平气静道,排气管长出一截来,甭管啥原因,肯定不对。问题是,摊到那辆车的考生大家都一样,一样的问题一样的车,人家都过了,就你没过,说明什么?你别急!我是反复教过你训过你的,倒进库内,车屁股离底线的最佳距离是50厘米。你做到了吗?没有!别说50厘米,哪怕20厘米10厘米,那截排气管能越线吗?所以,客观归客观,不要一味埋怨,怨天尤人没有用。运气的事,甭管好坏,是人就能碰得上,较什么真啊!世界杯决赛踢点球,巴西对意大利,多关键的时刻啊,意大利的巴乔,多伟大的球星啊,只要踢进点球,金靴奖和世界冠军很有可能就是他的,可他愣是把点球踢飞了,你说赖谁?还有那些个关键时刻,总是把球踢到门框上的倒霉蛋,又去怨谁啊?昨天晚上直播斯诺克大师赛,那个叫什么什么金斯的,最后一局决胜负,他好不容易打到了超分,看台上掌声雷动,可以说,再打进一颗中袋附近的很简单的红球,冠军的头衔和奖金就稳落袋中。他很老练很沉着,谁知一杆出去,啪的一声,母球产生了静电,不但没把瞄准的红球打入袋中,母球还直接摔袋,被判罚四分,超分变落后,直接丢掉了比赛。这不就是厄运吗?你说怨谁啊?遇上天意和偶然,一定要想开些,要知道这种事儿很常见,比这更叫人倒霉的事儿多的是,遇上了,放屁真砸脚后跟,砸就砸了,这就叫社会!
大家听得鸦雀无声。
大概说到了兴头上,口才不错的教练借题发挥,说,学车别性急,性急别学车,眼下哪儿都车多为患,路况比以前要复杂得多,一定要耐下性子把练车的过程走过来。学车很简单,几天工夫谁都行,关键是要练性子!
镇长说,兰教练,你说这性子咋练啊?
教练说,你的性子不用练。
咋不用练,我就是性急,考试才没过。
教练随口玩笑道,所以你又来了嘛!
大家一阵哄笑。
镇长说,我的意思是,像我这样的人,眼看就老了,还动不动就心急火燎的,到底该咋做啊?
外号瘦猴的小齐嘀咕道,还问啥呀,不就挨骂受挫嘛!
大家又是一阵开心。
教练心情更显好,说驾校就是磨炼性子的好地方。大家都是有事的人嘛,从早到晚,风吹日晒的,每天就摸那么几把方向,能不急吗?急不怕,关键是要耐得住,学会琢磨和冷静。
严萍心说,扯啥呀,什么磨性子,明明是你场地太小,教练车太少,害得大家吃苦受罪浪费时间。可又一想,也不尽然,和刚来时比,自己的性子还真变了不少,搁以前,让她俯首帖耳遭人训,门都没有,现在也没人强迫她,不照样受得好好的。
5
一天下午,大风刮起,沙尘弥漫,紧接着闷雷滚滚,泥浆似的雨点子噼里啪啦,越下越大。大家躲在凉棚下,左等右等雨就是不过,不但不过,阴沉沉的云雨还连成了片,把北边的山峦全罩住了。这样的天气,肯定是练不成了,时间也已经过了5点,接人的大巴还没来,镇长就忽悠大家凑份子请教练吃饭,喝点小酒过阴天。
小饭馆里,十八九个人拼起桌子,挤了个满满当当。福气还挺好,小老板刚从村里买的农家猪,排骨肘子小菜酱卤应有尽有。大家伙儿张罗开来,点菜的沏茶的买瓜子的摘鲜果的骑摩托进城买酒的,不大会儿工夫,酒肉归正传,闲话放南山。镇长发表完即兴演讲,代表大家给教练敬酒6杯。
教练神态谦和地摆摆手,表情真挚地说,谢谢了,谢谢大家的盛情!实在对不起,我不喝酒!
大家一阵哄喊,刮风下雨天,已经下班,又不动车,哪有不喝的道理!
真不喝!教练神情顽固地说。
不行!越是不喝越要敬,练车场上你说了算,要骂要训随便你。到了酒场一律平等,喝不喝由不得你,天王老子都不行!
眼看过不了关,教练急了,说,好好好,你们能不能听我说几句,等我说完了,要是你们还让我喝,我把这一瓶都吹了。
此言一出,满屋悄然,大家全都有点儿傻。
教练呵呵两声,叹口气说,实话说吧,我父亲是开车的,开了一辈子,追过尾,翻过车,撞断人家的电线杆,碰翻人家的小四轮,碾死老乡的羊,他都干过,都和酒有关。他喜欢喝酒。45岁那年,他给厂里跑长途,每天开四五百公里的山道,一连干了3个多月,眼看任务就要完成了,几个人一高兴晚上就又喝开了,长途辛苦,累得厉害,就多喝了点。第二天起来晚了,酒劲还没过,呕吐,头疼,可任务很紧,必须出车,结果赶时间车开得太快,在一个弯道上避让迎面而来的小车时,收拾不住滚下山崖,落入黄河。出事后,单位紧急派人去处理,过了3天,从十几米深的河道里把车打捞了出来,可是没有人,他和徒弟都没有,估计是从车门甩出去了。于是就找。我当时刚满17岁,跟随大家顺着百里河道反复找了十多天,连山崖下的石头缝里都找遍了,一点儿踪影都没有。说到这儿,教练面露伤感,捏了几粒花生米,嚼巴嚼巴,慢腾腾地接着说,最惨的是父亲的徒弟,21岁,结婚不到1年。媳妇是农村的,怀孕7个多月了,哭得撕心裂肺,挺着大肚子直往河里跳……那情景,别提多痛了,啥会儿想起来,我这心里都杵着块烙铁似的。父亲死后,家里生活困难,厂里破例照顾,让我继承父业进厂当了卡车学徒。第一次拿到工资,我买了瓶酒,想庆祝一下,没想到,母亲一把夺过酒瓶子,咬牙切齿狠狠摔碎在地上。我从没见过那样深仇大恨的女人,她两眼通红,胸脯急剧地起伏着,呼出的气流灼热有力,架着膀子捏着拳,脸都变形了。我吓坏了,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本能地喊了两声妈。听我叫妈,她浑身抖动,脸色苍白,她哭了,她大声地哭着,扑通一声跪倒在我跟前,磕着响头给我说,儿啊,别怪你妈心狠,你现在手里抓的是车盘子,握的是人命啊!你爹是咋死的,就是喝酒喝死的啊!害人害己,欠下的是命债啊,咱八辈子吃斋也还不完啊!儿啊,你要是想让妈太太平平活几年,千万别学你爹喝酒啊!……我大声喊妈,心里刀绞似的,鼻涕眼泪往下淌,使劲把她往起拉。可她就是不起来,她抱着我的腿号啕大哭,哭得我万箭穿心啊……那之后,不论遇到任何场合任何事,我没喝过一滴酒!
教练说完,神情悲切,嘴角却露出令人心疼的微笑。他笑着说,来来来,都动筷子!农家肉就是好吃,就是香!
可大家谁也不动,也没人说话,全都心情压抑,似乎还沉浸在他的诉说里。
天色更暗,雨哗哗地下着。
小老板大声吆喝着上菜,呼呼啦啦间,桌上已是七盘八碗。
镇长率先恢复过来,他绽开笑脸,给教练夹了一大块肘子,两眼放光说,谢谢教练,你说得太好了,真正给我们上了一大课啊,我挺感动,非常感动!我也要向你学习,今儿起,这酒就不喝了!
不,这怎么能行呢!教练说,打都打开了,咋能不喝啊!这么好的酒,不是钱买的啊?只要不动车,喝点儿没关系!来来来,你们和我情况不一样,都别管我,喝,尽兴喝!
那好吧,既然教练开口,咱就喝吧!显然馋酒的镇长带头干杯,大家纷纷跟进,稀里哗啦间,已是酒过三巡。
挨着教练坐的严萍基本不喝酒,特殊场合也就来点儿红的意思意思,这种场面参与其间是迫不得已,酒自然是不喝的,可也不能干坐着,无话找话,不知怎么竟然这样问道:
兰教练,问你个事儿,你开车出过事吗?
没有!
一次小小的刮蹭都没有吗?
没有!教练肯定地说。
那你有过历险吗?
有啊,开了这么多年车,哪能没历险。
能给我们说说吗?
教练笑了,说也没啥好说的,就那回事儿。
坐严萍身边的任莲说,讲讲嘛教练,我们都想听!
教练说,真没啥说的,这开车和其他活儿不一样,车一上路,就有危险,有危险,历险随时都会发生。
有这么严重吗?
当然!不说复杂路况,就正常路况,意外也是随时随地。
为什么啊?
因为你正常并不等于别人也正常。遇上违规的怎么办,遇上心理素质很差的新手怎么办,遇上突发情况怎么辦,遇上醉酒驾驶的又该怎么办?要知道,很多时候,你不碰他他碰你啊,碰上了事故就来了!因此,只要上路就得全神贯注。一般情况下,注意力能够集中,反应能力,应变能力就会大大加强,事故率自然也就低得多。
你遇上过吗?小任追问,就那种你不碰他他碰你的事。
谢天谢地没遇上,可这种事儿多了去了。你们电视里没见吗?北京有一家三口开车出门,遇上红灯,把车稳稳停在斑马线前,想不到一老兄醉酒驾车,直接从后面高速冲撞上来,将他的车撞飞二三十米,重重摔在一辆正在行驶的大货跟前,被再次撞翻,造成两人当场死亡,一人重伤。这就是祸从天降,命里的事儿,谁遇上了谁遭殃!
教练说着的时候,那个叫冯涛的小伙子,竟然在大伙儿的热闹声中就那么坐着,耷拉着脑袋,流着哈喇子睡着了。
镇长几把将他摇醒,大家看他两眼发直,好不容易反应过来不知所措的样子,哄堂大笑,只有教练没笑。
教练皱着眉头很不高兴地说,年轻轻的,咋瞌睡成这样?
冯涛揉揉眼,晕头晕脑说,我也不知道,一阵晕乎,就睡着了。
大伙又一阵哄笑。
冯涛彻底清醒了,不好意思起来,看着教练说,对不起,我上夜班熬了十几天了,白天晚上睡不成,喝口酒脑袋就不当家了。
教练呵呵两声,意外道,你干啥工作的?
水泥厂的装料工。
专干夜班?
对,最酷的活儿。
众人唏嘘。
镇长说,到底是酷还是苦啊?
冯涛说,管他呢,对我来说都一样。
教练板下脸,挤出他惯有的表情说,那你干吗急着学车啊,白天黑夜不休息,不怕班上出事故啊?
冯涛咧出笑,嘿嘿两声,唉声叹气说,没办法呀,那水泥厂真不是人呆的地方,环境恶劣透顶,工作苦得要命。像我们上夜班的,累死累活一个月下来,也就1500块钱,连自己都难养活,学个车以后也许能有机会换换运,为了将来,不忍咋办?
镇长说,你不是大学生吗?不能找个好点的工作啊?
冯涛端起一杯酒,仰脖一灌,说,我这样的遍地都是,啥大学生啊,也就校园里傻混了几年,像我爸说的,白花了全家人的血汗钱,把他下一辈子的心都打冰了……他说得没错,算上幼儿园,我一共上了19年的学,有用的本事一点没学下,别说他们,我自己的心都悔绿了!说着,不知是想起了什么还是感随心生,眼圈看着看着就红了。
大家全都默不作声,就连刚才最兴奋的镇长也成了哑巴。
一直蒙头吃肉喝酒的老章,给大家散了圈烟,问冯涛学啥专业的?
冯涛不好意思,扭扭捏捏道,说啥呢,没劲透了。
老章追问。
冯涛勉强说,商务管理,我妈让我上的。
老章说,这么着吧,拿上执照后,你给我打电话,我带你去给我们老总说说,到我们那儿干好了,室内外装修,每月开1800的工资,每周休息一天,虽说工作强度也很大,但绝不上夜班,比水泥厂的装料工强多了。干上一两年,到哪儿都能找饭吃。
明白过来的冯涛赶紧连声道谢,给老章敬酒。
老章也不客气,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门外的雨,不知啥时候停了,惨白的月亮,在一堆堆轮廓分明的云翳后面,雾灯似的亮着。
严萍看着身架单薄、脸色蜡黄、时悲时喜的冯涛,突然鼻头泛酸,心窝刺痛,不由得想起自己的儿子俊俊来。
想起儿子俊俊,严萍再也坐不住了。
6
俊俊11岁了。
离婚时,她坚决要儿子的监护权。张帆跟她商量说,你还是算了吧,监护权给我对孩子是有好处的,我爸在香港安家了,我把他送到香港去读书,对他的发展和前途会很有帮助。你是孩子的母亲,要为孩子的未来着想,不能感情用事。反复思量后,她想也对,香港的教育条件比她这儿要好得多得多,对儿子来说显然是好事,便忍痛放弃了儿子的监护权。
这几年,寒暑假期间她都要放下生意去香港,飞来飞去主要是看儿子。毕竟太远了,来去不方便不说,就是到了儿子跟前,也不能想看就看,凡事都要和人家商量,看看可以,得到人家家里,还不能把孩子单独带在身边。单另吃饭,或去迪士尼玩玩都不行。带孩子买身衣服什么的,人家也叫人随着,跟防贼似的,生怕俊俊被她带回大陆。更为伤心的是,一向对她依恋的儿子,看着看着就和她疏远起来,母子间的亲情似乎说完就完,眼神里那种回避、不屑,甚至厌烦的神态,让她一次次不寒而栗,揪心撕肺。
尤其上次见面,那家人不客气地晾了她三天,就在她心烦气躁忍无可忍时,孩子的爷爷打电话给她,说他们在酒店停车场,让她下来看孩子。
她急忙带着精心购买的礼物飞下楼来,到了停车场,四处不见儿子的身影。正纳闷儿,几米外一辆奔驰车一个劲儿地打喇叭,到了跟前一看,儿子正在车里若无其事地玩一个新款掌上电脑,看见她只是隔着玻璃窗随意瞥了一眼,别说激动地叫妈,连丁点儿亲热的神态都没有,就又把目光落在电脑的屏幕上,两个拇指迅速地摁动起来。
她的心一阵寒战,扑上去大声喊叫,俊俊,我是妈妈,我是妈妈呀!妈来看你来了,叫妈妈,叫妈妈呀!
俊俊像受惊似的,马上缩在车里,耷拉着大脑袋冷冷地喊了声妈,继续玩手里的电脑游戏。那漠然麻木,毫不在意的眼神和表情,荆棘似的扎刺着她的心。
天吶,这就是她朝思暮想、牵肠挂肚的儿子?
是的!
可这怎么可能是她的儿子呢?
半年前,母子俩还那样亲密、融洽,儿子一见她,马上就鸟儿似的飞过来,扑到她怀里,吊着她的脖子搂她、亲她,喊妈妈……咋会一下子就变成了这样?
不,不对,一定是出了什么事儿,发生了什么意外,是她变丑了,陌生了,还是孩子被人教唆了?
她疯了,她疯了似的使劲拍打着车门,尖着嗓子大声叫喊,开门!开门呀!把门打开!
车里的老人不客气地开口了,说,你干吗呀,这可是公共场所,你能不能自重点儿?你是有文化的人,你这样无礼的行为,狂躁的举止,对孩子什么影响你应该清楚。
我是母亲!我要看孩子!你们凭什么不让我看孩子!
老人冷冷一笑,讥讽道,是你看不见,还是有毛病啊?
你才有毛病呢!严萍愤愤地回击。
老人摇摇头,用浓重的重庆口音说,简直不可理喻!
开门!俊俊开门,把门打开,听到没有!她更加用力地拍打着车门,开门啊,我是妈妈!
俊俊惊恐地看看母亲,又看看爷爷,想要说什么,被老人顺势搂到怀里。
不开是吧,等着瞧,我不会放过你们的!
她的理智完全丧失了。
你威胁我是吧,我劝你放明白点儿,这是香港,想打官司请便,可你要再敢骚扰我们,我可不光是报警!车里的老人不屑地说完,看了一眼闻声溜达过来的保安,打着马达,喇叭一响,扬长而去。
那天,她简直要崩溃了,有生以来,她还从没遇到过如此的伤痛、愤怒和失控。但又无可奈何。可怕的孤独和无助,飓风似的撕裂着她。她走在繁华的闹市里,人海茫茫,红尘滚滚,满眼都是匆忙的脚步和冷漠,不要说倾诉的对象,连个熟悉的面孔都没有……
她一个人在酒店里哭啊,哭得撕心裂肺,哭得天昏地暗。痛够了,哭够了,就想怎么报复的办法,想得痛快淋漓,想得丧心病狂,像是回到了20岁,比电影里无所不能的超人还厉害……她本事超群,智慧超众,在香港最繁华的地方买豪宅,开金店,不光重新让儿子回到了身边,而且把那些个无耻的狗杂种全都砸了个稀巴烂……
第二天,她上门去看孩子,张家已是不接电话不开门。至于张帆,一会儿在泰国,一会儿在印尼,她早就联系不上了。
冷静下来,终于明白,无论她情愿与否,儿子已经不可能回到她的身边了。其实,每次看到儿子,她都从他的眼神和行为里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令她害怕的东西。换句话说,这一天的到来,她早有预感,只不过每次都掩耳盗铃,不敢面对罢了。
这就是生活!
这就是人生!
你想当贤妻当不了,想做良母也做不成,甚至连看看亲生的儿子都做不到,命该如此,抗拒不了,改变不了。
想到这,严萍不由得就想起教练说教小伙子的那些话来——
……遇上天意和偶然,一定要想开些,要知道这种事儿很常见,比这更叫人倒霉的事儿多的是,遇上了,放屁真砸脚后跟,砸就砸了,这就叫社会!
严萍从小饭馆里告辞出来的时候,天色已晚。
她打了辆出租车,司机是个丰满的女人,车一起步,她就唱开了“花儿”,嗓音挺亮的,吐字也清楚。她一唱完,马上有个男人就接上了腔,对歌似的。严萍纳闷,心说这司机有意思,咋和CD对开歌了,而且唱的词儿不光是阿哥阿妹你思我想的老套套,还有男人露骨的挑逗,就觉着不对劲儿。果然,男人的声音不是来自CD,而是手机扩出的原声。闹了半天,她真和人对歌呢。这事挺稀奇,她静静地听着,如此几个回合后,男声说,过来吧,想死你了,我一直在等你哦,今儿不亲亲的话,明儿就活不成了……胖司机开怀大笑后关闭了手机。
严萍也笑了,出租车里遇上这事,真挺好玩的。
胖司机歉意地说,你别介意啊,刚才那人是我朋友。
你朋友干吗的?严萍随口问道。
也开出租。
有意思,你俩对唱挺棒的。
胖司机笑笑,得意地说,给我祝贺生日呢,今天是我生日。我的朋友很多,他们都记着我的生日,有的给我打电话,有的发短信,只有他给我唱歌,每年都要唱,而且非要对着唱。
严萍说,过生日,干吗不休息,欢聚一下多好啊?
有啥休息的,干的是这行,身体舒坦,不出车倒不自在。再说了,干吗为了过生日,影响他人生意呢!
严萍说,毕竟是生日啊,一年就一天,庆祝一下总是应该的吧。
庆祝归庆祝,早上没睁眼呢,老公就给我庆祝了,生日面、荷包蛋,还有小菜什么的,直接给我端炕上了。
好福气哦!严萍兴趣道。
嘿嘿,还行吧,你看我多大了?
严萍听着她快乐的声音,瞅了瞅说,四十出头吧。
胖司机笑了,说,我51了!
严萍有些吃惊,开出租车很辛苦很耗人的,她的面相咋这么年轻啊?
我快乐呀!女司机乐呵呵地说,今天也是我开车整整22年纪念日。22年前的今天,我第一次跟人学开车。没办法呀,当时老公下楼摔倒伤了腰,在医院躺了半年,基本上丧失劳动力。我在纺织厂被人优化组合直接下岗,大儿子上学,小儿子才两岁,你说咋办啊?无奈之下,只能一遍遍去找领导,结果被找急了,领导说,你别再逼我了,逼也没用,该担的责任我们担当了,该尽的义务我们也尽到了,实在没有办法了!这么着吧,我亲戚有辆转让的出租车,是天津大发,只要两万块钱,我帮你谈下来,你开出租得了。我说行啊,两天之内,我跑遍了所有的亲友,借到了钱,连车带手续一次搞定。就这样,我开上了出租车。
那可真不容易啊!严萍说。
太不容易了!再干两年,把小儿子供出来,就休息了。胖司机说着,愈加自豪,成就感十足地说,22年了,我一个人玩命地干,养老公,养孩子!现在,该办的大事总算是办好了,两个儿子的房子也都买下了。大儿子的生意我帮扶起来了,媳妇娶给了。小儿子在德国留学呢,学的是牙医。
严萍到家,寂静的房间似乎更加清冷,她想喝点红茶,但不想动弹,连电视都懒得开,就那么累极了似的窝在沙发里,一动不动,满脑子都是胖司机知足快乐的声音和模样。
7
已经有几天了,驾校的教练车总出毛病,其实也不是大毛病,平地上好好儿的,一练坡道起步就熄火,教练说是气的质量有问题,车没劲儿。说没办法,学校为省钱,所有的教练车加的都是天然气,最近气的质量不好不说,加气站的气源还因故紧张,每次加气都得排队等,有时一等就是两个多小时。
教练排队等加气,学员们只能耐着性子等教练。
干等无聊,只好闲扯。
快嘴利舌的余燕说,我女儿昨晚作业做到快一点了还没完,真急死人了。我问她咋回事,她说冬瓜头、鼠眼王疯了,布置这么多,我有啥办法!我问冬瓜头、鼠眼王是谁?她说语文数学老师呗。我急了,说,你们才多大,就敢公然给老师起外号,还出言不逊,要翻天啊!她说又不是我起的,再说了,他们本来就疯狂,冬瓜头动不动就罚全班抄课文,鼠眼王每天都要布置做试卷,好多题还都是没讲的。这才半學期,我们的课外试卷都做了两大本了,不是疯狂是什么?
一向言语矜持的老章,哼了一声说,这算啥啊,我儿子在四中上初一,重点中学,那作业不叫多叫重,重量的重。重到啥程度我给你们说,前几天给儿子过生日,当着爷爷奶奶的面,他给我们说,最近他们班私下里搞测验,题是选择题:
1.上一整天数学或语文课,晚上没作业;2.上一天体育课,但必须熬一整夜才能睡觉;3.得脑震荡,休息一个月。
你猜怎么着,全班50个孩子,竟然全部选择脑震荡。
大伙儿轰的一声全乐了。
老章说,你们还乐呢,我都快晕死了!
余燕接过话头说,十来岁的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天天作业那么多,一个个严重缺觉,早上摇都摇不醒啊,还闹着喝咖啡!我女儿说,他们班好多同学都带咖啡去上课,有的孩子还知道冲了喝,有的干脆就干吃。就这,课堂如果打瞌睡什么的,马上就会遭体罚,你说这不是摧残这不是恐怖吗?真想告他们!
告啥呀!冯涛笑嘻嘻地说,我给你们说个事,我上高三那会儿,作业多得每天最多能睡4小时。我这人学习本来就不咋样,尤其数学差,一掉链子就听天书,眼看连普通大学都考不上,老爸急得不行,一到星期天就给我请家教,他自己坐在一边盯着陪。
你想想,本来作业就多得要人命,再加上家教,谁受得了啊?
结果第二天到学校,瞌睡得实在受不了,只好上课睡觉。我睡觉的本事绝对一流,无论坐着站着想睡就睡,瞬间就能进入昏睡状态。尤其坐着睡,腰直背挺,头都不用低。以往睡着了没事儿,我坐后排,老师根本看不出来。可那次不知咋了,睡着睡着突然打起呼噜,声音很大,被数学老师听到了。她到处看看,没见睡觉的,就朝着声音找过来。我的同桌是女生,我俩相互讨厌不说话,她见老师过来,马上朝我指了一下。女老师见我挺胸拔背呼呼噜噜睡得香,古怪得像演滑稽戏,竟然就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那半天,我正云里雾里不知做啥呢,冥冥之中,感觉像是灭绝师太飘然而至,朝我横眉竖眼举掌劈来。我本能躲避时,不知怎么就像孙悟空从云头上一个跟头翻将下来,迷迷糊糊间,前额重重磕在了课桌上……
一声巨响,吓得老师一声惊叫,差点儿一屁股坐地上。
全班哗然呀!
就这,竟然也没把我磕醒,感觉里只是被灭绝师太狠狠打了一掌,我还得逃命呀!可眼看前面是大海,脚下是悬崖,绝望间,猛听有人尖声叫喊我的名字,声音大得像炸雷……
……我在老师的狮吼声中眨巴着眼睛醒过来,根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是咋站起来的,感觉脑子还在梦游状态。明明已经站起来了,意识里的信号却恰恰相反,人往下坐身往下倒,可又没坐到凳子上,顿时稀里哗啦人仰马翻……
班里哄堂大笑啊!
全都笑疯了,乱套了!
严萍也笑,跟大伙儿一样,眼泪都笑出来了!
天下还真有这样的事啊,太滑稽了,荒唐得像恶搞。
冷不丁心头一颤,不由得又想起儿子来。
说是说,儿子在香港的那个学校,这方面是绝对不会出问题的,作业在学校基本上就完成了,有时也会有少量的作业,但大多是思考、娱乐题,从来没有强迫这一说,真不知是该遗憾还是庆幸。
正说笑呢,教练开车回来了。
严萍看看表,10点20分,不到3公里远的气站,加气加了两个小时零20分。
教练目光锋利,脸色阴沉,不知是排队排烦了,看大家嘻嘻哈哈不高兴,还是有啥心事儿,例行的点名、擦车全免了,直接开练百米加减挡。
百米加减挡的车道,在教练场的南面,由于整个场地地势狭窄,东西两头仅够100米,还是挖掘机挖出来的,东北西三面是土崖,南面是沟坎。虽说道边栽着两排树,但都是不大的小树,冲起来的车一旦方向偏差,挡是挡不住的。到了前面,如果不能及时刹车,撞崖之类的事没准说出就出。也就是说,在这儿练百米加减挡,稍有不慎后果不堪设想。因此,教练们都格外专注,丝毫不敢马虎,生怕一不小心出事儿。
严萍上车深深吸了口气,稳稳踩下离合器挂1挡,耳边一声闷吼:
安全带!
她吓了一跳,咚咚的心跳中,一股热流漫上脸颊,不就一时紧张忘系安全带了嘛?还是被你给逼的,说一声不就得了,干吗非得大喊大叫,火气呛人啊!她心里恨着,使劲咬咬大牙,伸手拽过安全带。
你咋回事啊,怎么这么不专心!教练明显不耐烦地大声训斥道,说过多少次了,上车必系安全带,咋就这么没记性啊!
她系好安全带,再次挂挡。
没想到教练再次发火,叫她下车重来!
又是众目睽睽之下,又是如此伤她面子,严萍的火噌一下就蹿了起来。本来一想起儿子她心就乱,这又莫名其妙被人训,她又不是出气筒,凭啥呀!她不知道,教练因为排了1个多小时的队,好不容易到跟前,加气站突然停电,不知还要等多久。他就给校长打电话,要求加油,没想到校长冷冷地说,加油可以,涨出来的成本你给付啊!就这,他迫不得已,又等了整整1小时,心头能不窝火吗?教练窝火,她哪知道。脑子一热,血气一冲,用力打开门,下车,用力关上;然后再使劲开开,上车,再使劲关上!
教练盯着她,阴沉的脸猛往下拉,但由着她发泄,没吭声。
百米加减挡已经练过几次,她掌握得不错,车一起步,马上根据要求1挡换2挡,给油,車速一起来,2挡换3挡,然后稍一加油,3挡换4挡,4挡换5挡。再然后迅速依次递减到2挡,百米也就差不多了,点刹车,转弯,把车停住。可就这么简单的程序,她在2挡换3挡时出了错,愣是把变速杆往5挡里塞,感觉不对,又往回扒拉,心就慌了,好不容易挂上3挡,车速已然太慢,赶紧加油。以往动不动就会熄火的车,突然车头一昂就蹿了出去。眼看高高的土崖已到跟前,最多能有30米吧,猛听教练喊稳住,喊刹车!她清楚地知道是该减速了,只要松油门踩刹车就行,却中邪似的,神差鬼使换开了挡,想要3挡换2挡,练的就是百米加减挡,她减挡没错,只要3挡变2挡,车速一慢,点刹车转弯也不会错!哪里想到,她仓促间换上的不是2挡是4挡。更要命的是,她从加快的车速意识到挡换错了,急踩刹车时,踩住的不是刹车是油门……
……说时迟那时快,桑塔纳猛地一吼,照着土崖就撞了上去!
手忙脚乱的严萍一声尖叫,本能地急打方向,想要朝左躲避,猛然看见左边的车道上不知从哪儿冒出了几个人,她一把方向就又打了回来。也就三两秒吧,高耸的土崖已近在咫尺,眼看撞崖毁车已不可避免。她头脑轰的一声,失去了反应,就像坐在过山车上,本能地闭上了眼睛。
千钧一发之际,教练从严萍已然僵硬的手里一把搂过方向盘,朝右猛打,与此同时,狠拉手刹,关闭电源……
……惊呼声中,前轮已经越上护坡的教练车,筛糠似的抖了几抖站住了,保险杠离土崖不到二尺。
人们刮风似的围拢过来。
严萍浑身发抖,她吓傻了,心慌得喘不过气来,差点儿就尿裤子了。
教练双眼通红,但他一声没吭,俩人在车里傻傻坐了那么十来秒,他紫胀着脸,火辣辣的目光往下一垂,嗓音沙哑道,好了,已经没事了,你可以下车了。
严萍没听见似的,她腿软得动弹不得,感觉里,做梦似的,时间似乎凝固了,漫长得像是一百年。
听见没有,我叫你下车!
教练的嗓门高起来。
这次严萍真真正正听见了,听见了,身体的功能也就恢复了,断电的大脑也就正常了,她闷疼的心口酸了几酸,泪水哗一下淌下来,虚脱似的说,对不起,全怪我,都是我的错!
教练下车,打开后备箱,拿出一瓶矿泉水,帮她打开车门,拧开瓶盖把水递给她,说,怪你啥呀?啥都不怪!这是驾校,只要出事,负责的一定是教练!下来吧,喝口水缓缓神。
严萍接过水喝了一口,情绪似乎好了些,这才挪动腿脚下了车。
教练把车倒下来,马上检查副刹车,发现副刹车突然失灵,是因为踏板踩不到底造成的。原因很简单,踏板底下沾着一团可以发光的形似外星人的黏性塑胶,确切地说是沾着一个小孩子喜欢的塑胶玩具。他拿着玩具愣了愣,立刻想起昨天上午,学员姜樱把她5岁的儿子带来了,说是幼儿园停电放假一天,孩子实在没处去,又不能关家里,只好带在身边。中午吃饭休息的时候,他看见小家伙在车里爬上爬下地玩儿,蛮调皮,蛮可爱的,不仅没说什么,还逗他玩儿,给他开了一瓶学员买的鲜果茶。怎么也想不到,小家伙玩儿的时候,竟然把他的外星使者,藏到了刹车的踏板底下。
真是太悬了!
其实,当严萍刚一换错挡,他的脚就已经放在了副刹车上,比他自己开车谨慎多了。车一冲起来,他就踩下了副刹车,意外的是,车子只是慢了一下,不但没有停下来,照样吼叫着往前冲,用力再踩,毫无作用,幸亏他手脚反应快,否则一场大祸已然发生。
校长闻讯赶来,看着撞坏的护栏满脸阴沉,问:咋回事?
教练说,练百米加减挡,车没收住。
你不在车上吗?
在,刹车踩了,没踩住。
怎么可能啊,车是新车!是谁开的?
教练说,这是意外,责任在我,与学员没关系!但我还是要给你再提建议,这条车道长度不够,应该想办法把前面的土崖挖掉几米,这样更符合训练要求。
校长沉脸道,扯什么呀,我这是标准场地!
教练眼睛的余光看着围拢过来的学员,也沉下涨红的脸来,他努力调整情绪,尽量保持平静。看着这位比自己小着十来岁,浑身上下名牌扎眼,盛气凌人的校长,说,好吧,就算我扯,可为了安全,我还是要说,这条车道,算上路沿,只有96米,根本不够100米,不信马上量。3年来,我给您说过不止一次。
校长的脸绿了,这言下之意明明白白,事故责任不在我,你要是场地合格,事故肯定不会出!这样严肃的话,不仅当着她的面讲给她听,而且是当着众多学员的面。她的脸色由绿到白,由白到红,咬了咬嘴唇,掉头走了。
8
当天中午,情绪一塌糊涂的严萍几次想要甩手离开,每次都好不容易克制下来,她实在不甘心,不明白自己咋就这么笨,这么迟钝。吃饭时,看大伙儿一个个吃得热火朝天,她是一点儿胃口都没有,就想独自到哪儿转转,好好喘口气。没想到,在大门口和教练碰了个正着。
教练没事似的说,哪儿去啊?我正要找你呢,晚上有事吗?
没事。她略显吃惊地说。
那你包车练两小时吧,马上就包!再有十来天就该考试了,到跟前包车的多,排队挺麻烦的,早点练练有好处。1小时100块钱,没啥问题吧?
毫无准备相当意外的严萍马上说,好啊,太好了!我现在就交钱!说着,就要拉包掏钱。
教练赶紧说,钱是交给学校的,哪能给我呀!办公室有人,你现在就去交,车和教练由他们定,派到谁是谁。
教练说完转身走了。
严萍傻傻地站了会儿,心里热乎乎的。这烦人的教练似乎也不坏,平时凶神恶煞,真要遇上什么事,倒也挺有人情味的。自己捅了那么大的娄子,差点儿就出车祸,原想他不知怎么反感自己咒骂自己呢,伺机整治似乎是肯定的,想不到不但没发飙,反而一再地安慰、关怀,心里顿时就歉疚起来。
严萍没想到,包车时,七八个教练里,偏偏摊上的是兰教练,而她心里想的是换教练。教练换了,心情自然不一样。可运气不好换不了,那就顺其自然,反正好歹都是自己练。
上了车,她问教练怎么练?
教练毫无表情地说,平时怎么教你的,你就怎么练,先倒桩,后九项,慢点儿,一定要集中精力。
严萍心说好吧,一圈下来,她几乎每个项目都出错,倒桩碰杆,起步溜车,大饼干脆个个压。教练很耐心,除了说要点,多余的话一句没有。第二圈开始,她平静了一些,心里暗暗给自己使劲,不要紧张,稳稳来,不就练车嘛。这样想着,所有项目的要领就都在脑子里清晰起来,手脚也一下子灵敏起来,明显的进步,连她自己都暗暗吃惊。教练说,很好,就这么练,再放松些,错了重来,全神贯注,就当我根本不存在。如此这般,她一鼓作气练了五圈,奇了怪了,她就那么自己开,竟然越练越放松,平时根本没把握的单边桥,一上一个准,每次必压的大饼,也都能一一绕过……
当她练够两小时,把车稳稳停下时,教练冲她拍拍手掌,说,好,好极了!这样的心态就对了,不光考试能过关,上路也不会有问题!
她的心一阵狂跳,像刚洗了个热水澡,说不出的满足和开心。
教练场里静悄悄的,还不到8点,薄云弥漫的天空已经朦胧下来。他们是最后练完的,该走了。
教练說,你家在哪儿,我把你送到公交车站行不行?
严萍绽开真挚的笑容说,谢谢你了,请问你现在有事吗?要是没有的话,能不能给个面子,我想请你吃西餐……
教练急忙摆手说,算了算了,吃什么西餐啊,这么晚了,你赶紧回家吧!
严萍说,那我知道了,你肯定没事,你要是不喜欢西餐,咱们就去吃海鲜,你看咋样?
教练被动地笑笑说,那好吧,要我说,咱随便到哪儿吃碗面就行了,干吗那么破费呀,西餐、海鲜很贵的。
严萍说,谢谢啦,谢谢你给面子啊,咱们就去吃西餐吧,有家港式的,菜品、服务都相当好。
20分钟后,俩人坐在了装饰精美,光线柔和,氛围温馨的小隔断里。
严萍问教练,牛排要几成熟的?
教练说九成。
严萍说好的,我也要九成的。说着,拿出一张贵宾消费卡,递给显然很熟的服务员,说,老样套餐两份,果汁要现榨的。
等餐的时候,严萍问教练,今儿我闯那么大的祸,你咋没开骂呀?
教练说,骂什么呀,你都吓成那样了。再说了,事情也不怪你,我是教练,就在旁边坐着,不管发生啥事,责任都在我!最起码我不够细心,性情太躁,要是事先检查一下或者试脚刹车的话,踏板下的问题很容易发现,今儿的事故也就可以避免了。
严萍心里咯噔了一下,说,今天的事儿,算事故吗?
当然!教练严肃地说,幸运的是,只撞坏了护栏。知道不,今儿最悬乎最危险的,是你朝左猛打的那把方向,你只看到了前面要撞崖,看不见旁边的人。要是再慢那么一两秒,不把方向搂回来,伤了人的话,那祸就闯大了!车撞了,毁了,都不怕,就是不能伤人!
菜陆陆续续上来,俩人都饿了,吃着东西说着话,不知不觉间,温暖的气氛弥漫开来。
严萍说,在你教过的学员里,我是最笨的吧?
教练说,不不不,你一点儿也不笨,你的问题在心理。坦率说吧,叫你包车前,我的心里很矛盾啊,可以说斗争相当激烈。我真实的想法,是要明确告诉你,你的性格不适宜开车。
真的呀?
真的!我发现你经常一心二用,动不动就愣神儿。愣神儿可以,但动车的时候绝对不行!你愣神,车比你更愣,你明白我的意思吧?我想对你说的是,听我一句劝,回家去吧,去给自己好好雇个称心如意的司机,省心,安全,好处多多。后来又一想,还是再看看吧,也许经历点事,心理承受力强了,人也就稳当了,这才建议你包车的。事实证明是对的,我相信不会看错,你心里的那道坎儿已经过去了,一天之内你前进了一大步,可以说突飞猛进。练车就是这样,放松心态,集中精力,学会琢磨,遇事冷静,就那点儿东西,掌握起来并不难。
严萍轻松地笑了,教练的直率她喜欢,当然还有他说话时认真自信的神态。她笑盈盈地给他布菜,添加果汁,感觉里,好久没对男人这样了。
教练也不客气,欣然坦然地接受照顾,就像面对老朋友似的。
眼看吃得差不多了,严萍温存地说,来点儿餐后咖啡好吗?这儿的咖啡味道醇香,挺不错的!
教练迎着她的目光说,谢谢了,喝了失眠。我觉得你性格挺复杂的。
是吗?严萍稍稍一愣,马上反应过来,敏感道,怎么讲,是不是想起第一次见面咱俩PK的事了?
教练说,对啊,我当教练3年了,从没学员顶撞过我,就你敢。当时我心里那个火呀,差点儿把你给开了。
凭啥呀?
凭我是教练啊!
教练咋了,你敢开我试試!我是来学车的,不是来受气的,你不就一教练嘛,凭啥大喊大叫欺负人啊!
教练乐了,说,没有吧,我这人从没欺负过任何人,训学员那也是经验,是原则,是迫不得已啊!
严萍也乐了,说你干吗要当教练啊?他们说……
教练见她突然收口,露出歉意,自然明白她的意思,坦然道,我赚钱不多,责任不小,天天生气,累得要死,天下最没意思的工作就是驾校教练对吧?他们说得没错,我一个月拿自己产值的8%,也就是1600块钱,从早累到晚,遇上包车的,还得加班,而且没有加班费,这肯定不是好工作!但没办法,我的腿上有伤,关节也不好。有这样一份安定的工作,算是不错了。
咋回事儿?说说好吗?严萍关切地问。
教练略显为难地说,都是过去的事了,一言难尽啊!但见严萍神态专注、满眼期待,不由得心里感慨,叹息道,我给你们讲过我父亲的事儿。父亲死后,我接过了他的班,先是跟师学徒开卡车,后来开油罐,再后来开大客开小车,总之厂里的车我开了个遍。后来厂子改制,一夜之间公变私,我只能随大流,买断工龄走人,辛辛苦苦干了十几年,拿了还不到三万块钱。没办法,谁让我文化不高没啥本事呢。再后来,就在社会上给人打工。有个开矿的大老板,想找个技术过硬的司机,有人就把我介绍给他,纯跑野外,吃喝保险不算,每月开4000块工资,算是高薪聘用。我挺高兴,那时身体多好啊,跑野外正合我意。结果一趟下来,才知道啥叫野外的厉害。给你说吧,头一趟跑的就是格拉丹东,根据地质资料去考察一个金属矿,两辆三菱越野车,在海拔五六千米没有任何路面的情况下,跟着一个地质工程师来回整整跑了20天。一路上趟冰河,越沼泽,过悬崖,走峭壁,那份苦啊累啊就不说了,单是缺氧头疼胸闷气短彻夜难眠就能致人以死地。真的,啥时候想起来都让人崩溃!也就是车好,要不早死几次了,真的!
太折磨,太痛苦了!
最难忘的一次,是跑可可西里,是5月份的一个下午,河道中间的冰刚刚融化,岸边还是坚硬的冰碴子。老板让过河。我怎么看怎么悬乎,那河虽说不深,但河面很宽,河底里不是石子是淤沙,万一陷车,可就麻烦了。但急着赶路的老板执意要过,说这点河滩算什么啊,你知道咱这车的马力多大吗?不用前驱就能过,你信不信!我只好照办,结果陷在了河道里。眼看越陷越深,仅靠单车肯定是出不来了,就绑上拖绳用车往外拽。可还是不行,那车四轮刨地疯着吼,拖绳都拽断了,陷住的车就像被河神吸住似的,纹丝不动。
我急了!
可可西里,海拔五千多米啊,飕飕的西风刀子似的刮人脸,不等太阳落山,气温已经是零下了,最近的人烟也在300公里之外,这要是整不出来,不得要人命啊!我啥也不顾了,跳进刺骨的冰水里,开始用锹挖车,等把四个轮子前后的淤沙清理掉,车子拽出来,我浑身上下都湿透了,迈不开步,说不出话,喘不上气,四肢颤抖,牙关打战,眼前黑眩,胸腔里憋得要爆炸……那个冷啊,啥时候想起来,骨头缝缝里都冒寒气……
我的腿和关节就是那次冻坏的。
腿坏了,身体也就垮了,再跑野外肯定不行了,老板找了个部队上退伍的汽车兵接替我,让手下给了我一万块钱,说是让我养身体。现在,人家生意越做越大,开着几个矿呢,光是金矿就两个,还有铜矿和煤矿。反正都是国有资产,只要上上下下的门路打通了,关系网络铺好了,钱滚钱,利翻利,一年净赚几个亿!
严萍说,那你没找老板啊,你是为他伤了身体,他应该负责的。给一万块钱就打发了,太不公平,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要不要帮忙啊?
教练笑笑,说,算了算了,都过去几年了,当时没经验,既没和人家签合同,也没想那么多,发生后果,只好自认倒霉!我就是从那之后当上教练的,行了,这份工作适合我,也就张张嘴巴动动手,每月1600块钱,一个人够用了。
一个人?严萍疑惑地看着他,你……你是单身?
教练又笑笑,说,结过婚,那时我开油罐车,到玉门拉油,一趟来回得三四天,还都是晚归早出,两头不见太阳。一句话,我没办法让她幸福,结婚不到3年就离了,还好,我们没孩子。
之后呢,再没找吗?
严萍特想追问一句,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9
严萍和教练从餐厅出来,已经是10点半了。街上清静了许多,挂在树上的街灯动感夺目,闪烁的荧光像是融化的光雨,黑沉沉的天空隐约显露着几颗亮点儿似的星星。他们站在街边,一辆出租车感应似的开过来,打了声喇叭,教练招手冲司机点了点头。
上了车,严萍说,我家就在前面,先送我好吗?到了小区大门前,说,我住9栋21楼,谢谢你了!
教练也不客气,冲她点点头,说了声再见,似乎一切都自然而然。
严萍进了大门,站在栅栏后,目送着出租车的尾灯渐渐消失在流淌的车流里,一种淡淡的说不出的失落漫上来。突然有点儿不愿进家,就在绿地宽敞的花木间信步走走。正走着,手机响了,是秦雨打来的,问她干吗呢。接着就兴高采烈激动起来,说,我从中午打麻将到这会儿了,战果辉煌啊!一宰三,几个爷们儿每人输我四五千,这会儿我要请他们吃皇冠楼的夜宵,然后洗脚按摩放松放松,你无论如何要陪陪我啊!严萍说,不了,我刚吃完,你要害我长肉啊!秦雨说,你必须来,明儿晚上带你认识一下穆厅长,他这几天正搞接待,是广东的一个什么经洽团,规格挺高的,给人送的礼物是昆仑玉,我特意向他介绍了你。还有,我小叔子他们公司搞店庆,要订做你那儿的大摆件“黄金万两”。还有啊,给你介绍的老朱,到底啥想法啊,也不回个话,人家单是房地产,今年就做了三个项目。人嘛,也就文化程度差了点儿,可他本事多大啊,相貌也不赖!好了,快准备一下,我叫人去接你,见面聊,拜拜……
放下手机,严萍心里沉沉的,她真挺累,腰酸腿困,眼睛干涩,连澡都不想洗,实在不想去,可又不能不去。要想生存得好一点儿,未来美满一点儿,代价总是要付的。况且,对她来说,生意做到这份上,等于坐地分红。两月前,秦雨就给她成功拉过两笔生意,一个是韩国的经贸观摩团,一个是香港的项目合作考察团。从她这儿拿的纪念品,清一色的昆仑玉,纯利有二十多万。秦雨有这本事,她当然也不会亏待她。电话里听得出来,这次机遇可能更好。
有好机遇,当然要抓住!
她振作精神,稍稍打扮了一下,换了身衣服,把一沓没开封的大额现金匆匆塞进包里,估计买单输钱应该差不多,就想躺在磁疗椅上养会儿神,但来不及了,秦雨派来的车已经在楼下催她了。
第二天早上,只睡了两个来小时的严萍到点儿醒来,但睡意正浓,眼皮子沉得睁不开,只是翻了个身,就又昏然睡去。迷迷糊糊中,似乎走在乱哄哄的街上,突然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那身影朝她转过脸来吹胡子瞪眼,接着不知怎么把她拉上车,上了一条笔直的高速公路。她坐在车里看着他,心里一点不害怕,感觉这人熟得不能再熟,可就是叫不上名字。疑惑间,车速越来越快,越来越疯狂,眼看着时速表就从100打到了180,又从180打到了220。她慌了,巨大的恐惧里,她就要失声叫喊了……那人似乎知道她的心念,转过头来,朝她很有风度地微微一笑。天哪,开车的家伙竟然是驾校的兰教练……
她浑身颤抖,惊醒过来!
吓醒的严萍,身体汗湿,大口喘息,好半天回不过神来。
不就请他吃了顿饭吗?再怎么着也不至于梦到他呀!可就清清楚楚梦见了,而且是这样一个惊心动魄的怪梦……
睡意散了,意识活跃起来,就再也躺不住,赶紧起床洗漱,喝了杯奶,匆匆赶往驾校。她已经想好了,给教练说说,今儿事情太多,还都是大事,请他照顾一下,让她先练几把,练完就走,回家抓紧时间补点觉,下午晚上好办事。这样想着的时候,她有点儿不自在,昨晚请人吃饭,今天就提特殊要求,似乎不合适。教练是个正直的人,也许会为难。可正直归正直,她今儿情况真不一般,实在不行请假走人。
脑子里胡思乱想,眼前一路绿灯,到达驾校竟然提前了10分钟。
一进校门,就见教练一个人正蹲那儿修护栏。
她一惊,急忙跑了过去,护栏是她撞坏的,应该由她请人来修才对,咋能让教练动手呢!到跟前一看,胸口又是一阵乱跳,昨天被她撞得歪七扭八的铁护栏,已经基本上复原,地上扔着榔头、铁丝之类的东西,一看就知道干了很长一段时间了。她的心里一阵感动,见教练手里拿着老虎钳,还在把断裂的铁条往一块儿拧,就想说点儿什么,或者做点儿什么。
不等她开口,教练笑笑说,咋这么早啊?
她的脸红了,说,对不起,都是我不好,害你大清早过来修护栏。
有啥对不起的,不就这点儿事吗?都说你们这个班,有个女老板,我当是谁呢,没想到是你啊。
谁告诉你的?
自个儿躺床上想到的。
严萍有点儿不自在,说,啥老板啊,不过做点儿生意罢了,要我帮点什么吗?
不用不用,已经好了!教练说着,把断裂的最后一根铁条用铁丝使劲拧在一起,尽量回复原状后,站起身来,拍拍手上的土,看着修好的护栏叹口气说,应该买点儿材料,焊接好了,刷上油漆才好,就先凑合吧。
严萍顺着教练的眼光一看,可不吗?原本二尺来高的绿色护栏,现在就像是狗啃了似的,怎么看都不舒服。说不出的歉疚感愈加强烈,原本想要请教练照顾一下提前练车走人的话,就再也说不出口。
既然如此,索性练车好了,下午早点儿离开总是可以的。
整整一个上午,轮了两把综合训练。严萍练得一丝不苟,一点儿差错没出,也不瞌睡,而且握着方向盘的时候,忽然之间就有了说不出的惬意感,觉着车在她的手里挺服帖挺听话的,觉着驾车的感觉真不错。
午饭时,一向消息灵通的镇长凑到严萍跟前,神神道道地说,知道不,咱们兰教练受罚了。
严萍吃了一惊,忙问,咋了,发生啥事了?
镇长趁机靠近她,蹭着她的膀子贴着她的发鬓说,早上驾校发工资,他们说扣了兰教练600块钱。
为啥呀?
你还问为啥,不就因为你吗?你把护栏撞成那样,差点儿就出大事故,学校能不惩罚吗?
严萍头里轰的一声,身上顿时起来一层鸡皮疙瘩,气冲冲地说,護栏是我撞的,干吗和教练过不去,扣他的钱啊?再说,不都修好了吗?
镇长幸灾乐祸地说,学员出事故,责任肯定在教练,撞护栏的是你,可他兰教练不就坐车上吗?他不负责谁负责!
严萍心里乱了,乱得一塌糊涂,教练辛辛苦苦一个月,就挣那点儿钱,勉勉强强能够生活。这可好,就因为自己的差错,一下子就给扣了三分之一还要多。大概他已经被气扁了,就觉着说啥也不能让他受损失。她打开包,点了10张大钞,考虑再三,又拿回4张,她要当众把钱交给教练。
没想到,正在办公室和大家一块儿喝茶的兰教练,一听明白她的话,平静的脸一下子板了起来,不高兴地说,听谁说的,胡闹!
严萍说,这不是胡闹,罚你的钱太不公平,太过分了!
屋里的七八个人刹那间凝神屏气,所有的目光全都射向了严萍,眼睁睁地看着她把崭新的几张大票递给教练。
教练没看见似的说,干吗呀你?都像你这样,还能有规矩吗?
她很尴尬,但依然坚决地说,护栏是我撞的,罚款当然应该由我出,扣你的钱本来就不应该!
走走走!教练真的生气了,嗓门越来越高,唾沫星子都溅出来了,你啥意思啊,我没见过钱是吗?走走走,少来添乱行不行啊!
吼完,看严萍还在那儿站着,他自己起身气哼哼走了。
10
眨眨眼,5周时间就过了。
严萍脸晒黑了,嘴唇裂了,整天粗茶淡饭,跟班练车,性格爽朗许多,人也变得结实起来。
终于熬到了考试的日子,秦雨再三问她有没有把握,要不要找人帮帮忙,说,你已经学下来了,不就拿执照吗?我打个电话给你办好就是了,考什么啊!她说,正因为学都学下来了,才要考呢,你就别操心了!
当天考试的能有五六百人,兰教练不知何故没来,学员一律编组进场,点名应考。严萍编在了12组,最快也得3小时才能轮上,走又不能走,只好干等。
约摸半小时后,考完的人陆陆续续走出来,过了的喜笑颜开,砸了的垂头丧气。任莲出来了,一见严萍马上小鸟似的飞过来,说,太好了,我考过了!然后笑盈盈地拉着她的手,左一声严姐,右一声大姐,给她讲考试的过程和感受,说,我考桩一次过,九项抽的是压大饼,压了一个,蹭了一个,扣了我20分,勉强过了。说完,甚是亲密地搂着她,抱着她,比亲姐还亲。
严萍说,祝贺你了,快回家吧,你父母肯定为你高兴啊。
任莲说,我就一个人,爸妈都去旅游了,反正没事儿,我陪姐姐聊聊好吗?
严萍心说,我们有啥可聊的,可也不好拒绝,毕竟人家尊敬你。再说了,小姑娘也蛮可爱的,聊聊天也没啥不好的。心里想着,嘴上说着,不知不觉,俩人竟然很快就找到了共同点。小姑娘兴趣广泛,影视明星,绯闻趣事,食品安全,购车讯息,生活时尚,港台海外,等等等等,没有她不知道的。严萍挺开心,不经意间,一个小时就过去了。这时,有个胖姑娘满面春风喊任莲,俩人姐妹似的,相拥相抱,一阵庆祝。任莲说,姐,你再等会儿,我先走了,上车慢点儿,这可是考试,越慢越好,沉住气,肯定能过!说完,不知是情绪所致呢,还是一时高兴,在严萍脸上吧嗒一声亲了一口,这才和那胖姑娘勾肩搭背,甚是亲密地跑了。
镇长出来了,他看了一眼跑开的任莲,马上朝着严萍嬉皮笑脸蹭过来。
严萍问他考咋样?
他笑眯眯地摇头说,不行,我太紧张,心理负担重,一上车就慌,考桩两次都没过,还都是越四线。咱们班的小季也没过,这小伙平时练得多好啊,可就是没过!那个最肉的周虹倒是一把就过了。说着,色眯眯的眼角瞥了瞥离开的任莲,说,小任和你蛮亲热的呀,你没听说她的事啊?
严萍看他神神道道的样子,心里一沉,说啥事啊?
镇长绽开笑脸,腻不唧唧地说,早都传开了,她是同性恋。
严萍吓了一跳,同性恋,不能吧,咋会这样呢?
镇长满意地看着她的反应,把头凑近她,压低嗓门说,有啥不能的,我的眼力错不了,啥样的人没见过啊!这女孩,十有八九是同性恋,至少有严重倾向!你没发现嘛,她长得不错,人也机灵活泼,可从不和男的打交道,跟小伙子连话都很少说,净和女的嘻嘻哈哈玩亲热。
严萍心里顿时反感,心说,胡扯啥呢,不和男人交往就同性恋啊,简直神经病!可紧接着,心口一阵乱跳,脸上被女孩刚亲过的地方,立刻痒兮兮地刺挠起来,联想到她一连串的举止行为,不禁倒吸一口气,情不自禁地使劲擦了擦腮帮子,心说这年头啥事都有可能,也许……也许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呢……她不敢往下想,急忙否定冒出的念头,人家好好的女孩子,没证没据的,干吗要把人家往那方面想!这年头,有些人就是闲得无聊找排遣,专门造谣玩恶搞,背地里老说人家坏话的,没准就是他自己有毛病!再说了,即便人家咋咋咋了,跟你啥关系啊,要你没遮没拦倒闲话啊!
镇长见她神态有变,敏感地转移话题说,能把你的片子给我一张吗?
严萍说我没片子。
那给个号码也可以,不管咋说,毕竟也是同学了一场,没准啥时候就又碰上了,你说是吧?说着,掏出手机,等着严萍说号码。
严萍装着没听见,说,你考完了,还不走啊?
镇长一点不难堪,收起手机说,我不走,他们让我等补考呢。说着,又露出神秘兮兮的腻味样,那意思分明是说,我有门路,走个过场,肯定能过!
严萍相当顺利,考桩、九项都是满分。
10天后,她拿到了驾照。又10天后,她开上了自己的新宝马。
一天中午,严萍开车路过驾校,突然就想起教练来,心里一热就想去看看他,不是显摆,只是看望。进了驾校,正赶上吃午饭,院里学员众多,一个个捧着大碗吃得畅快。严萍转了一圈,没见教练,办公室也没有,就掏出手机打电话,但听到的是停机的电脑音。心里纳闷,正好见看门的老马在收集剩饭好喂狗,就去问他见没见兰教练。
老马说,你不知道啊?你们考试那天兰教练就走了,解聘了。
严萍一惊,说,咋回事啊?
老头四处看看,低声说,咋回事,听说为一个女学员撞护栏的事,得罪了校长!其实,兰教练那人挺好的,就是性子直了点。
潮热上涌,严萍差点叫出声来,这叫啥事啊,就因为自己的一次莽撞,教练竟然丢了他热爱的饭碗。严萍的冲动盖过了愧疚和不安,就想去找校长理论理论,这么做,太不讲理,太霸道了!转念又一想,你算老几,在人家的地盘上找事儿,不是自讨苦吃吗?还是应该先找教练,问问到底咋回事再说。可她就是联系不上他,没人知道他家住哪儿,也没人知道他为啥停机。总之,自从他离开,人就蒸发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一连数天,严萍心里特纠结,天天早晚给教练打电话,结果都一样。
倒是秦雨给联系张罗的那些生意,说成就成了。她趁热打铁,一鼓作气统统搞定,单是那个“黄金万两”的玉雕,就净赚了20万。
没费啥功夫,进账几十万,搁谁不舒畅啊!
可一回家,心情就像是破土的嫩苗遭了雾霜,往往转念之间就坏得厉害,她只好拼命干家务,越是往温馨里摆弄,就越是说不出的孤独和寂寞。
中秋过后,几番冷雨秋风,高天雁唳,黄叶簌簌。
秦雨找严萍陪她到开发区看房,她买了两套高层投资房,刚拿到钥匙。
一路上,秦雨一个劲地埋怨她,说,上次给你介绍的那个老朱,你不同意,人家上礼拜结的婚,娶了个小他二十好几的大姑娘,还是名校的本科生。说今儿晚上请你的,又是正处级的官员,你要是再不满意,我也就没招了,再也不管你了,不信走着瞧!真搞不懂,你到底想嫁啥样的?严萍说,我也不知道,我跟你去赴宴还不行吗?不行,你得和人交朋友,不光是吃饭!严萍挤出笑来,说,不会拉我去跟男人上床吧?
说笑间,要看的小区到了,没想到正是几个月前严萍开车闯祸的地方。
俩人都有些意外,有些感慨。
进了院子,严萍就愣了,像被人念了咒语似的。
秦雨问她怎么啦?
她啥话不说,只是呆呆地看着那个身穿工作服,寸头宽肩高鼻大眼的人推着个铁皮车从库房里出来,车上拉的是皮线、塑管之类的东西。看着看着,她突然就开心地笑了,发疯似的使劲抱住秦雨,说,谢谢,太谢谢你了!
秦雨说神经病啊,谢我什么啊?
严萍推开秦雨撒腿就跑,到了那个推铁皮车的工人跟前,二话不说,上去就从人家手里抢车把,一点不客气。
一张满是尘土的老脸转过来,异常惊讶地望着她!
她傻了,像是活见鬼!
那人回过神来,从车上拿起安全帽往头上一扣,含含糊糊嘟囔了一句听不懂的方言,头一勾,弯腰蹬腿拉起车吭哧吭哧地走了。
严萍望着那人的背影,脊梁一阵麻凉,长叹口气,摇了摇头,握住跟上来的秦雨的手,没头没脑说了句太像了,紧接着就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作者简介:
海桀,男,著有長篇小说五部,在文学期刊发表中短篇小说近百篇,现供职于青海省文联。
责任编辑 王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