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邻右舍

罗翔

能在打工的超市附近觅一间住房，是陈玲儿做梦都在想的心事。这次她如愿了，拥有了自己的一片天空。房子不错。十几个平米，虽是平房，但天坪地坪连墙壁都粉刷一新了。房东老太太对陈玲儿说，我租房不图租金的多少，但租房的人必须本本分分规规矩矩的，看你这个姑娘是个本分老实的人，我就把房租给你了。

陈玲儿叫了一辆麻木拖东西，一个大包装了她几乎所有的家当。只有前不久买的一台小彩电还放在床上，她把小彩电塞入盒子里，这是她打工置下的唯一的高档电器，麻木很快就开到了出租房，房东老太太还在房里。看见陈玲儿来了笑眯眯地说，呦，这么快呀！陈玲儿卸了东西就开始收拾屋子，房东老太太把钥匙交给了陈玲儿。陈玲儿一次性地付了半年的租金。老太太接过钱两眼眯成了“一”字，口里喃喃，小姑娘是个直爽的人。老太太转身走了，不一会儿又折回来对陈玲儿说，水龙头的水每天早晚开两小时，你们三家共用，平时不开。平时要多接点水，有事就叫左邻右舍多帮帮，对了，你的左邻是乡下来的一对小夫妻，都姓马，男的叫马武，女的叫马莲。夫妻俩在菜市场卖干货和小菜，小两口恩恩爱爱，从没吵过架红过脸，勤扒苦做的一對老实人，对人也是热心肠；你右舍是一个长得白白净净、文质彬彬的小伙子，戴一副眼镜，叫姚名，他说他是篮球明星，说话细声细气，有礼有貌的，也特爱帮助人。老太太絮絮叨叨地说个没完。她的言下之意就是要陈玲儿向左邻右舍学习，也做一个老实人，热心人，至少不给她这个房东惹出什么麻烦来。末了她还对陈玲儿补充，你的几个邻居租住了半年，一直相安无事。听老太太这样一说，陈玲儿还真想见她的左邻右舍了，看他们究竟是怎么样的人，她总觉得老太太说得有点儿夸张。

首先回来的是陈玲儿的左邻女主人马莲。马莲看陈玲儿蹲在门外择一把小白菜。她便挪到陈玲儿的面前问，你是刚来的陈妹子吧？陈玲儿打量马莲一眼回答，你就是马莲姐吧？马莲已有身孕，挺着个大肚子，这个重要的信息絮絮叨叨的房东老太太却对陈玲儿省略了。因此陈玲儿还不敢肯定她是不是马莲。是，是，中，那我们是邻居了，我就喜欢和小姑娘在一起。马莲说着走进了屋。一会儿拿一把鲜嫩的小白菜放到陈玲儿的笸箩里。看你的小白菜都蔫了，吃我的吧！陈玲儿感激地望马莲一眼说，马姐，多少钱？小陈妹子，你把马姐当外人了，马姐可不是斤斤计较的人啊！隔壁三家，针啊线啊分太清楚了还有什么人情味呀！往后你要啥菜呀什么的就吱一声。有空我们再啦呱，我得烧晚饭了，你马大哥还等我送饭去哩！

吃了晚饭，陈玲儿在水龙头跟前的水池里洗碗。一个小伙子拿着红塑料桶提水，没等陈玲儿开口，他就对陈玲儿笑了笑，细声细语地说，你是刚来的陈玲儿吧？房东老太太告诉我，来了个漂亮的姑娘做我的邻居，果不其然啊！我叫姚名，和篮球明星姚明同名。陈玲儿就咯咯地笑着说，你不是说你是球星姚明吗？嘿嘿嘿，和房东老太太开玩笑哩！我是出名的“名”字，不是明星的“明”字。我哪有人家姚明恁大的板眼呐！反正读音都是一样的嘛！哦……陈玲儿笑了，那我叫你姚大明星，还是叫你姚大哥呢？怎么叫都成，你喜欢怎么叫就怎么叫。水桶满了，姚名一伸手就把两只水桶提走了。陈玲儿看着姚名的背影想，看来房东老太太对他的评价没有夸张。

清早，陈玲儿就听见马氏夫妇屋里有响动。想必夫妇俩要赶早出去了。陈玲儿上班时看见姚名又在提水。就问，姚大哥，你昨天不是提水了吗？姚名推了推眼镜，给马姐提的，你没看见马姐是重点保护对象吗？马大哥回来的晚，他把这件事委托给我了，我能含糊么？陈玲儿随口说，那以后就把这件事交给我吧！姚名摆着手说，算了吧，我的千金小姐，你们超市上班有钟有点的，等你提了水去恐怕就迟到了，说不准你以后还得请我帮你提呢，哪像我一天到晚像个散神仙没人管得着。陈玲儿不解地问，你在哪上班呐？姚名忍了一会儿把手里提的桶放在了地上，在建材公司搞推销，没事的时候清闲得很，有事的时候也清闲。

有时姚名不在家的时候，碰到陈玲儿在家，她就主动给马姐提水，做些家务活。马姐越来越出怀了，马大哥不让她干活，天天呆在家里。陈玲儿一回来，马姐就拧一把鲜菜给陈玲儿，就和陈玲儿聊天，从聊天中陈玲儿知道了马氏夫妇的一些情况。

马武原先在城北一带踏麻木挣苦钱。一次马莲从沙市打干货下站，见马莲大包小包地扛着东西，马武停了麻木帮马莲扛东西，之后马武把大包小包的东西再一件一件地搬到麻木上，没地方坐了，马武就叫马莲站在麻木的踏板上。卸了货，马莲没有零钱，就用一张百元大钞付麻木钱，马武憨憨地笑了，没零钱算了，马莲要去借，他就说，算了，改天吧！那天傍晚，马武就带着一帮人到马莲的干货铺买走了很多干货，一来二去的，马莲就和马武熟了。再后来两人见面时都脸红，都想对对方说些什么。隔几天马武就借故到马莲的干货铺去看一看。有一次马莲不在，一问才知道，马莲生病在家。马武就带上水果到马莲租住的屋里照顾了马莲两天两夜。马武临走时，马莲偷偷地哭了，她想起了自己男人的无情，家里的男人成天泡在赌场，把家当输了个精光。马莲气得生了病。男人还找她要钱，她没钱，男人对她拳打脚踏，她一气之下就跑了出来，家里没有什么牵挂，一出来就是几年没回去了。后来马武就和马莲自然地走到了一起。

马武家里有妻子，这是后来马莲才知道的。和马莲一起不几天，马武喝得乱醉如泥回到马莲的租房就跪在马莲的脚下哭鼻抹泪，莲，我不是人，我不该骗你，我家里有老婆。不过我已经一年多没有回家了。马莲听了都快气昏了，你走吧！她最恨别人欺骗她了。马武依然跪着。你不走我走！马武这才起身走。他说，莲，我走了，我会给你一个交代的。马莲两个星期没有见到马武了，她心里还挺惦记的。一天马武来到马莲的干货铺抖抖索索地掏出离婚证，莲，这次我彻底摆脱了，我赔了她三千元。他索性把离婚证摊在马莲的桌子上。红着脸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小孩子低头站在马莲的对面。这时，马莲的脸上才透出了一丝笑颜。马武低声说，莲，我是真心待你，以后我们安安心心地过日子吧！

陈玲儿感到有点惊讶和不解，她对马莲说，马姐，你和你老家的男人还没离婚呐？你和马大哥也没有结婚啊？马莲显出一副很无奈的样子。她摸着肚子说，娃儿养了后我就抽点时间回去离婚。都五年了，晓得那个死鬼是死是活呀！再说我和马武娃都有了，我还在乎个啥呀！过一天算两个半天，只要马武对我好我就知足了。我哪能想那么多啊！

陈玲儿成天在为生计奔波，没想到眼前的马氏夫妇活得比她还心烦，还要艰难，有来自生活上的还有精神上的。一晃几个月过去了，陈玲儿和她的左邻右舍成了知心朋友。马氏夫妇就像她的大哥大嫂对她关爱有加；姚名和陈玲儿经常聊天，他们谈理想，谈人生，一天不见姚名陈玲儿就挺想的。可姚名搞推销，经常没钟没点地外出，有时又成天关门闭户在家里，有时一连好长时间不见影儿。

一天，马莲不舒服，马武把货摊托人照管，回来看马莲。陈玲儿说，马大哥，你去吧，我今天休息，让我来照顾马大姐，万一有什么事，我打电话给你。马大哥安顿好了马莲刚转身走，就见一个女人气势汹汹地跑到了马武面前，一把就揪住了马武的耳朵，好啊，马武，你东躲西藏的让我好找！她见闻声出来的马莲就怪腔怪调地说，马武，你看起来像你妈的铁卵子，你到外面找女人了，啊！肚子都搞大了。马武慌忙地推那个女人，三英，你还有脸来找我，我赔了你的钱，婚也离了，我们两清了……马武没说完，那个叫三英的女人就说，你说得轻巧，几千块钱就把老娘打发了，你打发叫花子啊！我当牛当马地在你家做了十几年哩！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马武气愤地说，你做么事？你在家里横草不沾，竖草不拿，来了几年就赌了几年，你再不放我，我就揍你。马武掰着三英的手指说。你敢动老娘我一根毫毛，三英咬着牙齿，我要到法院告你重婚，你这个傻子，你还不知道，那离婚证是假的。马莲气得满脸通红，你，你这个不要脸的女人。三英看看马莲，你才是不要脸的女人。马武，我警告你，你不跟我回去，我叫你們好看，我就叫你的野女人生个死娃子。三英松了手向马莲跑去。马武扯住三英，好好好，我跟你走。马武推着三英，回头对马莲说，莲，等着我，我去去就来。他又对陈玲儿说，小陈妹子，我把莲就拜托你了，有事给我打电话。

整整两天过去了，马武还没回来。马莲打不通马武的手机，满脸愁容。陈玲儿想，难道马大哥变心了，回去跟那个女人过去了？陈玲儿把她的想法告诉了马莲，马莲犹豫了一会儿说，不会的，马武他舍不得我和孩子的，准是那个女人缠得他脱不开身。会不会是那个女人伙同赌徒们找马武的麻烦呢？马莲想，三英肯定要带人来找她的麻烦，万一他们来砸干货铺怎么办？看来，在这儿做生意是不行了的，我干脆把干货铺盘出去算了。于是马莲对陈玲儿说，小陈妹子，我想把干货铺转给你，马武没有回来，你看我这个样子也做不成生意了。再说我怕三英那个女人来纠缠我。见陈玲儿没有言语，马莲有点着急了，小陈妹子，你就接了吧，我保管比你到超市上班强得多。我让利打九折给你。陈玲儿赶忙说，马大姐，你误会我了，我这不是乘人之危么？马大姐，我给你看着。马莲摆摆手说，那不中，我这不是两三天的事。陈玲儿又说，我看这样吧，我原价转过来，你什么时候要我再还给你。马莲说，不中，你罗嗦个啥，姐说九折就九折。姐要回老家了，我累了，要歇歇脚了。

陈玲儿给马莲买了火车票，把马莲送到了车站。快进站了，马莲掏出一张纸递给陈玲儿，妹子，纸上写的是我老家的地址和联系电话，要是马武来找你，你就给他。里面还有五百元钱，你给马武，他身上没有一个子儿了。陈玲儿拿了纸条却没接钱，钱我就不要了，只要马大哥来找我，我给他。马莲说，那不中，妹子，你不接钱我生气了。陈玲儿这才接了钱。马莲又说，我相信马武会去找我的，我了解他。马莲就两步三回头看着陈玲儿泪汪汪地走进车站。

送马莲回来，大老远陈玲儿就看见三英带着几个人在干货铺搬东西。陈玲儿慌忙地跑过去，上气不接下气地吼道，你们干什么？三英指手划脚地说，马武欠我的钱，我们只好来搬他的干货。陈玲儿非常生气，你们再不放我就报警，这是我的铺子。陈玲儿拦在他们装干货的麻木前，她掏出手机要打110。三英指着干货说，这真是你的？陈玲儿边搬货边回答，我干嘛要骗你。三英挥了挥手，罢了，便宜那个女人了。我再回去找马武算账。那伙人走了，陈玲儿舒了一口气，好险啊，再晚回来几步，她的铺子就没了。她想：还是马姐想得周全，要不，一个孕妇怎么敌得的过他们那帮人啊！

一周后，马莲给陈玲儿打来电话，高兴地告诉陈玲儿，她生了个胖墩墩的儿子。她老家的男人大前年就死了，她也不用再办什么离婚手续了。她问马武有消息没。陈玲儿说，还没有，三英带几个人来干货铺搬东西，我说干货铺是我的，她说回去找马大哥算账的，我看，八成马大哥被三英缠着呢！正说着电话不知怎的断线了。

马武还没有来找陈玲儿。倒是陈玲儿的右舍姚名这些天像个绣花的闺女成天闷在屋子里，门也关得死死的，像是在研究什么秘密的科研产品，也不和陈玲儿聊天了，真有点儿反常的。

晚上，姚名敲陈玲儿的门，甜甜地叫道，玲妹妹，我没开水了，给我倒一杯。姚名拿起凳子上的遥控器，然后坐到凳子上，手里拿着遥控器不停地按，边按边嘟哝，我就喜欢看新闻，可调到中央新闻台的时候他看了不到两秒钟就又调了。陈玲儿看着他微微一笑说，是新闻台啊！姚名的脸上挤出一丝笑，我喜欢看本地新闻，亲切实在，就发生在我们身边，看得见摸得着。只听播音员拖着本地的口音播着：本市近日破获一起重大团伙诈骗案，三名主犯有两名落网，一名在逃……看着看着姚名的脸变得通红了，迅急地换了台，小声嘀咕，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啊！没什么看头了。他打着呵欠，好了，打搅了，我要回去睡觉了。陈玲儿觉得姚名今天好像怪怪的。特别是看了电视后，一副心神不安的样子。

隔几日的一个中午，陈玲儿在干货铺守生意，正和人聊着天，姚名匆匆地来找她。他把陈玲儿拉到屋子里。陈玲儿说，我说姚大哥，你干吗这样神神秘秘啊？姚名从他每次出门都夹在腋下的黑包里取出一根钥匙递给陈玲儿，这是我的租房钥匙，麻烦你给我保管一下。陈玲儿说，你上哪去啊？你每次出门不都是把钥匙带上吗？这次怎么了？姚名推推眼镜笑笑，怎么，不愿意帮我这个忙？我这次的一桩生意说不准要多少时间。陈玲儿疑惑地接过钥匙。姚名又掏出小灵通递给陈玲儿，把这个也替我保管一下。出远门这个用不着了。我妹妹打电话时麻烦你告诉她一下。姚名曾告诉过陈玲儿，他妹妹就在这个城市读大学，父母没有能力，是他供他妹妹上学的。忍了一会儿，他从黑提包里掏出一叠钱递给陈玲儿说，我走得急，来不及给我妹妹汇款了，真不好意思，你能抽点时间帮我汇一下吗？见陈玲儿犹豫，姚名拿钱的手缩了回去，没时间就算了，我再想办法。陈玲儿看他为难的样子，就伸手去接钱，我给你汇，这么多钱你放心我呀？姚名的脸舒展开来，这样我就放心了，玲妹妹，我非常信得过你，你是我接触的最纯洁的女孩子。哦，对了，卡号就夹在钱里。姚名看了看陈玲儿手中的钱，又从包里掏出一些来，多汇些，这次说不准几时回来哩！陈玲儿就低头点着钱。点完了说，是不是一万二啊？见没有回音，她抬起头，已经不见姚名的影子了，他不知什么时候悄然地走了。

干货铺的生意还可以，比陈玲儿在超市上班强多了，就是很辛苦，赶早摸黑。陈玲儿每天很晚才回到租房，累得骨头都快散架了。连她最喜欢的电视也看得少了。这天，她躺在床上，心理空荡荡的。三间平房静静的，马氏夫妇不在了。现在连姚名也走了。尤其是姚名走时那怪怪的神情，就像是走了一去不回的样子。在静静的夜里，陈玲儿似乎感到有点儿孤独。她拧开了电视，拿着遥控器随意地调台，又拧到了姚名喜欢看的地方新闻台，还是那个播音员拖着本地的调子播音：本市前日破获的重大团伙诈骗案的最后一名主犯李元虎今天下午主动投案自首……没听完陈玲儿就换了台，继而她又拧回来，那个李元虎怎么好熟悉啊！可是那条新闻播完了。是谁呢？陈玲儿在这儿认识的人很少，可那个李元虎在她的脑海里若即若离。陈玲儿大吃一惊——是他？姚名！不可能。姚名不是出了远门了么？可他走时很反常，难道他真是那个投案自首的诈骗犯？陈玲儿掏出姚名的小灵通，拨了姚名的手机，手机里传出的是：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陈玲儿心里不是滋味儿：要真是姚名，那就……

想到这儿，陈玲儿虽然身子很疲倦，可怎么也睡不着了。马大哥现在怎么样了，他会去找马大姐吗？如果再过一些日子他不来找我的话，我就把马大姐的钱寄给她。姚名是不是那个投案自首的李元虎呢？陈玲儿越想心里越烦了，心里始终没有一个头绪。陈玲儿望着天花板，数着天花板上的方格子，不让自己再想什么了。自己走好每一步，好好地生活，才是自己应该操心的。陈玲儿盯着天花板，数着数着就睡熟了。

责任编辑/何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