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爹进城
2012-05-08赵新
赵新
那年秋天我从西阳镇中学调到县文化馆的时候,爹叼着那杆长长的旱烟袋,很郑重地问了我几句话。爹说:小子,爹知道城里有个文化馆,门脸盖得很气派,里面的院子很宽绰,可是爹闹不明白,这文化馆到底是干什么的?
我告诉爹,文化馆做的是宣传工作、群众文化工作,既管全县文化工作的普及,又管全县文化工作的提高,任务也比较具体,比如尽心尽力,组织和辅导全县各式各样的文化活动;比如挑选人才,举办全县文艺培训班;比如根据当前形势,编写丰富多彩的演唱材料……
爹说:那么说,在文化馆工作的人也都是老师?你总得比人家强,站得比人家高,本事比人家大,才能教人家,人家才能服你呀!
我想了想,觉得爹说的有一定道理,冲爹点了点头。
爹高兴了,显出满脸的激动和幸福。爹说:小子,看起来你是闹好了升高了,能管咱们全县的事情了!我还以为你犯了错误,被上级贬了呢,你是中学老师啊!
我很理解爹的心情。老人已经年过花甲,吃了一辈子苦,种了一辈子地,家里能出我这么一个人实在很不容易。我3岁没了母亲,在爹的温暖和艰辛中长大,他的心血他的希望都在我的身上,他怕我在工作中有一点点闪失!
爹问:县城离咱家远了,还能抽空回来看看么?
我说:能!
说是能,却是身不由己了。想念父亲时,我就用10分钟的时间,匆匆地跑到县城的大街上,匆匆地看看那些进城办事的乡下老汉,他们和爹一样淳朴,一样厚道;偶有和爹模样相仿的,我就跟在人家身边多走上几步,想办法和人家搭讪几句,心里竟很亲切!
那年冬天的一个上午,爹突然到了文化馆。县城离我们家30里路,爬坡上岭,小道如蛇,老人是一步一个脚印走来的。他不言不语地站在我跟前的时候,一股汗香,满身风尘,红扑扑的脸露着微笑,个头又细又高,极像田野里的一棵成熟的高粱。
我十分高兴和激动。进城以后我还没有回过家,我已经有3个多月没见着爹了!我说:爹,你怎么来了?
爹说:小子,今天是县城的集日,爹想买几斤小米,就来了!
我说:大老远的路,你还亲自来!你捎个信儿,我把小米给你捎回去!
爹笑了,爹什么也没说。爹抚了抚我的头,摸了摸我的肩,坐下喝了一杯开水后,才问我这一阵子忙不忙,忙什么。我给爹汇报说,为了迎接春节期间地区进行的文艺大汇演,为了在这次汇演中为我们县争取荣誉和名次,这一阵子文化馆的人都很忙,忙得披星戴月,晚上都睡不好觉。我说当然我也忙,我编写了一个农业学大寨的表演唱,名字叫做《四个老婆夸老汉》,唱词已经写好了,曲子已经谱好了,现在正让文艺培训班的演员们进行排练,很快就能到乡下演出!
爹有些惊讶:小子,你也能编戏?你说说,《四个老婆夸老汉》是什么意思?
我告诉爹,《四个老婆夸老汉》就是由4个姑娘扮
成4个老太太,她们在戏台上边舞边唱,豪情满怀地夸
奖她们的老头子,因为她们的老头子都是劳动模范,都
是农业学大寨的英雄人物!
那天中午我请爹到饭馆吃饭。我要了4个菜一壶酒。为了活跃气氛,我把《四个老婆夸老汉》的导演和作曲李老师也拉到了酒席桌上。酒过三巡,我请李老师即兴表演《四个老婆夸老汉》,爹看得认真,听得仔细,待一曲终了,偌大的饭馆里一片掌声,爹兴奋不已,已经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了。
李老师给爹深深地鞠了一躬:大伯,请您多提意见!
爹捉住李老师的手说:李老师,你真有两下子!这个戏词儿也顺口,曲儿也好听,写的是咱们庄稼人,唱的是咱们老百姓,好戏,好戏!
我问爹想吃什么,爹说今天要吃面条儿!
送爹走出县城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两点。山野辽阔,阳光明媚,小路旁边的河水又细又瘦,闪出耀眼的光辉。爹兴致勃勃地告诉我,他今天可没有白来,一是进了他从来都没有进过的文化馆,见着了那么多有文化有本事的人,让他感到很荣耀;二是看了李老师为他表演的那个表演唱,词儿也听得懂,调儿也挺合适,让他心里很明亮,很舒服!爹忽然问我:小子,你那一个“俺那个老头子外号‘管得宽,下管地来上管天”,写的是爹么?爹就是这个脾气,这个性格!
我说也是也不是,因为别的村庄也有和爹一样的“管得宽”;爹说那是那是,你说得对,你说得好。
该上那道岭了,我们已经走了5里地了。
爹怕耽误我的工作,让我赶紧往回返。爹说:小子,你们文化馆的戏哪一天到咱们村演,你提前给我捎个话,我给你们熬好小米绿豆粥!
爹一提小米绿豆粥,我才发现忘了大事了!我说:爹,糟啦,咱们还没买米呢!
爹说:是么?没买就没买吧,你不用着急,不用惦记!
我说:可是你是进城买米的!
爹说:我给生产队长请假说是来买米的,见了你,不买也可以!
爹一个人上岭走了,左手提着我们中午喝剩下的那一点点酒,右手提着我们中午吃剩下的那一点点白菜炖豆腐。
那是1965年的腊月十九。后来我才想起来,那天是我的生日;后来爹听说《四个老婆夸老汉》在地区汇演中拿了一等奖,又一次到文化馆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