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阿忠:一个人的N重唱
2012-04-29刘莉娜
刘莉娜
黄阿忠
1952年4月生,上海崇明人。1976年毕业于上海戏剧学院舞美系,同年在上海普陀区文化馆从事美术创作及美术辅导工作。1987年起为上海大学美术学院教师,历任讲师,副教授,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主要从事绘画基础教学、油画教学和创作研究。现为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上海美术家协会常务理事,中国油画学会会员,上海美术家协会油画艺术委员会副主任,上海作家协会会员。1994年油画《静物系列·黄花》获第八届全国美展优秀奖;作品《夏》为国务院紫光阁收藏;《桌上的器皿No.2》为中国美术馆收藏;《桌上的器皿》《逝去的风景》为上海美术馆收藏。
在大多数人眼里,黄阿忠首先是作为一个油画家被业内肯定和被大众熟知的,但如果你仔细看了上面一段不算短的人物简介,也许你会和我一样发现两个亮点:“毕业于上海戏剧学院舞美系”,和“上海作家协会会员”。
俗人如我,听到“上戏”这样的名头,想到的多半是校外大牌林立、校内龙套纷飞这样的情形吧,好像这所学校只出产明星,却不知道也出画家的。把这个观点说给黄阿忠听,他好笑之余却很自豪地告诉我,舞美系出画家,他可不是独一个,近年来这个专业出来的画家不在少数,而且作品风格相较于美术学院等专科院校出来的科班画家颇有不同,这个现象已经引起了业内的关注,甚至有为此现象召开一次研讨会的想法。黄阿忠说:“我们业内早就注意到了这个所谓的‘上戏现象,就是近三四十年来,我们戏剧学院培养出了不少美术人才,并且他们和传统美院培养出来的美术人才还不太一样。”
戏剧学院的舞美系却培养出画家,为什么会有这种现象,黄阿忠认为,这大约和戏剧学院里舞美专业的艺术环境有关:“我们舞美系的学生,从一开始接触和涉及的艺术就是多角度的。舞台美术是一种立体的美术,除了传统的线条、色彩,还涉及到形态、光线、装置等,舞美设计还需要经常和导演接触,甚至和演员沟通,所以这个专业的学习从一开始就不是如美院那般从纸上到纸上的平面化学习。所以,最终从立体美术概念中提炼出来的绘画理念,造就了这样一批上戏舞美出身的画家的独特风格。”
虽然不是美院的科班出生,黄阿忠的艺术生涯却也走得顺当,从上戏毕业后,他就被分配在普陀区文化馆从事美术创作。文化馆的工作是面向大众的,对于专业上的要求并不高,比如群众活动的舞美工作,通常只要用投影仪做个背景图甚至放个幻灯片就可以了。这些对于舞美系出来的黄阿忠是信手拈来的,并不要花很多精力,所以这让他有了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去精进自己的油画功夫。经过了3年的积累,1979年1月,黄阿忠参加了稍早于北京“星星”美展的上海“十二人展”——这个如今看来从策展到布展都颇为粗糙的展览,却是作为文革后第一个体制外画家的自由展览,从此被载入了史册。同年5月,《美术》杂志发表了评论文章,还特意向全国推荐展览会的作品,一时引起了很大的反响和争议,黄阿忠的名字也迅速被美术界熟悉。
到了20世纪八十年代以后,黄阿忠的创作进入了多产期,他先后在上海、福建等地举办过十多次个展和联展,作品曾参加全国青年美展,第七届、八届、九届全国美展,第一届、二届、三届中国油画展,中国艺术大展等;也曾选送美国洛杉矶国际艺术博览会,并参加美国、法国、日本、朝鲜、澳大利亚、马来西亚、等国以及中国香港、台湾地区展览,1997年在上海美术馆举办个展,均受到好评,很多作品被海内外藏家收藏。除此之外,他还先后出版了《黄阿忠油画选》《黄阿忠油画静物技法》等画册。
此时的黄阿忠,可以说已经是一位广为人知的油画家了——不仅在海上画坛,在中国油画界也算是“天下何人不识君”的人物。但令人耳目一新的是,2000年左右,黄阿忠忽然就正经地拿出了他的水墨作品。并且这个“新人”一出手就不落平凡,2002年便被邀请参加了“水墨状态·中国水墨名家邀请展”,2007年更是在上海大剧院的画廊开办了名为“诗心”的水墨画个展。如果说黄阿忠是一名职业油画家,那么国画对他来说就是非专业。但也许正是这样的身份和角度,使他意外地获得了宝贵的艺术自由,心态更放松,创作更洒脱,从而形成了自己独特的风格。
据说,黄阿忠在上海中国画院举办个展时,国画大师程十发曾在《读黄阿忠画荷随感》中用杨万里的“映日荷花别样红”来赞誉黄阿忠笔下的荷花,说他画的荷花有个性,有时代感。程老是这样描述黄阿忠的荷花的:“不是隐居在幽涧深谷的名士,而是随俗生长于人世间的美丽姑娘,正好里暑气蒸热的湖上送来一阵清风,而这一阵沁人心肺的风里有荷花荷叶一同蒸发的香气,使人心神凉爽。”在文章末尾,程老还特别强调,请黄阿忠永远记住“别样”两个字的涵义。对此黄阿忠亦深以为是,在他的观念里,“中国画”把“画”冠以“中国”命名显得太过正统了,相比之下,“水墨画”这样的叫法显得较为狂野,规矩的界限也相对模糊,这才是自己追求的那种在宣纸上任意挥笔的感觉。他说:“我自小喜欢水,年轻时在农场工作,往东就是浩淼的东海;回城后几易住处,曹家渡、大渡河路、梅川路,也都算和水沾边。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水墨的,反正一见到水蘸上墨滴在宣纸上晕化时,就想起小时候趟水时发现漂浮在水面上的五彩油花,以及雨滴落水那一圈圈的水纹。于是,我开始了用水、墨在宣纸上随意走笔,并把涂抹出来的一张张画,叫做水墨画。”
众所周知,在美术领域,油画和国画是两个不同的画种,犹如两个不同的声部。既画油画,也画国画,这种“一个人的二重唱”,黄阿忠却“唱”得游刃有余,让人叹服。难怪他的友人、批评家毛时安如此说他:“阿忠的油画颇像西洋的铜管乐,鲜丽多彩激越奔放。而他的国画恰似江南丝竹,雨意绵绵流水潺潺,以墨代彩,以简胜繁,把色彩的表现空间压缩到极致,散发着江南民居粉墙黛瓦独有的韵致,温婉含蓄。前者是翡冷翠蓝天阳光下的伟男子大卫,后者是烟雨迷离中蜿蜒而去江南女子温润而娇小的背影。”
评论家的文字固然美轮美奂,但我们都知道,在现实中,油画和水墨,一个很西洋,一个很古典,一个讲究形,一个追求境,如何将这两种迥异的绘画形式融合于一人之笔,这是个问题。对此,黄阿忠说,自己把自己这种创作状态称为“油画家的水墨状态”。他说:“尽管画种不同,表现形式不同,但中西方艺术是可以互相借鉴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油画家别开了现代水墨的生面,从历史的发展来看,油画家的水墨状态又是以自己所开创的水墨语言,而拓展了现代水墨的外延。油画家的水墨状态,说到底,就是用中国传统的水墨,融西方之艺术为一体,从而进入的一种状态。”好吧,如果这些解释都太抽象,我不妨说一个有趣的细节:当我走进黄阿忠的画室刚刚坐下,就见他从容地从陈列满红酒的吧台后面拎出个古色古香的茶壶来,悠悠然给我倒了一杯绿茶,用的是喝威士忌的方玻璃酒杯……
一个人的二重唱已然和谐动听,可是黄阿忠的艺术乐章还不止如此,油画和水墨再迥异,毕竟都还是同属一个“画技”,左右都是画家的行当,可黄阿忠却还有个身份,是作家。虽说这年月只要在网络上开个讲故事的帖子就有可能摇身一变成为畅销书作家,但真正能得到作协的认可做一个“在编入册”的作家,那条件可就苛刻得多,然而,黄阿忠做到了。其实在中国古代文人墨客当中,琴棋书画样样皆通的并不少,至少也要略通三四才是真风雅;可是到了如今,作家中能做画的和画家中能作文的不是没有,却实在寥寥。这也许并不是我们的内心不够广袤,只是这个时代的诱惑太多吧。毕竟,对于一个知名画家来说,用同样的时间来作一幅画要比写一篇文章实惠太多。可是拿这样的问题问黄阿忠,他却觉得这实在不是问题,因为,“写作对我来说和画画也是一样的。”黄阿忠说:“我喜欢写文章,也经常发表,我觉得那些都是我对生活的体悟——就和画画是一样的,我的画也是我对生活的体悟。”
在黄阿忠看来,不管是美术创作还是文学创作,重要的不是表现形式,重要的是要有自己的思想,要有自己的风格。而作为一个画家进行文学创作,他非但没有隔行隔山的困窘,反而更容易形成自己的风格——因为他有一双画家的眼睛。借了这样一双眼睛,我们在他的散文集《阿忠随笔》系列中看到了他“画”的西班牙小城龙达:“龙达的建筑大部分是白色的”,“屋顶是深赭褐色,窗是黑色的,或者是土红灰的等,再加上灰灰的浅蓝紫的天,这就构成了一组极有画意的色彩”。看到了他“画”的法国小城戛纳和尼斯:“往远处眺望,海是蔚蓝色的;朝近处俯看,沙滩是金黄色的。停泊在石岗旁的游艇是乳白色的;坐落在海岸边的鳞次栉比的房顶是橙红色的。草地和棕榈是绿色的,枫叶是红色的,银杏是黄色的。花坛里盛开的花朵是五彩的,街上插的旗帜是缤纷的。”还有他“画”的哥本哈根:“海对岸坐落的工厂、仓库、码头、军舰、等等,整体看去都是灰色的,局部细看,却是由不同的灰色组合而成。工厂群中有几根烟囱,上面画有柠檬黄的色块和几条黑线”,“厄勒海峡的水是蓝黑灰的,海的波折纹折射着灰紫的天空”,“‘美人鱼侧身坐在一块岩石上沉思,凝望着灰色的海,以及对岸那片灰色的组合”。以及他“画”的阿姆斯特丹:“荷兰阴灰的天,似乎已经成了它的符号”,“偶而也会从云层中透出一缕阳光,但倏忽又被移动的、灰落的薄云给遮住。沉沉的天呈现了银灰的色调,与之黑色的或红的建筑,和白色的游艇组合,就是一幅非常高雅的灰色调子的油画风景”。只是一个白色、一个灰色便能细分出那么多种差别并描摹出来,这大概是只有画家兼作家才有的功夫。
记者:听说除了油画、水墨画和写作,对瓷画、版画甚至围棋你都颇有心得?你以前的画展叫做“一个人的二重唱”,如今看来,何止二重。
黄阿忠:虽然你这么数来好像我的爱好很多且杂,但对于我来说它们都是相通的。它们都需要悟性,这种“悟”,缘于一个人的个性、修养、气质,以及审美理想的综合体现。开悟得道便可融会贯通。而艺术的根本在于发现,世界上一切事物一经触发便可产生无穷的想象,从而将这些事物联系起来,构成一个新的境界。
记者:我知道油画是你最初的专业,那么怎么学上水墨的呢?是上戏毕业之后进入专业机构学习的么?
黄阿忠:其实没有。我刚毕业的时候是在文化馆工作的,文化馆的群众文艺么,用到油画的地方几乎没有。反倒是很多时候为了做一个幻灯片背景啊,或者出一个宣传栏海报啊,需要用上点简单的水墨效果,于是为了实际工作的需要我就开始自学了。
记者:所以你的水墨画居然是自学的,怎么自学?
黄阿忠:那时候的上海,一批老的国画界的泰斗都还在,像程十发、朱屺瞻、唐云、陆俨少等,这些大师们常常会在群众文化场所开笔会,于是我就常常利用工作之余去有心地观摩、学习他们的构图啊笔法啊,然后回来练习,下次再带去请他们指正,就这样学会了。当然这和我原本就有绘画基础是有关的,但像当时那样无关名利旨在切磋的艺术环境,像当时那样毫无保留传道授业的艺术家们,现在还有么?
记者:的确难得。我们知道现在的你除了是画家、作家,还是上海大学的教授,在带硕士研究生——我想你一定也会是一个毫无保留传道授业的老师的。那么,在这几种身份里面,你最看重的是?
黄阿忠:我更看重“画家”,也最喜欢画画,它就像我的生命一样。绘画原本是一个综合的东西,它是集造型、传统、思想、文化、修养为一体的一种融化和创造,其妙处就在无迹可寻的综合之处。绘画的妙处,很难用语言形容和表达,只能靠画家或者观赏者去“悟”或者“品”。因而,作为画家,要创造一幅好的作品,你就必须具备一种综合素质,一种能够将古今中外的各种文化,传统等融化综合的能力:作为观众,要会欣赏,你就必须懂得传统,懂得思想、文化、修养同造型之间的融化关系,懂得画家在融化、综合之后而生成的一种绘画语言。
记者:我在你的随笔集里看到了一页手写稿的版页,字迹很漂亮,那是为了书的设计做的效果,还是说你真的都是用“手写”来进行写作的?
黄阿忠:首先我真的不会用电脑,其次,也不想学电脑。自从电脑普及,书写就越来越少了,但如果鲁迅、茅盾、巴金他们那时写文章用的是键盘敲打的话,那么我们今天也就欣赏不到他们留下的手稿上那些圈圈点点的思维与趣味了。而网络的普及又让大多数人不再去拿笔写信了,Email固然快捷,又哪会有“两地书”的情谊悠长呢?更别提中华源远流长的书法艺术日渐边缘了。不过话说回来,现今的设计界又开始流行手绘了,也许是已经开始有人和我一样,怀念起那些一笔一划的美好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