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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的奥妙

2012-05-08王青风

小说林 2012年5期

清人施补华在《岘佣说诗》里评子羽先生《凉州词》的后两句“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说:“作悲伤语便浅,作谐谑语读便妙”。还说,究竟酒的作用,“在学人领悟”。看来,喝酒的未必作得诗;作诗的大都是喝得酒的。

到北京以后的喝酒记忆,已经是七八年以后的事了。大多是和作者、同学、同事之间的小酌,你来我往,难得会聚。那时要凭票吃饭凭票买酒,不是很方便,但一得机会,总有人会大方地拿出瓶酒来,且是带有地方特色,现在看来都是名酒了。

生命的意义不在于时间的长度,不限于自己的感受,而在于人与人之间的情感。酒之所以能够成为人与人交往的重要媒介,主要是因为它能促进人们之间的真情。陌生的人坐在一起,开始不哥们儿,喝了几两老白干,就哥们儿了。黑龙江的一位诗人老兄就属于这种,他和朋友在酒馆喝酒,喝着喝着就和邻桌搭讪,然后就相互敬酒,几杯酒下肚,就把菜搬到了一个桌上,喝得酣畅淋漓,就像久别重逢的哥们儿。结账时谁也抢不过他,尽管平日他文弱,但酒后就变为强者。第二天醒来,发现兜里的钱不对,问同去的朋友,朋友说你买单了。他说不对呀,四个菜怎么那么多钱?朋友又说你把旁边那桌也结了。他又问他们是谁?朋友说你的朋友啊?他努力地回忆:我的朋友我怎么不认识呢?朋友说你当然不认识了,人家也不认识你。他一拍脑门“操”,悔之晚矣,但下次喝酒时还会故伎重演。后来,再喝酒时朋友就把他的兜掏干净,但碰上熟悉的酒馆不免还要签单,字体龙飞凤舞。

俗话说:感情越赌(博)越远,人情越喝(酒)越近,我觉得这话占理,得机会就和哥们儿朋友一起喝喝酒,邀人也被邀,喝到兴致时也醉过。自斟自饮地在家喝点儿小酒,也是经常的事,但不多喝,从不酗酒。我以为:喝酒而从来不醉的人,是很难成为朋友的,因为他总“留有一手”。我喜欢豪饮的朋友,放得开,不设防,把自己的短处亮给人看。酒品见人品。

我的哥们儿韩作荣是黑龙江人,喜欢喝酒,且喜欢喝白酒,要高度的。他对喝酒有自己的套路:总是仰脖一口,快!我曾问过他:“你就不能慢点儿喝?也好品品味儿啊!”他说:“就是个辣,与其在嘴里难受,不如直接倒进肚里,省一道环节,少一份折磨,反正效果是一样的。”爱喝酒的人都有理论,你听,这也是一种:注重结果,简约过程。

1987年7月间,骄阳似火,酷暑难当,从二月起就不断地开会,问题越扯越多,事情越闹越大。这些朋友们似乎也能体谅到,比如骆一禾就在没有预约的一天,突然光临《人民文学》。骆一禾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时任《十月》杂志编辑,是为文学青年翘楚,在界内颇具声望。我们曾一起参加了1985年春天云南德宏州举办的笔会,他在会上就小说创作的观点新颖独特,意蕴真切,得到过在场的著名作家蒋子龙的高度赞赏。之后,由黄尧陪同赴思茅(今普洱)、西双版纳组稿,傍晚时一行三人到澜沧江捡石头,他认真的那股劲儿,就像是推敲着编诗。

我问他:“一禾,有什么事吗?”

他说:“没有,路过看看。”

从窗户看出去,头顶乌云密布,远空中已电闪雷鸣,眼看一场暴雨就要到了。我想,一禾老弟显得漫不经心,一派无所事事的样子,无非是知道我们正处在艰难之中,既来看望,又表现出轻松,不想添加一丝压力而已。不几天,《骑手为什么要歌唱母亲》、《北方的河》的作家张承志也登门编辑部,说他将要去日本讲学,来和大家辞个行。他当时在海军创作组,我想,海军大院离我们多远啊!他们的关心和爱护,我心中有数,是心存感念的。二十多年了,其时的情景,至今历历在目。

人啊,要学会感念他人,要学会记住别人的好。

八月的一天,作家蒋巍来电话联系,请我们派出一个诗歌、小说的编辑小组,对哈尔滨市文联的作者一对一地辅导,并说,韩作荣已经在黑龙江,你再带个人过来就可以了。其时,蒋巍在哈尔滨市文联当副主席,主抓创作。我向临时领导小组崔道怡、周明、王朝垠作了汇报,和主编助理李敦伟受命前往。我们在哈尔滨中央大街的住处足不出户,埋头看稿,几天之后,終于选了十首诗和三篇小说,我们双方都很满意。

蒋巍说,哥们儿辛苦了!我们丛深主席陪你们去镜泊湖休息几天,放放松。于是我们就住到了镜泊湖中的“鹿苑岛”上。

鹿苑岛直径几十米,有栋两层小楼,几个房间,坐北朝南。似招待所,无服务员;有电灯,无电话;西边两间厨房单列,一个大师傅,做饭兼采购,每天摇一小船上岸买菜,顺便摇几位朋友来岛上喝酒,此外,和外界绝无关联。我们白天钓鱼、晒太阳。湖面平静如镜,鱼钩放到水里,浮标也很平静,钓者像姜太公。岛上有片黄沙滩,应该是人造的,在太阳的灼烤下,暖融融地发烫,我们就将上下衣除去,光脚丫子趴在沙滩上日光浴。

一天傍晚,小船远远晃来,我们翘首以待,牡丹江林场的工会主席,带着几个爱好文学的森工,被厨师摇上岛来。他是作荣的哥们儿,载着酒,载着易拉罐猕猴桃,来犒劳老朋友。

那天的晚餐喝的是大酒,牡丹江当地酿造的小烧锅。先是三杯干,人人有份,谁也不能落下,这是第一轮,有礼有节;第二轮开始“提酒”,有理有据,诸如:久未见面呀,上次没喝好呀一类,你得喝,不喝不够哥们儿;当然还有三轮:老丛(深)是主席,老蒋(巍)也是主席,主席遇上主席,也得喝吧?喝!你们是作家,我们工会的小青年爱文学,他们得敬老师酒吧?得搞好关系嘛,不喝不行啊,得喝!几轮儿过去,厨师端上来一盘小鱼,说是镜泊湖的,掌长,头尾一顺儿,码得整齐。

工会主席说:“头三尾四。”我不懂,只能接着往下看。原来这哥们儿说的“头三尾四”是指鱼头冲着谁,谁三杯;鱼尾冲着谁,谁四杯。你想,这盘鱼尾能冲着谁呢!

韩作荣笑笑说:“行!就四杯,我喝。”

“慢,等我数数。”工会主席拿筷子扒拉盘里的鱼:“每条四杯。”哦——我惊讶了,目瞪口呆,那是九条鱼啊!四九三十六杯啊!

韩作荣稍作停顿,一挥他那香烟熏黄的手:“他娘的,拿杯子来!”把所有的杯子拿来,共十二个,一字儿排开,杯子不大,三钱的。待得斟满,这老兄便一口一个地往喉咙里倒。说实话,这是我一生中见过的最疯狂的一次喝酒。工会主席倒安然无恙,韩作荣就显出了醉态:他破例地拿了几个易拉罐饮料回住处。在夜幕下,迎着小楼里透出的灯光,只见他将那易拉罐笨拙地夹在左右两边的腋下,还激情不减地挥着手说话,那易拉罐便落在地上,滚地的影子模糊可鉴。他捡起,复又夹,复又掉,如此反复,高大的剪影很忙很生动,令我悠然想起少儿时看过的电影加片——狗熊掰棒子的情景。这一幕,印在我脑际多年,要形成文字时就犹豫了,怕伤着哥们儿朋友。春节期间,聚在韩作荣家喝酒,说起这个故事,徐刚说:写!干吗不写?写出来,作荣才是个完整的人,真实的人!作荣的夫人郭大姐也作鼓动:怕什么?写他,他的故事多了。

作荣憨憨地说:喝多了的“洋相”何止这些,我还被人家绑在树上过呢。说的是一次喝得回不了家了,醒的少是女的,醉的多是男的,送不过来,就把他先绑在树干上,脸朝外,耷拉着脑袋等着。

我调侃说:听说是用裤带?

他说:哪呢!是用围巾,娘们儿干的。怕我走丢了,还把扣系在后头,真损啊!

我想:人的一生,谁没有年轻过?年轻时谁又没有造几件糗事?哈哈,年纪大了、老了,有几件笑话能供老哥们儿相互调侃,且也是又一件乐事。

作荣这几年身体小恙,不喝白酒了,我有些遗憾。

他说:“少给大夫找麻烦,少给家人添担忧而已。”

但他改喝红酒了,喝得很入味,很地道。去年我看到了他关于红酒的文章《有生命的液体》,他可堪为品评红酒的专家了。于是我就把朋友送的红酒留着,每年春节和老婆拎着,一道去他家,换得一瓶老酒喝。他给我喝的都是十年以上的老酒,几十年的友情就着陈年的老酒,还有郭大姐的酸菜馅儿饺子,这个年过得愈来愈有味道了,酒也喝得越来越有味道了。

今年是和徐刚兄相约一起到作荣家的,徐刚见了我就调侃,专门在我老婆面前揭发我的糗事。我老婆是黑龙江人,痛快豪爽,没心没肺,能和徐刚这厮调侃到一块儿。

老婆说:山西人就是会过,有几百瓶好酒舍不得喝,一箱一箱地买红星“二锅头”。

徐刚问为什么?

她说:怕以后老了没人送了,存着呗。

徐刚和作荣异口同声地问我:你准备活几年?我俩的就够你喝几十年的,別担心,老西子。虽是调侃,让我心里有些热乎。

郭大姐也是黑龙江人,说得更实在:我家还有两瓶三十年的汾酒哪,明年来喝。

老婆说:三十年的汾酒很值钱哪!郭大姐慢条斯理:多值钱也不能卖啊,留着干啥,喝喽。

作荣笑得苦不堪言;我却得意地笑着,期待着来年的春节。

酒渗透在我生活中是我的愿意,成为我工作的伙伴却是我的意外。我曾经有幸欣赏到了一幅不可复制的风景,并历史般地留驻心中,使我走上了对酒近乎迷恋的快行道。

1988年3月,贵州作家何士光来京开政协会议,建议《人民文学》组织一个有关茅台的征文奖项,他愿意负责联络促成。四川作家周克芹也是全国政协委员,也表示赞成。这个奖项定名为“茅台文学奖”,由茅台厂委托杂志社承办,文类为散文。七月评选揭晓,定于十五日在茅台酒厂举行颁奖仪式。主编刘心武因受邀出国讲学不能出席,委托副主编周明带队,我当时代理总编室主任,王扶代理一编室主任,听从周明调遣,一同参加了会议。出席会议的有:作家陆文夫、从维熙、谌容、叶楠、何士光、周克芹、乔迈、梁上泉、李宽定、顾汶光等,崔道怡作为《人民文学》副主编、评委也出席了会议。

我们一干人在厂长郭运良、总工程师季克良等人的陪同下,参观了酒厂酿造的整个流程,在酒库里,每位客人品尝了一小口上百年的“茅台”原浆。啊哦!黄绿色的,粘稠、拉丝儿,入口很绵、很厚,酱香扑鼻四溢。琼浆玉液嘛!天宫里玉皇大帝请王母娘娘的酒宴上,喝的大概就是这种酒吧。我平生第一次近距离地和酒厂接触,第一次亲眼看着从偌大的酒坛里提取出这种神奇精华的液体来,并且亲口品尝。我突然产生一种认知感和幸福感:喔,酒应该是这样的。好酒应该是这样的。听郭厂长说,中午给来宾备有酒席,请大家开怀畅饮。这无疑给大家一个美好的期待。酒席设在酒厂的宴会厅,建筑并不宏伟,装潢也不豪华,在有些质朴的二楼,窗户是一排可以完全开启的棂式木扇。时值七月,赤水河旁的茅台镇湿热更甚,我们从北方去的客人,领略了茅台盛夏的滋味。郭厂长却说,没有绿色的赤水河,没有赤水河在茅台这儿甩出个坝子来,没有一年一度的坝子里的酷热,哪儿会有赛比黄金的茅台酒啊。他还说:得天独厚,这是天地造化啊。酒桌上放着三种茅台,一种是一斤装的“五星”、五十三度,再一种是一斤装的“凤凰”、五十三度,三一种是半斤装的“凤凰”、四十六度。郭厂长站起来,先将瓶上的商标一一撕破,然后再将瓶盖儿逐个旋开,他说,这是茅台人的习惯,瓶子只装一次酒,防止假冒。酒过三巡,宾主间便不再客气,尤其是好酒者,便可以随意选择地斟饮了。我对酒怀有情结,就对三种不同商标的酒,细细品味,企图找到其不同的奥妙所在。何士光和周明比较活跃,端着酒找各位碰杯。崔道怡当编辑几十年,为人为事谨慎谦虚,喝酒也彬彬有礼,谦让也不例外。从维熙仗义豪爽且善饮,往往一杯酒刚净就立刻补满,毫不客气。周克芹和叶楠属于慢饮者,不慌不忙,慢条斯理,举起杯对着灯光照照,微笑着互相比画一下,算是招呼,只喝酒不吭声。陆文夫是美食家,为人厚道,曾有人问他保养有什么秘诀,他回答说:抽烟喝酒不锻炼,可见他和酒的关系是多么亲密的了。这时,陆文夫对半斤装的“凤凰”找到了感觉,索性将酒瓶据为己有,自斟自饮,不管他人。谌容是酒中侠客,喝到酣处,竟将陆文夫拉出座位,站在窗户边上,边斟边饮边说话,像是久别的兄弟。看着两位赫赫有名的作家喝得高兴我也高兴,只是离窗户太近,窗扇又开着,怕有闪失,就在他俩和窗户之间,端着杯子站着陪他俩说话,同时也尽到了《人民文学》的责任。那天,我们到底喝了多少瓶茅台酒,已无从知晓。总之,作家们一个个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儿,我自己也觉得脚步轻履,像踩了棉花。

二十几年过去了,周克芹离开了我们,陆文夫离开了我们,还有许多值得我们感念的作家离开了我们。已不年轻的我们还在,茅台厂掌门业已易人……“茅台”还是那个“茅台”,它宠辱不惊地和人间一道沧桑。“茅台”和《人民文学》的关系至今绵延,大概是从那时开始的?也未可知。

1989年的5月下旬,昆明宏达有限责任公司总经理郭友亮一行,就赞助《人民文学》创刊四十周年活动来京。郭友亮是一位极具传奇式人物,他和共和国同龄,不是一个安分守己的人。在“文革”特殊时期,为了吃口饱饭,竟然敢带着十几个哥们儿搞“黑包工”,被当时的政法机构判处死刑,曾陪绑死刑犯执行枪决。他调侃自己说:我是在活下一辈子的人了。这老兄喜欢文化人,更偏爱文人,于是就起了帮帮刘心武的念头。刘心武既然是《人民文学》的主编,那就帮《人民文学》好了。我作为总编室主任,代表《人民文学》在北京饭店和宏达初谈。待一切谈妥之后,我方在国际饭店设宴答谢,宏达方面还邀请了时任中国足球队的队长出席。我们很内行地点茅台酒:“凤凰”五十三度的。饭店电话说有,欣然应允。待一切就绪,刘心武也在路上了,我们围坐在桌子周围等待。我无意识地端起桌前的酒闻闻,很熟悉,酱香的,不错是茅台酒。然后不自觉地抿了一口含在嘴里,只觉一股馨香浸满口腔,然后慢慢咽下,余香仍在口腔,却有那么一丝的异样。

“咦,不对,好像是‘五星的,不像是‘凤凰。”我记忆中,这两种商标的茅台还是有些不同的,在那馨香的余味中,它具有一丝淡淡的不同,我小心地向副主编周明说。

周明先是端起杯嗅嗅,然后也抿一小口,也觉得不对。于是向店方提出了质疑。服务员信誓旦旦:我们是大饭店,这酒确实是茅台,绝不会有假的。我们说:我们没有说不是茅台,但不是我们所要的茅台。争执来去还是争不清楚,服务员索性把酒瓶子拿来以证明茅台是真的。

我们就哈哈大笑:“果然是‘五星的,不是‘凤凰的,我们点的是‘凤凰商标的。”

热闹间,餐厅主管过来了,彬彬有礼地询问是怎么回事。服务员伶牙俐齿地辩解:“我的服务是按饭店规定做的,既然是茅台酒,就都是一样的。”对于我们的要求无能为力,也无可奈何。言外之意是我们在鸡蛋里头挑骨头。

我已经可以很自信地以行家的口吻告诉他了:“虽然都是茅台酒,牌子也一样,但商标不同口感就不同,这微妙的区别不是谁都能体会到的。”

餐厅主管恍然大悟,他立刻谦和地表示:“很荣幸!我们算是遇到了品酒行家,知道了茅台酒还有这么多的讲究,受益匪浅啊。这样吧,酒就免费了,算我奉送。”

周明则很大气:“那倒不必。只是不符合我们的要求,如果您没有,我们有。我家就在附近,我们可以自己带。这不是送不送的问题。”

当然,我们作为国家刊物,酒钱是要照付的。于是,关于茅台或者其他的酒,就成了我们饭桌上一个热门的话题。我也因这样一次大胆的多事,赢得了“很懂茅台”的美誉。

我的酒喝到这儿真就有那么点味道了。

朋友见我喜欢酒,会在有意无意间送给我一两瓶酒。我呢,也开始见了喜爱的酒就心痒痒的,忍不住也买一两瓶,或喝或摆在酒柜里欣赏。作为茅台厂的宾客,我们一行各自受礼一套(系列)茅台酒,我乘兴又购得珍酒、鸭溪窖酒、董酒、习水大曲、安酒、贵州醇。

期间到云南,作家彭荆风让我欣赏他的藏酒。彭荆风个子不高,精瘦干练(今年,彭荆风获鲁迅文学奖时,看到他胖了),穿着合体的将军服,笑起来和蔼可亲。据说,老彭是那种爱憎分明、嫉恶如仇的君子式人物,心思都写在脸上,喜欢的人爱死,你怎么都行,对你很宽容;不喜欢的人恨死,无论你怎么讨好他,都懒得理你。在文学创作的潮流涌到寻根热时,彭荆风曾写篇小说叫《熊的寻根》,就寻根的热潮问题,以小说的形式表达了自己的不同看法,可谓别出心裁,自成一格。我作为西南地区的小说责編,给当时的副主编王朝垠提出稿子时,王朝垠回答:青风,稿子确实不错,但不能发啊。寻根是我们发起的,我们再打压不合适啊。起码现在不宜。我将意见有保留地转达了彭荆风后,作品在《北方文学》发出。1986年9月,我随刘心武、崔道怡到四川组稿,在成都见到彭荆风,对于寻根热和老彭有较长的交流,大约是这次,我们成了忘年莫逆的朋友。至于彭荆风为了写《秦基伟传》,经常来北京,每次都带一条小熊猫牌香烟给我,他并不抽烟,并且劝我也别抽烟,可他还是给我带烟,即使是他女儿彭鸽子到京出差,依然要带条小熊猫。当然,这是后话。看到彭荆风家里琳琅满目的两柜子酒,成为了一道酒的风景墙,煞是壮观!老彭得意洋洋,如数家珍地述说着每瓶酒的来历,像是阅读着一篇篇美文,或是朋友间友情的回忆,娓娓道来,尽显心情。我随着他的心境只有点头加赞许的份儿,不敢妄言。即兴处,老彭很“小气”地送我一瓶二两半装的湘泉酒,说是他最近去湖南湘西带回来的。酒瓶子是画家黄永玉设计的,我珍藏至今,我也常和前来赏酒的朋友,讲起这段珍贵的缘分。我想我大概是老彭喜欢的人了。

我手中的酒可谓名门荟萃,这也就使我萌发了藏酒的念头。这时,我们国家已经从1952年到1984年举行了四届评酒会,由四大名酒到八大名酒,再到十三大名酒。1952年第一届评酒会评出的中国四大名酒中,除四川泸州老窖特曲外,贵州茅台、山西汾酒、陕西西凤酒我都已有。1963年第二届评酒会评出的中国八大名酒中,五粮液、古井贡酒、全兴大曲酒、董酒我也有。1979年第三届评酒会评出的中国八大名酒中,增加的剑南春和洋河大曲我也有。1984年第四届评酒会评出的十三种名酒中,除了茅台酒、五粮液、汾酒、洋河大曲、剑南春、古井贡酒、董酒、西凤酒、泸州老窖特曲、全兴大曲外,新增的特质黄鹤楼酒、双沟大曲、郎酒我都有。

(1989年,第五届评酒会在合肥举行,评出了阵容庞大的十七种名酒,在十三种名酒的基础上又评出了四种:武陵酒、宝丰酒、宋河粮液、沱牌曲酒。我随即到商场一一收藏了。)

我的酒柜因有四大名酒、八大名酒、十三大名酒、十七大名酒的常驻骄傲起来了。但我和一些以收藏价值为目的的藏家不同,我把家里的竹叶青、北方烧、宁城老窖、北大仓、龙滨酒、富裕老窖、绵竹大曲、北京产二锅头(分别:红星、牛栏山、八达岭、全聚德、北京、京宫)等地方的名酒一一摆放着,不显贵贱。我收藏的是对酒的感觉和对酒的认识,收藏的是和朋友的情谊,以及有关酒的一个个鲜活的故事。

随着我的酒柜不断丰富,我的酒量也在朋友中小有名气,于是便斗胆于酒场叱咤一番,常常使一些不知我酒量深浅的人,望而却步。自我感觉对酒了解不少,便有些私下沾沾自喜。

《人民文学》是1949年10月25日创刊的,为纪念创刊四十周年,筹备出一本纪念册,内容有党和国家领导人的题词,有舆论单位和兄弟刊物的祝辞及和刊物有联系的作家的题词,还有书法家、画家的祝贺作品等,全部彩印,预计得16-18万元。在当时,这是一个不小的数字,需要找相当的广告或赞助来支撑。于是,我们分两路,一路向南,一路向北,主编助理李敦伟是南方人,向南;我担当了北路。

1986年8月,我曾应邀参加内蒙的一个笔会,期间随《草原》、《山丹》的同行们,去赛汗塔拉看“那达慕”大会,和朋友们在一起,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唱饮酒歌,疯跳民族舞,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包头市文联《山丹》编辑部的王志刚就是其中的一位。于是,就和王志刚取得了联系,他表示愿意帮忙。

王志刚说,包头棉纺织厂是他们内蒙的大型企业,光工人就有一万多,厂长叫李桐悦,蒙古族,大块头,人称大老李,企业管理有方,效益很好。那家伙能喝酒,喜欢文人,对脾气了,很仗义的。言外之意,只要我们舍得用酒把自己放倒了,事情就好办了。

喝酒就能解决问题,我感到轻松了不少。

那天,正好是棉纺厂产值突破多少亿元的庆祝活动,整个厂子沉浸在锣鼓喧天的气氛中,偌大的餐厅座无虚席,演奏的乐队齐齐整整,丝竹之音缭绕,铜光明亮耀眼。当我得知乐队是厂里组建的,很是惊诧:“了得,棉纺厂竟然有西洋乐队!”

王志刚得意地说:“怎么样?开眼了吧?北京人长见识了吧?”之后,和大老李熟了才晓得,他们厂不仅有乐队,还有“乌兰牧骑”呢!棉纺厂不仅工资高,福利好,还能分到住房等等。用现在的话说就是:让百姓也能享受到改革开放的成果呢。

李厂长不把我们当外人,把我们安排在他身旁的主桌。这个大老李果然了得,在简短的讲话之后,他一手端着酒杯,一手拎着酒瓶,开始给每一张桌子敬酒。他身材魁梧,嗓门洪亮,和每一张桌子干杯后又转回来接着和我们喝。他谈笑中几十张桌子潇洒地走一遭,二斤酒喝下去如清风掠过石阶,竟有些禅意。我端着酒杯不敢造次,传说中的海量不过如此罢。我暗自发愁:我得喝多少杯才能张开嘴呢?

踌躇间李厂长突然单刀直入地问:“你们有什么事需要帮忙?”我们硬着头皮照实说了,后来都记不起当时是怎样说的。

他稍停,随后站起,大著嗓门喊来一位副厂长交代:“你填一张支票,五万的。就现在,马上用。”

那位副厂长是女的,分管财务,介绍时我已认识。我立刻觉得心中忐忑,我想我的脸应该是红了。我极力保持着矜持:“我们可以先签个合同,然后再说。”

大老李一摆手:“手续以后再补,你们先把钱带走,别耽误事。”

说实话,我还没有碰到过喝酒这么爽快,做事也这么爽快的人。我不知该从酒中品味他,还是用他来诠释酒。从此,我和大老李成了哥们儿,他只要来北京,我们必要喝酒,他朋友多,我也得陪着。后来,我因“问题”被免职下岗了,大老李也没了消息。再后来,有一位包头的肖姓朋友来北京,我向肖打听,肖说大老李退休了,高血压,好像还害了一场大病。我便把一盒野生的“田七”托肖带给大老李。不久,我和商震到包头出差,很想见见老大哥,晚上了,便打了电话。他说:“你找不着我,等着,我明天一早去看你。”

第二天上午,一开门,一堵墙立在我的门口:喔,是大老李!身后站着商震,显得跟猴子似的,又瘦又小。商震说:“桐悦大哥早就到了,我说把你叫醒吧,大哥不让,说你有睡懒觉的习惯,还是自然醒的好。”

原来,大老李退休后移居呼和浩特,得过一次脑梗,手脚还不利落,是从几百里以外赶来的。我无言,感觉喉哽:“大哥啊,您为什么就不能把这个机会让给我呢!”

我记得大老李说过:我们蒙古族人最爱喝酒,酒是暖心窝子的好东西;是朋友就得有酒,有酒就得喝透,喝不透哪能是朋友嘛!我想,全世界男人们的想法,估计也差不了多少。这一天,我是把酒“喝透”了,喝得天分不出黑白,地分不出南北,人分不出男女,以至于大老李是怎么把我运到呼和浩特的,我都一概不知。只是在返京的火车上多了两箱马奶酒,我才模糊记起,我曾经是和我的大老李大哥在一起喝过酒的。

两箱马奶酒已珍藏十年之久,我就像在敖包等待着情人一样,等待着大老李大哥的到来,共饮飘着奶香的马奶酒。

做文学的人都有大致的经历,不容易,尤其是做刊物的。对于像《人民文学》这样的刊物,稿件不是问题,但经费就总是有点问题。复刊以来的《人民文学》主编轮到刘白羽、程树榛这一届,应该说是最困难的时期了。刘白羽不关心经济,他认为经济是作协党组的事情,他喜欢把玩政治,在1990年3月8日上任伊始的演说中,我就觉得文学又回到为政治服务的轨道上来了。他指示编辑部:“要人手一册《中流》,认真学习,深刻领会,看看人家是怎么做编辑的。”别人怎么看,我无从晓得,我知道我们刊物的发行量的变化,知道发工资有时会延期。作为常务主编的程树榛日子就不好过了,他得管一干人的吃喝拉撒。我当时处境并不好,在家歇着,一个姓冯的老兄仍然天天“研究”我;程树榛却对我很宽容,也很关照,我心存感激。有一天,老程和我闲聊时,希望我能发挥作用,帮帮他。我说:“我是东北一个大企业的荣誉职工,可以找他们试试。”他表示同意。于是我们就组织了一个团队,有程树榛、韩作荣、周祥、杨筠和我,浩浩荡荡出发了。

这个企业的附企公司的党委书记李成汉是作家,也是哥们儿,人很幽默,散文写得很好,他接待了我们。在我们下榻的宾馆,那天接风的安排是:李成汉坐在主位上,右边是客人,左边是主人,我坐在李成汉的对面,算是主陪了。我感觉很荣幸。

席前李成汉悄然问我来意,我说是来找赞助的,发不出工资了。他问你们工资多少?我说每月大概要四万。他“嗯”了一声说:“知道了,入席吧。”

宾主落座后,李成汉拿着桌上的一瓶“五粮液”站起来,边瞅着我边旋瓶盖,我也微笑着瞅着他。他绕过了左边,竟向我走来了,冲着我的杯子倒酒,我礼貌地仰身让让,那酒杯就或快或慢地升起来。我记得,那酒杯是高脚的,拳头大小,杯满时,酒瓶已下去一半。他又将那剩下的半瓶酒,倾入自己的杯子,偏着头看看空瓶子,很满意的样子,端起杯说:“欢迎诸位领导来本公司检查工作,我和青风先喝一杯,然后再敬大家。”说着就开始喝,并用眼睛探过杯子瞅我,是想让我拦拦他吗?你想我该怎么办?喝呗!没人拦你。他或快或慢地将一杯酒干了,足半斤。我已经做出了决定:喝!喝死也得喝!为我能见到我的哥们儿,为《人民文学》的利益喝死,值得!我端起杯,模仿着李成汉的姿势和表情,一口气喝了下去。啊——嘿,我是喝慢酒的,经不起这一口半斤的打击,只觉得我完完全全地被酒控制了,我只能努力地控制住自己的筷子,努力地将筷子伸向离我最近的一盘丸子,将丸子努力地送进口中。

嗡嗡的耳中听到李成汉吩咐:“来,再上酒,我敬大家。”声音遥远而悠长。我将要倒下了,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托词要上洗手间,被人扶到宾馆睡觉。

第二天早上醒来,站在窗前望外,仍感觉头重脚轻,程主编在院子里晨练。这时,一辆“奥迪”进到院里,李成汉从车上下来了,他似乎很匆忙,跟主编打过招呼后,径直到我的房间。

“醒了?”

我揉着太阳穴点点头。

他关切的眼光看着我:“以后可不能这么喝了!你和我不一样,你是个书生。”说着,从口袋里抽出一张支票,“这是你们三个月的工资,你回去后交给程主编。”他笑笑,“怎么样?你可以交代了吧?小命儿差点搭上。”

我感到有些意外。我觉得凭我们的关系,会给我们些帮助,但不会给这么多,也不会这么快。我说:“咱们得有个说法吧?”

“什么说法?是赞助!我们公司是你们的朋友,有责任帮助你们。有这份开支的。”

我能说什么呢?我只能说:“大恩不言谢了!”

他听了哈哈大笑,说:“还有几箱冰冻对虾呢,工会送你们的,一人一箱,好好过年吧!”

我还能说什么呢?只剩感动了。

这次的东北之行,我除了感动还是感动,我在当地的一个风景区,特意买一柄拐杖以作纪念。之后,有酒友们说起来,我的豪饮就成了一份谈资:请王青风喝酒太贵,一杯十二万哪!

父亲已经带着他的创伤和沧桑的故事离开了我们,如果他还在世,我会给他讲这个故事,只是不知道我这次的喝酒,是算能喝抑或是会喝。

2004年夏季的一天,我的一个张姓同学来北京出差,住在刘家窑附近,同学时任吉林某市110巡警政委。知道他有公务,要在北京待些日子,我便邀他晚上过来喝酒。我们俩大学同班,住同一房间且上下铺,关系密切,而刘家窑距我家有四十三路公交车直通,很方便。

我家附近有一餐馆叫“黑猫饺子馆”,四合院,二十四小时营业。我想:坐在露天的院子里,头顶星空,对酌美酒,有多惬意。

我特意取出一瓶已收藏了十五年以上的塑盖白瓷瓶汾酒。你想,招待老同学,能拿差的吗。等几个凉菜上来后,我俩开始倒酒、喝酒,心情其乐融融,恍惚间又回到了大学时代。这时,眼睛的余光发现一个帅哥在院子里转悠,他不合时宜的西服革履显得很扎眼。不时,他竟转悠到我们桌前来了。

他问:“先生,你们喝的是什么酒啊?”

我觉得有点奇怪,心想:是否我们犯什么规矩了?是因为我们自带酒吗?不会吧,我过去也带过啊,不是允许嘛。我指指桌上的瓶子,回答:“就这个,汾酒。老白汾。”我想,我的口气肯定是硬硬的、不耐烦的。

帅哥似乎觉得新鲜,他“噢——”了一声说:“这酒真香啊!我在办公室都闻到了。我寻思,这是什么酒啊?顺着酒味儿就找到您这儿来了。”

我突然觉得自己太小心眼儿了,于是就转而热心:“哎——老板,您来一杯?”

帅哥笑容可掬:“本不应该。不过——那我就尝一口?”

喝酒的事儿,大可不必在意,只要对脾气了,不计较:“您不必客气。”我干脆把我的杯子推给他。

他先是浅浅地嘬了一口,咂咂,然后就一饮而尽。连声称赞:“好酒!真是好酒!”

我的同学被感动了,他也斟满自己的杯子递过去,请帅哥又喝一杯。帅哥老板觉着喝了我们的好酒有些过意不去,就张罗着要免单。那哪能行?烟酒茶,不分家。再说,有人赏识我的藏酒也是很得意的事,就像自己的孩子得到别人夸奖一样。

上世纪九十年代新华社初创一本刊物《中国名牌》,执行主编赵国华是我的朋友,我们策划让国内所有的“名牌”先走一遭,因我是山西人,近水楼台嘛,我愿意帮忙。于是,就利用出差的机会,顺便采访了“杏花村汾酒”。

汾酒厂厂长姓常,高挑个子,看上去朴实厚道,像一个乡镇干部。我的采访就像老乡间的闲聊。我们聊到1915年巴拿马万国博览会汾酒获大奖的事情。常厂长淡然一笑:“那是过去的事了。”我继续追问:“据说一瓶洒了的汾酒征服了展会,有这事吗?”他还是笑笑,并不在意:“这么多年了,很难说得清。要我说,那是包装有问题。不过,汾酒闻起来的确很香,味道很纯正。”这让我理解了我们太原人做“酒枣”,为什么是一概用汾酒的道理。

常厂长的平淡其实让我很担忧,当下是市场的时代,你“好酒不怕巷子深”的理念还管用吗?央视黄金时段的广告竞标已经以亿计算,有些地方新酒为占领市场,可以倾全县财政之力做广告……你汾酒竟也不慌不忙坐得住?难道就没有忧患意识吗?之后,终于我看到了汾酒厂的改革动向,在央视也看了汾酒的广告。我是一个见了广告就无情地切换频道的人,然而对汾酒的广告,却能耐心地看完。还要郑重地告诉老婆:“哎,你看,汾酒的广告!”

老婆很理解地调侃:“老西子的汾酒真好!”

不管怎么说,汾酒厂终于舍得花钱做广告了。

然而我悬着的心刚放下没多久,就又提上来了。汾酒公司新任董事长在“汾酒唯一荣获巴拿马万国博览会中国白酒品牌甲等大奖章九十五周年纪念大会”的讲话中,依据历史的记载和专家的举证,向世人宣布:汾酒是1915年以来唯一获得巴拿马万国博览会甲等大奖章的白酒。就文法来说,这个会议的名称加上“唯一”有些拗口,但这两字却是会议的核心。

他说:“说出这个真相,还可能会让一些兄弟企业不高兴,但始终秉承诚信经营的山西汾酒不会这么狭隘。我想,这是一种对历史、对热爱中国白酒的消费者们认真负责的态度;这是一种诚信经营、真实传承和弘扬中国酒文化的态度;这是一种恪守本色、敢于承担社会责任的态度。”

一石激起千层浪。网络上爱酒之人便也开始了热闹的话题,他们觉得很无辜,但认定总有人在说谎、骗人:那么多名酒说自己1915年獲巴拿马博览会的金奖,汾酒怎么说只有一个呢,竟还是“唯一”,而汾酒的举证却有根有据。到底谁的诚信出了问题?于是就开始打破砂锅纹(问)到底,于是就炒得沸沸扬扬,都像喝醉了酒一般热血沸腾。这浪也很快就波及到了风吹草动的市场,跌的涨的,起起伏伏……人们说,白酒大战又开始了。

我坐在家里独自斟酌时便有些神伤:酒的味道有些变了。酒本是有灵性的,它会随着人心境的变化而变化。你高兴时,它就是喜酒;你神伤时,它就是苦酒。古人所谓:以酒助兴,兴更兴;借酒消愁,愁更愁。今天也是。

我的目光默默地抚摸着那些跟随了我近三十年,少的也有十几年的藏酒,哪一瓶不是我的最爱呢?听老人说:酒呢,就是粮食精儿,精贵着呢!说起中国的白酒,若从酿造工艺讲,它们各有所长。多少年来在我的印象里,始终留有:酱香型、清香型、浓香型、兼香型四类白酒,这四种香型概括了中国的所有白酒,而茅台、汾酒、泸州老窖和五粮液、西凤则各领风骚。

茅台酒:代表酱香型。酒质晶亮透明,微有黄色,酱香突出,口味幽雅绵长。茅台酒以当地优质高粱为原料,用小麦制成高温曲,而曲量多于原料。用曲多,发酵期长,多次发酵取酒等独特工艺,是茅台酒风格独特、品质优良的重要原因。

汾酒:代表清香型。酒质液体晶亮、清雅幽香、醇净柔和、回甜爽口、饮后余香。汾酒的原产地山西杏花村,取“古井亭”和1991新打的深八百四十米深的地下水源。用晋中、吕梁地区的优质高粱、大麦、豌豆酿造而成。清字当头,一清到底。喝酒人都知道,只有汾酒敢用泛白色的酒瓶包装。

泸州老窖和五粮液:代表浓香型。五粮液酒质无色透明,窖香浓郁,清冽甘爽,饮后尤香,回味悠长。具有浓香、醇和、味甜、回味长的特色。以高粱、大米、糯米、玉米、小麦为原料,小麦制曲。

西凤酒:代表兼香型(俗称混合型——作者注)。无色透明,醇香芬芳,清而不淡,浓而不艳,集清香、浓香之优点于一体,幽雅谐调,回味舒畅,风格独特。被誉为“酸、甜、苦、辣、香五味俱全而各不出头”。即酸而不涩,苦而不粘 ,香不刺鼻,辣不呛嗓,饮后回甘、味久而弥芳。西凤酒以秦川产高粱为原料,用大麦、豌豆制曲。

我经常想,哪一种酒的形成不是天、地、人融合演化的过程呢?中国的白酒绵延千年,中国的酒文化创造弘扬得酣畅淋漓、登峰造极……在历史的舞台上演绎着各自的精彩。这种精彩该作如何评价呢?竞争虽是市场经济发展的必须,但如果陷入一场你死我活,必会导致两败俱伤,使中国的“酒文化”大失光彩,不仅是喜酒人的憾事,也是全民族的憾事。我以为,就我们的“四大名酒”、“八大名酒”来说,都可以代表中国!哪个不可以说是“国酒”呢?只是,竞争应凭品质,竞争应有秩序,竞争应守规矩,竞争应讲道德。

在我的酒柜里珍藏着三瓶酒:一瓶是孔府家酒;一瓶是孔府宴酒;一瓶是秦池酒,这三瓶酒都是在它们初创时收藏的,都是当年风头出尽的“名”酒。

孔府宴酒厂董事长在1994年底,以一个山东好汉的豪气一举成为央视广告“标王”,耗资三千零七十九万元。一夜间,孔府宴酒以“标王”的身价,进入了它的巅峰状态,“喝孔府宴酒,做天下文章”至今余音袅袅。然而,并没有多少核心竞争力的“标王”很快就跌入了谷底,由1995年创利润达一点二三个亿到1997年急降到三千一百三十万元,到2000年年利润竟然仅一百二十三万元,最后以负债二点五亿元,结束了“标王”的童话。

1996年紧步孔府宴酒后尘的山东兄弟“秦池酒”,人称“酒疯子”的老总分别以六千六百六十万元、三点二亿的天价,夺得1996年、1997年央视的广告“标王”,以一种疯狂的状态“每天开进央视一辆桑塔纳”。挥金如土的秦池老总先是梅地亚的座上宾,在三年之后被拒之门外。为什么:没钱了。秦池酒厂被作价三百万元拍卖了。

随着代表鲁酒的“标王”的神话破灭,“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孔府家酒也未能幸免。想当年“孔府家酒,让人想家”的温馨广告曾经让人們耳目一新,但在鲁酒跌入低谷时,它也随之消沉。至今,我仍然会回味起1990年初,在济南第一次喝的“孔府家”酒。

……

意外地获得美好是人的运气,而把美好破坏了就是悲剧。悲剧在戏剧舞台上是艺术,在现实生活中就是灾难。鲁酒的命运不是艺术,它是对我们深刻的训诫。

由此我想到了茶。中国茶起始太早,难于定论。宋人说:茶字读音为汉代,音、形、义统一为中唐,陆羽《茶经》得到确立,直至今天。中国茶世界闻名,无论是杭州的“西湖龙井”、福建的“安溪乌龙”、武夷的“岩茶”,还是云南“普洱”、安徽“祁门”,林林总总,不一而足。只是没有听说哪家茶是“国茶”云云。竞归竞,争归争,天价的普洱、大红袍也好,散装的铁观音、龙井也罢……每次走进茶店,不管你买与不买,茶家都会为你冲一道他们的茶。说是以茶会友,和你娓娓谈起茶的文化,真像是久别的朋友。茶家的经营方式却让你感到舒服,钱花得也妥帖。是因为茶的本质使经营者恪守着“淡泊”的理念吗?

所谓隔行如隔山。我想,酒是不是也能淡泊一些,经营得享受一些?少一些壮烈,就多一些和谐呢。

喝酒的人常说:“啥也不说了,都在酒里了——喝!”

我们还说酒。藏酒家说,藏酒须具备一定的条件,那温度、湿度、光度都要如何如何,这应该是有科学道理的。可作为老百姓的藏酒,就很难讲究什么条件,仅能是一种爱好罢了。即使没有酒窖之类的条件,即使搁置在屋角或床底的什么角落,那又怎么样?酒在瓶子里就那么地安分吗?那酒酶不也在运动着吗!

我的藏酒有三样讲究:第一是国产的“名牌酒”,大家公认的;第二是地方的“特色酒”,能具有文化特色的;第三是包装有特点的,摆在酒柜里好看的。三者归一:均须纯粮酿造。

经验告诉我,藏酒,主要是靠年头。年长了新酒就变成陈酒,假酒就会现形。如果是兑了“DDT”之类的假酒,放五年以上它就会变质,肉眼都能看得出来。另外,如果将酒存放十年以上,即使是“小烧”,它也会绵、软、柔、滑,口感极好。要是再长时间,那就是一种极品的收藏了。我和我的同学那一天在“金猫饺子馆”里喝的十五年以上的“老白汾”,就是一种难得的享受了。因此说,酒还是放几年的好!

当今,酒的牌子多如牛毛,包装眼花缭乱,很是下功夫,以至于就有了收藏酒瓶一族,似乎酒的功夫真的在酒外了。宣传也天花乱坠,尤其是“名酒”,几乎都能发掘出一段与自己有关的历史故事,或是和帝王将相有关,或是和领袖名人有关,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实在是有夸大其词的嫌疑,没有给其他小兄弟做好表率的作用。作为喝酒的人,只有以不变应万变。

我还以为,就酒来说,老牌子还是比较靠得住的。比如说,“四大名酒”、“八大名酒”或“十三大、十七大名酒”的品牌,至今我是信得过的。我酒柜的藏酒舍不得自己喝(那太奢侈了),只喝“红星二锅头”,有朋友光临时才取出藏酒,我习惯和朋友好酒共享。我的信条是:和好朋友,要喝好酒。

我自己已经习惯了简装“红星二锅头”——五十六度,纯粮酿造,口感绵软,回味甘甜,价格便宜,能满足我等老百姓喝酒的一种享受。前不久,在某个会上碰到作家蒋子龙,午后的子龙略显酒意。

金门“特制高粱酒”是李敬泽从台湾给我带回来的,商标别具一格。“琅琊台酒”瓶装,浓香型,七十度,很像是“红花油”,李敬泽从青岛回来时带了两瓶,我俩使了很大的劲终于喝了一瓶,另一瓶安立柜中,业已八年了。

于大平是位诗人,人好,是条汉子;诗好,出席过“青春诗会”;酒品好,有好酒就来找哥们儿喝。“店小二酒”就是大平送我的:一尊紫陶长袍头戴塌帽怀抱坛酒的店小二,满脸堆笑地安坐酒柜中,煞是喜人……

老人家听得入迷,慈祥地微笑着。我讲得得意,心里美滋滋,每道来一个故事,都使我们朋友间的情谊更厚一层,就像这些年年岁岁都陪伴着我的酒——也厚了一层。

喜酒的人大凡都具性情,几两酒进肚儿,就更见真性情。所以城府深的人就不会轻易地在酒桌上把自己喝高,尤其在官场上,讲究颇多。下级和上级同坐一桌喝酒,领导提酒你要喝,领导的酒你要替喝。替喝也要有分寸,既要顾及领导的面子和身份,又不能过于显示自己的能力。领导一个眼神递给你,你要心领神会,明白着舍命你也得陪君子。既不能把自己灌倒,又要替领导把客人陪好。陪好要恰到好处,让客人喝得舒舒服服妥妥帖帖,帮助领导把他搞定。如遇上此人有些张狂、有些把领导不放在眼里,就要让他折服,直至把他喝到桌子底下……几十年来,我见得这种场面愈来愈少,不愿意和生人一起喝酒。之所谓无欲则刚,我在乎喝性情酒,碰上对脾气的人,碰上好酒就不免贪杯,不看谁的脸色,不被别人左右,自由自在地喝:喝到嘴里细细地嚼咂,让酒在口腔“遛”一圈儿后徐徐咽下,从不偷奸耍滑。你豪爽地干了一杯,我也会分三次或四次赶上,总量从不在谁之下,也讲究不去失礼。

我是很在意“酒品”(德)的。在酒桌上我从不强迫别人喝酒,干杯也是象征意义的干杯。酒杯碰酒杯,是一种礼貌,未必要一饮而尽,快酒慢酒应因人而异。由着自己的习惯自由地喝着,是喝酒人的享受。我极其反对灌酒法,差强人意,好酒驴饮般喝下,好菜没动几筷子,人就出溜到桌子底下了。许是山西人抠门儿,不愿可惜了那酒和那桌丰盛的菜肴。

夏天北京燥热的天气会让我很难挨,三十多年了,还是不习惯北京酷热的夏天。老婆是齐齐哈尔人,于是一到休假时就喜欢到她老家避暑。那里的天蓝得纯粹,那里的人热情得单纯,那里的人玩得开心……今年到那里,结识了几个新的哥们儿,在酒桌上个个虎虎生威。因为是老婆的同乡,按风俗不管年龄大小都称我妹夫,我没办法,入乡随俗。他们东北人喜欢捉弄姑爷,以各种理由轮番地向我进攻,什么舅哥、妹夫、娘家人、姑爷的……我立刻乱了方寸,真是“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强龙压不住地头蛇”。我终于喝高了,隐约记得个有个后来的朋友,啥模样都不清楚。

“北大仓”精品,是齐齐哈尔产的头牌酒,近五百元一瓶,二两的酒杯一口一个,不到一个小时,五瓶酒就见底了。人说齐齐哈尔的男人们都穷,为什么?我算弄明白了,钱都花在酒上了!据说,当地的男人,为了表现自个儿的爷们儿气概,往往倾囊请客,至于第二天怎么过?他会说,明天再说明天的事。那天的酒宴,我只记得面前的一碗面,其余什么——就失忆了,但潜意识里却告诫自己:不能在这里丢人。我以惊人的毅力没有倒下,从容地和他们道别,看着他们的车子启动后,我才轰然倒下……

第二天醒来,老婆心疼地看着我埋怨:“你太实在了,干吗和他们硬拼?他们跟牛犊子似的。”

我努力地回忆当时的情景,有些难过地摇摇头,老婆以为我感觉有失体面,忙不迭地宽慰:“没事没事,你很棒,他们都没看出你喝多了。再说我们东北人从来不笑话谁喝多了,相反他们会喜欢你,够朋友。”

我苦涩地摇摇头,痛心疾首:“可惜了那么好的酒,没品出什么滋味儿来。这酒不该这么喝——浪费。”

老婆愕然,后哈哈大笑:“王青风,我真服你了!”

我平日就是爱较真的人,喝了酒就更爱较真,因此得罪了不少人,也因此结交了许多朋友。

2007年,黑龙江一位于姓朋友,邀我到他老家肇東市相聚,我携老婆一同前往,去享用鼎鼎有名的“江水炖江鱼”大餐。

江水炖江鱼是当今黑龙江的一道最讲究的纯绿色美味,过去是江上渔人的平常饭食。渔人就地取材,用江水把刚网上的鱼炖煮,煮出的汤呈奶白色,撒把盐,连汤带鱼的就是一顿饭,不加什么作料就味道鲜美可口、营养丰富。多少年后,这种吃法被当代人所推崇,成为难得的佳肴。说实话,现在的环境污染,能够直接饮用的江河水很稀罕,而保持绿色的松花江水炖开江鱼就更见珍贵。

我们这些从农村出来的人,在大城市混得人模狗样,便有些忘本了。我们开始矫情地追求无污染蔬菜,纯绿色食物,向往田园牧歌……其实让这些人在“田园”待上一个月就恓惶了,转而想念城市的繁华,想念栉次鳞比的高楼大厦,甚至想念拥堵不堪的大街小巷……太多的牵挂让我们无法回到那种日出而作日落而歇、平平淡淡、无欲无求的生活了。就像我矫情的农民情结:在阳台的花盆里种上几株辣椒。嫩时,看绿;红了,摘下享用;老干了时,就穿成串挂在墙上接着看。养两只鹦鹉,五彩缤纷,天蒙蒙亮,就会“唧唧喳喳”叫个不停——听鸟语。一只小狗,未必名贵,但乖巧聪明,会隔门看家,还会叫人接电话。也算是田园牧歌了,也算有农民的感觉了。

我不能免俗,一路欢快地驱车到了江边时,朋友的朋友早已在此等候,酒菜已经摆好,鱼在锅里炖着。毕竟是北京来的人,因离党中央很近,离中南海不远,因此我们得到厚待。酒过三巡,接待我们的朋友问:“这酒咋样?”

我借着酒劲儿,学东北人一样大咧咧地问:“想听实话?”

朋友一拍胸脯:“咱东北人就喜欢直来直去。”

我故作高深地咂了一口酒:“酒是好酒,纯粮食的,柔和,味道也醇,但就是有那么一丝苦涩。嗯——这酒沾过铁器,有铁锈的味道。”

朋友本来有些自喜的脸立刻僵住了:“什么?沾过铁器?不可能,我让我小舅子亲自去酒厂装来的。”

我的于姓朋友脸上有些挂不住了。本来嘛,吃着人家的,喝着人家的,说个好,不就皆大欢喜了吗?我偏不,来了较真的劲儿和人家叫号:“一定是沾了铁器!肯定!”就差说不信你查查了!

朋友的朋友也是个犟人,于是找来了他的内弟,内弟是个老实巴交的人,没见过这阵势,回答就有些结巴:“咋,咋了?这酒,是,是俺秋(取)的。”

朋友很着急地问:“拿啥取的?”

那人举起一个塑料桶:“就用这个。”

大家都不作声了,眼睛看着我,似乎在说:北京人也不是啥都懂。

我不愠不火地问:“装这个桶之前用什么装的?”

“用俺家装奶的桶。”

“那桶也是塑料的吗?”

“是铁的,洋铁皮焊的。”

那人的话刚出口,众人一片哗然!

“王老师你真牛逼!”朋友赞扬了我,还顺便竖了拇指。

他们用最通俗的语言赞扬了我,我于是很得意,动作夸张地把杯中酒一饮而尽。那一天我喝高了,那一天所有的人都喝高了。

现在想来这其实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我的较真其实是很伤朋友面子的,尤其是东北男人,在他们看来,面子比命都重要。

更较真的一次是陪同云南的朋友李敦伟去看陈建功。陈建功当时是北京市专业作家,家住刘家窑,建功兄显然很高兴,备了饭菜招待我们,酒是“贵州醇”。这种酒我喝过,总觉着有些不对味儿。开始还能憋着,没说什么,几杯过后就开始较真:“建功兄,你这酒不对,恐怕是假酒。”

建功兄不以为然地一笑:“不可能。”没理我那套,显然他对酒的出处很自信。

我坚持:“就是假酒。这酒我喝过,不是这味儿。”

建功兄不争辩,也不换酒。

我虽然对酒很怀疑,但我那天还是喝了很多。回去的路上我趁着酒劲儿到贵州酒专卖店买了两瓶“贵州醇”,准备哪天找陈建功再喝一次,我要用事实证明他的酒是假的。

第二天酒醒了,琢磨着自己的较真很过分,甚至有些滑稽。倒是那两瓶“贵州醇”始终珍存着,却是我酒后失态的见证了。建功兄是我善良厚道的大哥,后来他调到作协成为了我的领导。所幸是他,若碰上一个心胸狭窄的人,说不定会赏给我一双精制的小鞋儿穿穿呢。

我以为酒无论是收藏还是品尝,都是人来享用的,用得恰到好处、得当,才有意义。你懂它,它就懂你,酒是有生命的。

我的藏酒已然珍贵,尤其是当今,一些名酒已经登上了拍卖的展台。今年,一个搞收藏的朋友把我拽到了嘉德拍卖会上,真是开了眼界,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回来后朋友问我感想,我沉吟片刻说:“现在有钱人怎么那么多?”朋友有些哭笑不得,他本想让我到那里受点书画艺术熏陶,其结果是我关注展柜里的酒。此次嘉德茅台拍卖总成交额一千一百三十四万元人民币。而一瓶1956年出厂的土陶茅台酒以一百八十四万元成交。我不得不认为:酒,已经异化了!

之后,朋友看了我藏的茅台酒便说:不要再喝了,太珍贵了!

我不以为然,因为我所认为的珍贵并不仅仅在于它日渐看涨的价格,而是它存在得另有意义。

前年的某一天,老婆接到一个电话,是从青岛打来的。电话里说:一两天内,他要来北京,一定要看看他在北京的朋友,还要在我们家吃顿饭,不管你愿不愿意。之后,老婆告诉我:打电话的人叫邹平伟,是她老家的市属科研所所长,多年不见。我们平常极少在家招待客人,不因为什么,只是习惯而已。我觉得,家对于任何一位现代人来说,是唯一私有、自我、清静的地方。总是有外人出出进进,对家不够尊重,尤其我的朋友多,如果不自我约束点,会给家人带来不便。

老婆征求我的意见,我觉得朋友有这般愿望,我们家又不是什么保密机构,只不过不习惯罢了,老婆既然不反对,那就来吧,也就应允了。

不日,邹平伟就登门了,他很帅气,还有些书卷气。待坐下之后,他说:“来北京做手术,就是那老毛病——胃癌。”说得很平淡,好像那病是别人的。我孤陋寡闻,没见过患癌症的病人如此坦然地谈论自己的病,就觉得有点愕然。

老婆尽量使自己语气轻松,说:“再检查检查,也许不是呢!北京医疗条件好。”

邹平伟笑笑,从口袋里掏出一沓单据,展开,指着一栏说:“你看,跑不了了,得挨一刀了。”

接着又该我愕然加困惑了:怎么一个癌症病人可以揣着自己的病历到处乱跑呢?邹平伟接着看着我的酒柜说:“看到你们如此幸福,我很高兴啊!怎么样?老王,喝一杯?不多喝,一二两就行。不然手术后想喝也不成了。”

我还能说什么呢?立刻找酒,找最好的酒,给这位前途渺茫的朋友喝!

我把1988年从茅台带回来的系列茅台酒找出来,精心地拿出一瓶半斤、四十六度、飞天商标的,就是陆文夫喜欢喝的那种。我对邹平伟说:“喝点吧,我陪你,喝剩了也给你留着。等你下次来,我还陪你喝。”

我似乎在和一位神仙喝酒,这神仙白须飘逸,身影缥缈,他的话音深邃遥远,如在耳鼓中踏步,内容却全不记得。我在想:如此病人,单人赴京做手术,具有何等的意志啊!他妈的,要是我,在临死之前也要把老婆先休了,要她何用!当然,人不同,人际关系就不同,家也自然不同,何况还有地域文化的差异呢!我不能强求别人要和我一样。总之,邹平伟高兴地喝了酒,高兴地走了,留下了他喝剩的半瓶茅台,他也给我留下了长久的牵挂。

不久,我二哥来北京出差,打电话要来家看看。我二哥也喜欢喝点酒,还是自作主张的那种,想喝什么酒自己拿。我放下电话后,当下要做的就是把那剩的半瓶茅台酒藏起来。

老婆诧异,问:“你干什么呀?”

我说:“藏酒。这是邹平伟的,我答应的,没了不行!我还等着他呢!”

我以为,人的一生中,会有无数个应诺,每个应诺都应有个相应的结果。能力所限做不到没办法,如果是因为自己不在意不做,那就是说话不算数,把诚信不当回事的人了。

邹平伟手术很成功,为了节省费用,出院后就回老家化疗去了,到了老家给我们发了个平安信息,我说:“那瓶酒给你留着呢!”

他回答:“我的胃没了,沒地方放酒了。”

邹平伟没有再来。去年,老婆的三哥却来了,居然也患了癌症来北京看病。我们哥俩相处得很好,很对脾气。他喜酒,寡言、为人忠厚可靠,一个好人。每次我俩坐在一起喝酒并不多言,但很默契,是男人间的默契。按说我该叫他三哥,但我年长他两岁,他并不要求我叫他哥,我叫他少林。他突然得了这种要命的病,我自然很难过,但又不能表现出来,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

我故作轻松地调侃说:“好事多磨,好人多难。”意思是说,人虽然有了病,但你毕竟是好人嘛,好人会有好报。不像有些人,虽然身体不错,却满肚子男盗女娼,整天琢磨着如何害人、整人,想法子害,往死里整!

少林笑了,表示同意。

我又问:“你们科研所的邹平伟见过没有?他怎么样?”

少林说:“嗬,活得好着呢,整天乐乐呵呵的,还打麻将呢!”

我一拍他肩膀说:“这就对了,我这儿还有他喝剩的茅台酒呢,他手术之前喝的。这瓶茅台很神奇,今天把它喝了,沾沾它的仙气。不信?你就喝了它!”说实话,哪有喝酒治病的道理?只不过是创造一种心情、一种气氛而已。

我以為,人的寿数大多靠遗传,而健康靠自己,靠平和的心态。陆文夫先生的健康长寿秘诀:抽烟喝酒不锻炼,无疑是调侃,但也不是绝无道理。

那天少林把那半瓶茅台都喝了,第二天坦然进了手术室,就像去完成一件什么平常事。我和老婆陪着三嫂等来了手术成功的喜讯,老婆喜极而泣,三嫂倒很平静,我们很佩服她的沉着。是啊,她在一年前刚刚做了乳腺癌的手术,算是在阎王爷那里走一遭的人了。这是少有的多难的家庭,患难的夫妻。

少林出院后,在我们家住了近半年,每月都要到医院去做化疗。他出院后,老婆拿着他的病历找北京的专家咨询,以确定治疗方案,老婆竟然问:“他还可以喝酒吗?”

她把专家问愣了,人家恐怕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的家属。

“嗯——?”

老婆解释说:“我哥没什么嗜好,就喜欢喝点酒,这突然就待在家里,酒不能喝了,心情会不好。心情不好对身体就不好,我想让他愉快一些。”

专家终于理解了,竟接受了老婆的想法:“喝点可以,只是不能多。”

于是,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和少林就开始挑着酒喝,开始喝名牌的好酒,后来喝地方的老酒,再后来他表示:还是“红星”二锅头好喝,就随我一起喝起了二锅头,三天一瓶。其实,我知道他是为我着想。

今年底,他到北京来复查,医生在看了照片和化验结果后,说:“很好!可以停药了,指标是安全指标线的5%,用不着再吃了。”嗬!好了!大年过了,天气转暖,回去上班了。

我这里不是在胡诌什么酒能治癌症,如果写出这种效果那不就成了那位京城最贵的中医大师张某人了吗。我是觉得,人还是顺其自然的好,什么都不是绝对的。就像药不在乎贵贱,用对了才好。就像酒,能够使一个癌症病人快乐起来,并没有影响他的康复,为什么不要这种快乐呢?

我的藏酒中有一瓶十年的“红花郎”酒,在我收藏中的“红花郎”有十五年的,三十年的,还有五十年的,但这瓶十年的红花郎酒,对于我来说,却很珍贵。它是我送给朋友的酒,去年却又回到了我的手中。2006年,我和老婆到上海。我说从毕业后三十多年再没有回过上海,老婆说她十六岁时在上海待了一年,很想念那个城市,整整三十年了,很想去看看。说这话时我们在天津塘沽渤海之滨的中泰大酒店,坐在酒店宽敞的窗台上,看着美轮美奂的海滨夜景,喝着普洱茶,有些感伤。没想到第二天,服务台的小伙子自言自语地叨咕,上海的机票竟然两折。老婆毫不犹豫地订了两张到上海的机票。

我说:“我还没想好呢。”

她头也不抬地打理行囊:“快乐总是和犹豫擦肩而过。”

我们晚上就到了上海,老婆联系了她大哥的知青朋友薛大姐,据说她曾是大哥的恋人,知青返城时劳燕分飞。老婆见了她,很亲热,戏称她大嫂,她竟然欣然接受,一点也没有上海小女人的矫情,倒像东北人一般豪爽。

老婆提出要见一个叫陈财喜的大哥,也是上海知青,说是她大哥过命的兄弟。据说他返城回到上海后闯荡于江湖,揣着《英语九百句》漫游世界,一直到冰岛。他曾是上海摔跤冠军,给泰国老板做过保镖,还替老板挡过枪子儿;后来在上海做服装加工厂老板……就是这样的一个叱咤风云的汉子,因为脊椎节长了个指甲盖大的良性肿瘤,手术时出了医疗事故,竟然就瘫痪了。他是开着一辆德国大吉普进去的,却躺着被推了出来。

老婆说陈财喜是她小时候心目中的大英雄。我很诧异:那时我们心目中的英雄是董存瑞、邱少云、黄继光。

我琢磨着看这样的人物该带什么礼物呢?就到街上转悠,琢磨来琢磨去,挑了一瓶十年的“红花郎”酒。见到这位很富传奇的陈财喜大哥时,他红光满面,结结实实地坐在轮椅上,粗壮的胳膊挥动自如,若不是坐在轮椅上,你绝不会以为他是个瘫痪的人。

我把“红花郎”酒送给他时,他很激动,握着我手说:“谢谢你,没有把我当成病人!”他的手是那么有力。

从此我们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在上海几日,我们完全被他控制了,他把我们每天的日程安排得紧张而有序,无论每餐饭,无论走到哪里他都要亲自陪着。我们去外滩游玩,他在车里坐着、在车库等着。

他说:“在这个很功利的社会,你们还能够来看我一个残废,是讲义气的人。”临走时我真诚地说:“北京的医疗水平高,不妨到北京来看看,我希望你能站起来。”

四年后他真的来了,见我面就拿出一瓶“红花郎”酒:“这是你送我的,今天我带着它来找你了!”

我们拥抱在一起,两个年过五旬的大男人热泪盈眶。

在武警总院他把所有专家都震惊了:植在他体内、固定腰部的两块钢板已经被“锻炼”断了,他现在所以能够自由的活动,肌肉没有萎缩,简直是一个奇迹!

在我们的帮助下,他很快就在武警总院做了干细胞移植手术。我们希望他能够站起来,去再次周游世界,这也是他的愿望。但专家说他已经瘫痪了十年,错过了治疗最佳期,这是最后一搏了。

“我们共同搏一次吧!”在手术前的酒宴上,我们这样呼喊。

手术后他离开了北京,等待进行第二次的干细胞移植。

那瓶“红花郎”酒一直摆放在我的酒柜上。我们相约,待他站起来的那一天——我们共同开启……

这是我的关于酒的故事,我想,别人也会有酒的故事,可能更精彩,更好听。只要我们还喝酒,酒的故事就会继续……

我拾遗捡漏古人或名人的“酒言”,以飨读者,也自己品味:

A. 楚国穆生,因“醴酒不设”,就猜想“王者意怠,不去,楚人将钳我于市”;

B. 俪生曰:“吾高阳酒徒也,非儒人也”;

C. 曹孟德诗云:“何以解忧,惟有杜康。”(杜康:人名,传说黄帝时杜康发明酿酒法,后以杜康概酒名;现为酒名:河南汝阳县杜康酒,陕西白水县杜康酒);

D. 晋·刘伶(竹林七贤之一)《世说新语·任诞二十三》:“天生刘伶,以酒为名,一饮一斛,五斗解酲。”醉酒狂曰:天是吾被,地是吾床;

E. 李白:“臣是酒中仙”、“举杯消愁愁更愁”、“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F. 杜工部:“人生七十古来稀,酒债寻常行处有”、“纵酒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

G. 南唐后主李煜:“酒恶时拈花蕊嗅”;

H. 范仲淹:“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I. 鲁迅悼范爱农:“把酒论当世,先生小酒人”;

J. ……作家汪曾祺和陆文夫酷爱饮酒,享“酒仙”美誉。

作者简介:王青风,男,1954年出生,山西太原人,中共党员。1978年毕业于上海复旦大学中文系。1975年入党,同年参加工作,历任太原市戴家堡学校教师、辅导员、团支部书记,《人民文学》杂志编辑、总编室副主任、副编审、总编室主任,《诗刊》副社长。现任《中国作家》副主编。获全国短篇小说编辑奖、全国短篇小说编辑百花奖,其他编辑奖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