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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红的皂角树

2012-04-29吴克敬

飞天 2012年1期

吴克敬,1954年生于陕西省扶风县,西北大学文学硕士,现任西安市文联党组副书记、副主席,西安作家协会主席,西安市政府参事。近年共创作小说、散文随笔近300万字,出版了长篇小说《初婚》及《渭河五女》《碑说》《俗人散文》《状元羊》等十五部著作,作品多次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小说月报》《散文海外版》《读者》《散文选刊》等转载,《羞涩的火焰》《拉手手》等作品改编拍摄成了电影电视。2008年获冰心文学奖,2008~2010年获柳青文学奖。2010年以中篇小说《手铐上的蓝花花》获第五届鲁迅文学奖。

得知颜秋红的死讯时,我正在陈仓市城市供水的水源地采访。

真不知道陈仓市是怎么了,那几天大新闻层出不穷,先是陈仓证券公司的老总被双规,跟着被逮捕,接着又被敲了脑袋……这位老总的后台据说是市委书记门家奇。但愿这是一个传言,我们很有魄力的门书记与他能有多少牵连?他犯罪丢命是他的事,谁让他那么肆无忌惮,在未取得金融业务许可证的情况下,长期非法从事金融业务浯动,搭车超发巨额国债,用于投资房地产、期货交易、炒股票等,致使近亿元国家资金到期不能归还,他是罪有应得。这件事只在陈仓市民的嘴头上热了两天,供应城市饮水的马头岭水库输水暗管爆裂了。这一爆问题不小,导致陈仓市断水七日,全城生活用水严重困难,大多数企业被迫停产,居民楼干涸无水,排泄物不能及时冲刷,偌大一个城市,不分昼夜,几乎笼罩在一片屎尿的臭气当中,到处都是找水的人,一瓶普通的纯净水从一块两毛钱飞涨到两块六毛钱,那几天能够看到的景象是,通往陈仓市的所有道路,都是水贩子押送着满载各种瓶装水的大汽车,风驰电掣般往陈仓市里跑……这样的大新闻,作为一个媒体的资深记者,我没有不去报道的理由。

这也是报社给我的分工,爆管不到一个小时我便抢先去了现场。

陈仓城里是一片水荒,到了输水暗管爆裂现场,却是另一番情景,到处都是水,相邻的几个村庄,已被汹涌而来的大水所淹,成千上万的群众撤出家园,聚集在地势较高的地方,眼睁睁看着他们土打的围墙和房屋,难耐大水的浸泡,轰隆塌下一片,轰隆塌下一片……捶胸顿足,哭声像那塌倒的土墙和土房一样,已然连成了一片!

我有过返乡参加农业生产劳动的经历。那会儿,作为村上抽调的民工,我到马头岭水库工地是出过力、流过汗的。虽然过去了近三十年,但那时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太艰苦了,不像现在,别说是修建一座大型水库,就是夯一座小楼的地基,都有大型机械上,推土机、运载机、挖掘机、翻斗车……轰轰隆隆干着,省时省力。那时候很少有这些喝油的玩意儿,上的全是人,各村各队都要上,抡着镢头挖土的是人,拉着架子车运土的是人,抬着大夯砸土的是人……总之,一切都靠人力来完成。我不能忘记,上一个班下来,浑身的汗水和着飞扬的尘土,在人身上都结了痂,肉做的身子,除了眼睛里没有泥尘,浑身上下几乎都被泥尘雕塑过了。

马头岭水库的建成,的确是个功德无量的事情。最初的作用在于农田灌溉,使水库以下的凤鸣县、岐阳县、美阳县的百万亩旱地,再也不怕天旱了,年年都是好收成。后来,陈仓市的居民用水和工业生产用水发生了困难,就由市委、市政府出面,铺设了一条输水暗管,把水库里的水引入了陈仓城,问题一下子就得到了解决。记得马头岭水库的清水流进陈仓城的那天,市委、市政府还组织了一个盛大的庆典活动,请来的明星大腕,有唱歌的,有说相声和演小品的……台子就搭在市政府的广场上,高分贝的喇叭雷吼天地,陈仓市的民众蜂拥而至,其中还有不少坐轮椅的残疾人。在众人的头顶,是腾空悬浮的氢气球,还有迎风招展的大红旗,当明星大腕的演出进行到高潮时,市委书记登台了,跟着市委书记上台的还有门家奇,其时他担任着政府市长,并兼任着马头岭水源进城建设指挥部的总指挥。书记、市长上台后,在他们的面前,变魔术似地升上来一个不锈钢的水龙头,有人拿出两只大号的玻璃水杯,分别交到书记、市长的手里,拧开锃光闪亮的水龙头,接满银光闪亮的自来水,昂起头来,咕嘟嘟一口气喝完……就在两位领导喝水的时候,台下已是一片掌声,排山倒海一般,久久不能平息。民众知道,书记、市长喝的是大家久盼而来的马头岭水!清澈甘甜的马头岭水库的水源源不断地流入陈仓城,使这座干旱的北方城市,一下子变得润泽起来,不仅民众的脸色温润红亮了,便是一街两行的行道树和广场上的花花草草,也一下子翠绿如滴,花红似血了……城市的精神面貌大幅改变,带来的效果是,原来十分困难的招商引资工作也不再困难了,世界500强企业和国内500强企业纷纷选择在陈仓市建立生产基地,便是过去犹豫不决的企业,在马头岭水库的水进城后,也迅速下定了决心,把在陈仓市投资的意向变成了实际行动。

可是这条输水管道太不争气了,从铺设完工之日起,已经爆了几次管,发了几次灾。

这次爆管的地方,挨着马头岭水库不远,我赶到时,还看得见冲天的水柱从暗管爆裂处喷泄而出……我遥拍了那个粗大的水柱,并在悲伤的人群里采访着,听到大家所说,无不愤怒和绝望。

愤怒的是输水暗管是怎么修的?咋就爆了呢?一次两次、七次八次地爆!

绝望的是家园被淹,今后的日子可怎么过?

恰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刚贴到耳朵上,即听到颜秋红的丈夫孙二平失魂落魄般的声音,话未说完,就牛吼一样哭出了声。

我不解事由,先安慰他:有啥事吗?你甭哭,你说么。

孙二平努力地控制着自己,他说:颜秋红死了!

我的头一下子大起来,不相信孙二平说的话。我说:你甭胡说!

孙二平抽抽搭搭还在哭,他说:颜秋红是谁?我的老婆呀,我能胡说?

我没话说了,举着手机的手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

孙二平还说:我该咋办呀?在陈仓市能帮我忙的就只有你了,你快来呀!

站在遭受灾害的群众当中,我听不见他们的愤怒和绝望了,尽管有人不断地挤到我的跟前,在向我这个能够反映他们心声的记者高声大嗓地倾诉着,可我却听不见,两耳轰鸣着的都是孙二平的嚎哭和他的求助。

颜秋红死了。

颜秋红怎么就死了呢?我的眼前是一片茫茫的水泽,我的身边是一片吵嚷的灾民,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但我没有多犹豫,颤抖着声音答应了孙二平。

我问:你现在在哪里?

孙二平说:在去殡仪馆的路上。

我说:我知道了,你要挺住,我一会儿到。

和孙二平、颜秋红他们认识已有二十多年了,当时我像孙二平和颜秋红一样,都在关中西府的坡头村参加农业生产劳动,但在私底下,我们牢骚的说法是,修理地球。这个调侃的话,带着些内心的不满和怨愤。和孙二平、颜秋红,虽然都在修理地球,但我和他俩还是有些不同的,他俩是土生土长的农村青年,我则是落难下乡的返乡青年。

什么是返乡青年?这我是要补充说明

的。

那时候,知识青年不是上山就是下乡。我的户口在陈仓城里,享受着商品粮的优越待遇。而我的老家却在岐阳县周村公社的坡头村。要我上山下乡我是抵触的,我不想跟着大家一块上山下乡,就回了老家坡头村。在坡头村,老辈子分家,还有我们家一院房子,院子里也还有几间不错的偏厦房。我父亲在陈仓城里找人说情,送了好几条金丝猴香烟和好几瓶西凤酒,这才打通了关节,让我卷了铺盖,回了老家坡头村,住进好多年没有住人的老屋里,成了一个日出下地干活、日落回家睡觉的农民。

我和父亲这么做,是为了回到老家,不至于受人欺侮。

事实证明,我和父亲的做法不错,左邻右舍的,我不是叫人家大伯大哥,就是叫人家大妈大嫂,让我受了不少照顾。但我觉得还是孤独。而孤独的好处,使我浮躁的心能够踏实下来,埋头在带回老家的一堆书里,大嚼大咽那一个个的方块字……我不相信我会扎根农村,我要有所准备,等待机会到来时,不致后悔自己没准备。

是颜秋红带的头,把我的孤独在一天傍晚消除了。

那天傍晚,我一如既往地在家烧了一碗水,很认真的吃着书,颜秋红推门进来了。不知是她推门进来的声音太小,还是我吃书时精力太集中,到她站在我面前时,我竟然一点觉察都没有。不过我的鼻子不错,敏感地嗅到一股香味,我抬起头来,看见了鲜艳欲滴的颜秋红,正满脸喜悦地站在我的面前,向我递来一个渗出大片油渍的大纸包。

我用力的吸溜着鼻子和嘴巴,猜想纸包里是啥好东西。

返乡回到老家,我的饮食标准一落千丈,不像在城里的家中,都有母亲操心,每一顿饭,差不多都能见到肉片和油花儿的。在坡头村的家里,就都由我来凑合了,我讨厌锅灶上的事,也懒得做饭,不做了几天不做,要做呢,一顿做了吃几天。这让我的味觉神经很敏感,一点点香气,都会让我的喉咙里伸出手来,把那到了嘴边的香味抓住,抓得牢牢的,吞进肚子里去。我的鼻子抽了抽,喉头很没出息地蠕动着大咽唾沫。

颜秋红浅笑着说:甭只吃书了。

这就是颜秋红,她把读书不叫读书,而叫吃书。那么说着,她用手里的大纸包换去了我手里的书……我不用猜了,不猜都知道纸包里是很好吃的东西。但我没有把纸包立即打开,我抬头看她,发现她好看的眼睛也看着我。我看得明白,她是在鼓励我,到你手里的纸包就是你的了,你就打开吃吧。

可我还在迟疑……这时,我孤寂的院子里呼啦啦拥进了一群人,他们都是坡头村的青年人,返乡一段时间,我认识了他们,其中就有孙二平。他们一拥进我的家,就看见了我手里的纸包,也不知是谁伸的手,一下从我手里拿了去,撕开包装纸就大喊起来。

他们的喊声吓了我一跳:天鹅蛋!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西府人就常这么说,以为天鹅肉该是天下最好吃的东西了,因此就以为天鹅蛋也是天下最好吃的,便把天鹅蛋制作的一种点心叫了天鹅蛋。还别说,形状酷似天鹅蛋的点心,果然非常好吃,又甜又香又酥,别说到嘴,就是看一眼,也能馋死人。他们惊人的喊声才起,就见无数的手伸了出来,伸向了那个打开的纸包,去抓被他们大喊着的天鹅蛋……紧急情况下,颜秋红拉下了脸子,她向那纷乱的手发话了。

颜秋红说:都把爪子给我放下来!

我很奇怪,颜秋红不算严厉的一句话,还真把那许多欲望的手,全都吆喝得缩了回去。

颜秋红还说:都给我听好了,今天的天鹅蛋,你们都甭想了,我是专送项治邦吃的。

项治邦就是我。凭什么我就能享受那一包酥香的糕点呢?我感到恐慌,又感到幸福,仿佛正有一股和煦的暖风,迎面向我吹来。我感激地瞥了一眼颜秋红,又赶紧将目光收回来,看着愣成一堆的孙二平他们,觉得这是我返乡以来最为甜蜜的时刻。

我说话了,我说:哪能我一个人独吞呢?大家吃,大家吃。

颜秋红却不同意,说:他们配吃吗?

这可是个伤人的话呢!但我知道,在坡头村,的确很少人家吃得起点心。我返乡回到坡头村后,发现大家的生活都很困窘,便是称盐打酱油的钱,也都紧得从鸡屁股里掏,别说馋嘴的天鹅蛋,就是一般的饼干,也都少有闲钱买着吃。但是颜秋红家里有,吃不完了,就给大家分着吃。

这是因为颜秋红的母亲,是个人人敬畏的先生姐哩!

乡村社会,总也少不了那些玄虚的事情,便是一破再破的迷信,破除了许多年,其实又破了什么?风声紧的时候,大家在面子上会收敛一些,而背地里依然十分红火。我注意到,有能力从事玄虚事情的人,都是很不简单的,他们如果是个男人,大家就会叫他先生,如是个女人呢,大家会在先生二字后边加一个“姐”字,这就要叫先生姐了。其中还有哪些道道?我不知道,而且懒得打问,但我依稀知道,他们的存在,在乡村生活中是少不了的,破除迷信也不行。而且是,他们还会得到一些常人得不到的享受。

这不奇怪,既然有事求到先生或是先生姐的门上,谁又能不给带点礼物呢?轻者蒸馍、花生和瓜子,重了就是天鹅蛋点心、饼干和糖果。颜秋红的母亲早年守寡,就她一个宝贝女儿,有了好吃的,还不顶着她享用?她享用不完,分出一些散给大家,很稀松平常。

颜秋红就是这么个大方的人。

她生得好看,性格又特别开朗,走在路上又蹦又跳的,还不停地哼哼唱唱……她那时候正在中学读书,穿得很是亮堂,从她的家往学校走,仿佛一束灿烂的阳光,走到哪儿温暖到哪儿,鲜艳到哪儿,特别招惹人的眼睛。

村里的小伙子,都想和她套近乎。大不咧咧的她,也不回避,谁走近她了,她就掏东西给他,是饼干就给饼干,是糖果就给糖果,至于相对珍贵一些的天鹅蛋,别人享用过没有我不知道。这一次我可是享受到了,其时我的鼻子,很没出息地酸了起来,酸得似要流泪。

颜秋红吆喝大家把包天鹅蛋的大纸包还给我,而我实在不好独吞,捧在手里正不知怎么办,颜秋红却在一边催上了。

颜秋红说:你吃呀!我看着你吃。

周围的青年伙伴,龇牙咧嘴,做着怪相,我就想,我是绝对不能独享这一份美味的。于是,我向颜秋红提出了一个问题。

我说:秋红呀,你这天鹅蛋是送给我了?

颜秋红说:送给你了。

我说:那我是不是就能做主了?

颜秋红说:你做主。

我笑了,手捧着天鹅蛋,就给大家分发。可是没人敢拿,我给哪边的人送,哪边的人就往后退。送到孙二平跟前,他看了一眼颜秋红,迟迟疑疑地伸着手,眼看就要拿上了,却又听到颜秋红的厉声吆喝。

颜秋红说:孙二平,就你的手长是吗?

孙二平伸出的手就僵在半路,伸不能,抽回来又不能,嘴里呢,就只有没头没绪地叽咕了。

孙二平叽咕:过去你给我们的是啥嘛!啊,不是饼干就是糖果,你给我们没吃过天鹅蛋。

颜秋红不无讥讽地说开了:有意见吗?好,你听我说,能给你吃就已高看你了,你以为你是谁呀,你能和项治邦比吗?他今日是落难了,回到了村子,像你一样戳牛尻子,明日时运一转,他就又是城里人了,而你还得

在坡头村戳牛尻子!

孙二平在颜秋红的数落声中,慢慢地缩回了手……但他缩得很不甘心。

返乡回到坡头村,我郁闷的心情,因为天鹅蛋的风波,使我感受到的甜蜜和温馨,一直地持续着,让我几乎都要热爱起这样的生活了。我感动乡村生活的单纯和平静,但我很快发现,那种表面的单纯和平静,只是乡村生活的一个方面,遇到一个很难捉摸的契机,又会变得诡异和难以理解起来。

颜秋红的母亲先生姐被揪出来批斗了,主持批斗会的是孙二平的父亲,他在村里当着支部书记,没有说的,批斗先生姐的大会自然要他主持,并且还要打第一炮。

批斗会的会场很简陋,在生产队的大土堆上摆上一张木桌、一把木椅,再栽上两根木杆,拉起一个横幅,写上几个黑字就算是了。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前边,还有从公社来的一个干部,他是指导批斗会的,我早已见识过此人,搞批斗很是残酷无情。他虽坐在台下,其实却是指挥着孙二平的父亲的,他给了孙二平父亲一个眼色,孙二平的父亲就从台子上的那张桌子后边站起来,手里捉着一个大烟锅,威严地扫视着台下的人群。扫了一遍又一遍,确信参加批斗会的人都来了,便把烟锅挥了一下,偏过头来朝着台子侧面一声大喊。

孙二平的父亲喊的是:把牛鬼蛇神先生姐押上来!

孙二平父亲的话音才落,就有孙二平和村上的另一个青年,一人扭着先生姐的一只胳膊,推着后背,刮风一样把先生姐押在了台子上。

回乡参加生产劳动,先生姐的故事我听了不少,我将信将疑,但批斗会上亲眼见了,就让我的怀疑变得像是天上的云彩,不可捉摸,不知去向。

虽然先生姐被押在台上,是批判的对象,但我发现,她是脸不变色心不跳的,倒是上台批判她的人,反而显得十分心虚,即使孙二平当着村支书的父亲,在批判先生姐的时候,虽然语词高亢,却也没法掩盖他内心的虚弱……有人带头喊口号,响应者的声音寥寥落落,这让在台下指导批斗会的公社干部很不满意,他的眉头拧得能滴出水来,不断地给台上的孙二平父亲使眼色,但却一点效果都没有,到后来,倒好像在演一出戏,你方唱罢他登场,热热闹闹,好不快活。

这让我想起酥香的天鹅蛋,还有饼干和糖果……莫不是颜秋红分发给大家享用的这些好吃货在起作用?

必须承认,这是一个因素。那么,还会有别的因素吗?

我想一定有,那就是先生姐本人了。

就在热热闹闹进行着的批斗会上,先生姐把她的玄虚绝技又表演了一次……其时,垂首肃立在台子上的先生姐,突然地转过身去,从孙二平父亲手上把他吃得火星乱溅的旱烟锅夺过来,叼在她的嘴上吃了起来。她一边吃,一边向台口踱着步子,而她踱步的样子又非常的男人,气昂昂踩得台上尘烟散飞。她几步踱到台口,从嘴里拔出黄铜的大烟锅,戳着台前指导批斗会的公社干部,破口就是一通好骂。

先生姐骂人的声音也很男人,苍茫而不失力度。她骂公社干部是不肖子孙,正事干不来,尽弄一些邪事,把先人的脸丢尽了。你狗日的还是你爸的儿子,你就赶紧往回走,你爸要咽气了,你就还作孽吧你!

我不知道接受批判的先生姐,何以那么男人,其动作和声音,完全没有女人的痕迹……正在我奇怪着的时候,只见指导批斗会的公社干部从人前站起来,脸色惨白,像是被先生姐的大骂放了血,跳着脚往批斗会的台子上爬,几次努力,眼看就要爬上台子了,却又都非常滑稽地跌了下来……惹得台子下的人哄堂大笑,而台子上的先生姐依然大骂不止。

后来听说,先生姐当时非常男人的举动,非常男人的骂声,与指导批斗会的公社干部老爸一模一样。

这倒让人十分不解……我再见先生姐时,便不由自主地生出一股畏惧之情。

公社干部还在土台子前挣扎着,他气坏了,想不明白那么高点的土台子,任他如何努力,却总是爬不上去。为此,他惶恐起来,抬头去看台上接受批斗的先生姐,感觉她在变,变得就如他的亲爸爸一样!

这是匪夷所思的。公社干部、孙二平的父亲,还有台下黑压压一片参加批斗会的群众,都被先生姐的举动和言语弄晕乎了。

公社干部既气急败坏,又懵里懵懂,他忽然地心虚起来,觉得天旋了,地转了。

有个头裹孝巾的人,远远地撵到批斗会场报丧来了,压抑着的悲声,一字不差地往公社干部的耳朵里灌。

报丧人说:你爸咽气了!

报丧人说着,取出一段白色的孝巾,裹在了公社干部的头上。

台子上的先生姐,仿佛遇到了大寒,浑身一阵抽风,仰天高叫一声,就又恢复了她原来的女人举止和女人声音……她悄悄地退到批斗会的台子中间,把孙二平父亲的旱烟锅还给他,又很乖顺地垂首默立着了。

批斗会还能开下去吗?很显然的,没法开下去了。

头上裹了孝巾的公社干部,向台上的先生姐瞥了一眼,便跟着前来报丧的人撒腿往家里跑,还撤下一串哭他老爸的悲声,在空气中飘飘荡荡。

孙二平还算眼光灵,三步并作两步,跨上了批斗台,押送先生姐下了台子。大家看得明白,孙二平这时的押送,是佯装的,他那小心翼翼的模样,是比儿子搀送娘老子还要小心殷勤呢。

隔了一夜,听说死了老爸的公社干部,提了几样厚礼,趁着夜色,敲门进了先生姐的家……他来,有一事要求先生姐,那就是他的老爸,人是咽气了,眼睛却一直睁着,怎么弄都阖不上。公社干部想起批斗会上先生姐的表现,他害怕了,而且是越想越害怕,趁天黑悄悄地来求先生姐了。

好在他们村与先生姐所在的坡头村不是很远,六七里的一段夜路,却还把公社干部走得毛骨悚然,一身虚汗,到他进了先生姐的家门后,嗑嗑巴巴竟然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先生姐就帮他提话了,说:给你老爸问事吗?

公社干部赶忙点着头。

先生姐迟疑了一会儿,说:你让我咋说呢?

公社干部已被先生姐折服了,听先生姐这么说,慌得就差点跪下来。他说:你说么,是啥就是啥,只要我爸的眼能阖上。

先生姐说:你肯听我说?

公社干部说:肯。

先生姐就说了,才说个开头,浑身便痉挛似的抖颤起来,鼻涕眼泪横流,说话的声音又如公社干部的老爸一样,非常的男人,手指公社干部说,我阖不上眼睛!我咋能阖上眼睛呢?你个惹事生非的东西,我死了,你不知道还怎么祸害人呀!我没法阖上眼睛……先生姐非常男人地说着,喉咙里呼噜噜痰声涌动,她蓄积了一阵子,猛地吐在公社干部的脸上,吼喝着说,你给我跪下,把后背上的衣服揭起来!公社干部照着做了,先生姐从屋脚拿来一根桃木条子,抡起来就往公社干部的脊背上抽,每抽一下,公社干部的脊背上就暴起一股血棱子……先生姐没多抽,只抽了三下,就好像用尽了平生的力量,她把手里的桃木条子丢掉,自己也软在了身边的一把椅子上。

好一会儿,先生姐又恢复了她女人的声音。她说:你回去吧,你爸的眼睛阖上了。

这个故事不久便传得沸沸扬扬,大家坚信先生姐是公社干部老爸的鬼魂附了体,她

的言语和举动,都是公社干部老爸借她的肉身来传达的。不过,大家传说时,添油加醋,还传出好几种后续情节。

有人传说,公社干部跪下把先生姐叫爸爸了。他叫先生姐是亲爸爸,活爸爸。

有人传说,公社干部跪下舔了先生姐的脚指头,十个脚指头,一个一个都舔了。

对于这样的传言,我是不大信的,但我对先生姐那种神鬼莫辨的言语举止,还是感到特别的惊惧与不解。不过还好,我又有天鹅蛋吃了。

好吃的天鹅蛋自然是颜秋红送给我的。

我问了颜秋红:是公社干部的礼物吗?

颜秋红说:管他呢。有咱吃的咱吃就对咧。

还别说,颜秋红预言我时来运转又是个城里人的话,在我返乡不长时间就变成了现实。我先是招工进了国营大厂当工人,在车间还没出徒,国家恢复了高考,我就又考进了大学,学了几年中国历史,毕业分配,很顺利地进了陈仓晚报,干起了无冕之王的工作。老实说,我是很热爱新闻这一行的。

干新闻有个好处,可以自由地到处去跑。有那么两次,就还走回了坡头村。当然也只是最初的那一段时间,以后渐渐地变淡,淡得断了回坡头村的路。

我最初往坡头村跑,绝对不是为了新闻。那么我是为了什么呢?是为见到颜秋红吗?

这时的颜秋红,业已读到高中,听她说读的还很不错,正充满信心地准备考大学,她也想成为一个城里人哩。

颜秋红的这个理想,她早就给我说了。在我衣锦还乡见了她后,她反复地给我强调她的这一理想,而我也衷心地期望她能考上大学,实现她的理想。遗憾的是,颜秋红没能考上大学。她不甘心,不断复习,不断参加高考,最后还考了个全乡状元,却也未能如愿。乡村教育基础太差,就是考个全乡状元,也是无可奈何的,分数上不了线。她拧不过命,生活在乡村的命。上不了大学,颜秋红能咋办呢?她就只有嫁人了,十分悲哀地嫁给了孙二平,做了支部书记的儿媳妇。

这对不断落榜的颜秋红来说,也许是个最好的结局了。

就在颜秋红决定嫁给孙二平的前夕,我回到坡头村,见了颜秋红。她给我说了那句我以后总也忘不了的话。

颜秋红说:这是命,心强抗不过命强。

谁说不是呢?但我当时听得明白,颜秋红的嘴是服了命的,但她的心,却并没有服。

这应该才是曾经的颜秋红。

曾经的日子,我吃着颜秋红送给我的天鹅蛋,很放松地和她讨论过这个问题。当时,我在问她时不能说有什么恶意,但戏谑的成分还是有的。

我问她:你会像你妈一样成为先生姐吗?

颜秋红惊讶我的问话,她张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我说不出话来……她一定责怪我怎么会提出这么一个问题来。而我却没有理会她,继续我戏谑的问话。

我问:做个先生姐也不错呀,有人供着吃天鹅蛋。

颜秋红愤怒了,我把天鹅蛋的“蛋”字还没说出来,她已伸手把我吃着的天鹅蛋打落在地上。是这样了,她好像还不解气,还把她送给我的天鹅蛋,悉数摔在地上,跳着脚地踩,踩得碎碎的了,又还不忘抬脚去踢,狠狠地踩,狠狠地踢,把天鹅蛋踩踢得纷纷扬扬,散得到处都是。

糟蹋着天鹅蛋,颜秋红还说:要做先生姐你做去,天天有天鹅蛋给你吃,吃撑你的肚子,吃撑你的嘴!

颜秋红的表现这么激烈,我是没有想到的。我便想,我是伤着她的心了。但我却惊异地发现,她愤怒的样子,似乎更为可爱。

我笑了,说:和你耍笑一下么,看你燥气的样子,还当了真了?

颜秋红没有理睬我的道歉,她依然愤怒地盯着我,大睁的眼睛里湿漉漉都是泪的闪光……她给我撇了一句话,谁和你耍笑了?然后拧转身子,踩着天鹅蛋的碎屑,噔噔噔顾自走了。

我后悔死了,不该这么惹颜秋红的,别说以后吃不到她送的天鹅蛋,怕是见她的面都难了。

返乡回到坡头村,颜秋红是真正关心我的人,我不该惹她生气的。

我在寻找机会,打算向她真诚道歉,可我还没有找到机会,颜秋红又来找我了。

那是一个下着小雪的日子,我在家里正无聊地吃着书本,颜秋红来了。她的来去,总是特别的轻盈,叫我的声音也是轻盈的。

颜秋红说:去我家吧,我妈有话说哩。

老实说,受邀去他们家,我的心里是很打鼓的,我总觉得那个独门独院的家,因为有了颜秋红的母亲先生姐,便有了让人恐惧的鬼气。便是他们家门前的那棵老皂角树,听人说也已成了精,月光迷蒙的晚上,皂角树身上的几个洞孔里,是会冒白烟的,凡有白烟升腾,就必有白色长毛的神仙飞旋,像狐狸,又像是羊儿……颜秋红的母亲先生姐不出来上香作法,白烟不散,神仙也就不走,颜秋红的母亲先生姐出来了,披头散发给皂角树敬上香,再绕皂角树舞蹈几圈,白烟自然散尽,神仙也自然离去。

这样一个去处,我是应该躲开的。

颜秋红顶着一头的雪花,邀请我去,我抗拒不了,就跟着她,亦步亦趋地去了……我不能不去,我惹颜秋红生气了,我想与她和好。

硬着头皮,我进了颜秋红的家,却发现这个意识中鬼怪灵精的地方,与坡头村所有的农家小院一样,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也是几间土坯垒砌的偏厦房,也是土坯盘成的大土炕,门上挂着布门帘,布门帘上绣着几朵花,窗棂上贴着粉帘纸,粉帘纸上贴着好看的窗花……颜秋红的母亲先生姐,也平常得像她的家一样,扎着一件布围裙,在她家的锅灶上忙碌着。

我的到来,使颜秋红的母亲先生姐暂时地放下了锅灶上的事,把我推进了她家的偏厦房,并还帮我拍打着身上的雪花,要我坐上她家烧得热烘烘的大土炕……我感觉到了颜秋红母亲对我的巴结奉迎。

过不多久,颜秋红的母亲先生姐就给我端来了热气腾腾的饭食,是坡头村逢年过节才舍得一吃的臊子面,油汪汪的汤面上,漂着肥肉片片、鸡蛋花花、大葱丁丁,看一眼就能馋到人心里……颜秋红的母亲不让我客气,放开肚子吃,她准备得足,一定要我吃饱吃好了,她才能安心。

颜秋红不说话,看着我吃臊子面,才把一碗吃完,她就又把一碗送到我手上。

返乡回到坡头村,这是我吃得最解馋的一顿饭,那样的香甜可口,让我几乎怀疑,颜秋红的母亲先生姐不是用油盐酱醋调出来的,而是使了魔法幻化出来的。

我吃得没心没肺……

这是我的狡猾了,我必须装得没心没肺,才能吃得心安理得。在物质生活还很困难的时候,别说是农村,就是城里,谁会极尽破费、无缘无故地请人大吃一顿呢?

我猜得没错,在我吃得咽不下一口汤的时候,颜秋红的母亲先生姐撤去了碗盘,脱了鞋,也坐上了她家的大土炕。

颜秋红的母亲说:你可不能欺负我家秋红呀。

我说:我没欺负她。

颜秋红的母亲说:耍笑也不能。

在颜秋红的母亲先生姐和我一句对一句的说话中,我知道颜秋红和她妈先生姐活得并不容易……颜秋红的母亲先生姐守寡早,她孤身一人,带着女儿过日子,她是太难了,总有人要打她的主意,要占她的便宜,她能怎么办呢?和人打吗?打打吵吵,到头来,吃亏的总是她……她找不到解决问题的办

法,苦闷中一次长梦,她醒了过来,借着家门口的皂角树,变法使魔,成了先生姐。

成了先生姐,她就能保护她,也能保护女儿颜秋红了。

这是一个解秘自己身份的话题,我认真地听着,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因为公社干部老爸暴死、挨骂受辱的事还历历在目,晃动在我的眼前,我就非常糊涂,不知又该作何解释?

显然,颜秋红的母亲先生姐不想对此多作解释,我在心里就还存着一丝疑惑,在坡头村熬着日子。

不过,我很注意自己的嘴巴了,不再随心所欲地耍笑颜秋红。倒是她忍不住,时不时地找到我,给我送好吃的天鹅蛋,向我请教读书时遇到的一些问题……有一次,她在问了我几个读书的问题后,给我说了存在于我心里的那个疑惑。

颜秋红说:你对我妈还觉得神秘吗?

我老实地说:还有点。

颜秋红就说了,说我不是有点儿,而是很重很重呢。她说我就不是骗人的人,她从我的眼睛里看得到,我心里是有大疑惑的。譬如开她妈的批斗会,她妈学着男人腔指骂公社干部,并不是她妈神得知道公社干部他爸暴死了,而是她妈在台子上站着,老远看见戴孝报丧的人,知道他不是村上人的亲戚,她就想,一定是给公社干部报丧的,她就随机应变,装了一时公社干部他爸的魂灵,指骂了公社干部一顿。

我恍然大悟。

但我还有难解之处,特别是公社干部老爸死不瞑目……颜秋红没等我问出心里的疑惑,她就抢着说了。

颜秋红没说具体的事情,她只说,有些事留下些疑惑,其实也是很好的。颜秋红的这一表态,我是很认同的,而且我也注意到,正像颜秋红自己说的,她对身为先生姐的母亲并不十分尊重,有时候甚至还有那么点儿轻蔑。我被请去他们家吃臊子面,有许多细节,很容易就能看出来,颜秋红对她妈多有抵触。最能说明问题的是,颜秋红不爱搭她妈先生姐的话,她妈说什么,颜秋红都不言声,默默地只听她妈说,她按她妈说的配合去做。可她送我出了门,以及过往的日子,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她却一点都不沉默,叽叽喳喳,像只饶舌的花喜鹊,都是她的话。

吃过颜秋红她妈请我的饭后,颜秋红送我出了她家的大门,我们在她家门前的老皂角树下站了好一阵。其时天已大黑,满天的星斗眨着眼睛,看着老皂角树下的我和颜秋红……我在回忆,回乡插队在坡头村,我从来没像这个夜晚心绪纷乱。我先抬头看了老皂角树,原来的神秘感淡去了。接下来,我又向坡头村的村道瞥了两眼,我看见,曲里拐弯的村道上,像老皂角树一样的,还有一棵合欢树、一棵梧桐树和一棵苦楝树,都极像坚守坡头村百年甚至数百年的老人一样,忠诚地守护着它们的坡头村。在这一时间,我突然很想哭一场,为了这些老树们,以为它们都已百年成神,庇护生灵的神啊!

我没有哭出来,隐隐约约的,我听到了鸟儿的叫声,啾啾啾啾、叽叽叽叽。在坡头村生活了这些日子,我认得出也听得出许多鸟儿的叫声,我知道这样的叫声,是归巢的喜鹊在叫哩。坡头村的几棵老树,也不知是何原故,老皂角树、苦楝树、梧桐树上不落喜鹊,唯有合欢树特别招喜鹊,在高高大大的树顶上,错错落落的,有几个喜鹊窝,一对一对儿的,恩恩爱爱,生儿育女,延续生命……我早就注意合欢树上的喜鹊们了,很为它们翩翩飞舞的身姿所感动。我无话找话地和颜秋红说话了。

我说:喜鹊为啥只在合欢树上垒窝?

显然,颜秋红不欣赏我的问题,她另辟话题问我了。她说:你现在想啥呢?

我回头看颜秋红,掩饰地说:我想啥呢?我没啥想。

颜秋红苦笑了一下,她说:不瞒你说哩,我哪一天放把火,非把这棵老皂角树烧了不可!

我被颜秋红的话说得心惊肉跳,望着她,半天不知说什么话好。

颜秋红也不等我说话,她接着说了。她说:我就看不起我妈,人不人鬼不鬼的。我就不要做鬼,我要做人,堂堂正正地做个人。

好有一些年份了,我和颜秋红失去了联系,不知道她是死守着坡头村呢,还是也随打工者的潮流进城来了?

那天我开车上班,在一个十字路口遇到了红灯。我把车刚停下来,就听到手机“嘟”地响了一下,我知道来短信了。因为车停着,我打开手机,只见一串有趣的字符直往我眼里钻:十字路口上,有一乞丐敲着车窗说,给点钱。先生没有零钱,就说,给你一支烟吧。乞丐说,我不抽烟。先生车上刚好买了一扎啤酒,就又说,那我给你一瓶啤酒喝去吧。乞丐仍说,我不喝酒。开车的先生十分为难,就建议乞丐陪他去打麻将、洗桑拿。打麻将他出赌资,让乞丐替他打,输了是先生的,赢了是乞丐的;洗桑拿么,也好办,给你一条龙服务。乞丐听得有些愤怒,说我怎么能赌博嫖娼呢?我不!先生打开车门,让乞丐上了车,拉回家里给他老婆说,你说好男人不抽烟不喝酒不赌博不嫖娼,我给你找回来了,就是这个样子。短信没看完,我已笑了起来,直到看完,几乎要笑翻在车上了。

正在这时,有人敲我的车窗:嘭!嘭!嘭!

我收住了笑,向车窗玻璃外边看去,以为短信上的情景要在我的面前重现了,心里觉得更加有笑。可我没有笑出来,因为敲窗的人在叫我的名字。

敲窗人说:项治邦,你还认识我吗?

敲窗人叫得对,我就是项治邦,但他是谁呢?头发乱着,脸上脏着,不是他身上的黄马甲表明他的清洁工身份,我真要把他当成乞丐了。我在记忆中迅速地翻腾着,总想翻找出他的蛛丝马迹,但我非常失望,怎么也找不出和他相识的迹象来。

敲窗人说:我是孙二平呀。

他这一说,我的记忆接上了头,想他一个多么光鲜的人,怎么就落到了这样一个境地。

孙二平灰着脸说:别说你不认识我,连我都快不认识我了。

我想推开车门下去,路口的红灯灭了,绿灯亮了起来,我就很无奈了,摸出一张名片给了孙二平,给他说有事就打我的电话。

可是孙二平没有给我打电话……时间在一天天过去,我也一天天在遇到他的路上来往,我想见到他,可他像是一片飘零的树叶,被扫到垃圾堆里运走了,不见了。

他是在躲我吗?我疑惑着,想他既然躲我,就不要认我,认了我又为什么躲我呢?

我在苦苦地想,想到后来,我想到了颜秋红……想起颜秋红,我的心便不能自禁地慌起来。

返乡回到坡头村,颜秋红给了我那么多优待,我不能否认,她在我的心里是有一些地位的,不敢说这个地位就是爱,可也离着那个神圣的字眼不很远……我还可以肯定,我在颜秋红的心里也是有地位的,那个地位同样含着爱的成分……后来,颜秋红考大学,连考几年,想要和我一样,成为一个城里人,能说没有爱的力量做支撑?

遗憾的是,她考大学的梦破了,成为一个城里人的梦自然也破了。她把自己嫁给了孙二平,并不是她爱着孙二平,那是她梦碎后的一个无奈之举。

我想知道颜秋红的情况,找了个借口,以采访的名义回了一趟坡头村。

改革开放几十年,全国各地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可是坡头村好像一处原始的化石,仍然保留着我离开时的模样,家家户

户,都还是土打的围墙,瓦盖的屋顶……当然也有不同,不同的是村口上的大涝池,差不多已被烂泥淤平,留下很小的一处水洼,散发着刺鼻的臭气。村子特别沉寂,既不闻狗叫,又不闻鸡鸣,甚至连猪的哼哼都没有,偶尔碰上一个人,不是老得认不出我,就是小得我不认识。

没有向人打听,我便找到了颜秋红的家,可她的家门上着锁,从锁口的锈迹来看,怕有许多年没有打开了。

颜秋红家门前的老皂角树还在,但却没有了过去时的蓬勃和葳蕤。是啊,老皂角树怎么可能保持原来的旺盛呢?像颜秋红给我说的,老皂角树遭了一场大火。我怀疑那场大火就是颜秋红烧起来的,就在我离乡回城的那天晚上,整个村子都沉入了梦乡,却听到颜秋红的母亲在街巷里破命地呼唤救火。我是在一个甜蜜的梦中被颜秋红的母亲叫醒的。不瞒大家说,我梦见了颜秋红,我和她拉了手手,正要去亲口口的时候,颜秋红母亲的救火声把我喊醒来。我没敢迟疑,胡乱穿上衣裳,跑到街巷里来,发现村里人已跑来不少,大家端盆提桶,纷纷往老皂角树跟前跑,跑近了,就把盆里的水、桶里的水,接续着往着火的老皂角树上浇……我奇怪了,村里人浇到老皂角树上的水,仿佛不是水,而是油,浇的水越多,老皂角树身子上的火越大,一会儿的工夫,老皂角树就烧成了黑股桩。

救火的村里人,全都一脸的黑灰油汗,唏嘘感叹着老皂角树的无常,并渐渐地散了去。我晚走了一步,看见了与老皂角树一同生长在坡头村里的另外几棵老树,合欢树、苦楝树、梧桐树,它们都还一枝一叶无损地挺拔在街巷里,我就也和村里人一样,为老皂角树惋惜。我惋惜着,就发现颜秋红默默地躲在她家大门后面,晶晶亮亮的扑闪着她的一双大眼睛,看着惋惜发呆的我。

第二天清晨,我收拾着行囊,准备回城里去,颜秋红来送我了。

我说:你给我说实话,老皂角树可是你点的火?

颜秋红笑了一下,她没说是她,也没说不是她。

老皂角树这就死了吗?多年过去,我站在它的旁边,摸索着它的身子,又去瞥望合欢树、苦楝树、梧桐树,发现它们多多少少都有一些变化,唯一没有变化的是喜鹊,合欢树上的喜鹊,依然恩恩爱爱地在树顶上垒窝、养儿育女……我知道孙二平的家在苦楝树下,我便离开老皂角树,往苦楝树下走去。还好,孙二平的老母亲还在。我计算着孙二平老妈的年龄,想她已有八十多岁。她还能认出我来,说我长白了,长胖了。我补充一句,说我也长老了。孙二平的老妈呵呵地笑着,说你不老,城里人咋会老呢?我不想在我的身上多纠缠,就问了颜秋红的母亲先生姐。

我问:秋红的母亲呢?她还好吗?

孙二平的老妈走来走去,给我端水递烟,说:死了。

孙二平的老妈简短地说了这两个字后,仿佛消耗了她很大的精力,喘了两口气,这才又说:老皂角树被火烧了后,秋红她妈就病下了,一直病着不见好,秋红嫁到我屋子里来不久就倒头走了。

我听得有些黯然,正不知怎么回话,老人家却来了话兴,张嘴就又说上了。

孙二平的老妈说:我那短寿死的也死了。

短寿死是坡头村的女人对自家男人的一种惯常说法,既不带恶意,也不带褒义,外人不知道,听了可能要吃惊的。我返乡时在坡头村没少听说,开始也是吃惊的,后来也就习以为常。

孙二平的老妈说了这么几句话,好像说得她很口渴,伸手端来一个大瓷茶缸,接到嘴上喝了一口又一口……我依稀认得出来,这就是孙二平老妈所说的短寿死她丈夫用过的大茶缸,我在批斗颜秋红她妈先生姐的大会上见到过,还在别的场合也见到过。曾经刚刚强强的坡头村支部书记,拗不过岁月的流逝,他是死去了,可他用过的物件却还存留着。人啊,到头来实在是不如一个物件的呢!

喝了几口水的孙二平老妈,歇了一口气,就又给我说上了,好像她憋了满肚子的话找不到人说,我自己送到了她的眼前,她是要一吐为快的。

孙二平老妈说:人老了就要死的,我担心,一个村子过不了多少时间也要死了呢!

此话一出,我盯着孙二平老妈的眼睛愣了起来,不知道她何以说出这么令人震惊的话。我回来在村里走访中看见的现象似乎也在证明,孙二平老妈的那句话,说得似乎也不无道理。

村里的青年人全都出门打工去了,便是颜秋红、孙二平那样的中年人,差不多也都出门打工去了……他们开初去打工,走的还只是他们自己的光身子,把孩子都留在村里,陪老人一起生活,他们在城里渐渐地站住了脚,就把孩子也接进了城,在城里生活,在城里读书学习。

孙二平老妈告诉我,说她想她的孙儿。

我理解孙二平老妈的心情,可我也为颜秋红和孙二平庆幸。曾经的颜秋红,是多么想成为一个城里人啊!那时她做不到,现在她做到了,她自己打工进了城,还把她的孩子接进了城。我为她庆幸,却庆幸得有点心酸,我不知道他们在城里生活得可好。

这是个问题呢。

我一时没法明确知道,告别了孙二平老妈,在坡头村又走了几家人,从他们的嘴里,我片片段段地知道了颜秋红和孙二平的一些事情。

他们结婚后,因为缺少感情基础,话不投机就吵起来了,甚至大打出手,最严重的一次,颜秋红挨了打,在炕上睡了几天,不吃不喝,趁着人不注意,把家里用来消灭庄稼害虫的敌敌畏摸出来拧开盖子,嘴对了敌敌畏的瓶嘴,咕嘟咕嘟喝了几大口,不是发现及时,请医生灌肠洗胃,她说不定跟着她妈先生姐早都变成鬼了。

这样的话听得我难受,甚至觉得颜秋红的悲剧是我造成的。

还好,这样的悲剧持续了一些时日,颜秋红怀孕了,她头一胎生了个女儿,再一胎生了个儿子,有了儿女绕膝,一切的悲剧就像早晨的大雾一样,太阳出来一照,便都烟消云散,一片阳光灿烂。

冤家一般的夫妻俩,渐渐地恩爱起来,你帮我扶,为着他们的小日子,齐心协力地奔波着。

打坡头村回来,我写了篇《空巢村落》的调查报告,发在了陈仓晚报上。看过的人不断给报社打电话,差不多都集中在颜秋红那种家庭状况的例子上,有人认为这是一种进步,农村人口举家进城,让自己的家变成空巢,以至大门上的锁子生了锈,是社会发展的必然,可以有效地把农村人口转移到城市来,使城乡差别得以逐步缩小……有的却持反对意见,认为农村人口大举转移到城市里来,既会增加城市建设的诸多问题,又会增加农村发展的诸多问题……最切实的问题是,大家都不种地,我们吃什么?

对于我的这个报道,我想听到颜秋红的看法,她是我报道中解析的主要例证,她是最有发言权的,可我得不到她的电话,这让我很有些沮丧。我太想与她取得联系了,这是我在坡头村打听到她的下落后,一直怀有的一种想法,但我不能太冒失,直接找去让她尴尬,同时也会使我尴尬。

没有办法,我就只有耐心等待,等待孙二平、颜秋红他们能和我联系。

孙二平不和我联系,颜秋红也不和我联系,却突然在我采访马头岭输水暗管爆裂灾害现场,得到颜秋红死去的消息,我就只有

悲痛着了。事情来得太突然,我向报社领导电话保证,决不影响发稿,领导才给我准了假,允许我从爆管现场撤回来。

我没有回报社,直接去了郊外的殡仪馆。

作为一个新闻记者,我到全市唯一的这家殡仪馆采访过。你想不到,那会是一起腐败案件,丧属把尸体送到他们这里,不给他们塞钱,就排不上队,便是排队轮到你了,你正放着哀乐向亲人告别,他也会戛然断了哀乐,让你流着的泪水不知道怎么流,更有甚者,把死者尸体推进焚尸炉,不好好地给你烧,却先用长长的铁钩子,探进焚尸炉,把好好的尸体扯得纷乱,这叫丧属很不好受,就要掏钱给他们,买个心里踏实。

这几乎成了一个人人皆知的潜规则。

可他们分赃不匀,内部有人向上反映,其中就有给报社反映的材料,报社派我前去采访。但我调查了一阵,没有得到任何有力证据,这件事便不了了之。

虽然我在殡仪馆未能挖出新闻,却在这里交了几个朋友,觉得他们做这项工作,还真是很不容易呢。

想想看,在繁华的陈仓市里,在哪儿工作不比在殡仪馆强?一年四季,这里总是阴沉的,凄凉的……你在这里,无论什么时候,什么地方,都有可能碰上一具尸体。有的还没装殓,躺在那里,死时的样子是个啥就还是个啥;有的体面些,装在一个塑料袋里,只有到火化时,才有专门的化妆师,来给尸体涂上油彩。死人的脸不会吸收,打上去的粉和涂上去的油彩,倒比活人的脸色更为艳丽,以至叫人惊魂。

我来到殡仪馆,看见颜秋红就是这个样子。

在我到来之前,颜秋红就那么非常潦草地排在停尸间里。我来了,找了殡仪馆的朋友,就把排在尸体队列里的颜秋红拖了出来,插到前头来处理了。

天在这时是阴着的,甚至阴得有点怪异,一会裂开一道口子,露出一绺红堂堂的太阳光,像是一柄带血的刀子一样,割着人的心;一会儿呢,又把那道口子合起来,努力地往下压,汹涌的云团,像是一块块沉重的铅坨,就要压在人的头上了,却又不认真压,忽忽悠悠的,这便淋漓出点点的雨丝,飘飘洒洒的,湿了殡仪馆里成排的柏树和松树,以及成片的草地和花圃……我想,天应该是有情的,它俯视着人间,发现了颜秋红的不幸,而为她垂泪了吧。

颜秋红的一对儿女,站在他爸孙二平的身边,两双眼睛像孙二平的眼睛一样,都哭得红肿起来,仿佛烂了的桃子。

初见颜秋红已经读着高中的儿女,我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应该哀伤,只听他们在老爸孙二平的介绍下,都很腼腆地叫了我叔。

我是头一回见颜秋红的儿女,惊讶她的女儿太像她了,而她的儿子又太像他爸孙二平了。

手足无措的他们,让我顿然生出无限的怜悯之情,我伸手抚摸他们的头颅,并安慰说,人死不能复生,你们可要节哀哩。你妈她人走了,但她的心不会走,她是希望你们好好地活。活出人样子来,你妈的心也就安了。

少年丧母,怎么说都是件悲哀的事,我看得明白,作为儿女的他们,如果不是在陌生的殡仪馆,如果不是他们太过孤单,他们是会大哭起来的,噢噢地嚎哭,汪汪地流泪……但是他们没有,老实地听着我的话,一遍遍抹着眼泪,看我和殡仪馆的朋友给他妈颜秋红安排着后事。

这是一个程序,要给颜秋红换穿新衣,然后又要洗头又要洗脸,接着又要化妆,自然还是那种很艳的丽妆,这倒使有了些年纪的颜秋红嫩白了些,年轻了些……不过,这又岂能掩盖她曾经的憔悴和潦倒!她太瘦了,整个人就像乡村锅灶上烧的干柴,胳膊腿是粗一点的柴棒,手指头脚指头是细一点的柴棒,就是她的头和身子也干得如同镂空的柴棒子……我在心里感叹着,感叹她的营养不良,严重的营养不良,她受苦了。

我问了孙二平,颜秋红是怎么死的?

孙二平嗫嗫嚅嚅,肚子里有话,却一句也说不出来。倒是他们的一对儿女,扯着泪声说了,说妈妈是为了他们死的,妈妈想叫他们出息,把他们接到城里上学,那就是借读吧,要交很高很高的借读费,借读初中两万,借读高中三万。妈妈没有那些钱,就只有在指头缝里抠、在牙缝里省了,没奈何,他妈还偷偷跑到医院去卖血……这一次,就是卖血后回到家里躺着起不来,他们借了三轮车,拉着妈妈去医院,妈妈坚决不去,说她没事,睡上三几天就好了……过去也是,妈妈有病了都不去医院,在药店里买几片药,吃了就在床上睡,睡几天就又爬起来,挣死挣活地为他们奔波。哪里想得到,这次在家里睡了三天,竟把自己睡得殁了。

一对儿女说着妈妈,把我说得眼里也泪汪汪的。

四处跑新闻的我,知道进城打工人员的艰难,而像颜秋红他们,不顾自身困难,还把子女弄进城里来上学,其艰难程度就是她的儿女不说,我是猜也猜得出来的。

有朋友帮忙,颜秋红的遗体得到了迅速处理,衣服换上了,妆也化上了,推到一个小些的灵堂里,罩在一个透明的玻璃罩子里。

殡仪馆向亲人告别的场面,我见过许多,来的人里三层外三层,灵堂里装不下,还要排到灵堂外的院子里……人要走了,是亲戚,是朋友,是同事,最后送一程还是很有必要的,而且还要有人主持,介绍死者生平,请来宾代表讲话,最后向遗体告别。现场仪式要尽可能地搞隆重,这是对死者的尊重,也是对生者的安慰。

停放着颜秋红遗体的灵堂,除了孙二平和他们的一对儿女,就只有一个我了,这是我参加的最为凄清的遗体告别仪式。

朋友照顾我的面子,不管我们来人多少,都很认真地按着程序,来向颜秋红的遗体告别。

哀乐声起,颜秋红的一对儿女,终于不能忍受,嚎啕大哭起来……我看着玻璃罩下的颜秋红,在儿女的嚎哭声里,像是被人用针锥了一下,画了油彩的眼皮子,痉挛似地动了一下……我以为看花了眼,抬手在眼睛上揉了揉,再看玻璃罩下的颜秋红,她不仅眼皮在动,而且还睁了开来!

不可思议……太不可思议了!

我给颜秋红哭成泪人的一对儿女大声地说:别哭了,你们看,你妈没有死,你妈睁开眼睛了!

哭着的儿女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听我一说,先还围着他妈颜秋红的,待到看见他妈越睁越大的眼睛时,都惊恐地往后退了,退了几步,这才醒悟过来,他们受苦的妈妈到鬼门关前转了一圈,又回到人间来了。

明白了这个事实的一对儿女,复又扑向罩着他妈颜秋红的玻璃罩子,在上面啪啪地直拍,原来悲悲戚戚的嚎哭,变成了惊喜的呐喊。

儿子喊:妈、妈……

女儿喊:妈、妈……

孙二平和我帮忙的朋友,也都喜出望外,招呼我们一齐动手,把罩着颜秋红的玻璃罩子揭了开来。

我去摸颜秋红的手,感到了她手的温热。

像她的一对儿女一样,我也大声地叫了她:秋红……颜秋红!

循着我的叫声,颜秋红把她的眼睛转向了我……的的确确,在殡仪馆的焚尸炉前,死了的颜秋红又活过来了!

喜出望外!

面对死去活来的颜秋红,所有人的神情,都只能用这一个词儿来代替了。

获得消息的人们,哪怕是来殡仪馆送亲人的,在这一刻都无法抑制好奇的心思,向

颜秋红复活了的灵堂跑来了……原来清寂的小灵堂,一下塞满了人。

我和孙二平扶着颜秋红,从阴冷的遗体床上坐起来。我们还想扶着她,把她从遗体床上挪下来,可她却突然地推开我们,伸手扯乱整容师给她梳得水滑的头发,散散地遮在脸面上。她说话了,说话的声音像我返乡回到坡头村,在批斗颜秋红她妈先生姐的会上她妈说话的声音一样,非常的男人。

颜秋红的男声一字一顿,铿锵有力。

她说,我知道有人告我,联名告我哩,你们知道吗?我早就做好准备了,我不怕你们告,你们告不倒我……退一步说,就是你们把我告倒了又能怎么样?我的老婆,我的儿女,我早就把他们弄出国了,他们拿了绿卡成了华侨了,你们知道吗?我一个人我怕啥……嘿嘿,给你们说哩,我这叫裸体做官,你们懂吗?裸体做官……我都裸体做官了,我有啥怕的呢?精屁眼撵狼,我是没啥好怕的了!

别人听得明白听不明白我不知道,但我是听明白了,颜秋红发出的男声,可就是陈仓市每天报纸上有,电视、电台上有的本市一把手门家奇的声音呢!

我们这位门书记,主政陈仓市的工作有些年头了,他最先在一家国营企业当工程师,工作是很有些成就的,三十岁不到,就已获评全国劳动模范。此后,他升任该企业厂长,再后来入主市政府大院,从副市长干起,干到了市长、市委书记,是个手腕很铁的人物,从来是说一不二的,他讲的话,都是重要指示,指示谁上天去摘星,谁就得立马把铁路竖起来做梯子,爬上去给他摘。

坊问关于门家奇书记的传言很多,虚虚实实,谁知道哪一个是真,哪一个是假……可是颜秋红死去活来,却学着门书记的声音自己说了。

我想起乡间百姓的说法,怀疑可是门家奇书记的魂魄附在了颜秋红的身体上?

这可不好,太危险了,要是有人把颜秋红坐在遗体床上说的话,传给大权在握的门书记,他随便找个理由,把你一个颜秋红不收了监才是怪事。

要不是颜秋红死了几日才活过来,我真想伸出手,把她的嘴捂住,捂得她出不来气。

但她似乎更来状态,把门家奇书记的腔调学得越来越像,声情并茂,说到关节处,还配合手势,在眼前挥一下、劈一下,做得特别的到位。

颜秋红还说,我把马头岭水库的水引进城错了吗?啊,大家手捂心口想一想,陈仓市缺水缺成了啥样子,大家不该忘记吧?每到伏天,市上就要组织车辆,从郊县拉水进城,大家桶提盆端,提着端着回家做饭吃……千方百计协议了一家大型企业,意向都签了,人家到咱陈仓市考察,一说水,立马抬屁股走人。我必须把马头岭水库的水引进城里来……我没有想到,狗日的水管子爆了,爆了一回不成,接着还爆……这太害人了!我不想水管子爆,我没把质量关把好,我错了,我给大家检讨还不成?

颜秋红学说着门书记的话,学说着,把自己还说哭了。

我想,我是必须制止颜秋红再学说下去了,她再学说下去,真就捅下娄子了,到时还可能连害了我呢。

我给颜秋红说:咱不学说了,咱回家吧。

孙二平也在一边帮腔,说:你听你说的都是啥嘛!你万幸死去又活过来,咱高兴呀,咱高兴了说咱的话好不好?

颜秋红哪里吃得别人劝,她依旧沉浸在自己的学说中……每学说几句,就有围观的人群向她喝彩,说她学说得好,学说得对,学说到人的心坎上了。

其中有个特别沉闷的声音还说,今天听到真话了。人不到阴间走一圈,说的都是假话,走一回回来了,才有真话说出来。

我还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他是在市委办公室工作来着,平时我们新闻记者写个门家奇书记活动的消息,都要找到他,由他逐字逐句地审,审结了,签上他的大名,我们才能拿回报社发稿。他夹在纷乱的人群里,听了一阵,挤出人群,掏出手机又是发短信,又是打电话……不用多想,他是在向有关人员汇报颜秋红的情况了。

我给孙二平使着眼色,还让他们的一对儿女帮忙,想把坐在遗体床上的颜秋红挪下来,找个避人的地方,或是找辆汽车,拉了她回家。可是奇怪,我们挪不动颜秋红,她像是铆在遗体床上的一颗钉子,任凭我们怎么费力,都不能挪动一丝一毫,而她依然不管不顾地学说着门家奇书记的话。

颜秋红说得动了情,说我当个书记容易吗?我是想给人帮忙的,特别是你陈仓证券公司的经理,你现在变成鬼了,我对不起你!你想了没有,如果你不变鬼,就是我变鬼。你女人长得好,她来求我,让我保你一命,我答应了她。我这人没记性,面对好看的女人,心里就会长毛,总想着得到她……唉唉,我是干柴烈火,她是寒冰冷雪,我得不了手,我就只能哄她。而她也是好哄,把我哄她的话当真了,到枪子儿敲了你的头,你女人才醒过来,知道我并没帮助你,她就找我闹,你说她能闹个啥结果?给你说,你人一死,她啥啥的结果都闹不出来……

我额头上的汗,一定如黄豆一样往下滚了。

我是害怕了,害怕那么瘦的颜秋红,坐在遗体床上,怎么就那么身重?而且我还害怕,害怕下来的事情已经难以收场了!

围观的群众,听着颜秋红非常男人的学说,明知她学说的是门家奇书记的腔,却还在起劲地鼓噪和嚎叫……大家是觉得新鲜吧,这样的新鲜,比在影剧院里看任何一台戏都新鲜。我是这么想的,而且我还想到,大家有一种解气的情绪在其中,对门家奇书记,平常日子,大家有意见,也只能忍气吞声。让一个死去活来的人学说他,确实是解气的,太解气了!

殡仪馆的大门外,有警笛尖锐的嘶鸣声,割心锥肉般向颜秋红所在的灵堂扑来……黑白相间的警车,来的不是一辆,而是一串子,迅速地围在灵堂外面,嗵嗵嗵嗵跳下一个个威风凛凛的警察来,他们拨开重重人群,直抵颜秋红坐着的遗体床边……这时的颜秋红已经把她假借门家奇书记的话学说完了,人乏得像个抽了筋的瘦皮囊,又是哈欠,又是眼泪……扑到她身边的警察轻轻地一动手,就把她提了起来。

像我担心的那样,颜秋红被警察控制起来了,我也被警察控制起来了,同时还控制了颜秋红的丈夫孙二平。

事出突然,颜秋红死去活来,学说着门家奇书记的声音大揭他的问题,我只想到会出事,却没有想到会是这么严重。

不过还算好,把我和孙二平没有直接关进黑屋子,而是控制在一家招待所的房间里。我对这家招待所是比较熟悉的,为一个行业的疗养院,我当着记者,要写个大稿子,就会到他们这里来。这里环境不错,人少安静,伙食搞的也很不错。把我和孙二平控制在这里,一日三餐都好,蛋奶肉一样不缺,好像是,有人给这里的厨师做过交待,他们把给我和孙二平的蛋奶肉做出了不同的风味和花样。对此我倒不太觉得特别,孙二平就不一样,他感慨在这里吃喝的,是他一生吃喝得最为“夸张”的饭食。我想他说的该是真心话,一个农民,一个打工汉,哪里会有这么丰盛的吃喝?便是有,自己也是舍不得的。被人控制起来了,却能饭来张口,张口又都是美食,他到哪里找这样的好事呀?孙二平复仇似地鸿吃海喝,把他吃得肚儿圆圆的……

不过,这也是我和孙二平被控制起来后过了几天的事,头两天,我和孙二平都没胃口,凭什么好吃的都只刨上两口,就放到一边。但不论吃与不吃,孙二平总要唉声叹气,给我说他死的心都有了。

孙二平是担心着颜秋红的,不晓得她被关在了哪里。他们会打她吗?她刚刚死去活来,身体是非常虚弱的,她挨得了他们的打吗?他担心着他们的一对儿女,离开了爸爸妈妈,他们可咋办呀?学还上着吗?中学的功课太重了,一天都不敢落的,落下来就不好赶了……孙二平这也担心,那也担心,到最后还担心起了我。

孙二平说他烂杆一个,提起一串子,放下一摊子,没啥好担心,我就不同了,我是新闻记者,无冕之王呢,平白无辜地被关起来,有事没事,都把脸伤了,这以后可怎么到人面前去呀?

应该说,孙二平对我的担心没有错,我所担心的也正在于此。当时,警察在殡仪馆抓我的时候,我和他们辩论过,还说了我的身份,可人家不听你的辩论,也不理你的身份,抓住你就不容你挣扎,拖着拉着塞进呜呜大叫的警车,而且还给我和孙二平戴上手铐,直到控制在招待所里才把手铐卸下来。

在招待所的房间里,我不想听孙二平叨叨,紧闭着嘴巴,哀伤地想着死去活来的颜秋红,想着她在学说门家奇书记的问题,我的脑子就犯迷糊,我想不明白,咋就这么奇怪呢?颜秋红一个打工的农村妇女,死都死了,却又活过来了!活过来就活过来吧,她咋就知道门书记的事?不遮不掩地大说特说,如果不是受了神的指示,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

我想得头疼,想不明白就不想了,又不能把耳朵塞起来,就听孙二平没头没绪地说他和颜秋红的恓惶,他一会儿坡头村,一会儿陈仓市……一会儿农民可怜,一会儿农民工可怜……说的事儿呢,一会儿种粮食不挣钱,一会儿打工挣不来钱,有一点收入呢,不是打白条子给你欠着,就是硬着头皮给你拖着……我承认孙二平说的这些事都存在,但我烦听这些事,在我供职的陈仓晚报,总有农民或是农民工结伙反映这些问题,有反映就有报道,报道一起,问题还没解决,就会有更多的来访者,这样的问题太多太多,让人听得疲倦,让人听得厌烦。我很想堵了孙二平的嘴,不让他说这些事,但我又觉得,惟有孙二平不住嘴的絮叨,也还能现出一点生气。

孙二平絮絮叨叨地说着,突然地说起了农民工进城后的家庭生活,这倒使我精神一振,觉出一些新鲜来。

孙二平没说别人,说的是他和颜秋红。

他们租住在城中村的一间民房里,四口人打个转身都困难,晚上睡觉,从来都是他和儿子一个被窝。他和颜秋红在城里,谁都没碰过谁,原来想,这么一天天熬着,他们把夫妻问的那点事儿都忘记了。可是那次“五一”黄金周,颜秋红打工的仓储公司,员工们放假旅游去了,颜秋红贪图节日期间的双倍工资,留下来看管仓库,孙二平怕她腾不出身子吃饭,在家割了点肉,剁成馅儿,和着韭菜,给颜秋红包了一碗饺子,热腾腾端了去,让颜秋红吃……在他们夫妻俩的生活中,这是破天荒的一次,孙二平有心给颜秋红包饺子吃,颜秋红被感动了,她就自己吃了一个,也给孙二平喂一个,夫妻俩一会儿吃得春心荡漾,到~碗饺子吃得不剩几个时,两张散发着饺子香味的嘴巴咬在一起,原来忘记了的夫妻之事,像是突然醒过来的恶兽,强烈地冲击着他们夫妻的神经,他们顾不得说话,一个扒着一个的衣服,只几下,就把对方扒得精赤条条一丝一线都不挂了。

偌大的仓储库房,仿佛他们夫妻的婚床,他们纠缠在一起,在那堆积如山的货架空隙里,翻过来,滚过去……事后回忆,孙二平说他那次是太享受了,他觉得颜秋红就如一池秋水,漫溢开来,把他泡在其中,又是风吹浪卷,又是雨打山啸……他们几乎都要死了。

风平浪静之后,孙二平和颜秋红没有立即起身穿衣,他们相互依偎着,靠在货堆上,颜秋红哭了,孙二平也哭了。

四目哭得谁也看不见谁时,孙二平和颜秋红听到了一声吼喝。

吼喝声是严厉的:看把你们受活的!

孙二平和颜秋红仿佛刀戳一般,惊恐地睁开泪眼,看见站在他们身边的人是仓储公司的保安。颜秋红认识他们,她凄然地笑了一下,刚才的紧张和无措,立即去了大半,她伸手取来衣服,和孙二平穿戴起来。

保安不认识孙二平,紧绷着脸盯视着他,让孙二平身上火烧火燎地难受,根本不敢抬头看人。

颜秋红为孙二平解围了,说:我娃他爸么,来给我送饭……你们看,饺子碗里还剩着饺子哩。

保安们乐了。都是出门打工的人,保安是保安的岗位,仓储保管是保管的岗位,平时来往称不上密切,但也是熟悉的,知道颜秋红的老公也在陈仓城打工,他们夫妻有需求了,不在自己家里做,却在仓储库房里做,做了还把自己伤心得哭天抹泪,你叫他们能不乐吗?

这一乐,颜秋红就让孙二平请保安的客。她这样做有她的道理,她是想堵住保安的嘴,不让他们把这件事说出去,丢人还是小事,丢了岗位才是大事呢。

孙二平能咋办呢,他像罪犯获得大赦一样,屁颠屁颠地张罗着请客……孙二平说,咱他妈亏不亏,自己和自己老婆亲热,还要请别人的客!

我在孙二平这么说话时,没出声地笑了一下。

孙二平在说这话时,头是埋着的,脸红得像一张红纸,他感觉到了我的笑,说:你笑了?我给你说,你要笑哩。你看你进来一句话都不说,你要急死我吗?

我听孙二平说着话,接着又笑了一下。我是被孙二平感动了,在横遭控制的屋子里,吃喝好又怎么样,人身没有自由,后事又没法料想,孙二平是真的为我担心了,并真的关心着我,我不能不对孙二平有所表示。

我说:你可怜呀。

孙二平说:我知道我可怜。那你可怜吗?你和我一样,也是可怜呀。

我说:活人总是可怜的。

孙二平说:你说对了。

孙二平不等我回话,就又说上了,他是自说自答。他说你也不问我为啥有了你的电话不给你打?我知道你是等着我给你打电话的,我不给你打,是颜秋红不让我打。你知道她为啥不让我打吗?你不知道,颜秋红的心里,一直是有你的,你知道吗?

我打断了孙二平的话,说:别关上几天把你关出病了,你瞎胡说。

孙二平说:我没胡说。

我说:那你就是发烧了。

孙二平说:我也没发烧……你不想想,那么好吃的天鹅蛋,颜秋红咋就只给你一个人吃?

我和孙二平没法再说话了,我就只有默然,像刚被控制在屋子里时一样,我是一言都不发了……孙二平也是,说了那些话后,像把他肚子里藏着的话都说完了,不再多话,沉默着只等来人问话或是送饭。

就在刚才,送饭人给我和孙二平送来了两大碗的油泼面,外加一荤一素两个菜,还有一疙瘩大蒜,这可正是我和孙二平馋的呢。

可口的饭菜,不仅能激发人的食欲,还可以激发人说话的欲望。孙二平一口油泼面就着一口菜地吃着,他就又不能抑制地说开了。

孙二平说:你想过没有,颜秋红可像她妈先生姐?

我默然着,嘴张了几张没有说出话来。

我们被控制着不知道,陈仓市沸反盈天的舆论,确实把颜秋红看成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先生姐了。

颜秋红的死去活来,还有她在殡仪馆学说着门家奇书记的事,如果没有先生姐的天赋气质,她能做到吗?绝对不可能!颜秋红做到了,她就是先生姐!这样的新闻,不要上报纸,不要上电视,仅凭民间口传,就已传得沸沸扬扬了,没有人不知道。

被控制着的颜秋红情况可好?我不知道,想她学说的是门书记,人家门书记大权在握,她就是成了先生姐,还能强得过门书记?这是孙二平的担心,也是我的担心,却突然地,从送饭给我们的人嘴里,听到一个惊破天的消息。

消息是,门家奇书记夜访颜秋红了!

传消息的人是给我们送饭的人。他给我和孙二平此前已经传话,说是颜秋红也在这里控制着。他还说颜秋红捎话让我们放宽心,没有啥了不起的事。但我和孙二平哪里放得下?为了安慰颜秋红,也给他捎了话,说我们能吃能喝,几天时间我们都长胖了,长白了。

给我们送饭的人,是位上了些年纪的大男人。显然他被颜秋红死去活来的事情所震慑,一来二去,给我们传话后还套上了近乎,想要知道颜秋红可有特异功能,人死了,都已推到焚尸炉口,怎么还会活过来?

我珍惜送饭人给我们传话的机缘,我给他说,颜秋红有没有特异功能不好说,但她死去活来,应该有她特殊的地方,最起码她阳寿未到,老天还不想收她。

和送饭人能放开说话,让我和孙二平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想一想,初被控制起来时,也是这个送饭人,他就一直绷着个脸,公事公办地把饭送来,往我们呆着的房间桌子上一放,淡淡地扫我们一眼,转身就走,好像怕他站久了,也遭了我们一样的罪。

过了些日子,送饭人和我们有了话说,守在门口看着我们的人,也都放松了警惕,和我们说话了。

看守是轮着班的。傍晚看守我们的是位白胖的人,我猜他是公安人员,看守我们时穿的便衣。轮到他值班,总还要进到房间来,和我们开几句玩笑的。

起初,白胖的看守人看我们吃得不错,就调侃说:吃得不错啊。

我不理他,孙二平却忍不住,说:是不错呢。

白胖的看守人就又说:睡得怎么样?

我仍不理他,孙二平还回答他:睡得不咋样。

白胖的看守人说:睡不咋样想啥呢?

我不能忍,呛他了:想着死呢。

白胖的看守人说:想死?你们可别这样想,我这人胆小,千万不要吓着我……再说,你们死得了吗?死了还得活过来的。

我观察白胖看守人,觉得他这人不坏,和我们调侃,就是为了消除对抗,他不想在看守我们时出什么差错。

他调侃我们,我没笑,孙二平笑了,白胖看守人也笑了,我看得清楚,孙二平的笑有点巴结,有点无奈,白胖看守人的笑则有些隐秘,有些诡异……就在送饭人放开和我们大说了一场后,又轮到他来值班了。他这次还带了几张打印的东西,给了我让我看。

白胖的看守人真是嘴贫,他说:你把一条好新闻耽搁了。

我没有着急看他给我的打印东西,抬头惊奇地看着他。

白胖的看守人说:你是记者我知道,你看我给你打印的东西你就知道了。

像他说的,我低头在打印的东西上扫了一眼,一种职业的习惯让我叫苦不迭,遗憾不已……我的嘴角轻轻扯了一下,知道自己是在嘲讽自己了,这个爆炸性新闻,即使我未被控制,我也是不敢写的。

这条新闻写的就是颜秋红死去活来的事。从打印的东西上看,这是一条网络新闻,最初由网络写手爆出来,挂到自己的博客上,被热爱网游的人看见了,不断点击,后来又被外地的纸质媒体公开报道,这就成了一个热点新闻。为此我是要感谢互联网了,在信息时代,以它特殊的功能,向公众及时迅速揭示各种事实真相。

我像活吃一只猛兽般读着打印的东西,发现这位网络写手,不仅写出了颜秋红死去活来的新闻,还链接了他在互联网上搜索到的另外两条同质新闻。

链接新闻写得有鼻子有眼,一个讲的是贵州省万重大山里面,在上个世纪末,有位中年男子死了三日,停尸在灵堂里,他的停尸床前有一个古旧的供桌,白天供在桌子上的梨枣和花馍,到了深夜就都不知去向,大家心里疑惑,以为是鼠猫糟害了,就都不去多想,照样补上去……第三日的夜晚,值守灵堂的亲眷夜半尿急,睁眼发现供桌上的供品又没了踪影,他还好奇着,猛一回头,却发现死了的人,端直地坐在灵堂床上,一手举着梨枣,一手抓着花馍,大嚼大咽,吃得狼吞一般……他吃得急了,有一口馍噎在喉咙口,半天不能下咽,就伸手指着值守他的亲眷,让他端水给他来喝……值守亲眷大为惊骇,愣怔在原地,大张着嘴,说不出话,喊不出声,只觉得裤裆里热流滚滚,把他憋了半晚上的一泡尿,一滴不剩地撒在了裤子里……再一个讲的是,甘肃定西的一个蛮荒小村,有个小媳妇,突然丢下嗷嗷待哺的婴孩,撒手人寰,让和和美美的一家人,顿然陷入无限哀痛的境地中,他的男人哭天抢地,说她死了,闭下眼睛什么都看不见了,撇下他和娃娃,可咋活人呀!男人的怀里还抱着小肚大饥的婴孩,他不知生离死别的惨痛,只知小肚挨饿的难受,自然要哇哇嚎哭。男人摇着哭闹不止的婴孩,对停尸几日的婴孩母亲大诉衷肠,说你睁开眼睛看看,看你娃可怜谁管呀?许是这句话起了作用,死了的母亲,慢慢地睁开了眼睛,转动着眼珠子,找着她哭哭啼啼的孩子……男人不敢相信,又不敢不相信,而这时,哭闹的婴孩也不哭了,扑腾着手脚,要往他母亲的怀里钻。男人把婴孩送到了母亲的怀里,母亲的手便抬了起来,解着她衣服上的扣子,露出圆乎乎胀鼓鼓的乳房来,让她的婴孩嘴里叼着一个,手里还捉着一个……哦,死去活来,原来并不鲜见。

鲜见的是颜秋红,她死去活来,仿佛脱胎换骨一般,有了种莫名的变化,太神奇、太诡异了。

写颜秋红的网络写手,便毫不吝啬写了她的神奇和诡异,说是—个死去活来的人,神奇、诡异得居然能够知道她不可能知道的事,而且还要化作事中人,把不可告人的事丝毫不差地公开出来。

就在我和孙二平看到白胖看守人送给我们的打印东西后不久,让人畏惧的门家奇书记,秘密地到控制我们的招待所来了。

他来看颜秋红了。

我事后知道,威风八面的一个人,在见到颜秋红时,却还谦卑地躬了一下腰,脸色也温和得像是颜秋红的一位邻家大哥。

门家奇说:你知道我是谁吗?

颜秋红没有应声,只微微地点了点头。

门家奇说:我想你理解我让你住在这里的意思吧?

颜秋红仍然没有应声,她轻轻地摇了摇头。

门家奇说:你身体不好,让你住在这里补一补……怎么样?这里的饭菜还好吧?听说你睡得也不错。

颜秋红哑巴了一样,坚持不说话,甚至连点头和摇头都免了。不过她从心里承认,被控制在这里,吃的好是事实,但说她睡得不错,却不是事实。她睡的很不好,头几天几乎整夜整夜睁着眼,思前想后,觉得像做了一场春秋大梦,梦醒后是很害怕的,幸好有

派来的医生,陪在她的身边,细心地给她检查身体,适当得给她用药,使她的体力渐渐得到恢复,到后来,她才能很好地睡觉了。

陪着颜秋红的医生,是个面情很软的人。她福福态态的一张脸,又白又干净,陪了颜秋红许多日子,总是找着机会和她说话。

医生说:你是个奇迹呢。

颜秋红感激她,说:啥奇迹嘛!你把我说糊涂了。

医生说:你死去活来,咋还知道那么多事?

颜秋红说:我能知道啥事?

医生说:你都说了,你还装啥?

颜秋红说:我说啥了,我装?

医生也不认真与她计较,只说让她吃好喝好,养好她的身体。颜秋红身体养得不错了,这就迎来了门家奇书记。说实话,颜秋红真不知道门家奇什么事,对他那样一个有权的人,颜秋红只在电视上看到过,她怎么能知道他的事呢?当然,坊间的传说,她倒有些耳闻,仅此而已。突然地面对了人家,听着他关切的问候,颜秋红不是不想回答他,而是紧张得不知怎么回答他。

此时此刻,颜秋红几乎要全身心地感谢门家奇了,感谢他来看望她,还有他的关心和照料。

她这样的神态,门家奇是看出来了。

门家奇浅笑了一下,把一个报纸包推在颜秋红的手边,说:不好意思,让你难为了些日子,你可以回家了,回去把身体再养养,养好了。

门家奇的话才说罢,他就转身出门去了。

颜秋红抓起身边的报纸包,撕开一角,发现竟是一笔巨款,一笔让她目瞪口呆的巨款。

门家奇被双规了!

听到这个消息,我是吃惊的,但不是特别吃惊。关于门家奇的传言,也就是颜秋红在殡仪馆学说的那些事,我在报社私底下没少听说。他自作自受,是该有这一劫的,只是不偏不倚,发生在颜秋红死去活来、学说了他的事之后,我不知道,因此会给颜秋红增加多少神秘的色彩。

这个时候,颜秋红已经离开了陈仓城,回到坡头村的老家去了。我也从被控制的招待所回到了报社,做着我的记者工作。

是报社的领导从我被控制的招待所把我领出来的。那天,一直比较欣赏和照顾我的报社领导,把招待所我们住的房门推开,他是人未进来,咋咋呼呼的声音先进来的,好你个项治邦,给报社玩失踪吗?躲到招待所里,让我可是好找!

听着报社领导的咋呼,我知道我没事了。本来也是,我有什么事呢?我帮助自己的旧相识处理丧事,好好的却把我控制起来,我太冤枉了。

我粗粗地算计着日子,在招待所里我被控制着都有九天了。

没出息的我,想着自己的冤枉,竟不由自主地落了泪。

报社领导拥着我,从招待所一出来便回了家,他说你休息几天吧,过两天我再来看你。

我没听报社领导的话,也不顾家里的阻拦和劝说,在家洗了澡换了身干净衣服,当天就去报社上了班。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做,是为了表现,还是为了证明?我真的不知道,但就在我跨进报社大门的一刹那,我平时熟得碰破头的同事,都有那么一会儿的愣怔,接着又都热情地扑上来,和我又是握手又是拥抱,这让我很感动。

几天不明不白地被控制,我需要同事们的握手和拥抱,这对我无疑是个最大的安慰。接下来好几天,像要弥补缺失的工作似的,埋头在我所热爱的新闻工作中,下农村搞了篇农村医疗问题的调查,又到企业就科技创新方面的问题,搞了一个报告……我用紧张的工作占住我的心,不去多想发生过的不幸。

但是,孙二平打电话来了,他说颜秋红说了,要请我一顿酒。我含糊地答应着,说我有时间了就过去。

什么时候有时间呢?我的托词能骗谁呢?连我都骗不了。于是,我就去了。

这之前,孙二平已经打过几次电话了,他说我再拖时间,颜秋红怕要骂他窝囊鬼了,请个人都请不来。孙二平还说,他们一家要回坡头村去了,哪里的黄土不埋人?陈仓市也不是啥洞天福地。

我是跑新闻的,听孙二平电话中不断叨叨,就在一次采访路过孙二平和颜秋红租住的城中村时,我脚一斜拐了进去。对这些城中村的环境,我是知道的,往往是外来人口数倍于城中村里的人口,他们中有像孙二平和颜秋红一般的打工者,也有走街串巷收破烂的,当然还有开饭馆做小生意的,夹杂其中的也不乏卖淫的小姐和撬门扭锁的小偷,五方杂呈,什么样的人都有,而且是,村容村貌一片狼藉,到处流污水,到处堆垃圾……我就在这样的环境中找到了孙二平和颜秋红租住的院落。

看我从逼仄的门道里走进来,正在院子里一张小桌前坐着的孙二平热情地迎上来,抱怨我咋不提前告诉他。我说我又不是啥大人物,来看你还弄个打前站的。孙二平就还嘴说我少见多怪,现在来看他们颜秋红的人,还确实是要预约的呢。几日不见,一对恓恓惶惶打工的人,鸟枪换炮,还真抖起来了。

院子里的小桌旁,还坐着两个人。

孙二平给我小声说,他们都是约了才来的。孙二平还用嘴把他们租的房间给我努了努,并小声告诉我,正有人在房子里问事哩。

哦!颜秋红果然拣起她妈的旧业,做起先生姐了。

过去的颜秋红,对先生姐的行当是很有点不齿的,便是她的亲娘做着那样的事,她也照样瞧不起。她在自己的心里,种下了理想的种子,她是要好好读书,考大学,让自己成为一个人,一个城里人。她的那个理想破灭后,也没想过接她妈的班做先生姐。她和她的丈夫孙二平到城里打工来了,她是要用他们的勤劳和辛苦,为他们的儿女和他们自己,创造一个新的生活呢。

可她做不到,仿佛命定了一样。她只有做先生姐了。

坐在院子里的小桌旁,孙二平给我既敬茶又敬烟,我们坐在一起,听来问事的说着颜秋红的神奇。

一个说他正在投标一项工程,他得问问先生姐,看那个工程可有希望?如果有,他就给人塞钱了,这是投资,塞得出去,才能挣得回来。

一个说他借了人家一个肚子,想给他生个带把把的。现在,他借的这个肚子大了,担心大肚子里装的还是女娃娃,那他可就惨了。他借人家一个肚子二十万,图的就是给他生个儿子娃呢。

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做了先生姐的颜秋红能说得清楚?我不能相信,我等在院子里,想要和颜秋红说,这种哄人的勾当,最好不要做。

房子里问事的人出来了,在孙二平的安排下,等在院子里的一个人又进了房子……如此反复循环,到天黑时,院子里等着问事的人,先先后后进了颜秋红的房子,又先先后后出了颜秋红的房子……我想,接下来我有时间和颜秋红说说话了。

颜秋红一直没出她租住的房子,但她神奇地知道我等在院子……在她给人把事说完以后,她在房子里喊起我的名字,说你大记者怕没被人惊过吧?你看我,太不礼貌了,把我们的项大记者晾在院子里一下午。

孙二平是听着颜秋红的喊声,招呼我和他一起进了他们租住的房子。我看见了颜秋红,她和殡仪馆躺在遗体床上的样子很不一般,虽然体量还是那么瘦弱,但面皮是红润的,眼睛也神采焕发……她整理了几条烟,有好猫,有芙蓉王,还有红中华……她说她还有事,人家的车已走在路上了,这些烟送

给我抽,大记者哩,一个字一个字的,还不都是烟熏出来的。

果然如颜秋红所说,有辆档次很高的小轿车开进了城中村,把颜秋红贵宾一样接走了。孙二平陪着我,很不好意思地说:走,咱们也喝两盅去。

我想拒绝孙二平的好意,转念一想,我还有话要问,就和他出了门,在城中村找了个小饭店,点了几个小菜,要了几瓶啤酒,我们俩便大吃大喝起来。

孙二平喝酒很快,一杯接一杯,菜没多吃,就已把几瓶啤酒喝得见了底,给我说话时,舌头也便大得乱搅和……他给我说,白天来向颜秋红问事的人,都是平头百姓,问的也都是鸡毛蒜皮的家常事。晚上接颜秋红去的,你猜都是啥人?他妈都是当官的。我给你说,他们在人前狗模狗样的,到了颜秋红的面前,就都稀泥一摊,把颜秋红当成真正的神仙了,出手那个大方,不瞒你说,我这辈子想都没敢想……我的一对儿女,都转到市上最好的一中去了,住宿吃饭,也不要咱管,都是当官的出面办,该免的免了,不该免的也免了。

昏昏沉沉,我是喝得也有些高了。

十一

异地审判,曾经威风八面的门家奇被判十二年监禁……坡头村在此之前,来了几个代表,把离别村子多年的颜秋红请神一般请了回去。

村上的观点很鲜明,颜秋红做了先生姐,是坡头村的风水呢。她该回去,把村子的风水再旺一旺。

孙二平暂时没有回村上,靠着先生姐一个人的收益,孙二平辞了城市保洁员的职业,专心照顾他们的一对儿女读中学。因为上的好学校,也因为颜秋红和孙二平的一对儿女肯学习,三年时间不到,兄妹俩就都考上大学走了。

城里没了牵挂,孙二平就收拾了家当,准备回坡头村住了。临走前,孙二平约了我,要和我再喝一顿酒,我答应了他。这一次,我们省略了小饭馆,改在陈仓市一家很大的酒店,订了一间雅座,要了冰镇辽参、腊鸡翅、蒜片黄瓜等几个很好的小菜,又点了西凤十五年陈酿,便一碰一碰地吃喝起来。

我端起酒杯和孙二平碰,说:祝贺你!

孙二平不解,问:祝贺我个啥?

我说,祝贺你们一对儿女都上了大学,也祝贺你和颜秋红幸福美满!我是这么说的,却又想起孙二平和颜秋红在仓储库房被保安抓的那件事,不觉脸上堆满了笑,便又说,以后在自己家里,你咋折腾,都不怕被人抓了。

孙二平的酒杯和我也碰上了,他怨我哪壶不开提哪壶,咱说些高兴的事多好。

确实也是,孙二平要回坡头村,我真该和他说些高兴事哩。

我给孙二平说:回去问颜秋红好。

孙二平说:她好着哩。你不知道,颜秋红她从来没有现在这么好。她有钱,大白天有大白天来人送钱,大黑天又有大黑天来人送钱……我们家门前的老皂角树,拴的都是红绸带子。

我奇怪,问孙二平:什么红绸带子?

孙二平说:是红绸带子,一条带子五六块,上面印了字,都是来问事的人买了拴在老皂角树上的。

这是我的孤陋和寡闻了。

颜秋红被请回坡头村后,以她为中心,村里雨后春笋般发展起了许多相关产业,原来沉寂的村落,突然又热闹了起来,红绸的祈愿带子是一项,还有高香和烧纸也是一项;来村里问事的人,路远的要住宿、要吃饭,特色农家乐又是一项……村委会正在做规划,要把坡头村当做一个神秘文化旅游观光村来打造呢。

如此变化,倒的确要让人刮目相看了。

但我对此是有怀疑的。我先怀疑老皂角树被颜秋红发誓放的一把火烧成了黑股桩,来人请了红绸带子,又往哪儿拴呀?再还怀疑颜秋红真能料事如神?

孙二平不让我怀疑,他给我说,颜秋红回到坡头村,把家收拾出来,安顿好皂角的身子,还到合欢树下收拢来一堆喜鹊粪便,把老皂角树的根脚挖开一圈深渠,倒进喜鹊粪便,浇上水,埋起来,沤了一冬,到了来年春暖,一阵阵湿润的春风吹着,竟然吹出一树的新枝,绿汪汪,像是老皂角树顶上泼了油,一天一个样地长,长得又是一棵遮得雨、挡得风的大树了!唉,天下事就是这么难说,可能的事常常没结果,不成的事偏却又结果不错。孙二平说得不惊不慢,说着又叹了一声,唉!神鬼难料,神鬼难料啊!咱家颜秋红,死去活来,像她妈一样做了先生姐,我开始也是怀疑的,可这死了的老皂角树,被她那么一弄,活过来了!再是那么多人问她事,她都给了回答,而且反馈回来的信息是,她说的事,有些是很准的呢。孙二平说得活灵活现,而我依然半信半疑,孙二平就有些小生气,他往他的大嘴里倾了一口酒,说是自然了,这样的奇怪事,搁谁都是要怀疑的,我就怀疑过。譬如也有问不准的事,那能怪谁呢?怪他问事的人呗,他心不诚,礼不到……这么给我解释着,孙二平就还加油添醋地鼓励我,要我也要向颜秋红问事哩。

我说:我问啥事呢?

孙二平说:你装糊涂……没想想你都啥年纪了,还当着个记者,东奔西跑,你就甘愿受累不想进步了?

这个机会说来就来。颜秋红在村里的新居浇木开张的日子,她打电话让我为她祝贺,我便驱车回了坡头村。远远的我还没有进村,就看见了村里的那棵老皂角树,当然还看见了在村子里依然繁茂的生长着的合欢树、梧桐树和苦楝树,但这些树虽然也如老皂角树一样的古老和高大,却没有一棵能与老皂角树相比。老皂角树在今日是太特别了,因为来找颜秋红的人,如蜜蜂采花一般,在村上请来被颜秋红开了光的红绸带子,接连不断地拴在树枝上,把个新生的老皂角树拴绑得红艳艳的,像是一团巨大的火焰,正昼夜不熄地熊熊燃烧着。

我看见,老皂角树被来问事的人用红绸带子拴得重重摞摞,都已遮住了老皂角树新生的绿色,看不到能够再拴的空隙了,可是还有人,请了红绸带子往树上拴。

哦!我在心里惊叹了一声,感觉真是百思不得其解,想我也许真的该向颜秋红问一问事呢。

颜秋红死去活来,老皂角树死去活来……如今,颜秋红接了她妈的班,又成了先生姐,她回村里后,悄没声地给老皂角树上了一茬喜鹊粪便,死了多年的老皂角树又发出芽儿来,这两件事可是太神奇了。因为神奇,自然会被人盛传,而且是越传越远、越传越神奇,四面八方的人,都到坡头村拜求颜秋红来了。酒精刺激着孙二平,他口吐白沫,向我更进一步地说着颜秋红,他说来人求她给他们指点迷津、攘治灾祸。来人太多了,先生姐颜秋红简直应接不暇。村里有眼儿亮的人,看出这是一个商机,出来怂恿颜秋红,要她不要来人就见,而要排出号码,依着号码的次序,一个一个地接见。而且是,一天不要多见,最多十个人,接见完了,就在家里养神,一俟来日,继续接见。

颜秋红听了这些建议,让蜂拥而来的客人,不得不住在我们村,排号等待她接见了。这为我们村开辟了一条不可多得的富裕之路,村里人纷纷办起了农家乐,把家里的房子腾出几间,再把家里常吃的几样农家饭做出来,让排号等待颜秋红接见的人们居住饮食,这使村里人不约而同地都发了一笔财。这个财是因为颜秋红而发的,大家感念着她,就都真的像神一样敬着她,过去叫她颜

秋红的人改口不叫了,还有叫她姨姨、婶婶的人,也改口不叫了,大家一概叫了她先生姐。村里的干部,隔三间五地要去她家里,向她汇报村里的工作,不论巨细,他们拿不了主意,只求她拿了。倒像是,不是村里干部的颜秋红成了说一不二的干部,干部们都成了她的小跟班。村里的干部合计着要给她盖一院新房子,家家户户拿出一点,要盖就盖个仿古的庭院,一定要使颜秋红住得开心,住得踏实,把她这尊神敬好了,村里还会有大收益的。村干部把这个想法向颜秋红请示了,她没说可,也没说不可。干部们就有了决心,知道颜秋红是满意他们这么弄的,立即把话传给村里人,一天时间不到,村里无一家不慷慨解囊,迅速集资够了给颜秋红起新院的钱财。

为此,村里小学的老师都感慨了,说给孩子们集资办学,远不及给颜秋红起新院来得大方。

颜秋红的新院院址,没怎么费神,大家一致选择在了新生的老皂角树旁。村里人齐心协力,请来了最能给力的工匠,水磨青砖,白灰勾缝,雕梁绘彩,挑角挂斗,极尽传统模式地为颜秋红起了一座三进门的新院。

我回村里,来到老皂角树下颜秋红的新院,不知为什么,心里酸酸的,怪怪的,很不是个滋味。有人传话给颜秋红,她从新院里迎出来,把我迎进仿佛一座神庙的院子里,进了她装修得颇为豪华的屋子。我是更要惊讶了,成了先生姐的颜秋红,她的衣着没有半点神神秘秘的式样,而是城市也会大呼时尚的品牌时装,她穿得似乎比我还要时髦现代。就是她的屋子,亦如城里的单元楼,有非常现代化的厨房和非常现代化的卫生间……会客厅里,是一色的红木家具、沙发、茶几、电视柜,相互搭配得和谐养眼,超屏的大彩电,昂贵的音响组合,无一不表露着颜秋红的尊贵和高雅。她发现了我的诧异和惊奇,就招呼我在客厅的红木沙发上坐了下来,把瓜子、花生米以及几样时鲜小果盘子推到我面前,让我随便享用。我把眼前的水果和零食一一看过,但我没伸手,我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向颜秋红作了个抽烟的动作。

颜秋红把我调查透了,她说:你不抽烟啊?

是的,我的确没有抽烟的毛病,但我面对成了先生姐的颜秋红,却不能自已地想抽一口烟。我是想用抽烟掩盖我对颜秋红的不适应吗?

颜秋红举了一下手,就有人趋向前来,把一颗烟递在我手上,并打火为我点燃了。

我抽不了烟,吃了一口,就把自己呛得鼻涕眼泪的。

颜秋红从我手里拿了烟过去,她没有把烟扔掉,而是夹在自己的指缝里,既有势、又有派地抽了起来。她抽着烟,抽一口,便咽进肚子里,然后又让白得如纱似的烟雾从嘴里漫出来,飘飘荡荡的烟气,把她的脸罩起来了。我发现她在观察我,我没有躲,任凭她去观察……一面抽着烟,颜秋红给我发话了。她说你一定很奇怪了,是吧?你不要奇怪,这很正常,你知道我是想活人的,但谁让我活人呀?她对我说着话,脸上竟然露出些微的羞涩感。她淡淡地笑了笑,是解嘲的浅笑。笑过后,就又给我说,我看过不计其数的人,给他们算命,我想你也会来的,你没来,我就请你来,我是真想给你也看看运程的。听了颜秋红的话,我没有拒绝,她也就毫不掩饰地说起我来了。

不过她在掐算我命运之前,还说了她的一对儿女。说他们俩是看不起她的,她高兴他们看她不起。她把他们送城里上学去了,希望我在城里,能照顾一下他们。本乡本土的,这没啥难,我满口答应了下来。是这样的,她给我掐算起来!

颜秋红说:你的眉和眼距离太近,这主忧伤。

我点了点头,是不置可否的点头。

颜秋红又说:你的声音一直很好,有流水之音,这主你的女儿聪明,有远大的前程。

我依然点了头,这次是真诚的点头。我承认她说得对,我的女儿的确聪明,是个念书的材料,理想远大,也有决心。

颜秋红还说:你不要老皱眉头。听我说,过去的日子都是好日子,你对你以后的日子要充满信心。

像颜秋红当年一样,她不相信她母亲先生姐的那一套,我一样不大相信,推及到现在,不相信她母亲先生姐那一套的颜秋红,不但相信了,而且自己也成了先生姐,并比她母亲先生姐还要更像先生姐,我实在无话可说。但我知道她是好意,而且我还得承认,她和我宿命地说了几句话,却没一句不让我服气,我面对着她,几乎都要为她的猜测掐算由衷地赞美了。

颜秋红似乎看见了我的心理变化,她原来羞涩的脸,突然地就更红了。这可让我大为惊讶,一个受人尊敬的先生姐,怎么还会葆有如此高贵的质地?我是想说些什么的,正慎重地措辞着,颜秋红抢在我的前头说话了。

颜秋红说:我做人时,谁看得起过我?我不做人了,我变成了鬼,人却没了脸面,把我像神一样敬起来了。

2011年12月6日定稿于西安曲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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