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班经
2012-04-29小河丁丁
作者简介
小河丁丁,上世纪七十年代生于湖南阳明山区,在浙江海边教书,出过书:《心语天籁》《快乐猪学校》《当蒙面骑士遇上六指公主》……得过奖:冰心奖,牧笛奖,台中文学奖,周庄杯短篇小说奖。
真是不可思议,木蠹公公尽管看不见,却会做木工,整天锯啦,刨呀,凿呀,钻呀,敲呀,忙的时候还要加夜班,反正白天黑夜对他来说没有什么分别。
木蠹是木蠹公公的绰号。木村几乎人人都有绰号。我的绰号叫鸵鸟,因为我老是学鸟的样子飞,却又飞不起来。为什么叫他木蠹呢?有人说,这是因为他长年累月跟木头打交道,眼睛又看不见,就像一条在黑暗的树心里啃木头的木蠹。也有人说,这是因为他喜欢吃木蠹。木蠹是天牛的幼虫,肥肥的,金黄色,油亮油亮,有手指那么粗,极像香肠,只不过有头有眼,又会蠕动,一般人都不敢吃,却是木蠹公公的无上美食。我捉到木蠹总要送给木蠹公公,亲眼看他把活虫子扔进口中大嚼特嚼。要是木蠹公公有空闲,就会把木蠹用铁丝穿了,裹上一些盐,拿到火上烧烤,当油星滴在火上发出“噗哧”的声音,冒出白色的火焰和香香的烟雾,我会馋得流口水,却又不敢吃——那毕竟是虫子呀。
村里的孩子个个都怕木蠹公公,因为木蠹公公会鲁班法——要是你被他看中了,他就把你变成小木偶藏起来。第一次听到豆子兄弟这么说,我不信,我跑回家问大人:“木蠹公公会不会鲁班法?”父亲脸上显出严肃的神色,“你问这个做什么?”我说:“我想知道什么是鲁班法……”父亲说:“鲁班法是《鲁班经》上的法术,鲁班传下来的。老辈人说,起屋上梁,要是待木匠不恭敬,木匠就会做路子,在梁上或者墙洞里藏一个小纸人,这一家就会闹鬼……”母亲打断父亲,“你怎么对小孩子说这些?”父亲立即住口。
那天父母不在家,我向爷爷打听《鲁班经》,爷爷说:“《鲁班经》上半部教人手艺,下半部教人法术,很阴损的,谁看了下半部就要缺一门,缺老婆,缺后代,变瘸子,瞎眼睛——木蠹公公眼睛就瞎了。”我的心跳得很厉害,咚!咚!咚!仿佛撞城槌,要把胸膛撞出一个大洞——我听见一个可怕的声音在耳边说:“去偷《鲁班经》呀!学法术!”我闭上眼睛,试着走几步,世界变得深不可测,每走一步好像都要坠入深渊。我问爷爷:“为什么看了《鲁班经》会缺一门?”爷爷说:“当年鲁班在远方干活,做了一只很大的木鸟,天黑了就骑木鸟飞回家。他妻子想尝尝飞行的滋味,从半空摔下来死了。鲁班很伤心,就诅咒所有学习鲁班法的人。”
《鲁班经》里应该有造木鸟的方法吧,我多想造一只木鸟,飞越崇山峻岭,往东去看大海,往北去看大草原,往西去看唐僧取经的地方……哪怕缺一门也在所不惜!缺一门不一定都是变瞎子,要是跛一只脚没什么大不了啊,反正我有木鸟……这天晚上我梦见自己造了一只巨大的木鸟,身子有水牛那么大,翅膀比门板还要宽。哗!哗!哗!它拍动翅膀,掀起大风,载着我腾空而起,飞越屋顶,飞越高山,飞到白云之上!豆子兄弟在地上遥指着我喊:“那只鸟好大!”“鸟上有一个人呢!”
次日清晨我骑着大水牛,摇摇晃晃往村后茶山上去,想着这个梦,就像蜜蜂想着花朵。豆子兄弟赶着老黄牛从我身边过,一个说:“又没人跟你说话,你笑什么?”另一个说:“神经病!”我没搭理他们。到了茶山上,我把大水牛牵到草密的地方,在地上钉了一个木钉,把牛绳拴在木钉上,自个儿潜入茶山东边的松林。松林里有好多伐木剩下的树桩,我相中一个新伐的,断口上还在冒油脂的,高高抡起斧头——“咣”的一声,斧刃深深嵌入木头。我没有想到自己力气这么大,随即明白这个树桩我对付不了,斧头被树桩紧紧咬住,要反复摇动斧柄才能将斧头一点一点拔出来。我换了一个朽得发黑的老树桩,一斧子下去,连肉带皮劈掉巴掌大的一块,看到了弯曲交错的虫洞。我把老树桩劈成碎片,找到十来条木蠹。
木蠹公公单门独户住,他的瓦屋就在茶山下河湾边上,门前坪地上搭着工棚,围着一片新月形的竹林。
“木蠹公公——”我飞跑着进入竹林,“我捉到好多木蠹!”
木蠹公公坐在又宽又长的木工凳上,在给一根方木凿榫眼。他放下锤子,伸出树根一样粗糙的大手说:“鸵鸟!是你!”
我从口袋里挑出那些肥肥腻腻的“活香肠”,放在他的掌心,说:“你用火烤着吃!”
“好啊。”木蠹公公另一只手把凿子也放下,“你帮我搂些刨花。”
刨花满地。我搂了一些刨花,木蠹公公已经进堂屋去了。灶在堂屋里角。到了灶前,他从墙上摸到一段细铁丝,把木蠹一只只穿上去。我从壁柜拿盐给他。他抓了一把盐抹在木蠹上,又叫我生火,然后就把木蠹放在火上烤。睡房门锁着。怎样才能骗他开门?不等我想出办法来,木蠹烤香了。
“好香!香喷喷!”木蠹公公摘下一只烤得焦黄的木蠹问我,“你吃不吃?”
“我不敢吃,我给你吃的呢。”
木蠹公公不再劝我,自顾大嚼。
我拐弯抹角地问:“听人说,鲁班做的木鸟能载人,是不是真的?”
木蠹公公说:“当然是真的。鲁班是肃州人,有一回在外地造佛寺,做了一只木鸢,骑上去,笃笃笃敲三下木楔子,木鸢就会飞上天。鲁班常常在夜里飞回去与老婆相会。这件事让他父亲知道了,那天夜里,鲁班又骑木鸢回家,等他进了屋,他父亲悄悄骑上木鸢,在木楔子上笃笃笃敲三下,木鸢飞起来了。他父亲不知道怎么让木鸢飞回家,就不停地敲木楔子,结果木鸢越飞越远,飞到吴国才落地,被吴国人当妖怪打死了。鲁班报复吴国人,做了一个木仙人举手指向吴国,使吴国大旱三年。后来吴国人带着厚礼向鲁班谢罪,鲁班砍掉了木仙人的手,吴国当天就下雨了。过了一千多年,吴国人还在拜木仙人呢!”
木蠹公公说的跟爷爷说的不一样,我相信他说的是真的,因为他的故事更细致,更生动。
木蠹公公吃完了,拍拍手,站起来说:“鲁班的故事多着呢,如果你想听,去帮我挑一担井水来。”
我挑上木桶去井边,弯腰取水,脚下一滑,连人带桶掉进井里。豆子兄弟的母亲和小井的母亲在井边洗衣。小井娘咯咯直笑,像母鸡一样。豆子兄弟的母亲骂道:“快上来,把水弄脏了!”我爬上去,挑着水往回走,一步一个湿脚印,就像传说中的水鬼。
走到半路,前边传来愤怒的声音:“瘟牛吃禾了!放牛的人哪里去了?”
糟糕,大水牛跑到禾田里了,那是土村的田。早年土村跟木村发生过械斗,结了仇,不好说话的。
我加快脚步,桶里的水不停晃荡,到木蠹公公家门前只剩半桶了。
木蠹公公问:“是不是你的牛……”
我来不及回答,扔掉扁担跑去牵大水牛,土村那个大人凶凶地说:“吃了我的禾,就是我的牛!”
牛绳在他手里就像生了根,我哪里夺得过来?我急得要掉眼泪,后方传来木蠹公公的声音:“喂,你把牛还给他,他的牛吃了你的禾,我赔钱!”
我回头一看,木蠹公公站在竹林外边。
土村的人说:“不关你的事。”
木蠹公公说:“他替我挑水去了,牛才跑去吃你的禾。”
土村的人瞪我一眼,不甘心地松开牛绳,呵斥我说:“这次放过你,不要有下次了。”
我含着泪水,牵着大水牛往茶山上去。木蠹公公叫了一声“鸵鸟”,我没有答应。
我来到茶山上,豆子兄弟从一株茶树后面跳出来,一个说:“你回家要讨打了!”另一个说:“牛让土村的人牵去,活该!”我想起来了,牛拴在木钉上怎么会逃走?定然是豆子兄弟搞鬼。我冲上去扭住豆子哥哥,可是他个头比我高,他弟弟又在后面绊我的脚,结果我摔倒在地,湿衣服沾上泥土和草屑,脏得像一只猴。
中午我回到家,母亲责骂我说:“你搞什么去了?把衣服弄成这样子!”
我没有解释。豆子兄弟,等我偷到了《鲁班经》,不把你们变成木偶,我就不是人!
父亲说:“上午我到镇上去,你转学的事,中心小学的老师答应了,九月一号报到。”
这个暑假,大人一直在讨论我转学的事。明年我要升学了,要想考上县城中学,一定要上中心小学。
我问:“谁去放牛?”
爷爷说:“有我啊。”
父亲说:“到镇上上学要走十几里路,要起得早,走得快,才能赶上早读;中午在学校食堂吃;下午放了学赶紧回家,路上贪玩天就黑了。”
爷爷说:“湾子上那座桥垮掉了,要走三四里弯路。还不如当初听我的主意,造一条渡船。”
吃过午饭,大人要睡午觉。等他们睡安稳了,我悄悄骑牛到茶山上去。还有半个月就要上学,我对大水牛好一天算一天。
当我看到河湾边上的瓦房竹林,那个可怕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木蠹公公爱睡午觉,你正好去偷《鲁班经》……
我把大水牛拴在一个隐蔽的树围子里,像一只小狐狸潜行下山溜进竹林。木蠹公公在竹荫里摆了一张睡椅,躺在那儿打呼噜呢。我来到他身边,只见他脸上尽是皱纹,皮肤又干又涩,花白的头发胡子也是干涩的;他的眼睛半开半闭,从眼缝里望进去,眼珠子闪闪发光,实在看不出有什么问题,为什么就看不见呢?是不是看了《鲁班经》下半部的缘故?几片钥匙用一根红线挂在他的腰间,我相信自己可以解下红线而不惊动他,却不敢动手。
木蠹公公耳朵动了一下,突然坐起来,睁眼望着我——那一刹,我吓坏了,想跑,两腿却软绵绵,就好像被螳螂震慑的蝗虫,不仅失去抵抗力,也失去逃跑的意志。
“谁呀?”木蠹公公伸手摸四方。
我躲过他的手,恢复了镇定,因为他的确看不见。我捏着鼻子说:“你猜我是谁?”
“鸵鸟!”木蠹公公笑了,“又给我送木蠹来了?”
“上午我给你挑了一担水,你欠我一担鲁班故事!”
“好啊,我给你讲鲁班和他的母亲。你知道的,木匠锯木头之前要用墨斗放线。鲁班放线的时候,母亲就给他拉线头。后来母亲在线头上拴了一个锥子,鲁班要放线,把锥子扎在木头上,就不用母亲拉线头了。母亲过世之后,鲁班看到墨斗上的锥子就想起母亲,于是就把它叫做班母。”
我四下看一看,说:“你有墨斗吗?”
木蠹公公说:“有是有——小时候我眼睛好的,要用墨斗,后来我眼睛瞎了,墨斗就用不着了——我的墨斗,班母是用麂子角做的。”
我说:“我想看麂子角。”
木蠹公公说:“好啊,我让你看麂子角——我还要让你看我的宝贝!全村的小孩子我最喜欢你,你和你父亲一样,心肠好,你爷爷心肠也好,你们一家人都好。”
他要让我看《鲁班经》吗?我又害怕,又充满渴望,像着了魔一般跟着他来到睡房门前。他把一片钥匙插入锁眼,打开房门,一股古老的湿霉气味扑面而来。这间屋没有窗户,只有屋顶的明瓦漏下亮光;靠墙是一张简陋的木床,与他给人家打的雕花大床根本无法比拟;床边搁着一只木箱,很旧,沾满油污和尘土,盖子的铜皮拎手却是亮闪闪的。
箱子打开了,上层有一个托盘,里面放着一个老墨斗,用粗朴的线条雕成龙形;龙头是墨池,里面干干的;龙尾装着线轴,缠着棉线,线头系着一只乳白色的麂子角,角根装着一枚生锈的铁钉。与墨斗放一起的是凿子、老虎钳、剪刀之类的小工具,没有《鲁班经》,也没有木偶。
我说:“墨斗算什么宝贝?木匠都有。”
木蠹公公说:“宝贝在底下!你去掩上门——”
我掩上门转过身,木蠹公公已经把托盘拿开,箱子里有好多木偶,有的新,有的旧,全没上漆,露着木纹。
木蠹公公拿出一个木偶说:“你猜,这个像谁?”那个木偶瘦瘦的,脑袋有半个身子那么长,没有五官。
“我看不出像谁。”
“这是我父亲。你出生之前他就走了。他的绰号叫长脑壳。”木蠹公公又摸出一个木偶向我举着,“这个人呢?你熟悉的。”
这个木偶光头,没有眼睛鼻子,却有一对奇大的耳朵,耳垂齐到肩膀——我想起爷爷的绰号叫做“长耳朵”,就问:“是我爷爷?”
木蠹公公咧开嘴笑了,“是呀!你还能认出谁?”
我把那些木偶全拿出来,认出了父亲,一个织竹筐的小人,鼻子特别大——父亲会织竹筐,绰号叫大鼻子。我还认出了二郎神——小井的爷爷,这尊木偶长着三只眼……
我问木蠹公公:“他们说你会把人变成木偶,是不是真的?”
“没有的事,这些木偶是我雕的。”木蠹公公叮嘱我说,“今天的事,你不要跟任何人说。”
“若是我告诉任何人——包括我家里人,天打雷劈。”
“我相信你,你跟你父亲一个样。这件事你现在才知道,说明你父亲没有跟你说——你父亲小时候也看过我的木偶,也答应我不告诉任何人。全村就你和你父亲看过我的木偶。”木蠹公公伸手摸摸我的头,“你父亲小时候想要拜我为师呢!唉,现在没有人愿意学木匠,我又没有后……”
“那是因为你看了《鲁班经》!”我差点儿把这句话说出口,赶紧捂住自己的嘴巴。
木蠹公公问道:“你长大了想做什么?”
我说:“想当建筑师,造桥。湾子上那座桥,还是县里来的工程队,造好才一年就塌了,没刮大风,也没下大雪……”
“木蠹?”外面传来一个大人的声音,是豆子兄弟的父亲,“他一个瞎子,跑到哪里去了?”
木蠹公公示意我莫出声。
咚!咣啷!一根沉重的木料顿在地上,倒下了。豆子兄弟的父亲自言自语地说:“我把木料丢在这里,回头再来,瞎子肯定给哪个人请去了。”
当脚步声远去,木蠹公公说:“背后叫人瞎子,什么德性!你看我没有雕他们家的人!我喜欢的,对我好的,我就雕。到了晚上,我就跟相好的人说话——你走吧,记得保密啊!”
我出门时,木蠹公公又说:“你的牛在山上吧?放牛不能贪玩,不要让牛跑到人家禾田里去。”
我说:“九月一号起,我要到镇上上学,放不了几天牛了。”
八月末尾那几天,老下雨,牛只能关在栏里,我正好将暑假作业补齐。父亲说,镇上的老师要求很严格,会查暑假作业。
九月一号早上,我穿得整整齐齐,准备跟随父亲到镇上去。外面传来喧闹声,我们一家都出去看,只见小井的父亲和另一个人抬着一条崭新的小木船从木蠹公公的竹林里出来,往河边去。小井扛着一支桨走在船前,豆子兄弟一左一右扶着木蠹公公跟在船后,同去的还有好多人。
我跑过去,加入欢乐的人群。
父亲快步走来,问木蠹公公谁家打的渔船,木蠹公公回答:“这是渡船,我为大家打的!”
小井的母亲对我说:“你要到镇上去上学吗?你运气好,有渡船了!”
到了河边,渡船放在浅水中了。
木蠹公公高声说:“大家听我说,这条船小,一次顶多坐三个人,平时就泊在这边,有人出村的话,要有人送,有人进村的话,在那边喊一声,这边的人就去接。”
豆子兄弟和小井争夺船桨,几乎要打起来。
木蠹公公说:“鸵鸟来了没有?他今天要上学,让他先过河。”
我和父亲上了船,小井的父亲从儿子手中拿过桨也上了船,其他人帮忙把船推到河中。小井的父亲划了几下,船不往前,只在岸边打转,岸上的人都笑,但是小井的父亲很快就找到窍门,把渡船缓缓划向对岸。
上了岸,我回头看着热闹的河湾,对父亲说:“木蠹公公这条船,专门为我打的。”
父亲说:“对别人你千万不要这么说。你要是认为这条船是木蠹公公为你打的,就好好读书,考上县中学!”
一年之后,我当真考上了县中学,是木村第一个上县中的呢。为了照顾我,我们家把大水牛卖了,在县里开店卖水果。我时常想念木蠹公公。我对父亲说:“什么时候,我们回去看看木蠹公公?”父亲说:“等你放寒假再说。”放了寒假,我再次提起这件事,父亲同意了,母亲却说:“水果生意年前年后正好做,哪里有空回去?你心里记得木蠹公公就行了。”晚上睡觉的时候,我问爷爷:“我们的老屋还在呀,我们再也不回木村了吗?”爷爷低声说:“我给你车费,明天你回去看木蠹公公,顺便从老屋阁楼上把我的烘笼拿来。”
第二天上午,我乘车到镇上,然后步行回木村。我来到河湾那儿,豆子兄弟正在那边河滩上玩耍。看到我,他们跳上船,朝我划过来,熟练得像是老水手。船还没有拢岸,豆子哥哥就问:“你回来做什么?”我说:“我回来看木蠹公公。”豆子哥哥说:“木蠹公公已经死了。”我以为他说谎,豆子弟弟指着茶山说:“他的坟在那儿。”茶山上果然添了一座新坟,很打眼。
我上了船,豆子哥哥说:“木蠹公公当真会法术,他的箱子里面有好多木偶,都是缺一门的!”我问:“那些木偶到哪里去了?”豆子哥哥说:“谁敢要?全放到他棺材里头去了。”
我过了河,一个人来到新坟前,心中无比愧疚,“木蠹公公,我对不起你,我早该来看你的……”一阵寒风吹过,四周的草沙沙响。我突然想到,木蠹公公会不会雕了一只鸵鸟,也放在坟里了?
我有些害怕,匆匆下山,回老屋去取烘笼,打开家门却看到桌上放着一个古旧的锦盒,扁扁的,一本书那么大,半寸厚。打开锦盒,赫然是一本书,《鲁班经》!我浑身麻了一下。不消说,这是木蠹公公死之前送给我的,屋门虽然上了锁,怎么拦得住会鲁班法的人?锁本来就是鲁班发明的。
要看下半部才会缺一门……为什么不看看上半部呢?我哆嗦着翻开封面,一页一页往后翻,全是建筑图案,有亭台楼阁祠堂庙宇,有住宅商铺牛栏马厩,偏偏没有木鸢。再往后翻,全是文字,繁体竖排,没有标点,满是油污汗渍,难以阅读。我越翻越快,猛然看到这样一行字:……犯天瘟天贼九空受死……我凛然一惊,已经翻过一半,到了下半部了!
我赶紧合上书,闭上眼睛,世界黑暗,一片寂静。过了几秒钟,我睁开眼,没有事呢。也许来得没这么快,也许不是瞎眼这一门……横竖是看了,不如看个究竟。我大起胆子往下看,令人心惊肉跳的字词不时出现:“空亡”“凶败”“瘟神”“恶煞”“杀”……末尾几页有许多小图,配有文字。那幅棺材图的配文我基本能认,就试着断句,不由得头皮发麻:一口棺材死一口,若然两口主凶刑。大者其家伤大口,小者其家伤小口。
《鲁班经》下半部真是看不得!
我背脊发凉,额上冒冷汗,想把书烧掉,又不敢烧,也不敢带回县城,就把它藏在神龛里。
当我回到县城,爷爷见我神色不好,问我怎么了,我说:“木蠹公公死了。”爷爷发出“哦”的一声,又问:“什么时候死的?”我答不上来。爷爷摸了摸长长的耳垂,感叹说:“他比我大两岁……”
转眼开学了,紧张快乐的校园生活又开始了,我时不时就想:真要缺一门,也许将来我娶不到老婆吧?班上有人早恋了,我还不敢跟女生说话。
星期五最后一节是语文课,一上课厉老师就问:“你们知道鲁班吗?”我第一个站起来:“我知道!鲁班发明了锁,发明了锯子,发明了木鸢,鲁班还传下一本《鲁班经》,谁看了下半部要缺一门,不是瞎眼跛脚, 就是要绝后……”“够了!”厉老师皱着眉示意我坐下,“你说鲁班是木匠的祖师就行了——大家翻到课文……”
下了课,厉老师把我叫到办公室,和悦地问:“你懂的不少啊,你怎么知道《鲁班经》?”“我有一本《鲁班经》……”我说了木蠹公公的一切事情,最后说:“看了《鲁班经》下半部会缺一门,木蠹公公就缺一门,我好怕将来我也缺一门。”厉老师说:“下周你把《鲁班经》拿来,让我见识一下。”
周末我瞒着大人回木村取来《鲁班经》,藏在书包里,星期一到校就去厉老师办公室。厉老师仔细翻阅《鲁班经》,平静地说:“说《鲁班经》下半部看不得,也是有道理的。下半部教人画符下咒,心肠不好的人看了就会动邪念,做坏事,肯定要缺一门了——别的不说,缺德呗!”我松了一口气,却说:“我还是不放心。”厉老师说:“我也看了下半部啊,你怕什么?古时候的工匠社会地位很低,怕人欺侮,说不定干了活拿不到工钱,所以就弄这些东西,目的只是想得到别人的尊重。这本书也不是鲁班写的,昨天我上网查过,是明朝人刻印的。”厉老师翻到一页叫我看:“下半部的符咒不全是诅咒,也有祝福。你看这里画着乌纱帽、腰带、靴子,写的是:梁画乌纱槛画靴,枋中画带正相宜,生子必登科甲第,翰林院内去编书。这是祝福人家后代出官,出文人。古人知道木匠懂这些符咒,不仅不敢拖欠工钱,还要好好款待木匠,希望得到祝福。”
我拿回《鲁班经》,感觉它似乎变轻了,那些粗大模糊的繁体字也不再古奥阴森。我说:“我就知道,木蠹公公不会害我,他对我很好。”
厉老师说:“木蠹公公把书送给你,是因为你将来要当建筑师。这本书你留着,将来当了建筑师要好好研究。古代建筑技术有些是永不过时的,你看赵州桥,千年不倒!”
我把《鲁班经》抱在怀里,暗暗发誓:“将来我做了建筑师,一定要造结结实实的桥,千年不倒。”
发稿/田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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