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华年

一

过了中秋，天气便一日凉过一日。

正在画板上涂涂抹抹的女孩停下笔，取过旁边搭在椅背上的外套披上。她看了一眼窗外随着一阵秋风打着旋儿飘落的柳叶，叹口气，又将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了面前的画上。那是一幅素描，只看得出大致的轮廓，眉眼都尚未勾勒出。但从那微微坚硬的线条不难看出，这是一个英俊的少年。

女孩写写擦擦，不时停下笔皱眉打量，全然不顾窗外聒噪的秋蝉。时间仿若凝固了一般。

“锦瑟，快来吃柿子，秋天的柿子最是甜了。”门外传来一把苍老的声音。女孩应了一声，匆匆收好画具，便推门出去。

静寂的画室里，阳光泻了一室。画板上的纸张在阳光的照射下微微地反光。那素描里的少年眉目初成，唇角噙着一枚笑，竟灿烂得比阳光还要耀眼。

二

女孩叫锦瑟。亦是正到锦瑟年华，约摸十五岁上下。古书里说，这是女子的“及笄”。

她住在江南一个小小的镇上。镇子很小，小到就连在省级地图上也找不到它。被一年四季青青的山峰温柔地拥着，一条细细的清河从镇头流到镇尾，河边散着的，也不过几百户人家。还是原始的灰墙红瓦，却莫名地温柔。多的是树和花，家家户户栽着，河侧峰下点着。锦瑟顶喜欢在河边画画看书，一待就是半天。饿了有奶奶亲手做的玫瑰饼，渴了直接掬一把温和的流水。

今天的阳光不知为何，热辣辣得让人害怕。秋天天气本应是凉凉的，秋老虎却不愿离开，张牙舞爪地向这座江南小镇发威。锦瑟躲在家门前的大柳树下看画册。她正兀自借着树叶缝隙漏下的阳光看一幅油画，却发觉光线奇怪地暗了下来。她诧异地抬头，却看到一张陌生的少年的脸。他嘻嘻地笑着，凑头过来看锦瑟手里的画册。锦瑟是性情温和的，只避了一避，细声细气地问道：“你是谁？”那少年不回答，仍是笑着，站直了身子望向她。锦瑟被他看得心里发毛，推开他便往屋子里走去。

少年没有追来，倒是他那好听的声音追了上来，不依不饶地缠在锦瑟的耳畔。锦瑟脸便红了，走快几步跑了起来。

他身上的味道倒是挺好闻的，像树叶的清香。锦瑟这般模模糊糊地想着，一边跑得更快了。

正是傍晚，小镇天空缭绕着家家户户做饭升腾起的青烟。锦瑟帮着奶奶洗嫣红的番茄、青青翠翠的丝瓜，偶尔答一两句奶奶的絮絮叨叨，眯起眼睛微微地笑。

少年坐在高高的柳树上，歪着头望厨房里忙忙碌碌的两祖孙，随后低头拍拍窝在他臂弯里的小麻雀的脑袋。

“哪，你说，她知道我是谁么。”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小麻雀说。小麻雀得到他的安抚，惬意地咕咕几声，脑袋蹭了几蹭，埋得更深一点。

少年失笑，用手撑一撑额头，暗自笑自己，竟对一只小麻雀说这等话。他将身子靠向身后的大树，于是柳树的青叶便与他青色的衫融在一起，夜色的黑将他温润的笑容掩盖起来。

太阳的最后一丝光芒隐匿在山峰之后，夜色便迅速地黑下去了。小镇人家的灯光渐次亮起，仿若人间的星河。

三

第二天清早，锦瑟从书架上抽出那本没看完的画册，正迈开步想到柳树下去，她想到昨日那个奇怪的少年，便又顿住了步子，转而回到房间。

坐在窗边随手翻了几页，她忍不住望向柳树下。那少年竟真的坐在树下，手里握着一本泛黄的旧书，悠悠闲闲地占据了锦瑟平日最爱的地方。

锦瑟有些气愤。但她毕竟是温柔的，小镇是再普通不过的江南小镇，温温柔柔的，将这里的人们也熏陶得温温柔柔。她只咬着嘴唇瞪着那少年，想不到他竟如感应到了一般抬头望她，笑得一脸无辜。锦瑟措手不及，愣愣地与他两眼对视。

“下来呀，屋子里多闷热。”他笑着说。秋日的风将柳枝吹得柔软地飘起，也将他的话送到阁楼上女孩的身边。

锦瑟愣头愣脑地“噢”了一声，抱着书便往楼下跑，到他面前直直地站定。他认真地看着手上的书，良久才抬头，脸上是无奈的笑：“站着作甚，来，坐下来。”少年让开一点位置，好让锦瑟坐下来。

锦瑟翻着手上的画册，却再也看不下去了。

忍来忍去，她还是开口了：“喂。”“嗯？”少年没有抬头，仍在仔细地阅读着那本泛黄的书。“你不是这镇上的人吧，你到底是谁呢？”锦瑟认真地看着他的眉眼，总觉得莫名的熟悉，“我总觉得我认识你……可是又想不起来。”

“你说呢？”少年终于合上手中的书，也认真地看向锦瑟，“我可是很久、很久之前就认识你了呢，锦瑟。”锦瑟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我叫锦瑟？奇了怪了，我明明没见过你。难不成你是奶奶说的那拍花子的？专扮作漂亮的样子，叫出孩子的名字骗取信任便将她拐走……”

少年忍不住笑出声来，拍拍她的头：“锦瑟，我叫华年。”

“华年？”锦瑟疑惑地重复一遍。“嗯，华年。‘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的‘华年’。”华年拾起一支干树枝，在地上慢慢地划给女孩看。“这句诗我知道！句首的‘锦瑟’就是我的‘锦瑟’嘛，奶奶说她顶喜欢这句诗了，便给我取了这个名字。”她眼睛弯弯地笑起来，看得华年亦十分开心。

锦瑟将画册哗啦哗啦地翻过来翻过去，终究忍不住开口了：“华年，你还没告诉我你是谁呢，名字可代表不了什么。”锦瑟有些不高兴：“你根本就不是镇上的人吧，骗人。”镇上的人锦瑟都认识的，从镇头的小蘑菇一家，到镇尾的冬瓜一家。镇上只有奶奶一个医师，镇里人有个头疼脑热的，都爱来找奶奶抓药。日子久了，锦瑟便将镇上的人都认了个全，独独没有见过华年的模样。

华年却并不应她，低头仔仔细细地翻着书。“啊，找到了。”华年欣喜地抬头，将书递到锦瑟手中：“喏，这是李商隐的《锦瑟》。刚才那句诗，便是出自这里。”

锦瑟顿时忘掉了不愉快，细细品起那首千年来被人们所赞颂的诗来。

《锦瑟》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明珠月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锦瑟不禁被迷住，低低轻吟出声。“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华年接下一句。

世界仿若都因为这首诗变得迷人起来。水流轻轻地从坐在柳树下的一双年少人儿脚边流过。风将女孩的发尾轻轻吹起，就像树上摇曳的柳枝，叫少年看愣了神。

四

锦瑟做了一个梦。

梦里面有她自己，有华年。华年坐在高高的柳树上笑嘻嘻地俯视自己，彼时她正坐在树下画一棵漂亮的柳树。正不满意，他轻轻跃下树来，用手指在画纸上点点，好听的声音说：“这里呀。”她便明白了画面不够协调的所在。

待她画完了，正想拿给奶奶看时，华年却伸手拦住自己。“哪，锦瑟，把它送给我好不好？”他神情严肃，像在跟她讨一件稀世珍品。“你喜欢？”锦瑟将画双手递给华年，很郑重地说：“送给你。”少年亦一脸郑重地接过，仔细地看着。

“华年，你究竟，是谁呢？”锦瑟站在原地问。

“我啊，我便是你啊……”华年轻笑着，理了理锦瑟微乱的发尾。“……你是我？”锦瑟不解地抬头望向一脸笑意的少年。

少年低下头，并没有回答她的话：“锦瑟，我要走了，”他声音闷闷地，眼睛细细地扫过女孩送的画，“……很漂亮。我很喜欢。”

他抬头望向差点要掉下眼泪来的少女，漂亮的脸上是一如既往耀眼的笑容：“再见，锦瑟。”

锦瑟哽咽着伸手，想要抓住那个越来越远的、谜一般的少年，他却似乎被一阵风吹远了。

“华年！”锦瑟猛地惊醒，才恍然发觉那是梦。她跌跌撞撞地跑向窗边，绊倒了画板，踢碎了花瓶，都仿若不觉。推开雕花的木窗，她急急看向那棵柳树下面。什么都没有，只是似乎放了一本书。锦瑟连鞋子都来不及穿，光着脚丫噔噔地跑到树下。

果然是一本书，正是那天少年手里握的旧得泛黄的书，中间似乎还夹着一些东西。锦瑟小心翼翼地翻开，竟是一枚青翠的柳树叶。书上是关于古代树妖的记录。书角有几个苍劲的字，“致锦瑟”。

锦瑟抬头望向那棵陪伴了自己多年的柳树，不由伸出手抚摸那柔和的柳条。这便是华年么？怪不得，怪不得他说，很久之前，就认识锦瑟。

秋末的风，柔和地掠过这个宁静的江南小镇，吹起柳树下少女的发丝，亦吹起柳树青色的枝条。远远望去，竟温柔得让人不忍打扰。

五

赶在柳树最后一片叶子变黄前，锦瑟把素描完工了。那眉目，那笑容，分明是那天与锦瑟在树下偶遇的少年。女孩拿来漂亮的画框，将那画装裱进去，然后在画框背后用墨笔写上“致华年”。字是稚拙的，却让人感到温暖。

她穿着棉布裙子，站在柳树下，踮起脚尖想把画放入树上的洞中，却始终够不到。

“我帮你吧。”听到熟悉的声音，她欣喜地回头望，却发现身后空空。她眼里闪过一丝失望。

回屋把小板凳搬出来，锦瑟终于成功将画放入树洞中。她张开手，拥抱住高大的柳树，轻轻说：“华年，再见。”

她没发现，树上坐着一个熟悉的少年，阳光穿过他透明的身影，洒在锦瑟身上。他伸手拿起那幅画，脸上是悲伤的笑容。“傻锦瑟。”

六

锦瑟坐在树下，借着已经愈来愈柔和的阳光看一本泛黄的旧书。一阵轻柔的风吹过，将最后一片泛黄的叶子吹落在她手上。

冬天就要来了呢。她将叶子团在掌心，仰头向头上的柳树望去。“我可是很久、很久之前就认识你了呢，锦瑟。”不久前，有一个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漂亮少年这样对她说。她低下头，陷入回忆里。

“锦瑟！快来接电话，冬瓜他们祝你十六岁生日快乐呢！”奶奶在里屋，透过窗户对锦瑟笑。锦瑟应了一声，提着长长的裙摆跑入室内接起电话。

少女锦瑟的十五岁，就这样结束了。

发稿/庄眉舒 zmeishu@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