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烈的女儿红

刘江波

1937年12月，南京城，枪林弹雨。

13日，涌金门破，石守诚捂着受伤的胳膊，夹杂在逃难的人群中，朝江边跑去。然而江边无船，长官们携妻带子，载着金银细软，一天前就乘船离开了南京。

子弹在头顶乱飞，平民纷纷倒下。仓皇中，石守诚钻进一个破烂不堪的仓库，他刚松了口气，却闻到了一股脂粉味。还没等他仔细观望，一直流血的伤口一阵剧痛，这条龙精虎猛的汉子终于栽倒在地上。

“水……水……”石守诚睁开眼睛，对面的草堆上坐着一个年轻的女人，手里握着个苹果，冷冷地看着他。石守诚觉得胸膛都要炸开来，他吃力地说：“我渴得厉害，我是军人。”

女人“呸”了一声，压低了声音骂：“老百姓逃命，你们当兵的也逃，不嫌丢人吗？”

石守诚面带悲愤：“我不是逃兵，我们是88师262旅的，在雨花台守四天了，长官们没通知我们就逃跑了，没有后援，我们的子弹打光了，旅长朱赤也战死了……”他哽咽了。

一只柔软的手伸过来，把苹果一块块塞进他的嘴里。天渐渐黑了下来，外面的喊杀声似乎停息了，远处隐隐飘来微弱的声音，不知道是风声还是哭声。挨到后半夜，石守诚觉得寒风刺骨，伤口也越来越痛，他又失去了知觉。

天亮的时候，石守诚发现自己躺在一堆杂草上，胳膊上的伤口已经被包了起来，女人正拿个小镜子，整理着杂乱的头发。看着那身墨绿色的毛衣外套和貂皮披肩，石守诚觉得肯定是遇上了一位逃难的千金小姐。

女人回过头来笑了笑，又递过来一个苹果。石守诚知道这些苹果是她珍藏的口粮，他轻轻咬了一口：“谢谢你救了我，我叫石守诚，你呢？”

对方默然半晌儿，才轻轻地吐了一句：“飘香院红铃。”

“啊！”石守诚吃了一惊，南京城里最有名的妓女，听说她的窗外只要挂上一串红色的风铃，就代表着屋里有客人光顾。而那串红铃似乎从来就没摘下过，即便是午夜，也会有人傻傻地在窗外听着铃声，也在企盼着早点轮到自己。自己居然……他手里举着的苹果慢慢地放了下来。红铃一把夺过来，不屑地说：“瞧不起我，正好给我省下半天的口粮。”

枪炮声又响起来了，仓库里却完全沉寂了，石守诚的伤口发炎了，模糊中又看到包扎伤臂的居然是一幅刺绣的文胸，妓女风骚的装束此时浸泡在军人光荣的血水里，这种不协调的组合──因为战争的残酷，却变得不那么刺眼了。红铃又把那个苹果递过来，石守诚不想再吃她的东西，甚至还有把那幅文胸扯下来的念头，但他终于忍住了──为了红铃眼中的关切。

“家……回家……杀……杀光……”石守诚烧得一会儿清醒一会儿迷糊，一会儿说要回家，一会儿说家人全被日本人烧死了，他要打回去，去杀光日本人。

红铃怔怔地听着，她咬了咬嘴唇，又朝仓库大门看了又看，等到天完全变黑了，她突然拉开门跑了出去。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石守诚被一阵剧痛疼醒，身边多了一盏煤油灯，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正在摇头：“再不手术，连命都保不住。”

红铃晃着男人的胳膊恳求着：“孙老三，他是军人，可不能死，将来还得回来打日本人呢！我的姐妹全让日本人糟踏死了，现在只有这些军人才能给她们报仇雪恨呀！”

孙老三还是摇头：“不是我不帮，没有手术刀和麻药，他过不了今天晚上了，唉，哪怕有壇子酒也能试试啊！”

红铃好像想起了什么，她犹豫了一下，又坚定地说：“我知道哪有酒，你等着。”她转身又朝外面跑去，孙老三没拦住，只能小声说：“到处是日本人，小心点儿！”

等待红铃回来的每一秒都是煎熬。终于，门响了，红铃钻了进来，手里捧着一小坛子酒，还有一把菜刀。孙老三苦笑着接过菜刀，再拍开酒坛子，一股香气扑鼻而来，他不由得赞了一句：“正宗的女儿红！”正说着，外面却传来了狗叫声和脚步声，孙老三吹灭煤油灯：“坏了，你被日本人盯上了，快往草堆里钻。”

石守诚急切地说：“不行，日本人有狗，你们快跑，红铃，你的恩情我来生再报！”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甚至已经听到了日本人的狂笑声，红铃猛然抓起酒坛子喝了一大口：“好烈的女儿红。”她哈了一口气，转身就冲了出去，只听到她大声叫喊着：“日本鬼子，姑奶奶在这呢，来抓我呀！”

日本人淫笑着朝另一个方向追过去了。坚强的军人五内俱焚，红铃被撕裂的疼痛已经延续到了他的伤口上、他的心上。孙老三抹了一把泪，关上了仓库门，他把煤油灯再次点着，把酒灌在石守诚嘴里，自己又含了一口喷在菜刀上，再用一块毛巾塞住石守诚的嘴：“当兵的，忍着点儿，如果能活下去，记着：要打回来！”

孙老三举起了菜刀。

难以承受的剧痛使石守诚几度昏厥，醒来以后，他只剩下了一只胳膊。孙老三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地上扔着一把染血的菜刀和一个酒坛子。石守诚晃了晃酒坛子，里面还剩了一小口酒，他把酒倒进了嘴里，好烈的女儿红！

半年以后，战场上多了一位独臂军人，他作战勇猛，屡立奇功，很快就晋升为团长。每当他抓获日本俘虏的时候，总要找翻译详细地问一问，没有屠杀过老百姓的照例优待，手上沾过中国人血的鬼子就地处决。据说每次砍鬼子脑袋的时候，他总要弄一坛最好最烈的女儿红，洒在地上一半，自己喝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