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泥萝卜
2012-05-08李生卫
李生卫
这样的一天,被预料了无数次,希望它别急着来,但它还是来了。这一天跟过去的每一天一样,在街上遇见许多陌生人,看见许多车,许多鲜花盛开,许多笑逐颜开,这一天很平凡。
在医院彩超室,一位卷发女医生往父亲的腹部挤了些润滑膏,拿仪器来来回回地探测。很多的黑块在扇形光影中闪现。报告单出来了,是肝癌!中风后昏迷过二十几天好不容易活回来的父亲,三个月内就要死了!这一次是真的。
什么都没说,把父亲粘滑的肚皮擦干,推着轮椅出了医院。医院后面有一家餐厅,点了三种粥、两种饼、两种面,随父亲喜欢什么吃什么。我找了张靠窗的桌子,用湿纸巾给父亲擦了手。父亲每一样都尝了一点点,然后说:“今天就回家,你放心,没事的,这光景,再活半天一天也不嫌少了,再活一年两年也不嫌多。这条路,谁都要走的,没事,放心些。”
父亲八十二,我四十,正好是我的生日。相伴了四十年的父子,紧接着会是一段难舍难分的时光。从今天开始,回忆将多于梦想,希望必定少于哀伤。但我不能哀伤,只要父亲活着。
父亲坚持回了老家。医生都说不必开刀了,有严重心脏病的父亲无法对抗锋利的手术刀。
妻子买了蛋糕,要给我过生日,她什么也不知道。我说“不过”。
倒是很想给父亲过一个生日,但父亲没有生日。父亲出生时,爷爷奶奶给算过命,说这一辈子不能过生日,一过生日,阎王爷就会知道,就会带他走!第一次人口普查时,普查员依星来家里,要我给父亲报上出生年月日。我说:“没生日。”依星说:“一定要写一个,随便写吧。”我说:“我妈五月初六,那我爸就七月初八吧,好记!”依星一笑,给母亲写的是“5月6日”,又给父亲写了“10月12日”,是母亲的双倍。
心真的很疼。
接下来几天,每天从惊恐中醒来,心跳得很乱。无时无刻不想辞了工作回老家去跟父亲呆在一起,我要看着他,陪着他,给他做他想吃的任何东西,然后陪着他走到这条路的尽头。
多年前在田间干农活的时候,关于生活,父亲有一个比喻。他把过日子比作是野地里吃红泥萝卜,他说,吃带泥的红萝卜,要剥一口吃一口,不能想着把整个萝卜的皮都剥好了再吃,万一掉地上,那就一口都吃不成了!当时觉得父亲太短视,对人生没有全局观,吃一口算一口,过一天算一天,只顾眼前不顾将来,太过平庸世俗。
但父亲却每每向我证明了吃“红泥萝卜”的正确性。文革期间上中学读书是靠生产队推荐的,一家只能推荐一个。临上初中,成绩优异的大姐对父亲说:“我就不读了,把名额留给弟弟吧。”父亲说:“先去读,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大姐顺利地上了高中,然后参加了恢复后的高考,成了全村第一个走出农门吃上皇粮的人。我读中学,大姐毕业了,政策变了,包产到户,自由上学,不必等大队推荐了,自己有能力读到哪儿就读到哪儿。想想,如果依着大姐,她的命运将会如何!多亏父亲的“红泥萝卜”啊!
还有房子。文革结束,存了两百块钱的父亲要给儿子造房子。当时生产队虽然鼓励大家造房,但如果用自留地造,说是不能补发土地的。父亲说:“管它呢,造了再说!”等房子造好了,生产队里其他人家也纷纷仿效。于是,大队里又给造房户都补发自留地。
父亲的“红泥萝卜”理论,真是实用。
现在,父亲的红泥萝卜快吃光了,能啃一口赚一口。“够极了,满足极了。”父亲说。但我唯一的希望是父亲临走前能少一些痛苦。同村好多人已经走了这一条路。隔壁邻居老大,六十九岁,四年前二十八岁的儿子走失了,两年前肝硬化肝腹水,临终那天,父亲靠在老大家门外的墙壁上,焦虑而无可奈何;冬苟,我奶娘的丈夫,六十多岁,查出来肝癌,没住过一天院,痛得满床打滚,刚好三个月就走了;祺福、小苟、杨基、孟德……那么多同一辈的人,都走了同一条路,没有人能回头。夕阳落下去,还会升起;人走了,不会再生。我无法想象,没有父亲的日子,究竟应该怎么过?
向单位请了假回老家。摸摸父亲的肝,一手掌大小的硬块从肋下鼓起,占据了胃部!真想将它切开,掏出来,碎成万片。那个叫做“癌”的恶魔就在那里,在父亲的肚子里,不久就会要了父亲的命!
下雨,下雨,下得很有韧性,四围的山一片迷蒙。父亲行动艰难,肋骨疼,肚子胀,而他以为是自己吃多了,是前几天番薯吃多了!熬了中药,父亲把一大碗都喝下。我用大姐特意买来的电洗脚盆给父亲洗了脚,剪了指甲,父亲一脸惬意。又给父亲梳梳头,见有头屑,干脆洗头,刮胡子。又给父亲削了个蛇果吃。睡觉前又发现父亲脚冰冰冷,于是给他按摩并焐脚……父亲满意地睡了。我躺在他身边,睡不着。
父子相聚如筵席。筵席将尽,我想尽情多喝几盅!用父亲的理论,他于我,或者我于他,无非也是一只红泥萝卜,不敢奢望从头到尾剥了皮好好享受,只能剥一口吃一口,吃一天算一天。我是不是太过坦然和理智?且不管死后如何,我只在乎今天,只在乎眼前。看父亲安安稳稳地睡下,没有一丝痛苦的模样。想到将来,心沉甸甸坠落下去,一片空洞。
常常推父亲到屋外走走,慢慢逛,看看他劳作过的田间地头,看看正在辛苦劳作的村人。父亲回想起多年前带我到蜡烛坑割古藤来扎扫帚的事。父亲说:“那时怎么那么傻,大雨天,要能带块塑料薄膜去遮一下雨多好!”言语之中藏着歉意。我说:“那一次感觉最好了!在山上,我们临时搭个棚,坐看那么大的雨,珍珠帘子一样,一帘又一帘,急急地从远处的山头一直下到身边,真好看!我们吃炒米粉,渴了砍一根细竹管,从岩石上吸水,水很甜。”我们分两天将满满一山的古藤收割得干干净净。而那一场夏秋之交的大雨,在我的生命里酣畅地下了二十多年,温馨又美好。
回忆如梦,心急如雨。不敢祈求苍天睁眼赐福,只希望他多多瞌睡,最好忘了父亲,好让父亲再多陪我一些日子!
冷雨下个不停,无边无沿,侵肌入骨。回想起跟父亲到野外干活的日子,除了在火钳坑割古藤的那一次,似乎都是阳光明媚的,这一点深深地温暖着我。
有那么一两个片刻,很想大哭一场,冲走心中的郁闷。但我哭不出。我很想透过一些平常事物比如一扇窗、一道门、或者一条路,去洞见人生,以便明白生活的全部含义。
小时候曾问过父亲:“人为什么活着?”父亲说:“传代。”父亲的回答不假思索并掷地有声。这让我万分泄气,因为当时的我并不想结婚,只想四处流浪,或者出家。之后几年,我随随便便读了大学,潦潦草草有了工作,简简单单结了婚,似乎就奔一个目的:传宗接代!
儿子降生了,我快乐得想一头撞死!生活就这样继续,有了儿子,有了新的牵挂,有了活下去的信心和力气。我常常怀疑父亲的人生目标是不是合理!有一点值得肯定:父亲并没有把他的意愿强加给我,而儿子的人生仅属于儿子自己。
当我再一次带着疑惑,想从一段往事、一缸水、一盆花甚至是一块破抹布中领悟一些什么的时候,我却茫茫然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想不明白。唯有回忆,将往事呈现得严丝合缝历历在目。我能够透过水面浮泛的光影直视水底,看清每一丝岁月留下的波痕;能够从翠绿的叶片上看到花的零落,还有四季在它上面流淌而过;我能够洞察一块抹布的来龙去脉、前因后果,窥见它从一块干净毛巾变成一坨垃圾的全部历程……但是,但是我无法看清自己。我看到颤抖的疼痛与温暖的开始,也必将看到灼热的眼泪与冷寂的终结。那么,之前呢?之后呢?我看不清父亲,更看不清自己,真的!
守了父亲八天,父亲腹部的硬块越来越大。父亲催着我回单位。“不用这样。”他说,“你看那些住在北京的人,都没有办法。能活成这样,我已经满意极了!”我说:“就是长一点短一点。”父亲说:“这样光景,够了。”我说:“还没呢!”父亲说:“想我的时候,打开电脑看看你拍下来的,也是一样的。”我说:“不一样。”父亲说:“对你们,是一样的;对我,是不一样的……”
父亲一天天地瘦下去,连轮椅也坐不住了。
“可以了,帮我把木板钉好,放堂屋地上。”父亲说。
“不急。还早呢。”我说。
“铜钿。”父亲说。
“在的,在枕头下。”我说。
那一夜,我给父亲清理了最后一次粪便,接了最后一滴尿,喂了最后一口水,陪他做了最后一个梦,在梦中,父亲悄悄地安详地走了。
給父亲穿上早准备好的寿衣,嘴里含了一枚铜钱,又拿来铁锤,将父亲早已准备好的三块木板钉好,放在堂屋,让父亲躺在上面。放了一阵鞭炮,通知全村的人,父亲归去了。
父亲吃完了他的红泥萝卜,走了。对于我,父亲这只红泥萝卜,余味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