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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沿

2012-04-29李会博

少年文艺 2012年11期

雪纷纷扬扬地下着,路上静无一人,偶尔会有麻雀从树枝上腾起,飞过炊烟袅袅的村庄。我站在锈迹斑斑的铁门前,院内杂草丛生,一片狼藉。昔日的主人早已举家搬迁,像蒲公英的种子一样散失在了风中,或许会在某个角落停留、生长,但是站在雪中的我无从知晓。风夹着雪花钻进领口,心里物是人非的怅惘逐渐弥漫开来,像此刻漫天的雪花一样包裹着我。远处响起了隐隐约约的鞭炮声,那么模糊但又那么真实。我抬起脚往回走时,瞥了院子最后一眼,尽管对重逢的场面只是一个幻想。

我初来这个村落时,只有七岁。长途汽车好像把我带到了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迷迷糊糊睡醒时,窗外已是另一番情景。玻璃里映出了一个小孩欣喜的面孔。

村子在大山深处,下了车要走好长时间的小路才会到。

那里的夜空很美,漫天的繁星离人间很近很近。我睡在窗边,耳畔是爷爷持续不断的鼾声。掀开窗帘,我想到了童话里最迷人的场景,那是我从未见过的迷人的夜晚。

一个凉爽的傍晚,我顶着爷爷专门为我编的小草帽,拎着一把点种子的小铲儿在田间闲逛。和风拽起我的裙角,又调皮地奔向远方,它经过的地方总会有树叶“哗哗”的声响。一片果园里长满了小花,不知名却开得绚烂,我便在那里大声地唱着跳着。等回过神来,太阳已滑到了天边,姹紫嫣红的晚霞簇拥着那颗橙黄色的太阳,而我却怎么也找不到回去的路了,方才美丽至极的东西一下子变得面目狰狞。我望向四通八达的路,感到了一种极为强烈的无助,便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起来,风把我的草帽刮到了脑后,不过还好有绳子牵着它。

当山里的鸟儿都开始归巢的时候,果园旁的玉米地里传来了“沙沙沙”的声响,我害怕极了,把头埋在臂弯里哭得越发大声了。突然,有一个凉凉的东西在碰我的小腿,我抬起头,发现是一只黄色的杂交犬,看起来并没有恶意。

稍远处是一个大哥哥,身穿一件白色的坎肩,一条宽松的黑裤子,裤腿儿束得老高,脚上是一双沾满泥土的布鞋。他肩上扛着一把锄头,像是刚做完农活。此刻正露着两排白生生的牙,笑盈盈地望着我。

“你是哪家的丫头,我咋没在村子里见过你?”他把锄头放在地上立着。

“我叫顾彦辞,今年七岁,我前天才来这儿,一个人走丢了。”

“你就是顾家的辞丫儿?我听我妈说过!走,我带你回去吧!”说着他把两根手指放在嘴里,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一只黑色的狗就从玉米地里钻了出来,和刚才的那只打闹着跑在前面。

“我家的狗名儿好记,一个叫阿黄一个叫阿黑,都是流浪狗。”

“我家的狗叫菲菲,是从宠物店里买来的。”我说完,望着一条跨不过去的沟发愣,他用一只胳膊夹着我一步跨了过去。

“我叫尹树沿,比你大五岁。”

我拎着铲子走在前面,树沿哥跟在后面。田埂两旁的白杨树很高很高,风从头顶刮过,叶子就哗啦啦地翻着,白绿相间,可好看呢!阿黄和阿黑在大道口上窝着,好像在抱怨我们走得太慢了。

太阳收起最后一丝光芒时,树沿哥把我送到了家门口,指了指旁边院子的大门说:“那是我家,从你家果园儿里能看到我家院子哩!”我点点头,看着沾满泥土的锄头消失在了隔壁院的铁门里。

乡下的午后很安静,这时候是做不得农活儿的,日头烈得像火球一样。男人们在路口下象棋,女人们就聚在阴凉处做针线活。奶奶家墙后有一大片阴凉地,旁边还有一条一米来宽的小河,自然是纳凉的好地方。每每吃过晌午饭,婶婶们就提着板凳从四面八方来了。

“她二嫂呦,我咋瞅都觉得你家辞丫儿耐看,送给我当女儿吧!”尹婶婶笑着说。众人也都笑开了花儿。尹婶婶长得很好看,乡下人很少有像她这么清秀的。

“辞丫儿,可别就着那凉水玩儿了,弄一身泥!去我家找树沿玩儿吧,指定在堂屋睡觉呢!”尹婶婶说。

我听了后,一溜烟儿跑进了隔壁院里。

树沿哥家的院子很干净,牲口们都在圈里唠家常,我的到来仿佛引起了它们的注意,两只狗猛地站起来,一见是我又卧了下去。村子里的堂屋都坐南朝北,并且比其他屋子要阔,台阶也要砌得又多又高。窗框是请村里的木匠裁的,房顶的四个角上要各卧一个十来厘米高的小狮子。这里头的讲究和学问是很深的,怕也是一户人家的脸面儿吧。

我悄悄跨进堂屋,看见树沿哥睡得正香,就把他摇醒。他那副惊魂未定的模样至今都在我脑海里。

村口有一棵大槐树,枝叶极为繁茂,树干足有四个人合抱那么粗。树沿哥很会爬树,我也只学了半日就会在树上乱窜了,他夸我天生是个爬树的料。我躺在粗粗的树干上,听着树叶哗啦啦的响声,心里满足极了。

我们在田埂上疯跑,树沿哥让我小心枸杞子的刺扎了腿儿,自己的裤子却被划破了。跑累了,我们就爬进暂无主人的草莓地,那个季节的草莓是酸得吃不下的,可我们也愿意冒着被骂的风险,把自己酸得满地打滚儿。要是饿了,我们就从树沿哥家的地窖里取三四个洋芋,跑到田埂子上挖一个小灶,给它们裹上一层泥,用干枯的枝叶烧上一阵子就可以吃了。挖灶是个技术活,不能太大,否则洋芋烧不熟,反倒搭了干柴;也不能太小,草烟熏熟的洋芋是不甜的。因此,除了找柴,我也帮不上什么忙。每当树沿哥用棍子从里面扒出来一个,掰开来看看色泽,并若有所思地说“差不多了”的时候,我就开吃了。 除此之外的烧青麦,也总让我垂涎三尺。有时候,树沿哥把他家的羊赶到北坡儿上吃草,那群羊足有二十几只,和我身上粘着的苍耳一样多。树沿哥会用一种树叶吹出鸟叫声来,还会用柳条编凉帽,我每次都催他编给我。

“你这丫头,北坡儿的柳树全让你编了帽子了,还长啥?”他一边说一边扯最长的柳条下来。

“那你家的羊还吃北坡的草呢,这么一群牲口,一下午嘴里都没有停过,一边吃一边拉,北坡的草还长啥?”我嘟着嘴用脚扑腾着小河里的水,树沿哥就已经把凉帽儿扣在我头上了。

“这河水这么急,小心掉进去了被冲走,到时候我就说辞丫儿被狼叼了!”

我听了用力把水溅起,却不小心把鞋掉进了河里,便声嘶力竭地喊起来:“树沿哥!鞋!我的鞋!”还没等我喊完,他早已奔出了老远,过了好长时间,树沿哥才拎着我的鞋气喘吁吁地回来。鞋上的水钻亮晶晶的,他头上的汗珠也亮晶晶的,我们看着对方傻乎乎地笑了,笑得满山坡的羊都惊愕地看着我们。

用牙签和砸平的啤酒盖做陀螺,照料刚买回来的小鸡仔,把蒲公英采回家熬汤,从地里刨出带着泥土的红薯……跟着树沿哥,永远都有享不完的乐趣。尽管我总是拖后腿的那一个,不是在紧要关头脚疼得走不了路,就是把计划弄得一团糟,然而树沿哥总是笑着看我把战利品扫荡进肚子里。

村里的新庙封顶时,树沿哥带我去看上梁。那是人们用来祈福的一种仪式,房主骑在正堂的主梁上,向下撒各种坚果、糖等零食,而东西的优劣全在于主人家境的好坏。“辞丫儿,撒零嘴儿的时候找大的捡,别顾瓜籽一类的。我看过地形了,上梁的人应该面朝村口那棵大槐树,咱就站在那里。还有,你没抢过,只怕被别人踩了手,你只拎着兜子,我来抢吧!”树沿哥一边说,一边拉着我风风火火地往村口赶。

“上梁的人会撒些什么呀?”

“大白兔奶糖、核桃、橘子、水果糖,多着呢!这次是庙堂封顶,指定还有好的呢!”

我们赶到时,庙周围已经有很多人了。放完封顶的喜炮,上梁的人敲了三下锣,零嘴就噼里啪啦地砸下来了。树沿哥猫着腰在地上扫荡,我看到大玩意儿就扯着嗓子大叫。经过一番激烈的“战斗”,我们收获了半袋儿食物,可树沿哥把多半都分给了没有抢到的孩子,我坐在树干上,心里闷闷的。

“我扯着兜子转了大半天,你咋都给别人了?”我接住树沿哥扔过来的太妃糖。

“我妈说,有好东西一起吃才香。”树沿哥剥了一颗糖放进嘴里,嗍得嘴巴直响。

我顺着树干躺了下来,想起了好看的尹婶婶,她笑起来的时候跟朵花儿一样。那个时候,我知道什么是拥有,什么是美好,唯独在那一瞬间明白了什么是善良。后来,我记得尹婶婶缝了条花裙子给我,我在院子里转呀转,转得尹婶婶先是望着我笑,后来她捂着脸哭了。

那天的晚饭吃得格外早,我便一个人在井边的石板上玩过家家。

“辞丫儿,拎个篮子,我们割苜蓿去。”树沿哥在他家院里朝我家大喊。

“知道了!”我提了篮子奔到大门口去,树沿哥已候在那儿了。他穿着白坎肩、黑裤子,和我初次见他时的着装一模一样。那天的云彩很漂亮,可我却和树沿哥吵架了,不记得是因为什么而闹翻,只记得我气冲冲地跑回家,一连几天没和他说话。独自一个人看麻雀飞起又落下,爬到干柴垛上看夕阳,只是时间越长,我的气就越大。

几乎是和吵架那天一样好的天气,我用冰凉的井水浇着花园里的向日葵,树沿哥悄悄踱进门来,把一个纸糊的风车支到我面前。

“一个破风车就唬得了我?”我接过木棍,心里喜欢得要死。

“当然不是,我带丫儿出去透风吧!”

我跳出院子,一辆崭新的自行车立在门口,墨绿色的漆泛着好看的光泽。树沿哥载着我在大道上飞驰,风从四面八方涌向我手里的风车。道两旁的白杨树是那么高,好像撑起了整片天似的。太阳擦着山尖儿了,远处山腰上的一户人家正在冒着炊烟,那烟像是虚无缥缈的缎子,散过山坡,涌向了漫天绚丽的晚霞。我们的影子被斜阳拉得很长很长,在飞驰而过的路面上跳跃着。

等我回过神来时,车子已拐进一条小路,才发现周围全都是油菜花。那样美丽的生命在余晖下静立着,从山那头一直蔓延到我看不见的地方,斜阳给它们镀上了姹紫嫣红的金光,微风荡来时泛起的涟漪,似乎能酿一壶醉倒春天的美酒。我们的到来,惊扰了静憩在花间的菜粉蝶,它们扇动翅膀飞得到处都是。

树沿哥停下车子,躺在了油菜花地里,花儿长长的枝茎正好做铺垫。我也学他深吸一口气躺了过去,风车终于可以休息一会儿了。

“辞丫儿,乡下好玩儿吗?”

“好玩儿。”

“城里好玩儿吗?”

“我不知道。”

树沿哥不说话了,他望着湛蓝的天空逐渐变暗。

“你知道我妈为什么那么喜欢你吗?”

“尹婶婶?不知道。”

“我本来有个姐姐,后来去集市办年货的时候弄丢了,丢的时候正和你一个年龄,我妈说你长得和姐姐很像,笑起来满脸的喜庆。”

我望着树沿哥,他转过头来嘿嘿一笑,露出一排白生生的牙。乡下的井水养人,这是树沿哥给我的解答。

我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劳累的肌肉全都松弛了下来。似乎过了很长时间,我猛然被树沿哥拎起来,跑出了油菜花地。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我隐约看见两个人影在大道口上,嘴里在呼喊着什么。奶奶看见我,用又粗又大的手拍了几下屁股,又抱着我哭了起来。而树沿哥却被尹婶婶用鞭子抽回了家,还不住地骂着:“兔崽子,你胆儿肥了是吧,带着辞丫儿上哪儿野去了?”我的眼泪不住地涌出来,记忆里那个繁星满天的夜晚,空气里都是咸咸的味道。

第二天是赶集的日子,各家的人都要挑一些农货去几十里外的集市卖,回来再扯些布料或是买些日用品之类的,有点多余的钱,就买些零嘴儿给孩子。家里只有我一个人了,我蹑手蹑脚地跑进堂屋后头的果树园儿里,爬上了离树沿哥家最近的一棵。当我费力地拨开眼前的树叶时,一群母鸡正围在树沿哥身旁吃谷粒儿,围墙上防贼用的玻璃碴儿在午后的阳光下闪耀着光泽。

“尹树沿!”我粗着嗓子大喝一声,迅速松开拨着树叶的手。在树叶的缝隙间,我看见树沿哥仰起头寻找声音的来源,又别过头去撒谷粒儿。正当我再次弄开枝叶准备再喊一声时,树沿哥猛地回头,望着错愕的我笑了起来。

“小疯子,你爬那树上干吗呀?快下去,一会儿再摔喽!”说话间,我看见他膀子上红红的鞭子印儿。

“不,树沿哥是因为我才被打的!还被尹婶婶关了禁闭。”我说话的声音渐低,怕哭出声儿来。

“没事儿,是我带你出去玩儿的,又不是你哭着喊着拉我出去的。不过这样也好,省得你这个毛丫头老跟在我屁股后头。”

“少臭美了你,你乐意让你家的老母鸡跟着你呀?”

“行了,快下去吧,要是摔着了,想跟着我都没法儿跟了。”

“不行!我这就去地里找尹婶婶,让她放你出来!”

“她去赶集了,不在……”树沿哥还没有说完,我的左脚就踩空了,右脚踝卡在了树杈间,没有抓牢的手让我最终倒挂在了树上,一瞬间只觉天旋地转,头也被树干撞得失去了知觉。

后来发生了什么,我全然不知,只是醒来的时候就躺在堂屋的炕上了。我也是东拼西凑,才知道了后来的事儿。

见我右脚踝卡在树杈间,整个人儿像是一面被风扯来扯去的旗子。树沿哥扔了手里的竹簸箕,硬是从那插满玻璃碴儿的墙头上翻了过来,两只手掌心被划得鲜血淋漓。他爬上树,把我错了位的脚踝从树杈间移出来,背着我飞奔去了村上的老中医那儿,可是老中医家的大门紧闭着,那么离这儿最近的诊所也在几十里外的集市上了。树沿哥二话没说,一路上不断地奔跑不断地停下来央求搭车,最终把我弄到了一家诊所里。

“丫儿啊,我一瞧你那沾满血的衣裳哦,就在你身上找伤口,眼泪流得稀里哗啦的。树沿把手往我面前一伸,笑眯眯地说:‘奶奶哦,辞丫儿没流血,那是我的。’啧啧,要不是那孩子啊你指不定就一头栽地上喽!”奶奶一边说一边模仿着树沿哥的表情,我的鼻子就酸了。

傍晚的时候,树沿哥甩着两只包了白布的手来和我说话。他趴在炕沿上瞅瞅我的脚,又用裹得跟蚕蛹似的手拍拍我的脑袋,笑嘻嘻地把“蚕蛹”支在我面前说:“认得这是几不?”

“你那手跟个棒槌似的,我认得是几呀?”

“哎呀,看来真撞坏了,辞丫儿成傻子喽!”

“你说什么呢!树沿哥才是傻子呢,他爬有玻璃碴的墙头。”我说着说着哽咽了起来。

“我还要感谢你呢,自打我家那堵墙一砌起来,嚯!又高又吓人,我就从没想过从那上面翻过去,今天算是开了个先河吧!”他一边说一边挥着膀子比划着。那天他说了很多话,直到满天的星星都闪烁起来,他才甩着胳膊走了。

过了两三天我已经能下地走路了,爸爸妈妈听了消息忙从城里赶回来,抓着我又是看脚又是看脑袋的,我被逼着背了乘法口诀又背了七八首唐诗。惊魂未定的老爸老妈决定带我回去。

第二天一大早,天还蒙蒙亮的时候,我们就上路了。圈里的驴伸出脑袋来望着我,我瞪着它圆溜溜的眼睛“咯咯”地笑了起来。路过树沿哥家时,铁门紧闭,几只早起的母鸡歪着脖子在院子里散步,阿黄和阿黑一动不动地在窝里卧着。探着脑袋向里望的我,终究被妈妈拽走了。

“妈妈,我们还回来吗?”我仰起头问着赶路的妈妈。

“回来回来,很快就回来。”

那时的我全然不知,所谓的“很快”居然是六年。六年,可以让一个牙牙学语的小孩步入初中;六年,可以让地球绕着太阳转六圈;六年,可以让所有美好的东西烟消云散。

我戴着三百度的眼镜重新审视着这座静谧的村庄,背包里不再是玩具,而是厚厚的书本和习题资料。路过树沿哥家时,大门开着,我望了一眼就匆匆向前走去,我不知道自己慌什么,可能是连最简单的问候都不知从何说起了吧。

每个人的心底都有那么一两个人,在最困难的时候寸步不离,在最孤单的时候不舍不弃,甚至会支撑着你一个人走完所有风雨。那是我们在童年时期对这个世界的完全信任下,以最淳朴的记忆方式刻录下来的一群人。然而当儿时的我们都逐渐长大,当我们开始怀疑身边每一个对我们好的人,当我们习惯了别人的冷眼相待时,漫长的人生路已经离最初的梦想越来越远,心底里的那个人会在眼前变成幻影,会变得比任何陌生人都陌生。

我闷在家里两天没出门,奶奶唤我去尹婶婶家要些浆水来,我犹豫着接过搪瓷盆儿,迈着碎步子挪到了那扇大门前。有个人影在院子里编竹篓,我悄悄地闪进了厨房,笑着说:“尹婶婶,奶奶要我问你要些浆水。”

“哎呀,这可不是老顾家的辞丫儿吗!都长这么大了,啥时候来的?”尹婶婶在围裙上擦了擦沾满面粉的手,像是要拍拍我的头,可又缩了回去。

“来好长时间了。”

“那咋不找树沿来玩儿呢?那不是嘛,在那儿编竹篓呢!”

我端着满得要溢出来的小盆子,唯唯诺诺地走到树沿哥身边儿。他猛地抬起头看着我,半天才缓过神来。

“辞,辞丫儿?呵,咋都长成大姑娘了呢,还戴眼镜儿了,真好,真好。”树沿哥个子长得高出我一个头去,双肩变得很宽阔。他这个年龄应当是英姿勃发的时候,可他依旧是白色的坎肩,黑色的裤子,束起来的裤腿上沾着些泥土。

“树沿哥也长大了呀,现在都干些什么?”

“高考没考上学校,回家帮父母种地呗,过些日子我想去外面闯一闯,总不能老是窝在这个山沟沟里吧。”他说话时带着不易被人察觉的哀伤,却又笑笑,摸着后脑勺说:“辞丫儿的脚好了吧,福大命大,将来指定有个好前途的。”他看着我的脚,犹犹豫豫地指了一下。

“早都好了,那树沿哥你忙,我先走了。”

“哎!”

转身离去的一瞬间,心里空落落的,像是一个被重逢的欲望充大的气球爆裂了一样。尹婶婶不像小时候那样按一按我的头,是因为我的头上戴着镶钻的发卡;树沿哥也不再像小时候那样抓着我的脚踝瞅来瞅去,是因为我的脚上蹬着白得发亮的名牌,而他的手上沾满了尘土和泥巴。靠近大门的葡萄架下立着一辆自行车,岁月的尘埃布满了墨绿的车身,怕是再也洗不净了。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树沿哥,应该是最后一次。

我踏着雪迈进家门,几只找谷粒吃的麻雀慌忙飞走了,无声无息,却带动眼前的画面有了几分生气。我跑进屋后的果园,找到了离树沿哥家最近的果树,当年被我弄断的树枝处,又有新的树枝长出来,骄傲、倔强地拦下一部分雪。这么高的一棵树,我当年是怎么爬上去的,树沿哥又是怎么把我从上面弄下来的?我咧开嘴笑了,那笑容一定很坚强,像此刻被积雪压着,但又隐约能见到尖头的玻璃碴儿。

我自始至终没有见过树沿哥被划烂的手,也不愿意去看,因为我知道,那一定和每个人为成长付出的代价一样。

伤痕累累但又无怨无悔。

发稿/庄眉舒 zmeishu@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