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着毛驴去山坡
2012-04-29谢华良
那一 土豆有了毛驴
天土豆放学回来,看见屯中的柳树下围了一圈儿人。
三愣爷正举着木棒,打他家的毛驴。
毛驴仰着脖子,无可奈何地承受着三愣爷手中的木棒,它的一条前腿抽搐着抬起来又放下去,放下去又抽搐着抬起来。
土豆急了,喊了一声:“别打它了!”
三愣爷愣了一下。三愣爷也姓陈,是土豆的本家。三愣爷愣了一下之后,看看土豆说:“你个小孩伢子,和三爷说什么?不打毛驴,难道打你吗?”说着,揉了揉屁股,“这毛驴竟然学会翻车了,都把我摔伤了,还留着它干什么?”
土豆想了想,说:“那你就打死它吧!”
三愣爷又愣了一下,说:“土豆你说得轻巧,打死毛驴,谁给我干活?”
土豆笑了,说:“三爷,我看你还是把它卖了——它现在受了伤,一时半会儿也不能干活了。”
三愣爷擦了擦脸上的汗,说:“卖?卖给谁,卖给你吗?”
土豆点点头,说:“行!”
三愣爷盯着土豆看了半天,咧嘴笑了一下,说:“土豆,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你爸妈没在家,别让大伙说我唬弄你——用你家南山那片地,换我这头驴,怎么样?”
土豆家南山那片地和三愣爷家的地挨着,三愣爷早看中了。
“行!”土豆爽快地回了一句,就走过去牵毛驴。
三愣爷愣在了那里,愣了好一会儿,对土豆喊:“土豆,我那可是一头好毛驴呀,千万别亏待它……”
三愣爷的女婿张豆腐跟了上来,低声对土豆说:“土豆,你可要想好了——这陈三愣可容易反悔呢!”
土豆一声不响,牵着毛驴往家走。
土豆家的院子里,有一棵老榆树,弯弯曲曲地伸开枝杈,把两间小平房揽在怀里。爸爸妈妈都到城里做工了,把妹妹陈小鱼也带去了。现在的家里土豆是一家之主。
有了毛驴,土豆放学后就经常到南山坡放驴。
南山坡上的青草正茂盛着,坡下有一条断断续续的小溪,雨天过后便能哗啦哗啦地流淌。
南山坡很快成了毛驴留恋的地方,每天来到这里,它都不愿意回家。
可土豆必须回家,他除了写作业,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毛驴当然不能理解一家之主的心情。土豆叫它,它不吭声;土豆拉它回家,它也不走。它的前腿还在南山坡的草地上刨了一下,又刨了一下,表示不满。
土豆就生气了,甩掉毛驴的缰绳,扭头自己往家走。
土豆回到家,心里一直惦记着毛驴,就搬了梯子登上房顶。他看到毛驴正在南山坡的草地上,没心没肺地吃草。
土豆放心了,也不生气了,他想练两下拳脚,然后写作业。所谓的拳脚,其实是土豆自己悟出来的:蹲开马步,双手合十,二目微闭,“啊”的一声大喊,出拳踢腿——
没想到,土豆的喊声惊动了南山坡的毛驴。毛驴抬起头看到了平房顶上的土豆——在繁盛的榆树枝叶间,土豆伸胳膊撂腿儿,好像要打滚儿的样子。
毛驴忍不住了,仰起脖子,哈哈大笑:“啊呜——啊呜——”
毛驴的笑声,鼓舞了土豆,他又大叫一声,紧跟着出拳踢腿——
随着飘落的榆树叶,土豆突然在平房顶上消失了。
一股灰尘从树叶间飞升起来。
二 土豆的毛驴跑了
屋顶漏了,土豆从平房顶掉到屋里去了。
南山坡的毛驴愣了半晌,突然撒腿往回跑。它一边跑一边大声笑。其实它是想哭,但是没有办法,那哭连它自己听着都像在笑。毛驴就一边“大笑”着一边往回跑。
土豆好半天才从屋地当中站起来。他抖抖一身尘土,使劲眨眨眼睛,抬头看看屋顶上的窟窿,他乐了:“开天窗了……”
晚上,天阴了。后来,下起了雨,雨水从“天窗”浇进屋里来了。
土豆一激灵,从炕上爬起来,披了衣服往屋外跑。
院里的毛驴轮换着四条腿,焦躁地在地上“跳霹雳”。
土豆心疼了,脱下衣服披在驴身上。
早晨起来,毛驴不见了,披在毛驴身上的衣服丢在旁边。
土豆愣怔了好一会儿。
土豆出去找了一圈,没见毛驴踪影,他觉得毛驴可能跑出去玩了,玩够了就会回家。土豆就像往常一样去上学。
放学回来,土豆经过三愣爷家的田地,看见三愣爷正和毛驴一起劳动。土豆有点想不通,就停下来看他们。
三愣爷看到土豆,颠颠地跑过来说:“土豆,这毛驴,昨晚下雨跑回我家了……嘿嘿,听说你家的房子坏了?我和毛驴弄完这块地,就帮你修房子,行吧?”
土豆没吱声,他正盯着毛驴看。
毛驴前腿不停地在土里刨着,眼神躲躲闪闪地不看土豆。
“对了,还有南山那片地……”三愣爷跨过来,用身子挡住了毛驴,“我现在就把那片地还给你,你看这毛驴离不开我,我也离不开它……行吧?”
土豆笑了。他不是笑三愣爷,他是笑那头毛驴——从毛驴那张长脸上,土豆已经看出了快活——那是一种偷着乐的快活。土豆就对毛驴说:“毛驴呀毛驴,你也会偷着乐了,对吧?那你就在这里一边劳动一边偷着乐吧!”
土豆说完,转过身就往家里走。
正是夕阳快要落山的时候,天上的晚霞灿烂地开放着。
土豆走进屋,抬头看看屋顶的“天窗”,心里想:三愣爷要帮我修房子了,今晚躺炕上,要先看看星星月亮……
三 三愣爷的毛驴丢了
没等三愣爷给土豆修房子,土豆的爸爸陈水库从城里回来了。他是回来招工的。
陈水库背着手在屋地上走圈。走着走着停下来,仰头看看屋顶的窟窿,突然说:“欺人太甚!”他又提高了声音,“陈三愣欺人太甚!”
土豆站在炕沿边,说:“这事怪不得三愣爷的。”
“啊呸!”陈水库差点跳了起来,“什么三愣爷,他叫陈三愣!他竟然想用那头破毛驴,换我南山那块宝地?”
“不换了,”土豆轻声说,“已经不换了,再说他的毛驴也不破。”
“啊呸!”陈水库转过身,用刚才指着屋顶窟窿的手,指着土豆说,“他的毛驴不破,可我的房子破了!”
“房子是我自己弄破的。”土豆说,“三愣爷还要为我们修房子呢。”
“啊呸呸呸!”陈水库说,“让他陈三愣为我修房子?我在外面不是白混了么?”
土豆低下头,不再说话。
陈水库咣的一声摔了门,走到屋外去了。
土豆背起书包去上学,他不再想家里这些破事了。这些年爸爸和妈妈一直在外面打工,也一直在打架,土豆烦透了。他不想掺和大人的破事。但大人一回来,家里就被打乱。
土豆傍晚放学回来,看见自己家的房子铺上了一层新石棉瓦,他瞪着眼睛不敢走进屋里。
爸爸陈水库从屋里走出来,说:“知道吗?都是那些想跟我出去做工的人,主动帮我干的,这叫什么?这就叫能耐!”
土豆低头不说话。他怀念起上房顶练拳脚、上房顶看南山坡毛驴的那些快乐时光了。
第二天一大早,爸爸陈水库带十几个人去了城里。
土豆吃了饭刚要去上学,三愣爷来了,他蹲下身子,像是胃疼似的捂着胸口叫:“土豆啊,我的毛驴丢了,这回可完了啊……”
土豆想了想,说:“三爷别急,我请假帮你找毛驴。”土豆就先去了张豆腐家。张豆腐家的张春妮和土豆是同学,他想让张春妮捎请假条。张春妮接了请假条,看看土豆没吱声,张豆腐在旁边说:“土豆,屯里人都怀疑你爸偷了毛驴呢,你怎么还请假帮着找?”土豆看看张豆腐,又看看张春妮,转身离开了。
土豆找了一天毛驴,可连毛驴的影子都没见到。
回到屯子的时候,柳树下又围了一些人,大家正兴致勃勃地谈论丢毛驴的事,土豆听到几个声音说到“陈水库”,但他一走近,大家就都停下来不说了。土豆刚要转身走开,张豆腐冲他大喊:“土豆,没找到毛驴啊?”张豆腐这么一问,土豆都怀疑他是不是三愣爷的女婿了,他倒像是幸灾乐祸呢。
突然有人喊:“看,毛驴!”
土豆随着众人往路口一看,张春妮骑着毛驴回来了。
张豆腐愣了半天,突然蹿过去,一巴掌抡向张春妮:“你个疯丫头,从哪儿骑回的毛驴?不嫌丢人现眼么?”
张春妮从毛驴背上跳下来,大喊:“咋的?别以为我不知道,是你把姥爷的毛驴藏在北山沟的!”
一句话把大伙都说愣住了。张豆腐瞪了一下眼睛,举起巴掌又抡向了张春妮……
四 毛驴判给了张豆腐
屯里被陈水库招出去打工的,都陆续回来了。因为陈水库和包工头卷了他们的工钱,跑了。
土豆的妈妈也回来了,但那些被欠了工钱的人都来向她诉苦,她实在忍无可忍,说:“陈水库不只欠了你们工钱,他还欠着我的工钱呢!我和陈水库又离了,我明天就去城里找他要钱,你们有能耐也去找他呀!”
那些人互相看看,马上就怒了,他们骂骂咧咧地要去拆房子。领头的居然是张豆腐。
本来,陈水库回来招工没带张豆腐。但张豆腐后来给陈水库打电话说,为了给土豆撑腰、解气偷了毛驴,已经在屯子里待不下去了……陈水库就让他去了工地。
这时的张豆腐扛了梯子,真的要到房上揭石棉瓦。
土豆妈妈站在院子里骂:“张豆腐,你忘了你是怎么到工地的么?陈水库没用绳子绑你去吧?连牲口都得讲点情义,你难道还不如一头毛驴么?”
这话骂得有力量。但张豆腐仿佛早有准备,他脸不红不白的,支了梯子继续往上爬,爬一层就冲下面的人笑笑,爬到可以够到房顶了,他就停下来对土豆妈妈说:“嫂子你骂得对,我张豆腐是不讲什么情义,我就是要钱!陈水库耍了我们,我找不着他了,恐怕他也不如一头毛驴吧?”
土豆妈妈喘着粗气,脸色煞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屯里的人越聚越多。正是星期六,放假的孩子们都跑来看热闹。土豆也放假在家,他靠在院子里的一处矮墙上,眼神空洞地看着远方。
站在梯子上的张豆腐腰板挺直,声音更加洪亮了:“大家看看,水库哥家的石棉瓦多新!他哪来的钱?都是我们的血汗钱!我们揭他家的石棉瓦,就是揭他一点脸面,让他也疼一疼!”他刚要动手,三愣爷从人群里挤出来,冲他大骂:“你这个畜牲,把我的毛驴偷去藏到北山沟——驴账还没跟你算,你又到人家家里耍起猴来啦!”
张豆腐歪脖斜眼看房下的三愣爷,笑着说:“岳父大人,算你那头毛驴命大,要不是张春妮这个疯丫头,它早饿死,现在只剩一堆骨头了!”
“畜牲!”三愣爷一脚踹过去,梯子倒了,张豆腐像一只大鸟似的摔了下来……
第二天中午,派出所的车拉着警笛,开进了屯子。空气一下变得紧张了。很多人以为是来抓赌的,纷纷逃离了麻将桌跑到路边——现在正是农闲,玉米追了肥、封了垄,屯子里男女老少东一群西一伙,贪黑起早打麻将。
警车直奔三愣爷家。
警察把三愣爷拥到警车里,三愣爷还在跳着高喊:“老子教训女婿怎么了?我这是家法,怎么就犯了国法?我踹了梯子摔了他,就让你们把我抓了,他还偷了我毛驴呢!”
“叭”的一声,警车的门关上了,警车高声叫着跑远了。
下午,三愣爷从派出所回来了。他一声不吭,牵了毛驴在屯子里走。走到土豆家门口,停了下来,冲屋子里喊:“土豆,土豆……快出来看看这毛驴吧,它一会就不姓陈了!”土豆正在家里写作业,他从屋子里跑出来,奇怪地问:“三爷,你回来了?你这是要去干吗?”
三愣爷盯着土豆看了半天,说:“还债,还我前世欠下的债!”说着继续牵了毛驴往前走。
土豆莫名其妙心疼三愣爷,也心疼牵在他身后的毛驴。他不知道三愣爷要把毛驴牵到哪里去,就跟在三愣爷和毛驴身后走。越走跟在他们旁边的人越多,三愣爷嘴里只是重复一句话:“还债,还我前世欠下的债……”牵着毛驴在屯子里转了一大圈儿,三愣爷转到了张豆腐家门口,他对屋里喊:“张豆腐,依照派出所的判定,这毛驴归你了,算是我偿还你的医药费——咱们两清了!”
说完,甩开毛驴缰绳,转身就走。
五 毛驴又回到土豆家
晚上,土豆刚吃完饭,张豆腐拄着拐杖进了屋。
土豆瞪着眼睛看张豆腐。这是张豆腐从梯子上摔下来后,土豆第一次看到他。土豆觉得张豆腐好像变得消瘦了许多,脸上的笑很近又很远。
“呵呵,这孩子,怎么好像不认识我了?”张豆腐一边笑着说话,一边自己往屋里走。
土豆看张豆腐自己进了屋,只好慢慢跟了进去。
张豆腐坐在了炕沿上。土豆不想坐到炕沿上,他把地上的凳子拿到墙边,远远地对着张豆腐坐下。
张豆腐看着土豆笑了笑,说:“土豆,我知道你在梦里都喊什么呢……”
土豆吓了一跳,他的第一反应:是不是在睡觉的时候喊了张春妮?
但是张豆腐笑着说:“毛驴——你喊毛驴!呵呵……我猜都猜得到!”
土豆看看张豆腐,他的心里稍稍放松了一点。可张豆腐还在笑,都笑出眼泪来了。土豆有些奇怪,有什么好笑的呢?
张豆腐一边笑,一边用手擦着眼睛,擦着擦着那泪水就控制不住了,他说:“土豆……这毛驴我不想要了……听到它叫,我的腿就疼得厉害……”说着,用手摸了摸那只瘸腿——仿佛他的腿不是从梯子上掉下来摔瘸的,而是毛驴踢瘸的。
土豆觉出了好笑,但他对着张豆腐笑不出来。他就低下脑袋,看着自己的鞋子,不说话。
“你说怎么办?”张豆腐从炕沿上站起来,拄着拐杖来到了土豆身边,“土豆,你说我该怎么办?”
土豆也站了起来,他心里的火气一下就控制不住了:“你是问我么?——我咋知道怎么办?你那么大个人了,偷了毛驴送到北山沟的时候、打张春妮的时候、到我家上房揭瓦的时候,你咋不问我怎么办?”
张豆腐看着土豆,突然低下了头,说:“土豆,我知道你心里记恨我,我偷了毛驴不假,可它后来不是回来了么?我上你家房子也不假,但还没有揭下半片瓦不就被摔下来了么……现在我家春妮子和我闹决裂、屯子里的人都不愿意搭理我,我现在里外都不是人了……唉,我知道我是自作自受,我现在肠子都悔青了呢……”
“那你就把毛驴,给三愣爷送回去么!”土豆很纳闷儿,这么简单的事儿,大人们怎么就是搞不定呢?
“送了,我把毛驴给你三愣爷送了,”张豆腐把头抬了抬,又重重地垂了下去,“可是,他说什么也不要!”说完,拄了拐杖低头往外走……
张豆腐刚走,三愣爷倒背着手走进屋里来了。
土豆有点奇怪,以前因为毛驴的关系,和三愣爷走得很近,可是现在两家都没有毛驴了,三愣爷还来干吗?他真怕三愣爷也对着自己哭。
好在三愣爷并没有哭的意思,他脸上好像还带着笑,问了土豆晚上吃的什么,就坐在炕沿上卷了旱烟抽起来。
土豆用手扑打屋子里的烟雾,夸张地咳嗽起来,仿佛真被那烟雾呛得不轻。
三愣爷不好意思了,掐灭了旱烟说:“这孩子不禁呛,我不抽了不抽了。”屋里就静了下来,一时谁也找不到话头。
过了一会,三愣爷又把掐灭的旱烟点上,说:“土豆,我听说张豆腐要把毛驴送给你?”
土豆点点头,心想:这三愣爷还是为毛驴来的。
“土豆,听说张春妮也离家出走了?”
土豆一下子从凳子上跳起来。
“听说她是和家里闹决裂,”三愣爷嘴角挂着一丝笑,“张豆腐正到处找呢!”
土豆一屁股坐下来,他都不敢看三愣爷的表情了。他觉得三愣爷或许还是哭起来更可爱些。
三愣爷的话匣子已经打开,收不住了,他说:“土豆,现在满屯子的人都骂张豆腐是自作自受呢——张豆腐这个人啊,我原本就没看好他,当初要当我女婿我说啥也不同意,张豆腐一直到现在还记恨着我,你说哪有这样的女婿,土豆你说?”
土豆呆呆地坐在那里,什么也不想说。
三愣爷又卷了一根旱烟点着了,他笼罩在烟雾里对土豆说:“三爷知道你是好孩子,越是好孩子,我才越怕你上了张豆腐的当啊——他的毛驴坚决不能要!”
土豆点点头,说:“我不要,三爷,还是你把它要回来吧。”
“我把它要回来?”三愣爷嘴角上的笑往上提了提,“土豆,你忘了三爷当初,是怎样把毛驴送给张豆腐的么?”
土豆想起了那天,三愣爷牵着毛驴走在屯子里的情景,他说:“那你就也让张豆腐牵着毛驴,在屯子里走上一圈!”
三愣爷一下笑出声,那笑仿佛是被烟呛了似的,一顿一顿的:“三爷跟你说,我现在就是不要那毛驴,张豆腐想把它送回来,我也不要——我要的是张豆腐的疼!”
土豆抬头盯着三愣爷,不明白他的话。
三愣爷吸了一大口烟,又重重地吐出去,得意地说:“土豆你还真有点嫩呢,告诉你吧——那毛驴我都养了多少年了,它白天一看到我的影儿就叫,晚上我在墙跟儿一拍巴掌它也叫——我就是要让它叫、叫、叫,让张豆腐疼、疼、疼!”
土豆看着三愣爷嘴角上的笑,突然觉得非常可怕。
土豆站了起来,他说:“不早了,我要睡觉了,明早还上学呢。”
三愣爷笑了一下,说:“你这孩子呵呵……好吧,我也该回去了。”说着也起身往外走,走了几步又回头嘱咐:“张豆腐的毛驴坚决不能要!”
土豆放学刚走进屋,张豆腐牵了毛驴走进院子,一声不响地把毛驴拴在老榆树上,那样子仿佛是他借了土豆的毛驴,现在还回来了。
土豆觉得好笑,但他又笑不出来;他看着张豆腐拴了毛驴一瘸一拐地进了屋。
张豆腐耷拉着脑袋,像是被霜打了似的,说话的时候也不抬头:“土豆,求你,求你帮帮我……”
土豆说:“我听说张春妮离家出走了,可我也不知道她在哪里。”
张豆腐抬了一下脑袋,又很快耷拉下去,说:“求你,先把毛驴收下。”
“我知道三愣爷不要你的毛驴,”土豆说,“你怎么不把它卖了?”
张豆腐一下子抬起脸:“土豆,你这样说,不是要了我的命么?我要是现在卖了毛驴,你三愣爷还能饶了我?张春妮还能回来么?张春妮她妈不也得杀了我么?”
土豆盯着张豆腐的脸,不说话。
“土豆,这毛驴都要把我闹疯了……”张豆腐声音发抖,那条瘸腿也在跟着发抖,“它白天叫黑天叫,它一叫我心就疼,腿也疼,浑身哪都疼……”
“哦……”土豆听张豆腐这么一说,一下子想到了三愣爷的笑,他的心也开始疼——不是疼张豆腐,而是疼被推来推去的毛驴,还有不知跑到哪去的张春妮。
张豆腐摇着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土豆。
“我答应你,先收下毛驴!”土豆说,“等张春妮回来,我就把毛驴还给你。”
张豆腐的眼睛一下有了光亮,他往土豆跟前挪了一下:“土豆……这毛驴我现在还能说得算,不能像别人那样反反复复——送给你的就是送给你的,我到什么时候都不往回要,张春妮回来了我也不要!”
土豆明白他话里的意思,轻声说:“我不能白要你的毛驴——就算先寄养我家,你要再说别的我就不收了。”
“好,”张豆腐说,“好,土豆你果然是好孩子……我一会就把驴槽子、草料什么的送过来!”
六 再去南山坡
大榆树上的知了叫得正欢,园子里的玉米和葵花,好像才几天工夫就又长高了许多。房檐上的一窝小燕子,叽叽叽地探出黄嘴巴,在向放学归来的土豆打招呼……
土豆刚走进屋,外面的毛驴就叫了起来。土豆抬头一看,是三愣爷走进了院子。三愣爷走到毛驴旁边,用手拍拍毛驴的背,毛驴就不扬着脖子叫了。
土豆放下书包,走到屋门口看着三愣爷。三愣爷一边给驴槽子里加草料,一边挥手对站在门口的土豆说:“你进屋学习吧,学习吧——我已经不让毛驴叫了!”
土豆没有进屋,而是走到了三愣爷身边,说:“三爷,这毛驴是张豆腐送来的,这毛驴——”
三愣爷笑了,说:“这毛驴——现在拴在你的院子里,三爷看着舒服呢!这毛驴就不应该属于他张豆腐……”
土豆说:“我已经给这毛驴起名字了!”
“给谁起名字了?”三愣爷没听明白。
“这毛驴呀!”土豆说,“它现在叫‘陈毛驴’!”
三愣爷愣了愣,笑了起来,说:“好!它就应该姓陈,它就应该叫‘陈毛驴’!”
三愣爷高兴了,颠颠地跑回家去,把驴车推到土豆家,站在院子里喊:“土豆,三爷留着这驴车也没用了,张豆腐送你毛驴,三爷就送你驴车——也正好配上套了!”
土豆从屋里跑出来,看看三愣爷,又看看那驴车,说:“三爷,你没了毛驴,也没了驴车,以后你家里的农活儿怎么做?”
三愣爷笑了,说:“土豆,做人要有志气!有人以为我没了毛驴,这日子就没法过了呢——我非要好好地过给他们看!”
土豆抬头看着三愣爷说:“三爷,你用毛驴和驴车的时候,就来我家取!”
三愣爷哈哈大笑,说:“土豆,有你这句话三爷就满足了——三爷现在不用毛驴和驴车,三爷要买四轮车了!”
三愣爷真的很快买了四轮车。他每天开着四轮车,在屯子里突突突地跑,练车、磨合,还有一点给别人看的意思。土豆就想到了张豆腐:三愣爷的四轮车整天突突突地响,他的心会不会突突突地跳、腿会不会突突突地疼呢?
四轮车有时也从土豆家门前经过。每次经过,毛驴都要四蹄在地上乱蹦,脖子扬起来要叫的样子。可看到三愣爷开着四轮车跑远了,它就难过地看着土豆,眼睛水汪汪地像是要哭。
土豆过来安慰毛驴:“陈毛驴,你不要难过,三愣爷开的笨玩艺儿没有你好——它不会尥蹶子,不会扬起脖子叫,也不会在地上打滚儿呢……”毛驴抬头看看土豆,眼睛眨巴眨巴,好像听懂了土豆的话,它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星期天,土豆牵着毛驴去南山坡,想再让它吃点青草。毛驴吃青草的时候虽然会赖着不愿意回家,但土豆却很喜欢看它那个样子。
走到屯中柳树下时,土豆停了下来。
土豆摸摸毛驴说:“陈毛驴,熟悉这个地方吧……那些人和那些事,你觉得好笑么?”毛驴的长脸垂了一下,似笑非笑。
土豆又拍拍毛驴的背,说:“伙计,你倒好像变瘦了,呵呵……”又摸摸自己的胳膊,“我也好像变瘦了——我们在一天天长大嘛……你说那些大人们怎么也一天天变小了呢?”
毛驴打了个响鼻儿,像是被土豆的话逗乐了。
土豆抬起头,天空洁净高远,凉爽的风正从南山坡吹来,沁人肺腑。土豆深深吸一口气,牵了毛驴往前走。
发稿/庄眉舒 zmeishu@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