昼伏夜出:徘徊在城市边缘的女人
2012-04-29冷宁
坏男人迷她们,好女人恨她们;她们是城市里的边缘人,每天昼伏夜出,在灯红酒绿中过着迎来送往的日子……她们就是传说中的“小姐”。
在城市的角落里,生活着这样一群女人:她们昼伏夜出,晚上六七点上班,凌晨两三点下班;她们挎着LV包包,却租住在2000元一个月的老楼里;她们日复一日宿醉,在灯红酒绿中过着迎来送往的日子;她们身材高挑,面容美丽,但在人们的眼中却如老鼠蟑螂一样肮脏恶心……她们就是传说中的“小姐”。
这些女人为什么要当“小姐”,只是出于贫困吗?她们到底有怎样的难言之隐?她们的爱情和婚姻又是怎样?出于对边缘女性群体的关注,本刊特约记者深入夜总会“小姐”中,经过两个月深入采访,终于掀开了她们的神秘面纱。
原来,她们与我们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她们中有的曾是在写字楼工作的白领,有的是家庭主妇,有的谈吐不俗,读米兰•昆德拉的名著,写微博……就像我们身边的一个朋友。
褪下“小姐”的外衣,她们也是母亲、妻子和女儿。她们也曾真诚地爱过,只是因为伤得太重,再也不敢相信男人;她们也曾是正正经经的主妇,只是因为一念之差走上歧途;她们也曾是乖巧的女儿,只是因为对家人失望而自甘堕落;她们和所有的女人一样,喜欢享受,热爱名牌,只是把提供性服务作为赚钱的捷径,最终将尊严踩在了脚下……原来,她们只是一群面对情感困境,做出错误选择的女人。
她们是迷失的羔羊,
但客人绝不是救世主
“父亲在我12岁那年就患肺癌去世了,留下一个脑瘫的哥哥和体弱多病的母亲。父亲死后,母亲天天扫大街,还给人洗衣服、捡废品,最后积劳成疾。她在去年被查出患有尿毒症,现在必须靠透析才能维持生命。她试图自杀过两次,说不想再拖累我们了,我这当女儿的怎么能够忍心?沒有办法,所以我只好做了‘小姐’……”
每当被客人问起做“小姐”的原因时,筱暖总会声泪俱下地讲起这段悲惨经历。其实,这些都是她编的。在夜总会里,每个“小姐”都有一段悲惨的经历,情节大同小异,时常被套用的模板是:父母去世、老人重病、兄弟残疾,而诸如白血病、癌症、瘫痪……都是她们常用的关键词。筱暖嗤笑道:“倘若真那么惨,发条微博让媒体关注,可能得到的捐款要比在这里挣得多。”她们绞尽脑汁地撒谎,只为了让客人觉得她们可怜,在她们身上花钱更有满足感。这就是她们与客人之间的关系:客人觉得“小姐”是可怜虫、贱货;“小姐”觉得客人是凯子、傻瓜。
身穿低胸衣、黑色短裙的筱暖是一家豪华夜总会的“小姐”,已经入行5年。她所在的这家夜总会装修得金碧辉煌,大厅里的水晶吊灯直径超过两米。夜总会包厢的最低消费是2880元,客人在这里一夜消费几万元是常事。
与夜总会的奢靡相反,筱暖的住处非常简洁。她租了一室一厅的房子独住,一个月房租2000元。卧室里有个大书架,摆满了筱暖喜欢的书籍。筱暖说,她们都喜欢独居。另外,她们都有很强的警觉性,如果合租,也只找“姐妹”合租,绝不和外人一起住。
筱暖嘴里的“姐妹”是于兰、小荷、寒冰、菲儿,她们同样是这家夜总会的“小姐”。她们是绝对不会邀请自己的亲人来这里的。筱暖说,做这行的都不是本地人。她们都会告诉父母自己在外地工作,只通电话,坚决不让父母来这个城市。所以,家人都不知道她们做了“小姐”。即使不小心露出蛛丝马迹,她们也会有一套合情合理的说辞来应付,她们本来就是撒谎高手。
筱暖说:“沒有一个女人心甘情愿地跟自己不爱的男人上床,哪怕她是妓女。”但是,为了生计,她必须跟客人打情骂俏,努力在床上完成一系列标准化动作。如果她不尽力,很可能会遭到客人的投诉,然后被老板冷藏起来,几周甚至几个月都不会有收入。
与我们想象的不同,“小姐”的收入其实并不高。她们沒有底薪,接待一个客人有100块钱的坐台费,5%的酒水提成是她们的重要收入。情况好时,她能月入五六千元,惨淡时只有两三千元。“小姐”们长期生活在极度的压抑之中,有了钱总想犒赏犒赏自己。她们会吃大餐,买奢侈品,把自己打扮得光鲜亮丽。筱暖的LV皮包就不止一个,每个都是正品。只有把自己打扮得更时尚更新潮,她才觉得这些委屈沒有白受。
即便有人精打细算地攒下钱,最后也会被骗得精光。夜总会里有一个叫阿欣的“小姐”,把20万元交给一个客人帮忙投资。沒想到客人是个骗子,公司、电话、合同统统都是假的。20万元是她的全部积蓄,她原本打算将来年龄大了,用这笔钱开个小店养活自己。
她们本是这个城市里的弱势群体,但是,在骗子眼里却成了肥羊。她们有被客人骗的,有被老乡骗的,还有被男朋友骗的,骗术层出不穷。骗子是看准了“小姐”们的心理:她们太急于摆脱目前的生活,幻想暴富又缺乏必要的社会经验,所以会轻易上当。而她们被骗后,由于身份原因,绝大多数都不会报警。因为她们知道,即使自己报警,也不会获得任何同情。她们是被人唾弃的那种人,被骗也是活该。
不过比起身体上的伤害,被骗钱还是小事。即便是在有着完整安保系统的顶级娱乐场所,“小姐”们也会不时遭遇谩骂、凌辱、殴打,甚至性虐待。筱暖接受采访前不久,刚刚被客人暴打过,原因仅仅是客人嫌她心不在焉。
如果遇到变态的客人,她们会被折磨得生不如死。筱暖告诉记者,另一家夜总会“小姐”菜菜因为与客人发生口角,曾被挟持到郊外虐待。他们把她倒吊起来,用鞭子抽,用棍子打。他们说,听到她撕心裂肺的惨叫声,简直比上她还要爽!有人要拿烙铁烫她的下面,幸好另一个人说了句“烫烫胸得了,别太过分”……菜菜回来时,浑身都是伤。而夜总会方面,只是象征性地给了点钱。在一些低等的色情场所,“小姐”的人身安全更加得不到保障。很多“小姐”出台后,遭遇过被打、被抢的情况,有的甚至惨遭杀害。
还有些伤害则是隐性的。有些客人上床时,不愿意戴安全套。如果“小姐”们要求,客人会不高兴,甚至打骂她们。为了留住客人,她们只有冒着患性病,甚至艾滋病的危险与之发生关系。如果患了这种“脏病”,她们也不好意思去医院看,自己买点儿消炎药,杀杀菌就得了。对她们来说,性病跟感冒一样,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不过,她们害怕艾滋病,因为她们知道,得了艾滋病会死人的。筱暖认为夜总会小姐还好,客人们层次比较高,也知道要保护自己。那些洗头房之类的低等色情场所的“小姐”,所承担的风险要大得多。
这样看来,做“小姐”不仅赚得少,花销大,而且还要承受身心折磨,冒着患性病的风险,简直得不偿失。那么,她们当初为什么会选择这一行呢?
如果上天再给一次机会,
也许她们还会选择做“小姐”
筱暖说,做“小姐”是她们主动的选择,有的是源于物欲,有的是因为对爱绝望。过去人们常说:婊子无情。确实,爱情对“小姐”们而言,是一种奢侈品。但她们并不是沒有感情的动物。相反,恰恰是因为过去感情受过伤,她们才会用这种极端的方式,逼迫自己彻底舍弃爱。
筱暖高中毕业后去打工,在饭店做过服务员,在服装店当过导购,还上过工厂的流水线。她每天辛苦工作,却到处受欺负,还挣不到钱,后来索性做了“小姐”。她认为:同样是任人宰割,同样是沒有地位沒有尊严,为什么不选一个收入高、来钱快的工作呢?
筱暖坚称自己是因为喜欢钱才做了这一行。但在深入了解后,记者发现,情感受伤才是她选择堕落的真正原因。筱暖曾在微博上写道:每一个奋不顾身扑向火焰的蛾儿,不是因为她的憧憬,而是因为她的绝望。入行前,她有过3段失败的恋爱。前两个男友,一个是工程师,一个是医生。他们喜欢跟她上床,却不肯娶她。于是,筱暖放低要求,找了一个仓库保管员,想跟他踏踏实实过日子。两人交往了3个月后,某天清晨,她从宿醉中醒来,却发现自己的身边躺着一个秃顶的老男人,他是男友的老板。老板的解释让她大惊失色:“你那个小男朋友,早滚了!我给他安排了一个开小车的工作,他就乐得屁颠儿屁颠儿的。是他给你下了药把你迷倒,说这是孝敬我的一点儿心意……”“一个男人这样不奇怪,奇怪的是个个都这样。”筱暖从此对爱情彻底绝望了。因为筱暖高考失败后不肯复读,父母早就对她不闻不问。所以,她做“小姐”连后顾之忧都沒有。
筱暖最小的“姐妹”、年仅19岁的小荷走入这行,则是因为对亲情的绝望。小荷有个弟弟,父母对这个儿子倾其所有。为了给弟弟买摩托车,父亲甚至去卖血。当初打工赚到的钱,她一分不剩交到家里,转手就被父母给了她那个败家的弟弟。一次,她下班很晚,回家途中,在村口的荒地里被村支书的儿子强奸了。事后,村支书派人送来了3000块钱。这笔“卖身钱”她都沒见着,就又进了弟弟的口袋。擦干眼泪后,小荷有了个想法:同样是卖,不如卖身赚钱给自己花。于是,她果断地把自己卖给了夜总会。
“为什么所有人都觉得‘小姐’脏,那些玩‘小姐’的男人不是更脏吗?”说这句话的女人,是筱暖最好的“姐妹”于兰。她已经30多岁,是“小姐”里的大龄女青年。入行前,她是在写字楼工作的小白领。她结过婚,有个儿子。因为孩子小,处处都要用钱,她跟老公要还房贷,生活压力很大。老公下班后,还要做兼职,一天工作十七八个小时。为了不让老公那么辛苦,她也兼职,被人介绍去做陪游女郎,从陪玩渐渐发展到陪床。一次严打中,于兰被警察抓住,她的侧脸还被当地媒体搬上了荧屏,她在那座城市里再也沒法生存。
于兰被拘留后,靠她做“小姐”还完房贷的丈夫非但沒有救她,反而一纸诉状把她告上法庭。当她无颜待在家里,在外流浪时,法院按缺席审理的程序宣判两人离婚。不但财产全部判给丈夫,同时剥夺了她对儿子的抚养权。当她鼓起勇气回到家里,想乞求丈夫的原谅时,已经物是人非。丈夫给她看了法院判决书之后,便携同8岁的儿子,把她的东西扔出了门外。于兰万念俱灰,当初选择做“小姐”,不是因为自己贪图享受,而是心疼老公太辛苦,想让孩子过上好日子。为什么她的家人,不能给她一个回头的机会?就连父母也不认她这个女儿。失去一切后,她索性做了“小姐”。
要说做“小姐”的原因,最不值的要数寒冰了。寒冰是个任性的姑娘,因为不满老公与女同事暧昧,一时冲动到夜店买醉,用一夜情来报复他。老公知道后,一气之下跟她离了婚。本是大学毕业的寒冰从此自暴自弃,最后竟然做了“小姐”,游戏人生。寒冰瞧不起所有男人,只把他们当成钱袋子或玩物。寒冰甚至花钱找过男妓,她觉得只有让男人伺候自己,她才能有快感。
曾经,逼迫女人从事这一行的除了生计,就是老公的斑斑劣迹—赌博、吸毒、嫖娼、家暴、坐牢、借高利贷。但现在,一次情感上的背叛或是欺骗,也有可能成为女人堕落的原因。
堕落很容易,可是堕落之后怎么办?她们不甘心孤独终生,可是她们还有能力去爱吗?她们还能做一个妻子,甚至母亲吗?
现实那么近,
未来那么远
筱暖说,做她们这一行的,如果不用酒精把自己麻醉的话,每夜都有梦魇。而她们几乎都曾做过下体烂掉的梦。在梦里,她们时常伴有极端的焦虑与恐惧。她们或被蟒蛇缠绕,或被污秽的液体吞噬,各种恐惧的场景无一例外地出现在她们的梦中。
但是,比起梦境,她们更恐惧的是未来。她们想起未来时的痛苦竟然超过回忆不堪的过去。她们不喜欢谈未来,因为根本看不到未来。
无论是过去的伤痛,还是看不清的未来,都让她们不敢言爱,哪怕心里一直存着对家的渴望。很多人做了“小姐”后,就沒有正儿八经地交过男友。婚姻对她们来说,更是遥不可及的梦。做了小姐后,筱暖从沒交过一个男朋友。不出台时,她喜欢上网聊聊天,排解内心的空虚和寂寞。心情好时,也会看看书。
未来对于于兰这个年纪的“小姐”来说,更是一件恐怖的事。随着年老色衰,她很快就会被夜总会淘汰掉。如果要继续做这行,她必须降至下一等级的场所,然后随着年龄增长,一级一级地往下降。于兰知道,现在很多小发廊里的中年妇女,过去也都有一段如她们这样“光鲜”的经历。于兰说,她现在想起“男人”这两个字,就感到深深的厌倦。她觉得,已经沒有男人值得自己真心对待。她对爱情和婚姻不抱任何期望,只想努力攒钱,一旦赚够养老钱,她会头也不回地离开。
沒有人会一辈子做“小姐”,她们所有人最后都会“离开”。如果离开这一行,恋爱、结婚不是不可能。她们可以去偏远的城市,然后在那里重新开始。只是,世上沒有不透风的墙,一旦东窗事发,在爱人面前被揭出老底,那般无地自容的痛苦,非常人所能想象。处理不当,甚至可能酿成惨剧。
筱暖的一个姐妹,金盆洗手后认识了一个公司职员,感情好到谈婚论嫁的程度。不幸的是,在一次聚会上,她被男友的同事认了出来,那个男人曾是她的熟客。一向骄傲自负的男友因此精神崩溃,当晚就把她虐杀了……这难道就是“小姐”的原罪和宿命?
采访结束时,夜幕已然降临。筱暖放下手里的书,她们又要开始新一天的工作。记者看到,她看的竟是米兰•昆德拉的《生命不能承受之轻》。似乎只有躲进柔美的灯影下,冷酷的现实才不会向她们逼近。在这充斥着激情与欲望的空气里,妩媚和悸动愈渐吞噬着她们的生命。就如“筱暖”这个名字一样,她们渴望一份来自家人的温暖。但是,她们回不去,沒人愿意给她们留一条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