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落幕看世间万象
2012-05-08张艳梅
春季主持:张艳梅
嘉宾主持:房伟 张丽军 马兵 赵月斌 肖涛
又一个繁花似锦的春天离我们远去,小说依然在历史回声与日常生活之间穿行,依然在世界想象和现场实录之间徘徊,依然在个性写作与大众喧哗之间摇摆,春花落尽,小说中的生活碎片满地,世界正在以我们看到或看不到的方式不断裂变。今天,我们经历的一切,或许在多年以后,会成为重大历史,小说,是从时代生活中抽身而出?还是凛然正视?
一、岁月的倒影
马原《牛鬼蛇神》,《收获》2012年第2期。
这部长篇在未面世之前,就被炒作得热闹非凡,然后是两种声音截然对立,一种是王者归来,另一种是英雄迟暮。近二十年来,对文革的叙事,对历史的理解,逐渐私人化,个人化叙事有其价值所在,也难免会因为叙事视角的局限,而肢解历史和生活。马原的本意并不在文革,而是生命和命运。两个男孩在那样一个时间点,那样一个万众欢腾的时代背景,那样一个道路的原初地点,开始漫长的友情和人生历程。这是一个象征。在表面热血沸腾其实荒唐如噩梦的岁月里,埋藏着多少人命运的密码?那些青春年少的岁月,又有谁会知道自己已经成为历史悲剧的见证者和参与者?那些曲折缠绕的一再错过,那些不断推进的心灵历险,在看起来很平常的日子里,隐含着生命飞花似雪的动荡。天,地,人;人,鬼,神,在生死三界,爱意味着什么?死亡意味着什么?行走,寻找,最终能不能完成自我?这是每一个人的使命吧,马原,以自己的生命重述,再次提问。这篇小说的寓言化色彩与时代乱象的暗合,尤其令人忍不住心惊而浩叹。
蒋韵《琉璃》,《人民文学》2012年第4期。
小说也是从文革年代的两个年轻人写起。一个名叫海棠的女孩子,16岁那年,因为一个偶然事件(去北京——异己的世界——重塑自我),从原有的生活中游离,她说不着调的普通话(语言是一种显著而且明确的文化和身份标志),被周围人笑(被原有的生活视为异己者),海棠和另外一个世界最初的桥梁是表姐,表姐是胡同长大的女孩子,喜欢西餐,谈论外国文学,喜欢大院里的男孩子,想要一种优雅的生活,最终失望自杀(外在的希望原本虚幻,没有内在的力量,信念无从生长)。海棠结识了大学教授的儿子刘耘生,落难他乡的城市公子和心比天高的乡村少女恋爱,定下了十年之约。文革结束,恢复高考,海棠投奔刘耘生所在的小城,结果人去无踪。多年以后,海棠嫁给医生崔护,某一日突然决定南下,一年后,丈夫崔护追随而来,平淡而温和的日子慢慢过去,崔护母亲去世,然后崔护车祸身亡,一棵树追随一只鸟迁徙了,远离故土,却没有人和自己一起悲伤。后来海棠回乡,偶遇刘耘生, 这个被钱埋起来的地产商,让海棠青春幻梦彻底破碎。海棠回到墓地追忆崔护……小说讲述的故事不新鲜,不同之处是蒋韵的笔墨依然有个性。蒋韵一直在写一个错位的人生故事。写一种严肃的生活。写出走和梦碎。她的语言就像琉璃。光泽度,透明度,整体的艺术感都无可挑剔,就是有着隐约的凉和幻灭。海棠年轻的时候,那么多梦,那么固执地对抗世俗生活,不惜与周围的环境为敌。然后,历经沧桑,梦碎。表姐的悲剧,同样是一个逃离的故事,潜在的,与世界有着内心的较量。那种焦虑和困扰,放纵和隐忍,让生命不安。无处安放的心灵和爱,在小说的文字里此起彼伏。蒋韵不仅写出走,也写到追随,对表姐,对刘耘生,因为追随,才会出走,京城,小城,南方,逃出原有的乡村生活,从平淡的婚姻生活中出逃,从刘耘生华丽的饭局再次出逃,逃得出生活的围困吗?逃离的方向和动机,还有道路,都不明确,蒋韵对两难的人生处境,看得清醒透彻。
储福金《渡过等待》,《上海文学》2012年第4期。
小说写两个人的大半生友情。“我”和唐滔是棋友。从象棋到围棋,下棋伴随二人漫长岁月的风风雨雨起起落落。文革时期,全国一片热热闹闹上山下乡,“我”无奈安心劳动,唐滔因病早早回城,“我”拼命表现,作为推荐的工农兵大学生上了大学,唐滔连考了三年,才实现大学梦想,和“我”读了同一所学校,此时“我”已经毕业留校。然后二人的生活道路差异渐大。小说在历时性和共时性中,给我们提供了重现过往和思索人生的新的视角和空间。虽然所有人一生都是在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的等待中度过,但是对待等待的态度却截然不同。“我”是个悲观主义者,等待对“我”来说是痛苦和焦虑;唐滔是个乐观主义者,等待则意味着新的开始和新的高度。“我”的生活疲惫而乏味,唐滔则一直在制造传奇。从下棋,到学木匠,打造创意家具,从机关的乏味生活,到诗情洋溢,从跨国之恋,到辞职炒股,从身患绝症,到行走西藏,最终成为儿 基会的志愿者,经由生死考验,西藏净化,整个人获得救赎,这是一段充满想象与激情的人生。唐滔面对生活是不断挑战的姿态,直到有一天,回到虔敬的内心,外化为爱的信仰;而“我”面对庸常的生活,是不断妥协钝化的过程,小说提供了世俗人生的不同方案,超越或者沦陷,主动创造或者被动接受,逆流而上还是随波逐流,作者对生活的思考真诚而严肃。
聂鑫森《品蟹图·饾饤斋》,《长城》2012年第2期。
聂鑫森小说一向有着浓郁的人文情怀,深厚的历史文化底蕴,这两个短篇一个是知识分子遭遇,一个是民间传统的沉浮,都体现了传统文化绵延不绝的力量。
品蟹图:1970年深秋,两位劳改的知识分子,咸乐是饮食文化人家,闻风是文物研究专家。湘鄂交界,水云湖畔劳动改造,深夜品蟹,闻风被批斗,为保护明中期的蟹八件,咸乐眼睁睁看着好友受折磨,文革后蟹八件作为文物捐给博物馆。小说中捉蟹,蒸蟹,品蟹,一气呵成,黄酒菊花,红糖姜茶,菊花茶水,细节典故,知识趣味,意兴盎然,寥寥几笔,人物跃然,而格调高古。
饾饤斋:小说从1984年冬天写起。杜传丁是杜家糕点的正宗传人,在糕点铺做了一辈子糕点。建国前的老作坊声名远播,解放后,公私合营,不按老规矩办,糕点也就变了味,上海食品科学研究所专家白云天,因为题写了“今不如昔”四个大字被打成反革命,致残。文革后,杜家糕点恢复自家传统,白云天去世前为之写下“今已如昔”。两个短篇均体现了作者绵里藏针、举重若轻的功夫,小说的内核相当有力量,不仅仅是文化传承的立场而已。荒唐的岁月,生活的情趣,传统文化的失落,民间道义的传承,体制的反思,知识分子的情怀,等等,信笔勾勒,疏密有致,余味无穷。
秦岭《摸蛋的男孩》,《北京文学》2012年第4期。
小说写的是计划经济年代,物质匮乏,统购统销,交公粮,生猪鸡蛋统一交公,送到市民的餐桌上,大喇叭整天喊着支援城市,乡村的孩子连一个鸡蛋都吃不上。秦岭在同题随笔中写道“听大人讲,摸蛋这门营生,准晓得传十几代、几十代了。指望着土改时不摸了,还摸;指望着人民公社时不摸了,还摸;指望着包产到户时不摸了,还摸;指望着……”这就是历史。而且是被隐形的历史。作者以生活重现历史,农村支援城市,过去是骗,现在还是骗,只不过方式不同。过去是打着崇高的旗号,现在是赤裸裸的诱骗。过去是饥饿,现在是血泪。小说写一个擅长摸蛋的男孩子,发自内心地相信城里人穷得没饭吃,要农村勒紧裤带支援和拯救。直到有一天偶然进城,看到生活的真相,突然无法承受这种真实,小说结尾对母鸡鲜血淋漓的伤害,是某种信仰破碎的报复,尤其反讽的是那只母鸡的名字叫“英雄”。小说从一个很小的角度,撕开那个口号满天飞的年代光芒万丈的阴暗,把历史的细节钉在历史的首页,以一个小男孩的眼睛,洞穿欺骗的邪恶,以他的单纯和善良,映照世界的复杂和无耻。
畀愚《暗夜》,《人民文学》2012年第4期。
畀愚很会讲故事,故事讲得一波三折风生水起,这篇小说以一个苦命的女子不甘于命运安排,不断反抗、不断成长的经历,再现了上海滩三十年代的历史烟云和江湖纷争。小说以妓院,戏台,公馆,江湖为舞台,以刺袁、抗日为大历史线索,纵横交织,行云流水胜似闲庭信步,却暗藏着生死锋芒。小说其实讲述的是一个旧上海的故事。一个幼年被卖进妓院的小女孩瑞香,慢慢长大,个性倔强, 自我封闭,嫁给金先生,只是为了逃避去做妓女,最终仍旧无可避免地落入青楼。直到后来嫁了唐先生,人生依旧在悬崖边上经受重重考验。然后是参与抗日,追杀日本间谍,为唐先生复仇,运筹帷幄,心思缜密,沉着老练,最终接掌大风堂,成为真正的江湖中人,与唐家生死与共。这个女子刻画得很细致,性格的延展,人生的多面,都称得上是生动鲜活。另外金先生这个人物有复杂性和探索性。留过学,习过武,唱过戏,曾经出生入死,身怀信念革命过,然后整天赖在妓院里,在女人脂粉堆里混日子,专事风月,其间参与密谋行刺袁世凯,暗杀日本间谍原田健一,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叠加在一个人物身上,构成了人物内在的张力,以及人性的丰富性。小说不仅写得好看,于人物塑造上尤见功力。
郝炜华《碎骨》,《当代小说》2012年第3期。
余有亮为什么对脚感兴趣?不是恋物癖,是一段鲜血淋漓的历史。小说写外科医生余有亮,一心想当官,虽然专业很好,骨外科精英,却多年来一直在政工岗位苦苦煎熬,后来实在无望,才回到业务岗位,成为医院一把刀余大拿。然而,在随后的外科主任职务面前,再次心理失衡,听任李嫚嫚的出谋划策。原来,余有亮父亲文革时期被迫害,打断了脚,最后伤重致死。渴望有权有势,渴望出人头地,成为余有亮的人生指南。而李嫚嫚的父亲就是当年害死余有亮父亲的革委会头目。余有亮最终选择了复仇。历史的阴霾转换成心理的阴影。一个有病的民族,注定无法真正走在阳光之下。小说把隐秘的心灵动机藏在日常生活的暗处,藏在院长腐败,世风日下的背后,或许是我们理解当下生活的一条精神线索吧。
二、感情的回声
张惠雯《两次相遇》,《收获》2012年第2期。
张惠雯在叙事上日臻成熟,她观察生活的视角,呈现生活的力量,较之同年代的女性写作者要来得独到和深刻。无论是横截面,还是生活纵深,都具有一种覆盖性和穿透性。尤其是叙事艺术上,看不出太多打磨的痕迹,却常常可见其匠心独具,没有刻意化妆自己的写作身份,也没有着意突出个人的写作立场,然而在对生活的思索中,我们看到了一个有想法、有思想的作者。这对于一个年轻的作家来说是很可贵的品质。《两次相遇》在力量上不及《群盲》,叙事上则更见性情。小说把一个女人的大半生浓缩为两个画面,定格的影像构成人生断裂的前后对照,画面之外是更广阔的世俗生活。曾经画布上的纯真清澈,在生活的磨砺中荡然无存,理想总是触手可及却又无从抵达,生活中的种种无奈是不是必然?因为被辜负,就会放弃自我吗?开头的纯真是真相,还是结尾的世俗才更接近真实?小说不想给我们什么结论,对这个问题的探讨也没有太多意义,小说两点为一线,横剖为两面的结构,从容平静略带迷茫忧伤的叙事基调,本身就构成了一幅颇有意味的生活画。
肖勤《一截》,《北京文学》2012年第4期。
这个中篇延续了肖勤温和中隐藏犀利的写作风格。她的写作,初看都是对生活的捕捉和呈现,带有女性特有的细腻和克制,故事背后往往隐含着她对社会问题,对生存困境的热切关注。这一点和盛可以有相似之处,不同的是肖勤有对纯粹的爱的坚定信仰和巨大悲悯,而盛可以更冷峻犀利,揭穿世事虚妄不留情面。《一截》写纪委书记马骏因为妻子患了绝症,陷入生活和精神的双重困境。为给妻子墨墨治病,捉襟见肘,衣食不济,曾电脑借钱给他,他不想要,曾海在防护栏工程中偷工减料,给他钱封他的口,他还是不想要,在内外压力围困中,马骏走投无路,在精神崩溃边缘,陷入对内心的追问,是爱,还是责任;是放弃,还是坚持?小说中的人物大都是分裂的个体,墨墨对生命的留恋,曾电脑对真情的渴望,马骏对自我的怀疑……人物心理有着鲜明的层次感,逐层打开,灰暗迷茫,缓缓推进,直到看到最黑最暗的深处。心理时空与外在时间的对应和错位,让我们看到了存在主义的哲学阴影。面对病态世界,面对妻子的病入膏肓,老师的惟利是图,同事兼领导的腐败,他没有力量,没有药方,站在生活的悬崖边上,他想守住一些东西,很难。这是一个人对抗生与死的故事。充满了对活着的本质的追问,马骏是焦虑型人格,他满屋子驱赶死神,在护栏上弹奏,这些微妙的心理,以及梦中的宣泄,缓释了内心的焦虑。妻子烧了那些钱,替代性地完成了理想化的他,而他杀死了妻子,意味着双重的自我背叛。作者对人内心的打量恒久而专注。
傅爱毛《你是我的眼》,《芒种》2012年第2期。
杨静云是一个独守空房的女人,丈夫如日中天,炙手可热,她当然衣食无虑养尊处优,可惜丈夫王文化的心思都在情人那边。杨静云寂寞难耐勾引了小区按摩师,一个盲人小伙子,和自己儿子一样大。小伙子清秀温和, 工作尽职尽责,喜欢吹笛子,杨静云带领他走进女人世界,直至其彻底坠入情网,甚至卖肾买房,要和杨静云结婚一生相守。杨静云内心的负罪感越来越强烈,然后是儿子出了车祸,她终于决定以死来洗刷身上的罪,捐献角膜给盲人按摩师,让其重见光明。小说写出了女人的不幸,面对丈夫和情人,面对自己内心的罪感,她无路可走。对于盲人按摩师来说,杨静云是他的眼睛,对这两个人来说,爱是他们看世界的眼睛,然而,这一份由欲而生的感情,不够纯粹,也不可能获得超越,甚至不如静夜中的笛声,更能带来心灵的安宁,杨静云内外交困只能走向毁灭。谁是我们的眼睛,谁能够带我们走出心灵的黑暗?小说充满了绝望的追问,女人最终选择以死救赎,其实并不是真正的解决,只是主动放弃了这个世界,换回内心的宁静。小说对女性身心煎熬都有不错的把握,步步迫近,游刃有余。
李心丽《过去》,《山西文学》2012年第3期。
对于男女两性情感和生存状态的表现,是女作家擅长和喜欢的题材。这篇小说以女性心理为主线,耐心细致地拉开生活的帷幕,把女主人公尴尬的人生处境和心灵困境,一点一滴展示在我们面前。张小卫和于晓愉未婚同居,张小卫有前妻和孩子,这一点不仅是于晓愉家人反对的理由,渐渐地也成为于晓愉本人的心理阴影。细碎的日常生活,人近中年的太多困惑,沿着于晓愉的曲折心思,次第展开。于晓愉和女友吴娜,两个女人对于婚姻和生活的理解,有相似之处,又莫名其妙地暗自朝向不同方向。作者对人物心理把握得很准确,作为一个渴望生活有所改变、又缺乏行动力的人, 于晓愉对婚姻有恐惧,对生活有怀疑,却又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当另外一个男人进入她的生活,她并没有敞开自己,但是也没有把自己关在密不透风的世界里,她渴望从一成不变的生活中跳出来透透气,又对未知的一切充满忧虑和质疑。过去,是一种精神的负累,也是一种生命的支撑,小说把一个女子面对生活和爱情的患得患失,表现得耐心细腻,张弛有度。
寒郁《他乡雨》,《山东文学》2012年第4期。
以前写文章也曾说起过,寒郁小说最突出的特点是温暖。他写底层,写贫困,写挣扎,不放大那种痛苦,也不伪饰那些伤痕,笔调清新自然,纯净温暖。这篇小说题材并不新鲜,木头和安娜,一个保安,一个陪酒的女子,在声色犬马的现实,撕心裂肺的挣扎里,相互温暖和疼惜。两个年轻人,身处底层的普通人,对生活有着那么单纯的守护和向往,虽然身处污泥浊水,却从未放弃内心对一种干净自由的生活的信赖。建筑工地的斑斑血泪,娱乐场上的强作欢颜,就像牢牢盯紧这个时代的一双眼睛,作者把这一切放在一场突然而至的大雨之中,心灵的狂风暴雨,人生的疾风骤雨,压抑闷热的时代充斥着醉生梦死,普通人不过是殉葬的棋子,这一切,是如此的习以为常,又是如此的触目惊心。寒郁的语言很好,温暖,干净,诗意浓郁。批判的冷峻和温情的呵护,交织成生活和世界,一把大伞能够给弱者更多护佑吗?
宗利华《黄金叶》,《山东文学》2012年第4期。
宗利华的小说有点儿浮世绘的味道。小城小镇的日子,在他笔下汁液饱满,活色生香。这一篇,作者把目光和笔墨转向乡村。炊烟,大地;青草,泥土,汗水,鸡鸣犬吠,混合着烤烟的香味,故事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讲起。叶儿和小满,两个年轻人喜欢彼此,却从未表达。因为晒烟叶,几个人聚在了一起。叶儿能烟能酒,小满整日无话,王瘸子风流成性,先勤细心爽快,先勤女人热心厚道,风风火火的劳动,踏踏实实的日子,作者的文字质朴有韧性,日常生活充满了真实的色调和活泼的韵律,叶儿和小满对生活和爱的方式不同,却都是认真的人,像一种顽强生长的植物,茂盛的枝叶遮盖着内心的热烈。人物性格鲜明,有着扑面而来的生活气息。
三、城中的围困
唐颖《喧闹已远》,《上海文学》2012年第4期。
唐颖小说感性,擅长市民生活的柴米油盐,充满了人间烟火气息,而且谙熟市民世界的人情世故,一路写来,大上海小市民一幅幅斑斓画卷。《喧闹已远》角度独特,意味深长。五号楼住着两个聋子,美美爸爸宋先生,嘉嘉阿婆蒋老太。小说主线是;童年——弄堂——喧哗——与父亲对话——与自己说话;隐藏在叙事深处的是成年——异国——寂静——对自己微笑——为生活伤感。美美陶醉于大声喧哗的生活,楼下的嘉嘉则喜欢安静,喧哗于她近乎一种缺陷。美美不想让父亲在无声的世界一个人寂静,死缠烂打阻止父亲去做手术,虽然父亲并不喜欢被世界的喧哗搅扰,不喜欢整天处在晕眩的状态之中。小说有疏朗的空间,在晕眩和听力的选择中,美美选择听力,这是和世界相连的渴望,是敞开的姿态。唐颖谙熟市民生活的底色和腔调,无论是宋家,还是蒋家,弄堂里的衣食住行柴米油盐都在她心里,而那些小孩子的心思在她看来,更近乎一种游戏,小说叙事因此色调繁复,结构错综而意识纯粹。
范小青《短信飞吧》,《作家》2012年第4期。
范小青擅长写实和生活白描。这篇小说看似你来我往的职场暗战,其实不过是带有喜剧色彩的人心探测。黎一平熬了十年熬成了副处,办公室由大统间变成双人间,对桌老魏面授机宜,二人由坦荡到观察,到猜忌,到试探,再到提防,翻脸,办公室连续剧一集接一集上演。短信是事件的核心和导火索,女同事发错的短信,给多疑的老魏带来了麻烦,直至三十六计走为上计。黎一平恶作剧式的随意发出的短信也能收到郑重其事的回复,这些事件本身就充满了荒诞色彩,与短信有关的是后现代的生活,话语过剩的生活,交流障碍的世界,对面而坐各怀心事的生活。
何大草《虫与狐》,《长城》2012年第2期。
小说写的是民间生活与人生思索。《虫与狐》是两个故事。故事的背景都是鸟镇的春香面馆。不同的是,“虫”面对春香面馆和茶博士有二哥的,是成功商人金刚,他的二奶小唐和女儿金小小。“狐”里则是一个知识分子大学老师。在鸟镇生活面前,金钱和知识,似乎都没有什么意义。小说从一个旅游大巴心血来潮停靠桃花江畔写起,一场械斗,成就了有二哥,耳朵里的小虫子,原本就是一个游戏,近乎于魔术,有二哥和春香母女,聊天,饮茶,掏耳朵,晒太阳,看流水,日子过得悠长而平淡。与之相对照的是有钱人处心积虑走火入魔的生活,金刚的女儿金小小,喜欢大自然,梦想长大去西藏做义工,厌倦了父母对其人生指手画脚。有二哥教会了她掏耳朵的游戏,也把这个孩子从自我幽闭中解救出来。
“狐”也是个小故事。大学孙老师丈夫出走,小狗是儿子的女友所送,孙老师当成命根子,为寻找自己丢失的狗,来到鸟镇,结果狗被有二哥打死剥皮,在春香面馆,孙老师见识到了原生态的平民日子,与有二哥有了一夜之情。小说写知识分子面对民间生活的被动认同,从一碗狗肉面吐得死去活来,到大吃特吃,这个转变,不仅仅是饮食口味改变,是生活方式,生活信仰的转变。在粘稠致密热切的世俗生活面前,知识分子的书斋生活有什么意义?这个追问隐藏在出走的那位老师身上,他留下的那一句孙老师费了好大劲翻译出来的话,就是小说的主旨:“在人生的中途,我迷失了正路。”什么是正路?这个出门寻找正路的男人再也没有回来。那条名叫克鲁斯的小狗取代他给孙老师以温暖。然后狗也走失。在鸟镇,孙老师找到生命的依托。这算不算她人生的正路?小说是典型的民间叙事,有滋有味,原汁原味,轻松自如,平静悠长,桃花江畔的日子令人心生向往。
孔亚雷《火山旅馆》,《收获》2012年第2期。
作家K为了写小说,住进了一家火山旅馆。偶遇黑衣女人和一个古怪的侏儒。在梦里,K杀死了那个男人和那个女人。小说转换人称,一切都是虚构。作者为我们营造了一个生死迷宫,我们都生活在小说里,有时候我们意识不到自己在活着,只是周围的世界是移动和变幻的;而死亡,就潜伏在每一个生命里,随时都可能出现,当然,也可以主动寻找和不断接近。每个人都在面具下生活,直到有一天,面具变成生命本来的一部分。而人,总是分裂的,有时候是脆弱到不敢看镜子中的自己,有时候借助面具,可以成为一个抽象的人,一个神一样的人,一个可以为所欲为的人。小说有几处细节,迷魂草,黑衣女人,钢笔,麦当劳大叔面具贯穿小说始终。女人精神不正常,侏儒身体不正常,旅馆里的两个人是聋哑人,书商一个听力不好,一个抽羊角风,没有一个正常人。作者以变形的世界,虚拟的时空,噩梦的真实,魔幻的叙事,生的路,死的路,面目模糊的人,为我们带来了面对世界的多种可能。“好的小说可以帮人抵抗这个世界”,这句话令人感动。正如小说中提到的,书商对作家K的挑剔:“情节推进缓慢,结构太复杂,太小众化。”可以看成是作者的夫子自道。
王玉珏《恐高》,《芳草》2012年第2期。
小说标题是恐高,这个恐,有双重含义,一是身在底层的人们,仰望上流社会的生活,难免头晕目眩心生畏惧;二是身处高位的人们,蔑视周围的人群,所有人都是假想敌,惟恐一不小心动摇了自己生活的高度。作者在小说里借人物之口感慨:高处有高处的活法,低处有低处的活法。小说写一帮大学同学,毕业后,各自发展,走上不同的人生道路,钟良和时雅菲表面上锦衣玉食,其实感情很差,一个专心在官场蝇营狗苟,一个怀念旧时光阴心思落寞;陈娜和王耀汉虽然感情很好,为工作却求告无门;当年的霍山五虎风流云散。而钟良大学毕业前嫖娼,冒用别人的论文,考上公务员,一步步高升,过去的不光彩历史,最终都成了忘恩负义的理由,用以防备自己的同学。小说有着对生活的思索和追问,对现实的反观和嘲讽,以及对复杂生活的恰当处理。
韩思中《讨活》,《山西文学》2012年第3期。
小说写门卫老丁一家的生活,县工行家属大院里两个阶层如此分明,因为马鸣副行长下乡时认识了老丁一家,老丁一家三口得以蜗居门卫室,过起了半城半乡的生活。拣人家弃用的床,勒索进小区卖菜的人的一把葱一块豆腐,儿子每天上学匆匆来去,老婆烤红薯摸爬滚打,一家人为了讨生活,给行长送红薯,送狗,过着低头弯腰的日子。婆娘翠香在乡下很厉害,进城之后不自觉地就低矮了,为了生活,被城管打,发泄到被人遗弃的狐狸犬贝贝身上,真的应了鲁迅的那句“强者抽刃向更强者,弱者抽刀向更弱者”,小说对弱者有着深切的同情,富人小区的穷人生活,对照鲜明,对其他卖菜人的态度,对待流浪狗的态度,底层生活中的温情里,同样有着深不见底的冷漠。这大约是最值得我们深思的。
四、乡村的静寂
斯继东《赞美诗》,《中国作家》2012年第3期。
关于生活和信仰,我们还能做些什么。小说贯穿始终的是惊蛰兄妹之间的恩怨。当年兄妹情深,妹妹从树上跌落,大哥拼死相救,甚至不惜放弃老二。为了妹妹,挨骂挨打,老大惊蛰都忍了。后来因为反对妹妹婚事,妹妹割腕自杀。这些是隐藏在生活和梦境背后的写实。而浮在生活表面的是带有虚幻色彩的惊蛰老婆疯癫,小妹给母亲托梦,女儿芍药幻听幻觉。惊蛰觉得是妹妹的鬼魂报复,砍桃树,钉桃钉,炸坟墓,老婆还是死了,自己也整夜被噩梦纠缠。最后在赞美诗的唱诵里,这个迷途的羔羊回到上帝的怀抱,获得拯救。小说叙事干净明快,简洁有力,梦境与现实交错,真实与灵异缠绕,人物性格立体,其言其行呼之欲出。这个小说有个伦理的悖论和纠结,兄妹的情感曾经亲密无间,妹妹以死报复,哥哥由爱转怨,二者在上帝面前,都是负罪之人,阴阳之隔,其实是提供了一种对照的镜像和反思的通道。这篇小说读过数遍,总是以为作者是要布道传教,提供尘世之人救赎之途。作者正面呈现的是惊蛰对老婆女儿的疼爱,对妹妹的怨毒,是惊蛰的无所畏惧,反面写妹妹对生活的执着,一个铁皮收录机,一个唱戏的小白脸,一地的鲜血……这是生活和时代的一体两面,外在的暴力,内心的决绝,反抗与自救,都选择了最残忍的方式。小说以近乎虚幻的对照探索人生的某种真相,反而有了令人惊悚的震撼。赞美诗,上帝,宗教,是一个出路,但不是万能的,由恶而善,是顿悟,是忏悔,也是作者留给我们的思考。
季栋梁《泼烦》,《作家》2012年第4期。
还是上庄的故事。消灭窑洞,建设新农村,上庄搬迁,家家户户有了对门。日子和以前不一样,看得见对门的柴米油盐。二春家对门是大成家,二春每天看大成爹德正老汉蹲在旮旯吃咸菜,心生不安,对大成夫妇不满,反复劝说无效,娘娘庙会捆了大成游街,派出所抓走二春,大成讲情。德正老汉选择离家出走,二春内心不安决定出门寻找。小说始终没有正面写大成为何虐待父亲,没有理由,没有辩护,大成沉默,德正老汉也是沉默的,几乎一直是二春一个人的独角戏,这一出戏里,有太多观众。新农村不仅仅是住上新房子,还有更重要的伦理道德建设,任重而道远。
杨遥《猴儿子》,《作品》2012年第4期。
杨遥的目光始终在那些缺少关怀和温暖的人身上,作家深广的忧愤和真挚的情怀令人深为感动。柴奶奶一家非常不幸,被周围人看成不吉祥。女儿美莲没了一只胳膊,嫁得不好,儿子平安叔抽羊角风,从南方买了一个女人回来,生了个女儿,偶尔;修表,经常犯病,日子好歹上了轨道,直到有一天女人带着孩子跑了,奶奶和平安叔出去寻找很久,回来后生活依旧,直到平安叔迷上赌博,发疯,母子二人离开,秋天回来时,带回一只猴子,猴子会做很多事,衣食住行像一家人—样。小说以孩子赵小海的眼睛看世界,成年人的冷漠和孩子的同情,彼此对照,那些花草猫狗,其实就是人世间的爱与温暖,对弱者的呵护和同情,人与猴子的情感,梦境与现实交替出现,缠绕在一起,构成了真实的生活。
张全友《白光闪》,《延安文学》2012年第2期。
张全友对生活的理解和呈现不断拓展,喧哗的世界表面之下,有着千百年来凝滞不动的阴影。小说写刘白光一家的家庭矛盾,刘白光曾经做过乡村教师,和真正的农民稍有不同,过日子倒是传统的想法,可惜孩子们各有自己的活法。儿女三人,大儿子那福是个司机,整天不回家,媳妇打麻将,孙女在街上鬼混;老二那贵领着小包工队在外边做短工,女人在家种地,传言老二在外面也不规矩;女儿开了个美发屋,嫁了副镇长的儿子,可惜副镇长为老不尊,女儿死活要离婚。街坊邻里各种各样的传言,让刘白光在儿女们的烦恼生活中,辗转反侧,心烦意乱,为解决这些矛盾,他决定与妻子假离婚,想不到孩子们毫无改变,而他自己也弄假成真,再也不愿回到原有的生活中去。小说结尾出人意料,每个人都在乌烟瘴气的日常生活中,寻找和渴望自由的空间,日常生活叙事里有着清醒的质疑和追问,是对社会现实的批判,也是对传统伦理的反思。
王选《葵花》,《黄河文学》2012年第3期。
乡村生活无所谓理想,一直以来就是这样,活着似乎就是全部。从新文学乡土小说的礼教批判,到新乡土小说的乡村重建,缠绕其中的依旧是生存。喜生四处打工,想让日子过得像葵花一样灿烂。结果当然是梦想。他哄不来媳妇。娶的媳妇是个骗子,专门嫁人骗钱,不断的和别的男人在一起鬼混,喜生最终忍无可忍,把媳妇吊死,自己也疯了。其实喜生媳妇母女也是被迫,遭遇过残忍的折磨,生活无望,才破罐子破摔。一个原本对生活充满期待,安分守己,想过好日子的普通人,被生活逼成了杀人犯。不幸是那么的尖锐,现实让人疯狂,浓缩在一株葵花的生死之中。花盆里的葵花长不出粗壮的身体,开不出耀眼的花朵,只有在深夜如鬼魂一样尖叫。小说充满了浓烈阴郁的诗意、撕裂的痛感和压抑的张力。
这个世界如此新鲜,又如此陈旧,如此热闹,又如此寂静,每一个人都渴望爱,是因为我们的生活太缺少爱的光亮,我们大抵活在虚妄之中,看不到信仰的道路,徘徊在精神的荒原。写作者探索生存的暗区,揭穿生活的假面,文学关怀由现实,而精神,而灵魂;由实存层面,而思想信仰,而终极彼岸,是我们的理想吧。
本栏责任编辑:王方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