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忍冬果

2012-05-08王保忠

北京文学 2012年9期
关键词:毛驴金花肚子

他一进门就看出了我的肚子,看出后眼瞪得牛蛋大,脸上的笑也没了。我知道这一天终会来,我害怕,又不能不硬着头皮应对。我不知道该咋跟他说,咋说他也不会信,没错,我肚里的娃不是他的。不是他的,我自然不能硬说成是他的,再说他都好几个月没回家了,就是再笨的一个人,也能推算出这娃不是他的。自家的地让别人种了,他肯定会发驴脾气尥蹶子,这我早料到了。就由着他吧,他想骂就骂想打就打,打死我也没怨言。

你说,怀了谁的杂种?

我,我不知道咋说,你就甭问了。

甭问?你能偷野汉,我不能问?

他是我男人甘二旺。我和他还没孩娃。三年前我嫁过来时,就跟他商量好了,迟生几年,等盖起新房再要。现眼下我们住的房子是他哥的,他哥搬到城里做买卖去了,把这处院子留给我们照看。虽说他哥这会儿还没有回来的意思,可我们都知道他那生意做得磕磕绊绊的,说不准哪一天就回来了。回来了,我们就又得溜房檐头。起先,他以为凭着自个儿的本事能给我挣下房子来,他会种地,也会泥瓦匠,种完地他就出村给人盖房子,可两年下来,一数攒的钱,还不够买盖房的砖。他问我咋办,我说你是我男人,你说咋办?他说,要不我也出去吧。我知道他啥意思,他想跟着大头他们到深圳那边盖楼房去。我说,去就去吧,活人哪能让尿憋死。走前,他把我折腾了大半夜,猴急猴急的,几个月要一顿吞了的样儿,可也没忘戴套子。他说等挣下房子,就不用戴这玩意儿了。

求你,真的甭问了。

贱货,你有脸做,没脸说?

我是没脸说,你还不如打我一顿呢,你打吧。

他愣了一愣,突然扬起了一只手,他手大,门扇似的,又是个泥瓦匠,劲也大,要是啪地拍下来,我这脸肯定得开花。可我没躲,反把臉迎过去,打吧,你咋打都行。

我闭上了眼。

脑子里忽然跳出了忍冬果,村外老火山上常见的那种忍冬果,越是天寒地冻,果子越精神,越不落,越红。我妈常常跟我唠叨,知道你爹为啥给你起了个冬果的名吗?就是希图你像这忍冬果一样,学会忍耐啊。我等着他打,可等了半天也没动静,睁眼一看,他早把手收回去了。我不知道他是不舍得打我,还是别的啥原因,反正他没打。他要是打了,我心里会好受点,可他没打,他没打,我这脸就更搁不住了。

你还是打我一顿吧,打了我心里痛快一些。

他愣愣地看着我,老半天,突然圪蹴在地上抽泣起来,肩头一颤一颤的。我见不得男人这样,他一这样我就心软了,软得都想告诉他是谁了。可我到底没说,我知道我不能说,他是个闷葫芦,我要是说了,谁知道他能捅出啥娄子来。他冷不防又站起来,一张脸歪扭,两只眼冒火,他说你这贱货,嘴巴还牢靠着呢,怕我一刀劈了那野汉?到底说不说?瞧瞧,他都想动刀子了,知道了他有这想法,我就更不能说了,劈了也不能说。

我,我说不清,你就甭问了。

贱货,你不说,我也知道是谁。是赵文东那龟孙子吧?我早看出你们眉来眼去的,不对劲。

不,不是他。

我说的是真心话。我和赵文东没那事,没那事我总不能说有那事吧。没那事编也编不出,有那事捂也捂不住。我们只是普普通通的初中同学,他在时,赵文东大大方方来过,他不在时,赵文东也来过。可赵文东也就来过几次,每次都是正出正入,连个出格的话都不敢说。我不能冤枉他。可能,赵文东心里有那个想法,他想对我好,想跟我成个事,可是他啥也没说,啥也没做。他啥也没做,我能冤枉他?

不是他,是谁?你给我说!

反正不是他,你甭冤枉好人。

好人?好人会偷别人的女人?我这就找这龟孙子去。

他瞪了我一眼,推了挂自行车腾腾腾出了门。我追出门,看着他兔也似的奔向狼窝山那头的赵村。

我咋喊也没用。

一直等到天黑,我也没见他回来。给他打电话,他不接。我又给赵文东打,赵文东接了。赵文东说你家二旺怕是疯了,他说你怀了我的娃,要劈了我。咋说他也不信,后来我就拉着他去作亲子鉴定,他这才信了,走了。问了赵文东,我稍微宽下心来。我给他做了饭,等着他回来吃,可就是不见他回来。我想睡,又怕睡着了。这些天我动不动就犯困,都四五个月了,我的肚子在一天天膨胀,胀得身子都走了样儿。我不知道怀了个女片子还是小子,反正小东西挺能折腾的,常常一脚一脚地踹我。

一直到后半夜,他才回来了,喝得都说不成个话了。问他在哪儿喝的跟谁喝的,他说你给老子滚、滚开。让他喝点水解解酒,他说你给老子滚、滚开。给他脱衣服让他好好睡,他说你给老子滚、滚开。几个月没见,他碰都不碰我一下,一倒头就打起了呼噜。我心一下凉了半截,我想他肯定是嫌我贱,嫌我不干净。不大一会儿,他没离窝就稀里哗啦地吐了,糊擦了一炕。给他收拾完了,还是一屋子酒气,熏得我也想吐。熏得我再没睡着。

我真服了我男人,他每天就知道个喝酒,喝了酒就瞪着个牛蛋眼审我。他翻来覆去就那几句话,说,你这肚子让谁弄大的?说,这个杂种谁的?说,你那野汉是谁?他也不看我的脸,就盯着我的肚子,好像随时都会抬起脚踹过来。玉米棒子他没回前我就掰了,我让他出去把秆子割倒,我说满村子怕就咱家的秆子还在地里竖着。他说竖着就竖着吧,有啥大不了的。我拎了把镰刀要出去,他拦着不让我走,我说你这人咋这样,你总不能啥事都不做吧?他说我没心思做,他说比方我是你的女人,我的肚子让别人弄大了,你还有心思去做事?

我觉着我快要崩溃了。

我真忍受不了啦。我妈常对我说,咱山里的女人命贱,坎儿多,做事甭强着来,忍一忍就过去了。我不知要忍到啥时候。初中毕业我没考上重点高中,我妈说你甭念了,念也念不成。本来我还想念,可是我妈既这么说了,我就没再念。甘二旺来我家修房子,我妈说这后生不赖,你嫁了他吧。我没看上他,嫌他比我大七八岁,又没家底。我妈说你啥条件都没有,不嫁他嫁谁?我去我爹坟上哭了一回,回来后就应承了,答应嫁过去了。

我越受不了,他越问,他越问我越不说。我以为忍一忍就过去了,可我想错了。这闷葫芦竟想出了个狠招,他说要把我送回娘家去。我说不回,回去我没脸见我妈。他说你不回,我就把你妈搬到咱家,让她打你的脸。他这招真狠,看不出他还能想出这么狠的招。他真是长出息了,出去几个月真是长了出息啦。我不知道我妈来了咋面对她的女婿,她那张脸往哪儿搁?我妈命苦,她嫁了我爹没三年,我爹就死在小煤窑了。我爹死后,她听了我奶奶的话,嫁给了我二叔。没几年,我二叔也出了事,进城拉化肥时,车翻了沟死了。我妈就认了命,再没嫁。

我想我不能让我妈在女婿面前丢脸,不如还是说了吧。

可我该咋说,从哪儿说起呢?还真让那老骚胡说中了。他说这事你说了也说不清。

想想,打从我男人一走,他就隔三岔五往村里跑了。以前偶尔也见他回村,可哪有这么勤。他村里的房还没卖,回来看一眼房就走,几个月再不露面。我知道他挺有钱,前些年拴车跑煤发了,发了他好像也没架子,谁家盖房娶媳妇缺钱,都去跟他借。我男人娶我时也跟他借过。他一回来,村里人要是看见了,都会争着请他去家吃饭。我男人也想请他,没轮上,让别人抢去了。

可现在,他来了,我男人一走他就来了,他嘭地把车门一关,就进了我家院子。我没想到他会来,我以为他是来找我男人的,我说二旺到深圳受苦去了。他说,叔知道。知道了他来干啥?我一个妇道人家,真不知该跟他说些啥,请他吃饭吧,又怕人说长道短。他好像看出了啥,他说果果,叔跟你买两只鸡,城里的鸡都是饲料喂大的,不好吃,不如咱村里的鸡地道。他说,果果,叔知道你们不容易,一只叔给你60,你看行不?我不喜欢他一口一个果果的叫我,我妈这么叫,我男人这么叫,你非亲非故的,咋也跟着这么叫?我想更正一下,让他叫我冬果,可我没说。想归想,我还是笑着对他说,叔,我这就给你捉。他和我男人不同姓,可按照村里的辈分,还是该叫他叔。说实话,我也想挣点钱,我们还没房子,我得帮着我男人一分一分地攒。一只60,两只就是120,我当然乐意了。院子里有七八只鸡在走窜,我问他要哪两只。他笑笑说,随便,哪两只都行。我就给他捉鸡。鸡看出了阵势,满院子跑,院子乱成了一锅粥。可能是见我有点手忙脚乱,他也帮着我捉。捉了一只,再去捉另一只就難了,受了惊吓的鸡有的竟飞到房顶上去了,东撵西追,总算把一只笨鸡逼到了墙角,我下了手,他也下了手,我捉住了鸡,他捉住了我的手。我一下脸红了,他倒看不出个啥。走时,他给我丢下150块钱,我说用不了这么多,我给你找零的。他说不用找了,你的鸡好吃,值。我追出门,只看到个冒烟的车屁股。

没过几天,他又来了,车门嘭地一响。

他在院子里喊我,果果,叔又来跟你买鸡了。那天我病了,迷迷糊糊地在炕上躺着,没精神应承他。他喊着喊着就进了屋,一看我这样,急了,说,果果你咋不请个医生?我说,也就个头疼脑热,不用。他说,果果,你听叔的,甭由着自个儿的性子来。说完腾腾腾出去了。没多大一会儿,也不知从哪儿请来个医生。医生给我测了体温,把了脉,说感冒发烧,没大碍。给我丢了些药片,走了。他把医生送出门,又回来了,给我倒水拿药。他坐在我身边,陪了我老半天,陪得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我催他走,我说,叔你那么忙,不用耗在这儿。他说,不急不急,也没啥事。

我病好后,他又来了。

我猜他肯定又是来买鸡的,我说,叔,你挑吧,这次不跟你要钱了。他摇了摇头,说,果果先甭急,你先甭急。我没听,扭过身去给他捉鸡,我想叔对我好,我就得对他好。人不能忘恩。就是我男人知道白给了他一只鸡,也不会说啥的。我看中了一只,正要弯腰去逮,他忽然从背后死死抱住了我。我一下瓷住了,不明白这究竟咋回事。他,一个被我喊作叔的人,一个五十大几的人,一个在村里挺受尊敬的人,咋会抱我?他为啥要抱我?我吓得都忘了喊。

他那两只手胖胖的,没我男人的大,比我男人的细腻。它们从我腋下一左一右伸进来,环在我胸前,裹住了我的奶子。裹得我出不上气来。我能感到他的喘息,他的嘴贴着我的后脖颈。下边好像还有啥东西硬邦邦地顶着我。我吓坏了,甭,叔你甭吓我。他那两只手真的抽出去了,可只是歇缓了一下,马上又缠了上来,一只揽我的腿弯,一只揽我的腰,几下就把我抱起来了。我在他怀里挣扎着,干啥,叔你要干啥?你不是来买鸡的吗,咋动我?他啄了我一口,他说,鸡要买,你,叔也要动。他抱着我向屋里走去。我想挣扎,身子却给裹得软成了一摊泥。我软在他怀里,眼睛雾蒙蒙的,雾蒙蒙的也能看到院子外的那些老火山,那是狼窝山,那是金山,那是黑山,它们都吃惊地看着我,看着叔,不明白他究竟要干啥。等我明白了啥时,他都把我抱进了屋,抱上了炕。

老骚胡!

我喊了一声,嘴却给他捂住了。他说,果果你甭喊,你不喊没事,喊了,别人反倒都知道了。别人都知道了,你还咋出门?就算你不在乎这个,可别人会跟你男人说,你男人知道了有你好的?果果,就这么个理,想喊你使劲喊吧。

我就没敢再喊。

我咬他。我在他肚腹上狠狠咬了一口。

他杀猪似的号了一声,赶紧又捂了我的嘴。他说,果果,你甭咬叔,叔早喜欢上你了。你是叔的心肝,叔的宝贝。叔对你婶子没一点兴趣,叔就想着你。叔吃你的结婚席时,就喜欢上你了。可能你不知道,满村的小媳妇就数你耐看。叔天天想着你,想得都吃不下睡不香了。幸好二旺走了,他再不走,叔就没法活了。果果啊,挨心的果果,你是叔的救星。

我没想到这老骚胡手劲那么大,他剥大葱似的把我剥了个精光。

我真贱,我由着他弄了我。我得说他弄我时,有那么一会儿,我把他当成了我男人。我男人好久没回来了,我真的好想他。他只顾着挣钱,忘了家里还有块地,他不种,别人就来种了。唉,我真没脸皮,这老骚胡弄我时,我咋就把他当成了我男人?完了后,他说,果果你真有味,叔喜欢你,叔会常来的。他说,你甭跟你男人说,说了你也说不清。他说,你是叔的心肝,叔会对你好的。末了,他给我丢下几百块钱,说没钱你就问叔要。我说,不稀罕,你拿走。他头也没回,哼哼着走了。

我恨死了这老骚胡,都五十大几的人了,还偷鸡摸狗的。要是知道了他做下的事,村子里的人还会敬重他?我想给我男人打个电话,叫他回来管管这老骚胡,可到底没打,忍了。

贱货,你还真的忍了?你咋不给我打电话?

我怕说不清。我怕你知道了把我想歪,还以为我勾引那老骚胡呢。谁让他有钱。谁让他在村里有个好名声。谁让他要风有风,要雨有雨。

你个贱货,你倒有理。我问你,以后周大又来过吗?

来,来过。

来过几回?

我也记不清了,反正来过好几回。

来了都干些啥?

二旺,甭问了,就算我求你了。

我就让你说,你有脸做,没脸说?

你,你还让我说啥?就这些,也够我难为情的了。莫非,你一点都不想给你的女人留点脸面?没错,你是我男人,按说我啥都不该瞒着你,可有些事还是不说的好。一来,我说不出口;二来,说出了惹你心烦。我不能啥都对你说。也求求你,甭再往下问了。生米做成了熟饭,你怨也罢,恨也罢,都晚了。况且,我不是成心的,我一点都不爱见他。

贱货,你嘴巴倒利索,你到底爱不爱见他,谁知道?妈的,你真不要脸,老子在外面受苦受累,脚手架爬上爬下的,一个汗珠摔八瓣。你倒好,在家偷男人,养野汉。

啥叫养野汉?我一点都不情愿,我是给他强迫了的。我恨死了他,可我拦不住,插了院门,他跳墙进;锁了堂门,他爬窗户。我想捅他一剪刀,他扑通给我跪下了,他说,果果,叔爱见你,爱见死了,就这一回了,下不为例。我拿他没一点法子。我下不了手。我也想过死,绳套都挽好了,头一伸进去就能死。可想想又不能死,我死了你咋办?谁给你洗衣做饭?况且,我还没给你生娃呢,我们总得有个娃吧?

呸,你没怀上我的娃,倒怀上周大的了。快活得忘了戴套子吧?你每次都让我戴,咋不让他也戴?你说你不情愿,你说你是给强迫的,我看不是,我看你是趁我不在,找快活。

我没,我一点都不快活。他一走,我就洗,恨不能把皮都褪了。

少给我来这一套!我问你,周大知道你怀上他的娃了吗?

知道。

知道了他咋说。

他说娃不是他的。

啥,他说娃不是他的?这个老毛驴,他就这么交代你?

嗯,他就這么交代。我知道是他的娃,我说,你只顾着快活,快活完了就不认账了?他说,谁知道你还和谁快活过。我说,你这老骚胡,咋翻脸比脱裤都快?他说,不管娃是谁的,先打掉吧。我说,你不认账,我就不打。他说,不打,让你男人知道了,他会打死你。我说,打死了,娃也是你的。他说,好好好,就算娃是叔的,你先打了吧。我说,打也行,你得给我个说法。他说,你想要啥?我说,钱,你给我钱。他说,就知道你不爱见叔,只爱见叔的钱。我说,啥都不爱见,我就想要个说法。他说,你说吧,要多少?我说,10万。他说,你倒敢要,这么多钱叔到哪儿周转去?况且,耍个黄花闺女,有10万也顶住了。我说,你不给我就不打。他说,好好好,叔给你周转。

不要脸的东西,你拿了周大的钱?

没拿上,他比鬼都精,躲了。他再不敢回村。他不回我就去找他,找到了他县城的楼房。正好他老婆刘金花也在,说,冬果你来干啥?他在刘金花身后一个劲地朝我使眼色,我知道他啥意思,他是想让我给他留个脸面。我心软了,我对刘金花说,进城逛街,想起婶子住这儿,来串个门。刘金花说,这样啊,我还当出了啥事?我坐了半天出门,他说要送送我。下了楼,他说,果果你可不敢再来了,钱,叔正给你周转,后天就给你送过去。我等了三天,又等了三天,到底没见他来。我就又进城去找他。这回他和他老婆都不在。敲了半天门,他邻居说,老周一家去海口了,听说得走一个月。我就知道他躲了。

这个老毛驴,他还躲了?后来呢?

后来,后来我害怕了。肚子越来越显出了,我寻思着是不是先把娃打掉。我去了医院。医生说,得你丈夫签字。我哪敢叫你回来?我就自己折腾,啥法子都试过了,就是折腾不下。我有点着急了,想让赵文东陪我去医院,代你签字。他应承了。再到了医院,医生说晚了,不能打了,打了大人有危险。我说我不怕。赵文东拉着我出来了,说这字我不敢给你签,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的,我跟甘二旺没法交代。

你个贱货,你咋这么爱见钱?早打了不行吗?

我得跟他讨个说法,10万块能给我们盖三间房,我不能白让他糟蹋了。

再后来呢?

再后来,你就回来了。

贱货,你把我祖宗八辈的脸都丢尽了。

大冷天,我跟上我男人进了县城。

一上车我就后悔死了,我本来不想去,可我男人非让我去。他说你不去,周大能看见你的肚子?看不见,这老毛驴就不会认账,你去不去也得去。我说,我腆着个肚子,咋去?我没脸去。他说,这会儿才知道没脸啦,当初快活时,咋不想想会弄出肚子的?就算你们想快活,也得戴个套子吧?老子是你男人,明知道戴上不快活,明知道一戴上就成了个橡皮人,可哪一次没戴?老子有时想偷个懒,你不肯,非逼着老子戴上,咋要了个野汉就啥都忘了?我说不过他,去就去吧,本来就不该跟他说娃是谁的,可我没忍住,说了就惹出这一大堆事来。这能怪谁?谁都怪不得,就跟着他去吧,不去,他也会拖着我去的。

周大家在裕鑫华园,听说住这里的人都挺肥,都有头有脸的。我记着周大住十单元502,我让我男人按门铃,说实话我盼着他不在,没想到他在,也不知他和他老婆啥时从海口回来的。也或许他们根本就没去海口,只是找了个地方躲了些时日。周大问我男人啥事。我男人说,你先让我上楼,上了楼再说。周大说,我身子骨不舒服,有事等我过几天回了村再说。就挂了。我说过几天就过几天,我们回吧。我男人哪里肯,发了疯似的按门铃,吵得楼上探出十几颗脑袋来。周大只得开了楼门,让我男人和我进去了。

我努着劲上楼,上一层,缓一缓,等上了五楼,都快喘不上气了。我男人一点都不疼我,他冲我一瞪眼,少装,你少给老子装。

我跟着他进了周大的房。

周大一看我的肚子就慌了神。他大概在想,不是打了吗,咋肚子更大了?他以为他一躲,我肯定会沉不住气,先得把肚子处理了。没想到我的肚子还在,我的肚子还在,他就不会心安,不会有好日子过。刘金花不知从哪个卧室钻出来了,房挺大,左一个卧室右一个卧室,左一个厅子右一个厅子的。她一看我男人的阵势,就知道肯定有事,就说,二旺,你有事?我男人也不搭理她,揪住周大的衣领,啪的就是一巴掌,打得好干脆。周大捂了脸说,二旺,你咋一进门就打叔?我男人冷冷一笑,我还要打,打死你这个老毛驴。刘金花赶紧护住了他男人,二旺你吃了疯狗肉啦,咋一进门就打你叔?我就知道刘金花啥都不知道,或者知道了也假装没这事,胳膊肘往里拐,护着自个男人。

甘二旺,你再闹我就报警了。刘金花一蹦老高,浑身的肥肉乱颤。

想报你报吧,当我会怕?你知不知道你家这个老毛驴做下了没脸的事,知不知道他把我女人睡大肚子了?他睡大了我女人的肚子,反说不是他睡的,你说他这还叫人吗?你说他该不该打?我男人说着,照着周大的脸啪啪又是两下,打得那张老脸立刻肿成了个馒头。

你还真打呀?甘二旺,我跟你拼了。刘金花扑上来揪我男人的头发,挖我男人的脸,挖得我男人脸红一道紫一道的。

我男人知道好男不跟女斗,只是拦挡着,躲闪着,也不敢硬出手。刘金花这下闹得更来劲了,一边撕扯我男人,一边骂,我家老周好着呢,甘家洼谁不知他是个大善人,有那搞破鞋的名声吗?倒是你家这个骚货,整日挺着个奶子,撅着个屁股满街走,还不知想勾引谁呢。你吃了泥,反跑到我家撒野了?就是老周真做了,也肯定是你家这个小骚货先叉开的腿。

这老毛驴睡了人家的女人,你反倒护着他!我男人气得脸成了猪肝。

呸,没出息的东西,你再挣不来钱,也不能领上女人出来讨钱吧?你就这么肯定这小骚货怀的是老周的娃?咋不想想她怀的是别人的?有本事你收拾一下你家那骚货。

我听了都快晕过去了。我早听说刘金花泼,周大跟我也骂过她,说他做梦都想蹬了那泼妇。周大说,我娶上她算是倒了八辈子大霉,早晚有一天,我会把她扫地出门。今天,我算真正领教了她的厉害,她把脏水一股脑儿泼到我头上了。我想我不能就这么让她揉搓,我上前拨开我男人,我说你靠后。男人不能跟女人撕扯,女人总能跟女人撕扯吧。我还没伸出手,就被她拨拉到了一边,小骚货,你离老娘我远点。我差点没被她拨拉倒,我扯住了周大的衣服,我说,你快活完了,就不敢认账了?你敢说你没要过我?

夏冬果,你不能血口喷人啊,你跟谁日弄出的孩娃我不管,你养不起作声呀,我可以借钱给你。周大说。

我真想咬他一口,把他咬死。

我说,老骚胡,你赖不掉账的。你大腿根下有个黑痣,你敢说没有?说着我狠狠在他脸上抽了一下。

小骚货,连你也敢打人?再打老娘我报警了。刘金花挡住了她男人。

你快报呀,让警察来,等警察来了我就跟他们说,这老骚胡肚皮上有个疤,那是我咬的。他想糟蹋我,让我咬了一口。

刘金花愣了半天,突然呜呜咽咽哭起来,哭着哭着又不哭了,扭过身给了周大一巴掌,你这老毛驴,灰水水憋得就会惹破鞋。老娘我不跟你过了,过也过不成了。骂了半天又停下了,发了疯地砸东西,摔了电视机,踢翻了大花瓶,又拿起暖瓶扔在了玻璃窗上,好一阵稀里哗啦。砸过了,又呜呜咽咽地哭,不过了,老毛驴我不跟你过了,讓人欺侮得这还咋过?我吓坏了,我男人好像也吓坏了,我们瓷愣愣地看着她。

看啥看,甘二旺你给我滚,你砸了我家,还不滚?

我男人一愣,啥,我砸了你家?

不是你砸的,还能是我砸的?我会砸自个儿的家?你,还有你,都给我滚,不滚老娘我马上报警。刘金花披散着头发,一跳一跳地嚷嚷着,疯鬼似的。

我男人突然把脸转向周大,老毛驴,我只问你一句,我女人肚子里的娃是不是你的?

你咋这么问?你女人的肚子咋能怀上我的娃?周大头摇得拨浪鼓似的。

周大,你真不心疼你的骨血?

不是我的我心疼啥?你爱咋就咋。

我男人冷飕飕地看了周大一眼,又冷飕飕地看了我一眼,突然一脚踹向我的肚子。

我没想到我还能活过来。

等我在医院醒过来时,肚子瘪瘪的,连个耗子也没了。按说我该哭,该闹,该跟甘二旺拼命,再咋,那也是我的娃。可是我没有,我啥也没问,倒是甘二旺沉不住气了,他说,果果你就甭想娃的事了,想也想不回了,你没事就好。他说,你一晕过去,我就后悔了,后悔死了。他说,我也是让周大老婆逼的,她要坑害咱,她砸了自个儿的家,反说是我砸的。她能坑咱,咱也能,就说娃是他踢下的,看他两口子不进去坐几天?不过现在,我不想再跟那老毛驴计较了。说着说着,他突然扑通一声给我跪下了,他说,果果,你也甭跟我计较了。

我心软了,对他摆摆手,你起来吧,我没说跟你计较。

甘二旺慢慢地站起来,你不跟我计较就好,等你出了院,我就去工地,我给你挣房子去,咱不稀罕他的钱。

我冲他笑笑,你明天就走吧,甭误了工。

不,我不能走,你都虚成了这样,我咋走?再说,警察也不让我走。

警察来过了?

嗯,医生抢救你时,他们就来过了。也不知谁告的。警察说等你稍好点,再来问询。果果,要是他们来了,你,你咋说?

好说,我就说是我跌倒流的产。

那,那就说定了,到时我也这么说。甘二旺可怜巴巴地看着我。

过了几天,还真来了两个警察。他们进了病房,问我好点了吗?我说好点了。他们就让甘二旺出去。甘二旺说,我不能出去,我得照顾她。警察说,我们只问一会儿,问清了,就走。甘二旺说,她还不能跟你们说话,你不看她没一点精神?警察说,你是谁?甘二旺说,我是她男人。警察就笑了,你是她男人?好,正好我们也要问问你。两个警察分了工,一个把甘二旺领出去了,一个留下来问我。先问了名字,年龄,籍贯,住地,慢慢就转到要害处了。

夏冬果,据有人举报,11月6日,你是被故意伤害造成大出血流产的,有这回事吧?

有流产这回事,可没人伤害我,是我自个不小心跌落的。

希望你能说实话,你要知道,我们是为了保护你,为你好。

我说的都是实话,没有人伤害我,你们忙别的去吧。

你都给伤成这样了,还不说实话?你太糊涂了。你知不知道,如果不是抢救及时,你可能就没命了。你不说,他可能还会伤害你,你不要包庇坏人。

我不懂得啥叫包庇。

那好,我给你提个醒,你和周大啥关系?

啥关系也没有。他以前住在村里,后来发了财,搬进城去了。按村子里的辈分,我叫他叔。

就这么简单?

嗯。

他没伤害你?

没,他咋能伤害得了我?

你和你男人怎么样?他没伤害你?

挺好,我怀的是他的娃,他咋会伤害我?

你怀的是你男人的娃?你们为啥要去周大家?

同志,你说话注意点,我怀的咋不是我男人的娃?不是他的,还能是谁的?我为啥去周大家?我们一个村的,我叫他叔,咋不能去他家?

夏冬果,你不要激动,我觉得你没说实话。你是受害者,应该尊重事实。据有人举报,11月6日下午4时左右,你们在周大家发生了激烈的争吵,吵得很凶,到后来都打起来了,连玻璃也砸了。没多久,你就给抬出来了。你们因为什么吵起来的?

谁说我们吵了?谁说的,叫他来和我对证。

这个你没必要知道,我们主要是想听听你,受害者的说法。

没人伤害我,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我是不小心自个儿跌落的。

你最好还是说实话。

你甭问了,我又没去告,要是受了伤害,我肯定会去告。你走吧,我陪不行了,想躺会儿了。

说着我就躺下来。

警察只得站起身,说,夏冬果,你好好想想,过几天我们再来。说罢,出了病房。

过了一会儿,甘二旺回来了,嘟哝说,不知是哪个闲驴告的,警察好像知道啥了。是不是周大这老毛驴告的?我白了他一眼,周大会告?他惹出的事,他会告?甘二旺说,可能他怕我告了他,先咬一口。我笑了笑,那不叫咬,本来就是你踢的,你不记得了?甘二旺脸立刻灰了,果果你真这么说了?我叹了口气,再咋你也是我男人,我不想让你坐进去。甘二旺说,警察说过几天还会来,我怕问得次数多了露豆馅。我说,那你说咋办?甘二旺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咋办,真心烦。我想了想说,那我出院吧,我们回村。甘二旺说,你虚成了这样,回得去吗?我说,回得去。

就这样回了村。

回村没几天,没想到警察又找上门来了。我让甘二旺先躲一躲,他几步跳下了地窖。警察问我你男人哪儿去了。我说出村办事去了。警察说你让他回来一下。我说他没手机。警察有点不高兴,一边问我,一边等着甘二旺回来。他们在我这里自然啥也没问出。后来就不再问了,两个人出院抽了几根烟,又进了屋说,夏冬果你再好好想想,还有,让你男人最近不要出门,我们有话要问他。说完,就上车走了。

估摸警察走远了,我打开了地窖盖子,看着甘二旺灰头土脸地爬上来。他说,看来他们是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了。我说,民不告,官不究,我是当事人,我不说你就没事。他摇摇头说,怕没有这么简单吧?我猜他们肯定找到啥证据了,要不也不会来得这么勤。他们只等着我松口,我一松口,他們就会把我铐走。妈的,这过的叫啥日子呀,提心吊胆的。我看了他一眼,那你啥意思?他叹了口气,要不我回工地去吧。我说,大冷天的还能施工?他说,那是深圳,不看大头他们还没回来吗?我这才记起大头他们还真的没回来。我也懒得去问他咋就先回来了。我说,随便你,想躲就躲去吧。他说,那就这么定了,我明天就走。

夜里睡下,甘二旺想要我,我不让他碰。我说血糊糊的,不行。他说,果果,我实在憋不住了。我说憋不住也得憋。他说,我轻点,轻点不行吗?我说轻点也不行。他就嘴贴着我耳朵磨蹭,你就让我解解馋吧,要走好几个月呢。我让他磨得有点心软了,想想还是不行,再流血就坏了。他忽然说,要不,你用嘴给我弄吧。我一惊,用嘴?他嘿嘿一笑,看你大惊小怪的,这有啥呀。工地上有时憋不住,就跑出去看毛片,片上就这么弄。我说,你胡说啥呢,恶心死了,我不会。他说不会我教你。他也不管我乐意不,硬邦邦地顶了过来。我使劲推开他,爬在炕沿上好一阵干呕。他没了兴致,嘟哝了句啥,扭过身自个儿折腾去了。折腾完,他打起了呼噜。

甘二旺睡了,我却咋也睡不着,就爬起来给他写了个信。也没几句,写好后,我把信夹在了他的行李里。

第二天一早,甘二旺就走了。

临走时他安顿我说,你就甭打电话了,警察都他妈的鬼精着呢,他们会顺着电话找到工地去,一去深圳这个卡我就扔了。

甘二旺走了后,我也锁了门走,打算先回去看我妈一眼,然后进城找个营生,再也不回这鬼地方了。我不想跟甘二旺过了,再过下去还有啥前景,不如各走各的路。我给他写的信就是这个意思。我想,等他去了工地,等他看了信,肯定会眼睛瞪得牛蛋大,肯定会骂,这个贱货,她做下了没脸的事,反倒要跟我离?他揉了信,一定会急慌马乱地赶回来,可是家门早挂了锁疙瘩,他再咋喊也不会有人给他开了。他离开空落落的院子,满街满巷地找,高一声低一声地喊,也没人应他。

天上忽然飘起了雪花。

今冬的第一场,多好啊。出了村口,狼窝山就都看到了,翻过去,再翻过黑山,就是我妈的村子了。我不知甘二旺这会儿走到哪儿了,他肯定不知道行李里夹了封信,等他看了,等他赶回来,不急死才怪呢。哼,急死他才好呢。可是,可是万一他回了村,警察知道后也赶了来咋办?警察可没我这么心软,保不准咔嚓一下就把他铐走了。这几天我算看出来了,他其实是个包,就算警察不带他走,问个话也能吓得他尿一裤子。要是我在家,还能替他挡一挡,把警察打发走,打发走他就没麻烦了。可我这不是出了村,不是要离开这个家了吗?

走到狼窝山那边,雪大了起来。

山坡上,一盏盏小灯笼闪在纷纷扬扬的雪片子里,红嘟嘟,亮艳艳的,哦,那是忍冬果。那是我妈常常唠叨起的忍冬果。那是越冻越红的忍冬果。

我一愣,不由得止住了步子。

作者简介:

王保忠,男,1966年生,山西大同人。近年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北京文学》等刊发表小说260万余字,出版有长篇小说《甘家洼风景》等3部,中短篇小说集《尘根》等3部。先后获得第三届赵树理文学奖、第五届鲁迅文学奖提名,《小说月报》第十四届百花奖。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三届高研班学员,现在山西省作协工作。

责任编辑 白连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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