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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唱

2012-05-08程相崧

小说林 2012年5期
关键词:支书唱戏部长

1

月香奶临咽气的时候,拉着儿子的手说她想听听老根唱的四平调。

这让儿子根生愣了一下,他怀疑是自己听错了,或者是娘老糊涂了。他从来不知道娘爱听戏,因为从小到大,不管是哪个村里有戏班子演出,娘从来没有去过。不但不去,连别人谈论的时候,她都躲得远远的,从不插话。而且,根生也不知道老根叔会唱戏,老根整天闷着个脑袋,别说唱了,话都很少说,简直就像个哑巴。当他再把耳朵凑近娘的嘴巴,仔细辨别着娘一个一个艰难地吐出来的字眼儿时,才确信娘就是想听戏,想听听老根叔唱的戏。他瞅了瞅站在一旁的爹和四个兄弟,脸上有些为难,又有些尴尬。因为在程庄早些年就有些传言,说根生其实不是玉超的,是老根的。现在根生作为长子,不得不当着众人的面儿,把娘的要求转述了出来。根生的话一落地,几个兄弟都红着脸低下了头。爹则转过身,拍打拍打衣襟,走了出去。在一旁准备着帮忙的麦蓉婶想了想对根生说:

“这是大婶子的最后心愿,你还是去请吧。无论如何,要把你老根叔请回来。”

大家怀疑根生是老根的,并不是没有根据。大家都说,这名字就是个证明。要不根生为什么不叫玉生而叫根生呢?这名字里的“根”指的就是老根。更重要的,老根是月香的前夫。虽然两个人离婚的时候月香还没有生娃,而且月香的肚子也没显山露水,可大家猜测,那时候月香已经有了。虽然大家都没有求证过,可却一致认为,根生这名字肯定是月香奶给取的。人们都说,月香心眼儿多,把个玉超给耍了。玉超虽然行动做派娘娘们们儿,平时还爱翘个兰花指,可脾气瞎,结婚后没少让月香奶受气。月香奶分明是专门气他,让他一天到晚戴着这顶绿帽子戴到现在。当然,村里没有一个人敢跟玉超提起,可大家都知道,他其实也是心知肚明,只是不敢声张,就这样窝窝囊囊地活了一辈子。

大家觉得玉超肯定知道根生是老根的,可却从来没有一个人见到过他找老根干仗。据村里人的分析,并不是因为他害怕老根,而是因为一句俗话,叫虱子多了不咬人。他有五个儿子,却模样迥异,说话走路的做派也各不相同。细心的人早就发觉,他们分别像村里的五个男人,可就没有一个像玉超。

2

在村里上岁数人的记忆中,老根似乎几十年都没唱过戏了。

他唱戏的时候也就是二十来岁,那时候,他的小嗓子跟秋天刚刨下来的脆萝卜似的。他唱的是金乡传统小戏四平调,据说小时候出去逃荒的几年跟名角儿浪八圈儿学过,唱得那叫一个好。一张口,不要说女人们会迷,就连男人都要迷。那时候队里人在一块儿上工,每晌到了歇工的时候,大家都会怂恿着他唱一段。后来镇上成立文工团,从各个村里选拔能说会唱的人才,他便被选上了。从那以后,只要文工团里有活动,他就可以不用下地干活儿。——当然,工分还是照拿。

老根叔戏唱得好,模样也好。每次在镇里所有村巡回演出的时候,好些女孩子都是这个村儿赶着那个村儿地去听戏,主要就是想多瞅老根两眼。虽然被那么多女孩子喜欢着,可那时候老根就喜欢月香。月香是跟他同村的女孩子,比他小一岁,长得那叫一个俊。按照现在的话说,他跟月香是自由恋爱。老根叔追月香的时候很时髦,是拿着胡琴,到月香窗台下唱戏。一开始唱不了两句,月香的爹就会拿着棍子追出来。他一边抡着棍子,一边骂:

“哪个小鳖孙操的,在我的门口瞎叫唤!”

老根抱着胡琴就跑,跑着跑着就听见后面窗子里月香哈哈地笑。笑着笑着,月香的爹就不追了,掂着棍子回头骂女儿去了。这时候,老根叔又抱着二胡回来,接着唱他的。

虽然月香的爹一百个不同意,可老根叔还是把月香娶进了门。两人是秋天结的婚,婚礼很简单,支书主持了一个仪式,宣布了一下,两个人便算是走在了一起。

结婚之后的那年冬天,老根跟着镇里的文工团去各村巡回演出。演出完了之后,有些村还没有听够,便来请“戏”(请会唱戏的去他们村里演出,那时候不叫请戏班子,也不叫请角儿,就叫请戏)。老根叔在外面唱了两个月的戏,到腊月二十三才回了家。回到家那天,他美美地睡了一觉,第二天一睁眼天已经大亮了。他躺在床上呆呆地看着阔别已久、熟悉而又陌生的小屋,伸了伸懒腰。慢慢地,他听到了女人月香在外面忙碌的脚步声,闻到了她做出来的饭菜的香味儿。

这时,他听见支书在院子里扯着喉咙喊了起来。他头皮一麻,浑身打了个哆嗦。心想,腊月二十三就是小年,眼看就要到春节了,莫非又有村子来请戏?那个年代虽然大家经济条件差,却注重精神享受,这样的事儿是常有的。他从床上爬起来,听到月香已经跟支书热情地搭着话儿,把他让进了外屋。他趿拉着鞋子走到外屋,看见支书笑嘻嘻地看着他。一看支书那张笑嘻嘻的脸,老根便知道坏事儿了。村里出一个人去唱戏,就相当于出了一个工,外村来借人是要付给一定报酬的。这报酬老根是没有见过,都进了支书的皮夹子。老根没精打采地坐在支书面前,等着他安排接下来的活计。

支书伸着脑袋,瞪着眼睛,嘬着嘴,老半天才说:“老根,你猜我找你做啥?”

“我不猜,”老根看支书故意卖关子,便有些不耐烦地把脸扭到一边,一摆脑袋说,“猜也猜不着。”

“支书,啥好事儿?”月香支撑不住了,给支书续上茶,在一旁问道。

“你男人要正儿八经地露脸儿啦!”支书兴奋地抿了口茶,转身朝月香说,“县里要召开劳动模范表彰大会,会后有文艺演出,人家点名让你男人去唱戏。”

支书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盖着公章的白纸:“瞅瞅,瞅瞅!”

那时候,程庄除了支书能每年一次地去县里参加会议,许多人连县城是什么样儿的都不知道。老根竟然能让人家县上请去唱戏,真是美死了!月香兴奋得一把夺过支书手里的白纸,抓过来瞧了两眼,然后递到老根面前,不停地对老根说:“你念念,你念念……”

老根把纸接过来,轻轻念了一遍。那是一张通知,是縣文化馆下发的。看完通知,他心里也高兴起来,毕竟这比他预料的事儿好多了。月香显得比他还高兴,站在支书的左右,忙着给他点烟,倒水。

“去县里露脸儿,你在咱村里是头一个啊!”支书坐在那里,吸了一口烟,“好小子,去城里见大世面了。好好准备准备,下星期就动身!”

“哎!”妻子替他答应着。

“准备一件像样儿的衣裳,不要给村子里丢脸!”

“哎!”妻子又替他答应着。

晚上,月香小兽一样蜷在老根怀里,脑袋顶着他的下巴,就有一句没一句地问:

“你去城里看了漂亮的姑娘,还要俺不?”

“咋会不要?是去唱戏,又不是不回来了。”

“如果你唱得好,能让人家县剧团留下不?”

老根搂着月香,心里想,想啥好事儿呢?让县剧团留下,那可就成了城里人,成了吃国粮的。可转念一想,这种可能也不是没有。凡事儿不怕做不到,就怕想不到。就说到县上唱戏,不也是从前做梦都想不到的嗎?如果真留下,那就意味着生活条件得到了改善,真是野鸡变成金凤凰了。自己在那儿美了一会儿,随之心又灰了。他跟自己说:美归美,这样的好事儿咋能摊到咱头上呢?他愣了一会儿,没有回答女人的话,只是把女人朝怀里又使劲儿搂了搂。

第二天,月香就开始为男人进城做准备了。她跑这家给老根借衣服,跑那家给老根借衣服。那个年代大部分人家都没有啥像样儿的衣服,只有玉超有一件中山褂子,村里小伙子谁相亲的时候都借来穿。可等月香去把玉超的那件中山装借过来,老根穿着又不合身。月香实在没有办法,只好去求支书。支书考虑了老半天,说法儿倒有一个,就是费些脚力。原来他儿子在县城武装部工作,武装部都穿那时候最流行的绿军装,如果借上那么一件衣服,还不在整个大会上盖了帽了?只是县城离村子三十多里,那时候又坐不起汽车。

第二天,月香二话没说,带上干粮,天蒙蒙亮就上路了。傍晚的时候,女人从县城回来了,进屋解开包袱,里面是一件半旧的草绿色军装……

3

劳模大会是在县礼堂召开的,老根的那件绿军装在后台就出尽了风头。许多演员都用羡慕的眼光看着他,连参加演出的县剧团的小姑娘们都亲切地叫他解放军叔叔。先是领导讲话,再是代表发言,接着是颁奖仪式,最后是文艺节目。演出结束之后,县里领导上来跟演员们一一握手。跟老根握手的是一位女同志,白白胖胖、态度和蔼,当然,那时候他还不知道她就是县委宣传部的周部长。演出结束之后,老根随着人流走出礼堂,没走几步,听到后面有人喊:

“小程,小程!”

老根一回头,认出是刚才跟他握手的周部长。周部长面带微笑,朝他招招手示意他停下。老根不相信周部长能记住他,惊讶地问:

“部长知道我?”

“咋会不知道?”部长跟他走到一起,和蔼地说,“马庙公社程庄大队的四平调演员!浪八圈儿的嫡系传人!为了唱戏,你可没少付出啊。别的不说,就因为你迷戏,你老婆不理你,整天跟你闹离婚不是?”

老根听了一愣,心想老婆很理解我啊!周部长是不是弄错了?但当时他马上多了个心眼儿,心想,如果否认部长的话,肯定会让她尴尬。再说部长这样说,或许是为了强调我在平时唱戏中需要克服的困难,是对我变相的夸奖。如果否认,岂不是不领情?于是他便顺着杆子往上爬了:“是是是,部长说的是。”

部长停住脚步,像是简单地思索了一下,然后和蔼地一笑,点了点头,拍了拍他的肩膀,指指刚才参加完演出走出来的一群小姑娘说:

“不怕,离就离!看见这些演员没有?你看中哪个,大姐给你介绍!”

“这,这……这哪能麻烦周部长?”

周部长伸出手跟他紧紧握了握,说:“只有家庭问题解决了,才能安心唱戏嘛!行了,该离的离,说媒的事儿,包在大姐身上!”

在从县城回来的路上,老根还在纳闷儿。他心想,日怪,难道周部长把我认成另外一个人了?不能啊,她分明一句一个小程地叫着。他想,回家之后一定要把这个小插曲讲给月香听,也让她乐呵乐呵。可到了半路的时候,他又改变了主意。他多了个心眼儿,他问自己:如果月香听了这个故事,多心了咋办?为了不让她多心,不让她瞎想,他决定还是让这个误会烂在肚子里。他小声说,对,对,这是我的小秘密,谁也不能告诉。可一这样说,他的心里却又有些不舒服起来,仿佛自己干了偷事儿,是在故意瞒着她。夫妻两个,怎能有秘密呢?回家的后半截路,他几乎一直在琢磨着这个问题:夫妻之间到底应该有秘密还是没有秘密呢?最后思考的结果是可以有。

一从县里回来,月香便揪住老根,急不可耐地问这问那,他给她介绍了整个大会的经过,介绍了食堂的吃食,介绍了旅馆里能把人陷下去的床垫和一冲千里的抽水马桶。只是把部长要给他介绍对象的事儿省略了。那天月香不停地忙这忙那,什么事儿都不让老根插手,似乎身上有使不完的劲儿。吃了晚饭还特别烧了洗澡水,先让他洗了澡,然后自己也洗了洗。

“县里好不?”躺在被窝里,她又问。

“好。”他说。

“你唱得好不?”

“好,唱完下面一个劲儿地鼓掌,足足两分钟。”

她笑了,然后问:“唱完领导跟你握了手?”

“嗯!县委县政府的大干部。”

妻子半天没有说话,黑暗里老根听到她一直翻身,好长时间都没睡着。他看出她很高兴,也很骄傲。而且妻子的这种情绪一直保持了很长一段时间。一连许多天,村里女人们在一块儿赶集或者纳鞋底儿的时候,月香总要跟人家提起他去县里开会的话题。

“你说县城该是啥样儿的呢?”

“那谁能知道,谁也没见过。”

“老根就见过,上星期去县里演出,结束后人家领导还跟他握了手呢。”

村人们一下子来了精神:“是真的?”

“那还有假,俺咋能骗你?”

于是没过几天,几乎全村人都对他那天去县里演出的事情了如指掌了。他们都知道他在县里劳模会上献了节目,还跟领导握了手。村里许多女人看他的目光都变得特别温存绵软起来,男人们的目光则在羡慕背后暗藏着一丝嫉妒。

直到过了春节,一到晚上,一躺到床上,翻几个身儿,月香还是会问他演出的事儿。开始他总是把回来第一天说的话重复一遍,直到最后一次他不愿再重复上次的话,淡淡地对她说:

“别再提了,都过去那么长时间了。”

“唉,”黑暗中她躺在他身边,轻轻地叹口气,又轻轻地笑一声,喃喃地说,“我心里高兴!”

4

从那之后,他去县里演出的机会便多了。只要有什么大型的娱乐活动,或者开什么重要的会议,都要请他去献节目。过了不久,他再一次去县里献节目的时候,又遇上了周部长。周部长还是那么热情,还是那么风风火火。她的那张小手还是那样出奇地有力,像一把小钢钳一样抓住你就让你挣脱不开。

“怎么样?离了吗?”

“离?”老根想起来她上回跟他说的话,笑了笑想告诉她真相,“周部长,其实我妻子她……”

周部长一摆手打断他的话说:“埋怨和牢骚就免了,当机立断!”

“不不,周部长,我老婆挺支持我!”

“跟老大姐还说这种话?”

老根不知道周部长为什么瞅准了他,非要做他的媒人。部长要做他的媒人,他怎么能拒绝呢?他怕对不起妻子,更不愿意得罪部长。部长为什么非要我离了婚重新给我介绍对象呢?老根琢磨着,难道是让月香猜对了,领导要调我到县剧团唱戏?那个年代,因为农村有家属就不能进城的多了去了。而且,他也听说过,有许多参加革命早的老干部,为了不被发配到原籍,为了能留在城里,都谎称自己没有家属,然后又在城里娶了妻子,安了新家。看来我的情况领导已经了解过了。领导想调我进城,却希望我能是个单身,希望我没有家庭的拖累。事情很明显,因为我结婚过早,所以对进城产生了不好的影响。这样一想,他就似乎把事儿给理顺了。理顺之后,他后悔得肠子都青了。他后悔自己结婚早了。虽然月香对他好,可总是个乡村女人。没上过学,没念过书。如果当时不急着找对象,现在真的进了城,找个城里女孩儿多好哩?

当然,这有点儿想远了。眼下最需要解决的问题,就是如果周部长再提起这事儿,他该怎么应对。他心里忽然冒出来一个想法:要不干脆真的跟月香离婚?可一这样想,他就连忙打了自己两个嘴巴。心里骂自己道,你才去城里唱了几天的戏,就成了昧良心的陈世美了?不行,不行!他尽力让自己不想周部长的话,尽力让自己忘掉周部长,彻彻底底地忘掉。过了几天,他才知道其实做不到,他觉得自己的心让周部长给搞乱了。

回到村里,老根无论干什么总有些心神不宁。每天晚上,他只要想起部长的话,总是会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觉。没事儿的时候,他开始琢磨自己的婚姻。若在从前,月香跟他是般配的。他对得起她,她也对得起他。就算现在,也应该说合适。可等到以后呢?那就不好说了。如果他真的能进城,真的能成了吃国粮的,那情况就很麻烦。他一个城里人,一个剧团的演员,怎能跟个乡下女子过到一块儿去呢?首先就有个两地分居的问题。就算两地分居能解决,一个是农民,一个是演员,没有了共同的生活基础,也就没有了共同语言。这样一想,他就有些害怕。一开始怕看见月香,仿佛一看见她,那棘手的问题就冒出来了似的。有时候他想累了,心里就说,不想了,干脆蒙上被子睡觉。可梦里他也闲不住,自己一个人拼命地爬一个梯子。梯子很高,能高到云上去。他努力地想要爬上去,而月香却在下面扯他的后腿。他醒来之后,就是一头一脸的汗。这个梦一连做了好几天。慢慢地,他对月香越来越看不顺眼起来。别的不说,先说饭菜吧,她做得就不够可口。当然如果仅仅是手巧手拙的问题还好说,关键是生在农村,短见少识,有些菜的花样儿她从小儿吃都没吃过,怎么指望她去做?如果换成城里的姑娘就不一样,下过馆子,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做起饭来,滋味儿自然就不一样了。至少不会像月香一样清汤寡水。这样想着,他就仿佛又吃到了县旅馆食堂里的饭菜。

每天,不论她端上什么,他吃两口总会放下筷子。每次女人看他放下筷子,总要关切地望望他。

“我不饿,没胃口。”老根不耐烦地走到一边,点上一支烟。

女人开始变着法儿为他做好吃的。

除了挑拣饭菜,晚上他开始不回家睡觉了。他睡在镇文工团里,抱着他的二胡睡。如果换成村里其他女人,男人这么长时间不回家肯定会怀疑他们外面有女人了,但妻子月香连一句怨言都没有,还是一天到晚乐呵呵的。

平常跟村人们坐在一起说话的时候,他有意无意地开始贬低、甚至污蔑妻子。

“懒婆娘,又懒又馋。”

“是哩,”马上有一个汉子应和道,“我那个婆娘也是,懒得油瓶倒了都不扶。”

“俺家那个更懒,孩娃儿饿得哦哦叫,连口奶都懒得喂呢!”

老根并不知道他们说的是真是假,因为他去过县上,似乎村里人无论在哪个方面都愿意向他靠拢,向他学习,不愿落后于他。连骂女人这个方面也不例外。

5

有一天,老根灵机一动,忽然想到,她怎么不找个野汉子呢?如果那样他也就心安理得了。

他想,自己晚上不在家的时候,她都干些什么呢?必须细心观察,争取发现些蛛丝马迹。只要发现了她的把柄,即便她不想离婚也没有理由了。從那天开始,老根分外注意月香跟村里男人交往的情况,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他发现玉超老往他家里跑。今天借个镰刀,明天借个嬐贰E龅剿在家的时候也不避讳,一口一个老根哥地叫着。发现这个苗头之后,一天晚上,他便来了个突然袭击。

那天晚上他潜回家中,跳过墙头。屋子里没有点灯,他趴在窗户上,听着里面的动静。

“谁?”里面忽然传来妻子的声音。

他吓了一跳,屋里暗着,难道女人还没睡下?

“你快滚,再不滚我喊俺家老根了。”女人喊道。

“我就是老根。”他沮丧地喊了一声。

“你干吗呢?”她语调缓和下来,“你怎么回来了?吓了我一跳。”

“没事儿,没事儿。”他推开门,走进屋,“我回来拿个褂子,你干吗呢?”

“我纳鞋底儿呢。”女人点亮油灯,手里拿着纳到一半儿的鞋底子,“咋不让人捎个信儿让我送去?”

“不用,”他说,“为啥没点灯?”

“摸着黑就能看见。”

事情过后,老根就骂自己浑。心里想,女人是死心塌地地对我的。女人对我这么好,我再想着离婚还是个人吗?这事儿本来也就算过去了。可是不久之后发生的一件事儿,又给了他新的启发。文工团的驻地离村较远,出了村还要走二三里路的光景。中间要经过一片坟地,一片杨树林子。有一天晚上,村里一个女子走亲戚回家,经过树林子的时候就被人强奸了。全村的人拿着棍棒、铁锹追出去,也没有发现那个歹人。过了几天,老根就有了一个主意:他想让妻子月香走走那段夜路。

过了几天,傍晚的时候,老根让人捎信给女人,让她把他的小棉袄送过来。

天一丝丝黑了下来,他忐忐忑忑地等着,一颗心悬在半空。他从屋里一次次钻出来往远处望,时间过了好久还没有妻子的影子。怎么还没有来?莫非真的遇上了歹人?想到这儿,他又有些后悔,暗暗地责怪自己的无情无义。他暗骂自己不是人。没过多大会儿,远处显出一个身影,矮矮的瘦瘦的,他一眼看出是月香。

那一刻,他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儿。有一丝温暖涌上心头,但心里却还藏着一丝失望。她把小棉袄放在他的小床上,给他收拾着床上凌乱的东西,脸上带着幸福的笑影儿。

“没遇上个歹人?”他问。

“没,”女人眼里流露出感动的暧昧的光,“你还盼着我遇上歹人不成?”

“我想让你碰上歹人。”

“死相,你不就是个歹人?”她嗔怪地一笑,捶他一下,“为啥叫我来?一个人在这儿受不了了?”

“团长有意栽培我,不让带家属到这儿来,怕我练戏的时候分心。”

“那俺这就回去。”她起身要走。

“来了还想走?”他把她抱住了。

他们幸福地躺在床上,女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扯些闲话。他却有些心不在焉,想要用话启发她,开导她。

“你说村里二旺家女人怎么过啊,摊上那么个男人,他两口子咋不离婚呢?”他说。

二旺好吃懒做,又整天打女人。

“还有你这人,盼着人家离婚?”她说,“离婚多丑啊!”

“丑啥?”他说,“你这种思想落后了,真过不到一起就该离,离了对俩人都好。”

女人一下子还不能接受他的新观点,愣在那里,似乎在思索着。

“想没想过咱俩也可能会离婚?”等妻子思索得差不多了,他突然问了一句。

“离就离,谁怕你哩!”女人咯咯地笑着,用手指拧了拧他的胳膊。

6

从那以后,老根就再不敢让月香给他送东西了。他不让月香来,月香就不来。可是有一天晚上,玉超却来了。

玉超长得清秀,从小时候,就有些女人的做派。说实在的,老根打心里有些讨厌玉超这人。玉超来到屋里之后,就喊了一声老根哥。玉超喊得有些过于亲切,让老根身上几乎要发毛。

“老根哥,我一趟趟到你家里去找你,你都不好好看我一眼!”

“你找我干啥?”

“人家当然有事儿。”玉超顿了顿说,“老根哥,你能专门为俺唱段戏不?”

“为啥要專门为你?”老根笑了笑说。

“老根哥,你不知道,全世界就俺是真喜欢你——的戏。”玉超朝前凑了凑,抓住了他的手。

老根的头嗡地一响,浑身的汗毛眼子都炸起来了。他针刺一样一下子把手抽了出来,站起来朝后退了一步,瞪着眼睛盯着眼前这个人。

可这时候玉超却又朝他凑了凑:“老根哥,你能夜夜专门为月香姐唱,为啥就不能为俺唱一晚?”

“这不一样!”老根有些烦躁。

“俺知道,俺不是个女人,俺什么时候都成不了个女人,”玉超叹了口气,垂下眉,“老根哥,你唱戏的时候,就把俺当成个女的嘛!”

“你这屌人,人家说男人里面有一种喜欢让人家弄腚的货,就是说的你这号人嘛!”老根啐了一口,“弄腚你想找谁找谁,别找俺,你从俺这儿滚。”

“老根哥,你说话咋这么难听?俺就是打心里羡慕月香嫂,俺找月香嫂拉呱的时候就想,她咋这么好命,咋就能托生成女人,咋还能让你喜欢哩?”

老根黑着脸,把面前的桌子一下子掀翻了,然后他烦恼地跑到门口,把房门呼啦一下子打开,指着门外道:

“你滚,滚得远远的,别让我看见,恶心。”

玉超显得有些委屈,他眼睛红红地望着老根,不一会儿豆大的泪珠儿就滚了出来。他抹了一把泪,呜呜哭着跑了。朝门外跑了几步又拐回来,对老根说:

“今天的事儿,你谁也别跟谁说。”

“滚!”老根没好气地说了一声。

玉超走后,老根在屋里躺着,恶心得要命。他翻来覆去睡不着。这平日住得舒舒服服的小屋,这会儿似乎哪儿都脏得要命。他在那儿待到半夜,实在待不下去了。心里想,再也不能在这儿住了。骂了一句狗日的玉超,他从床上爬起来,点着灯收拾了一下,锁上门回了家。

院门一推就开了,月香忘了插门。他走近堂屋,里面亮着灯,他竟然听到有人在里面说话。他仔细一听,竟然是玉超的声音。

他一下子把门踢开了,他看见女人和玉超并排坐在床沿儿上,紧紧地抱着……

老根一辈子都忘不了,当他说出“离婚”两个字的时候,她像是一下子被击垮了,脸上死灰地坐在那里,几乎说不出一句话。过了半天,她忽然坐起来了,用手拍了一下床,然后紧紧地抓住了他的肩膀,拼命摇晃着:

“干脆你打俺吧,你骂俺吧!你怎么打俺骂俺都行!”

“老根哥,俺跟嫂子啥也没做,俺俩就是在一块儿说说话,说说你。”玉超说。

“你闭嘴!”老根扭头对玉超吼。

“俺也不打你,也不骂你,俺要跟你离婚。”

“你说啥?”过了半天,她问。

“老根哥,月香姐对你不错啊!”玉超“扑通”一声朝老根跪下了。

“离婚!”

“俺不离,俺不离!”

“弄出了这样的事儿,你让我咋跟你一起过?”

“老根哥,你知道俺,你知道俺的毛病……”

玉超的话没说完,月香就扑过去给了他一个嘴巴。把个玉超给打愣了。接着她朝玉超脸上啐了一口,骂道:“呸!人要脸树要皮,说出那话,你以后咋在村里活人哩?”

玉超捂着脸,呜呜地哭了。老根站在一边,咻咻地出着气。谁也不再说话,沉默,三个人都沉默着。空气中有些杂音,仿佛只有小飞虫嘤嘤嗡嗡,在耳畔浅唱低吟。

最后玉超走了,玉超走了之后,一晚上,月香没跟老根吵闹,第二天早上她跟着他去镇上离了婚。

离婚之后,月香嫁给了玉超。

7

从离婚那天起,老根便一天天盼着去县里开会,盼着再次见到周部长,盼着再次听周部长跟他提起说媒的事儿。没过多久,会的确开了,也见到了周部长。周部长跟从前一样风风火火,跟从前一样雷厉风行,跟从前一样英姿飒爽。可不同的是,她虽然跟从前一样跟他热情地握手,热情地寒暄,可再没有提说媒的事儿。

老根纳闷儿了:我辛辛苦苦离了婚,给她准备了一个自由身,她为什么竟然不理我了呢?

“我准备好了!”每次见到周部长,每次看着她的背影一步步远去,他都恨不得冲口而出。可每次狂乱的舌头都让理性的头脑控制住了,思来想去,这话怎么好开口?

有一次他跟周部长走了个对面,他望了一眼周部长,周部长也望了一眼他。他感到周大姐好像有事儿跟他说,便停了下来,微笑着等周部长开口。

“小程,你有事儿?”周大姐站在那里,跟从前一样和蔼热情。

“没……没事儿。”他仓促地答应了一声,匆匆离去了。

老根一直纳闷儿,周部长怎么就一下子不提了呢?周部长不可能忘啊!她肯定是以为我还没有离利索,所以并不慌;或者就是因为工作忙,一时抽不出时间安排。如果这样,那就等等吧。可他没有想到的是,一等就是几年。以后的几年里,很多人给他介绍对象,都被他很干脆地推掉了。他并不是自由的,他已经答应了周部长。

那时候会多,只要有周部长参加的会,老根便到门口等着。希望周部长还能看到他,但每次周部长都对路边的他视而不见。可能她对他的出现也已经习以为常,甚至把他当成了会务人员。不再跟他握手,不再跟他寒暄。甚至她有一次还朝他招招手,让他去锅炉房提了一壶开水。

老根忍无可忍,终于有一天找到了周部长的办公室里。当时周部长正在召开一个会。他推开门,周部长也看到了他,朝他点了点头。他下定了决心,大声说:

“周大姐,我离婚了!”

大家都愣了。

他怕他们没听见,又大声喊了一句:

“周大姐,我离婚了!我准备好了!”

周部长愣愣地望着他,接着突然笑了,笑得前仰后合。大家看周部长笑了,也都笑了,笑得都流出了眼泪。

老根是被精神病院的同志送回村里的,他一下车便喊:“周大姐,你怎么不再提了?我都准备好了……”

村里人都不住地摇头,七手八脚把他从车上架下来。

周部长也来了,她从车上下来,走到屋里,告诉他要好好养病。然后环顾了一圈儿问大伙儿:

“小程的爱人呢?”

“他哪儿有爱人哪……”站在一边的支书说。

“怎么会没有?”周部长说,“我还见过那个女人哪!而且还差点儿让她给骗了。小程头一次去县里演出之前,他爱人特意到县里找到我,说她对男人整天唱戏意见很大,非要跟丈夫离婚不可。后来我向镇干部了解了才知道,这女人是变着法儿在我跟前夸她男人哩!她哪兒去了?”

8

后来,老根的疯病好了之后,就再也没人听他唱过一回戏——他似乎把从前的戏全部忘了。

这次根生来请他,一开始他有些不愿意去。不过最后还是跟着根生去了。走到根生家院子门口的时候,老根叔有些犹豫,他站了一会儿,说:

“我不进去了,还是在月香窗下唱吧。”

“能行吗?”

“能行。”

老根叔在月香窗户下的小石头桌子旁坐下,咿咿呀呀调好了音,便开始唱了。他唱得很卖力,时至今日,有些人才知道老根叔的嗓子原来竟然这么好。许久没有听过老根唱的老人们都似乎找到了几十年前的感觉,他们从全村各个角落聚拢来,自觉地在月香家门前的空地上坐着,听得入了迷。

老根叔唱了几段之后,已经泪流满面。根生一遍遍往外给老根送水,一共送了三遍。前两回把水放下,都给老根叔说一句,这是我娘安排送来的,说叔该渴了。在根生凑近老根的时候,村里人都在悄悄地端详着他们俩,像是比对着两颗相似的苹果。一开始大家都有些拿不准,虽然鼻眼有些相似,可嘴口却有些不敢肯定。唱到第三段结束,根生又跟老根送水的时候,大家才敢确定,根生就是老根的儿子。在根生最后一趟把水放在石头桌子上的时候,没有说跟上两回一样的话,而是抽动着鼻子,咧着嘴,最后忍不住悲痛地喊道:

“叔,我娘老了!”

静,巨大的静。在这静寂之中,一个人从村外跑来了。他是在窑厂做活的留住。留住跌跌撞撞地跑来,大声喊着:“了不得了!玉超叔跳窑坑了!玉超叔跳窑坑了……”

窑坑是砖窑取土后留下的大坑,足足十来米深,里面都是水。谁跳了窑坑,肯定是没有活命了。

老根听了,“嘣”的一声,手里的琴弦断了。随后,他忽地一下子从石凳子上站了起来……

作者简介:程相崧,山东金乡人。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雨花》、《鸭绿江》、《福建文学》、《山东文学》、《时代文学》等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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