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灯余话》:“薇垣高议”
2012-04-29陈才训时世平
陈才训 时世平
摘要:李昌祺的《剪灯余话》之所以被其庶吉士同僚赞为“薇垣高议”,与其所接受的庶吉士教育密切相关。在三年的庶吉士学习期间,李昌祺主要通过对载道古文的刻苦学习来培养自己的道统文学观。同时,秉持道统文学观的庶吉士馆师们的言传身教,也对李昌祺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李昌祺的道统文学观赋予《剪灯余话》以明显的风教意识,为践行其文道观,李昌祺或通过神道设教的方式来构思情节,或有意识地运用含蓄深隐的“春秋笔法”来叙事写人。
关键词:李昌祺;庶吉士教育;剪灯余话;风教意识
中图分类号:I207.419文献标识码:A
李昌祺是明初著名文言小说作家之一,他的《剪灯余话》之所以被其庶吉士同僚赞为“薇垣高议” [1] (P119),是因为李昌祺曾在永乐二年被拣选为庶吉士而进入翰林院读书,“薇垣”指的就是翰林院。如此看来,李昌祺所接受的庶吉士教育确对其小说创作产生了一定影响。而“高议”之谓,则是对这部小说集之风教意识的嘉许。据孙承泽《山书》卷十七《考选庶常》记载,有明一代,只有“德器凝重、文学优长” [2] (P470)之进士才能入选翰林院庶吉士。李昌祺在《泰山御史传》中写阴司“尤重词职,向修文馆缺官,遍处搜访,不得其人。亦有荐三数公者,虽甚文采,而在世之时,不修士行,或盗名欺世,或昧己瞒人,狗媚狐趋,皆有疵之可议”,这正是对明代庶吉士选取标准的真实反映。庶吉士须富于文才,这自不待言;而“德器凝重”则体现为文学创作中的道统文学观。明代,翰林院庶吉士主要通过对载道古文的刻苦学习来培养自己的道统文学观,身为庶吉士的李昌祺自然也不例外。同时,秉持道统文学观的庶吉士馆师们的言传身教,也对李昌祺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于是,《剪灯余话》作为庶吉士作家李昌祺的文学作品,便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浓郁的风教色彩。
载道的古文是李昌祺庶吉士教育期间的主要学习内容。作为翰林院庶吉士馆师的杨士奇在《送李昌祺》一诗中云:“盛年读书擢科第,共睹词华艳云绮。翰林高步逐英贤,东阁潜心效文史。” [3] (第1239册)这非常准确地说明李昌祺在庶吉士学习期间对载道古文即“文史”的用力之深。终明之世,载道古文始终得到庶吉士教育的高度重视,明徐阶《示新庶吉士条约》宣称“诸(庶吉)士宜讲习四书、六经,以明义理;专观史传,评骘古今,以识时务。而读《文章正宗》”,“以法其体制,并听馆师日逐授书稽考,庶所学为有用” [4] (P508)。明管志道又在奏疏中提到有明一代庶吉士学习主要以“《文章正宗》为日课” [4] (P508),明艾南英《上提学陈公祖书》也提到当朝“择二三十人以为庶常,课之以《文章正宗》” [5] (第1405册)。张廷玉等《词林典故》卷三“明学士掌教习庶吉士”记之更详:“凡庶吉士以学士二员教习。至正统戊辰乃为定制。先是,庶吉士俱于东阁进学,至是令于本院外公署教习。其教庶吉士,文用《文章正宗》。”从王锡爵所编辑《皇明国朝馆课经世宏辞》中列举的庶吉士馆课目录看,李昌祺在翰林院确实接受了严格的古文训练。清初,庶吉士教育制度一仿明制,从清初庶吉士教习情况也可以反观或还原明代庶吉士的培养概况。据国家第一历史档案馆顺治时所定《庶吉士进学规条》有如下规定:除五经外,“外加古文、唐诗,悉听馆师掣签背诵,次则博观史传”;“翰林以文章为职,古文、诗赋俱当举法前代大家” [6] (P105)。要之,载道的经史古文是李昌祺等明初庶吉士学习的主要内容。
明初对庶吉士的古文学习督责甚严,这无疑会进一步强化庶吉士们的道统文学观。平时翰林院“设会簿、稽勤惰,唯以严声厉色督责之” [7] (P40)。内阁还按月对庶吉士进行考试,其中古文是考察重点之一。《殿阁词林记》卷一O“公署”说明代庶吉士“在公署读书者,大都从事词章。内阁按月考试,则诗、文各一篇,第其高下,俱揭帖开列名氏,发本院以为去留地” [8] (P168)。黄佐《翰林记》卷四“公署教习”也指出明代庶吉士“以诗文记诵为学,……在公署读书,大都从事词章。内阁所谓按月考试,则诗文各一篇,第其高下,……以为去留之地”。李昌祺作为庶吉士在翰林院读书期间,成祖曾亲自过问庶吉士学业,“上时步至阁中,亲阅诸学士暨庶吉士应制诗文,诘问评定以为乐” [7] (P205),并对他们寄予厚望:“为文必并驱班、马、韩、欧之间。如此立志,日进不已,未有不成者。古之文学之士,岂皆天成,亦积功所至也。汝等勉之。朕不任尔以事,文渊阁,古今载集所萃,尔等各食其禄,日就阁中恣尔玩索,务实得于己;庶国家将来皆得尔用,不可自怠,以辜朕期待之意。” [7] (P38)为《剪灯余话》作序的曾棨和罗汝敬曾与李昌祺一起入选庶吉士,从他们庶吉士学习期间的遭遇也可看出李昌祺作为庶吉士所接受的严格古文训练。《国史唯疑》卷一载太宗“课督庶吉士甚严,尝亲为试诵。一日,试曾棨等背《捕蛇者说》,莫全记者。怒发戍边,旋贷之,令拽大木。棨等以书述执政,极陈劳苦状。为言,得释” [9] (P39)。据《明英宗实录》卷六0:“正统四年冬十月己亥”条《罗汝敬传》载:“汝敬,江西人。永乐甲申进士,选为翰林院庶吉士。时太宗注意作养,忽召汝敬背诵古文,不能称旨,遂谪戍江西,即日遣出。越数日召回,释之。汝敬自是奋力进学,寻擢为修撰。” [10]王直和李昌祺同为永乐二年进士,也曾入翰林院为庶吉士,并曾两度出任庶吉士馆师,他在文集中多次提到:“太宗皇帝锐意文学之士,诏择进士读书禁中,学古为文辞,期至于古人而后已。”“太宗皇帝锐意文艺,诏学文者必如韩、柳。” [11] (第1241册)在严格考核下,庶吉士们不得不“进学励行,工于文章,以为他日之用” [12]。既然庶吉士学习古文的目的是“庶国家将来皆得尔用”,那么对“明道”古文浸润既深的李昌祺与其庶吉士同僚秉承传统的文道观则是不言而喻的事情。
李昌祺对古文选本《文章正宗》的学习与接受也进一步强化了其道统文学观。如前所述,《文章正宗》乃是李昌祺庶吉士学习期间的古文教材,为南宋理学名家真德秀所编。叶盛《水东日记》“《文章正宗》叙论”条载录真德秀《文章正宗纲目》之言云:
夫士之于学,所以穷理而致用也。文虽学之一事,要亦不外乎此。故今所辑,以明义理、切实用为主,其体本乎古,其指近乎经者,然后取焉;否则词虽工,亦不录。其目凡四,曰辞命,曰议论,曰叙事,曰诗赋。……学者之议论,一以圣贤为准的,则反正之评,诡道之变,不得而惑,其文辞之法度,又必本之此编,则华实相符,彬彬乎可观矣。叙事,按叙事起于古史官,……独取《左氏》、《史》、《汉》叙事之尤可喜者,与后世记序传志之典则简严者,以为作文之式,若夫有志于史笔者,自当深求《春秋》大义,而参之以迁、固诸书,非此所能该也 [13] (P272)。
《文章正宗》所选古文皆以“圣贤法度”为“作文之式”,宣扬的是“明义理、切世用”的“重道”文学观,作为理学家的真德秀把文章分为“鸣道之文”和“文人之文”,认为“鸣道之文”才是正宗,其《文章正宗纲目》即阐明“发挥义理,有补世用”的编纂目的。显然其选文目的在于树立文统和道统正宗,以示后学。对于这部古文选本,明官方非常重视:“仁宗专意文事,因览《文章正宗》,一日谕士奇曰:‘真德秀学识甚正,选辑此书,有益学者。对曰:‘德秀是道学之儒,所以志识端正。” [7] (P148)又孙承泽《春明梦余录》卷三二“翰林院”载明徐阶《示新庶吉士条约》云:“文章贵于经世。若不能经世,纵有奇作,已不足称。”这是贯穿于明代庶吉士日常教学的指导思想。《文章正宗》的选文标准与《示新庶吉士条约》所规定的文学观念是一致的,这正是有明一代《文章正宗》被选为庶吉士教材的主要原因。作为庶吉士,李昌祺接受的正是《文章正宗》所宣扬的道统文学观。
李昌祺道统文学观的形成还与其庶吉士馆师及其庶吉士同僚的影响有关。“庶吉士读书翰林院,以一学士教习之”,这些掌管“文翰之事”的“学士”就是庶吉士们的馆师。宣德以前,对庶吉士的教习多以“翰、詹官高资深者课之” [14] (P1786),馆师往往对庶吉士“常提督教训,所作文字亦为开发改窜” [15]。永乐间杨荣、杨士奇等都曾出任庶吉士馆师,三年的庶吉士学习,使李昌祺与这些馆师结下深厚情谊。杨荣曾应李昌祺之请而为其父李揆作《故盘洲李处士墓志铭》。李昌祺与杨士奇的文字之交更令人瞩目,《东里续集》卷四十七《与李昌祺书》载杨士奇曾请李昌祺为其文集作序,书云:“儿曹近日收集鄙文数篇,区区妄意,欲干阁下一序,冠于卷首,以示后之子孙。计四十年斯文交契之深,必所不靳,诚得数语增重于瑞,尤深感后。胥晤未期,千万若时加爱。”同书中又云:“小儿来,承不鄙弃,赐之高文,重以善诲,感刻感刻!”从字里行间可见二人交契不浅。又《东里续集》卷五十九录杨士奇《寄李昌祺》一诗,有“故人久别李方伯,不尽交情忆洛中”之语 [14] (第1238册),也显示了二人不同寻常的交谊,当然维系二人文字之交的纽带主要是他们在翰林院建立的师生关系。杨荣曾就庶吉士的读书学习有过这样的观点:“三代而下,莫盛于汉唐宋,帝王之治,虽曰有间,至于儒者若汉之贾议、董仲舒、司马迁、扬雄、班固,唐之韩愈、柳宗元、李翱、皇甫湜,宋之欧阳修、二苏、王安石、曾子固诸贤,皆以其文章羽翼六经,鸣于当时,垂诸后世。” [16] (第1240册)作为庶吉士,李昌祺自然会受到其馆师杨荣、杨士奇等人之道统文学观的影响。再者,李昌祺所交往者多是与他同入翰林院为庶吉士的曾棨、王英、刘敬、罗汝敬、李时勉、周述、周孟简等人,他们也多是以庶吉士馆师杨荣、杨士奇等为代表的“台阁体”文人集团成员。刘敬、曾棨、王英、罗汝敬都曾为《剪灯余话》作序,曾棨、李时勉、周述、周孟简、王英、罗汝敬等人还为《至正妓人行》作跋,他们的评论都显示了与“台阁体”一致的道统文学观,作为其中的一员,李昌祺所秉持的文学观念与这些人并无二致。而且,永乐、宣德间江西泰和地区古文之学尤盛,萧镃《尚约文抄》云“泰和古学自文贞倡,而王文瑞公、陈学士实和之。公随后出,而能师事杨、王二公,与陈公同事馆阁,鸣埙篪应,不独泰和之盛,亦天下之盛也。”钱谦益亦云:“国初馆阁,莫盛于江右,故有‘翰林多吉水,朝士半江西之说。” [17] (P172)这其中就包括李昌祺和上述那些与他同为翰林院庶吉士的江西同乡,应该说翰林院这一环境对李昌祺道统文学观的塑成具有不可低估的作用。
在道统文学观指导下,李昌祺的《剪灯新话》流露出明显的风教意识。李昌祺虽自称其《剪灯余话》乃仿效瞿佑《剪灯新话》而来,但他却流露出“惜其措词美而风教少观”的遗憾,于是他便有意识地“搜寻古今神异之事,人伦节义之实”而写成《剪灯余话》,以便达到“其善可法,恶可戒,表节义,励风俗,敦尚人伦之事多有之,未必无补于世”的创作目的 [18] (P121)。刘敬在为《剪灯余话》作序时说李昌祺“兼是三者(才、学、识)之长,而本之以圣贤之学”,显然指的是李昌祺将古文载道传统融入了小说创作之中,以寄托其“圣贤之学”,展示其庶吉士学习期间所接受的“文统”和“道统”。对于小说中的人物形象,王英《剪灯余话序》云:“若饼师妇之贞,谭氏妇之节,何思明之廉介,吉复卿之交谊,贾、祖两女之雅操,真、文二生之俊杰识时,举有关于风化,而足为世劝者。”罗汝敬《剪灯余话序》亦云:“若唐诸王之骄淫,谭妇之死节,赵鸾、琼奴之守义,使人读之,有所劝惩。”其实这些庶吉士的评论与李昌祺的小说一样,又何尝不是“薇垣高议”呢?即李昌祺“搜寻神异稀奇事,敦尚人伦节义风” [18] (P121)的创作目的,乃是庶吉士们道统文学观的集中体现。道统文学观使李昌祺有意识地“垂宪立范”、“维持世道” [1] (118),《长安夜行录》中期仁“以文学升至翰苑”,这正是李昌祺本人庶吉士学习经历的真实写照,期仁所谓的“若尔守义,实为可嘉,正须直笔,以励风俗”,“以补史氏之缺”,也是李昌祺道统文道观的自我流露。为维持正统道德规范,李昌祺多次通过神道设教的方式来构思情节,如《何思明游酆都录》中何思明著《警论》“匡正人心,扶持世教”,作者让他亲见酆都“勘治不义之狱”、“勘治不睦之狱”、“惩戒赃滥之狱”的种种严酷惩罚,即属意于劝惩。在《泰山御史传》中“大抵阴道尚严,用人不苟,惟是泰山一府,所统七十二司,三十六狱,台、省、部、院、监、局、署、曹,与夫庙、社、坛、埤、鬼、神,大而冢宰,则用忠臣、烈士、孝子、顺孙,其次则善人、循吏、其至小者,虽社公、土地,必择忠厚有阴德之民为之”,这也是作者道统文学观的展示。更能说明问题的是,瞿佑《金凤钗记》和李昌祺《凤尾草记》都写到少女之魂与意中人相会,《金凤钗记》中的兴娘自荐枕席,大胆而主动,当崔生拒绝时她便以“诉之于父”来逼迫催生就范;而《凤尾草记》中男女主人公则恪守礼教,没有任何亲昵举动。《余话》中男女即使有风流之举,也以有过“父母之命”为前提,如《连理树记》中粹奴与蓬莱,《贾云华还魂记》中的魏鹏与贾云华都是如此。《鸾鸾传》也许更能表现作者的道统文学观,其目的不在于写男女之情,如何在离乱中坚守贞节和忠义才是作者叙述的重点,这从作者最后以“君子曰”形式所发表的议论即可看出;而且作者还特意把鸾鸾的前夫缪某写成天阉而不能行夫妻之事,这样鸾鸾虽然与之结婚,但并未失节而仍是处女。他如《秋千会记》中所宣扬的“结亲即结义”,《琼奴传》对“贤义妇”琼奴的表彰,《两川都辖院志》对廉、恕的推崇,都可以看出李昌祺的道统文学观。
为更好地实现其小说的风教目的,庶吉士教育还使李昌祺以熟稔的古文笔法从事小说创作,这尤其表现在他对显示其“史才”的“春秋笔法”的成功运用上。无论是杨士奇《送李昌祺》诗所谓的“东阁潜心效文史”,还是庶吉士学习时的日课“讲习四书五经”、“观史传”,乃至庶吉士教材《文章正宗》所强调的“有志于史笔者,自当深求《春秋》大义”,都使李昌祺浸染“史笔”既深,并将之用于小说创作。《幔亭遇仙记》中作者借诸仙之口阐发《春秋》意旨,对历代《春秋》研究得失予以探讨,小说中“尊王贱伯心何劳,词严义正明秋毫。奸兮已受斧钺戮,善也还蒙华衮褒”的诗句,则显示出作者对“春秋笔法”的熟稔。永乐、建文叔侄争夺皇位,许多原属建文帝的旧臣背信弃义,改事新朝,如周是修“初与(杨)士奇、(解)缙、(胡)靖及金幼孜、黄淮、胡俨相约同死,临难,惟是修竟行其志云” [14] (P4050)。对此,包括李昌祺在内的许多人记忆犹新,正直廉介的李昌祺对这些新朝权贵的“变节”行为深为不满,碍于种种因素又不能明言褒贬,他只能以含蓄隐晦的“春秋笔法”出之。祝允明《野记》云:“李布政昌祺,为人正直,不同于时,才学亦赡雅少双。其作《剪灯余话》,虽寓言小说之靡,其间多讥失节,有为作也。同时诸老,多面交而心恶之,李不屑意也。” [19](卷一)张萱《疑耀》亦云:“李布政昌祺,……尝作《剪灯余话》,词虽近亵而意皆有所指,故一时缙绅多有心非之者。其作《弹琴记》由‘江南旧事休重省,桃叶桃根尽可伤之句,亦皆寓言。” [20] (P89)如《鸾鸾传》对鸾鸾的贞节观予以特别赞赏,其“君子曰”云:“节义,人之大闲也,士君子讲之熟矣,一旦临利害,遇患难,鲜能允蹈之者。鸾幽女妇,乃能乱离中全节不污,卒之夫死于忠,妻死于义。惟其读书达礼,而赋质之良,天理民彝,有不可泯。士之抱琵琶过别船者,闻鸾之风,其真可愧哉!”。联系上述史实,这段话可谓含沙射影,匣剑帏灯。他如《秋夕访琵琶亭记》也对背叛旧主而改事新主的失节之人予以含蓄讽刺。明初,诸藩王多行不轨,如晋王朱济熿“进毒弑嫡母谢氏,逼蒸恭王侍儿吉祥”(《明史》卷一百十六);齐王朱榑“行凶暴,多行不法”(《明史》卷一百十六);代王朱桂“纵戮取财,国人甚苦”(《明史》卷一百十七);谷王朱橞“夺民田,侵公税,杀无罪人”(《明史》卷一百十八)。李昌祺《长安夜行录》则借对唐朝宁王、岐王、申王、薛王等诸藩王“穷极奢淫,灭弃礼法”的种种不端行径的叙写,来影射明初诸王的骄奢淫逸。据《皇明典故纪闻》载,洪武六年(1373),“太祖命群臣采汉唐以来藩王善恶可为劝戒者,曰《昭鉴录》,以赐藩王,因为秦王傅文原吉等曰:‘朕于诸子,尝切谕之:一,举动戒其轻;一,言笑斥其妄;一,饮食教之节;一,服用教之简。恐其不知民之饥寒夜,尝使之少忍饥寒;恐其不知民之勤苦,尝使之少服劳事。但人情易至于纵恣,故令卿等编辑此书,必时时进说,使知所警戒” [21] (P47)。《昭鉴录》作为御制教化书在明初非常著名,并曾一度为国子监教化读物,作为馆阁文臣李昌祺有机会见到这部书;况且他生于洪武九年(1376),作为与太祖、成祖时诸藩王同时代的大臣,对他们的种种不法之举他不可能没有耳闻,所以他便以“春秋笔法”来隐晦地予以揭露。至于《青城舞剑录》借汉高祖诛杀韩信等功臣的历史事实对明太祖同样行径的影射;《泰山御史传》对“士不遇”情结的曲折抒发;《何思明游酆都录》对吏治腐败的曲笔讽刺等,无一不是李昌祺对“春秋笔法”的成功运用。再者,明代“庶吉士始进之时,已群目为储相” [14] (P1702),可李昌祺庶吉士学习期满后的遭遇与他所期望的相去甚远;加之当时他“两涉忧患”,“奔走尘氛,心志落荒” [22] (P121),借助于“微而显,志而晦,婉而成章,尽而不汙,惩恶而劝善” [23] (P870)的隐晦深曲的“春秋笔法”,来抒发其抑郁不平之气,自在情理之中。无怪乎刘敬说《余话》乃“特以泄其暂尔之愤懑”,“于以美善,于以刺恶;或凛若斧钺,或褒若华衮” [24] (P119)。正是尚简用晦的“春秋笔法”给人们提供了巨大的审美空间,才使《剪灯余话》能令人“玩文寻义,益究益深” [18] (P121)。
其实,李昌祺已把自己庶吉士学习期间的生活投射到了他的小说人物身上。如《洞天花烛记》中的主人公“文信美”,他以文章之美而擅名于时,显然这个人物形象蕴含着李昌祺本人浓郁的自况意味。再如《泰山御史传》中宋圭“勤于学”,“经明行修”;《武平灵怪录》中齐仲和“粗有学问,颇能文章”;《贾云华还魂记》中魏生“通五经”,“能属文”;《何思明游酆都录》中何思明“通五经”,对《春秋》、《诗经》等儒家经典非常熟稔,这些描写大多带有李昌祺庶吉士学习期间生活的影子,而这些人物也无一不秉持道统文学观,在某种程度上这也是李昌祺文道观的自我体认。
“文风化雨沾濡深” [25] (第1242册),三年的庶吉士学习经历使李昌祺对道统文学观沾溉颇深,于是其《剪灯余话》便表现出明显的风教倾向。由此而论,《剪灯余话》确不负李昌祺庶吉士好友们“薇垣高议”之赞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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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李汉举)
收稿日期:2010-03-15
作者简介:陈才训(1972-),男,河北沧州人,博士,黑龙江大学文学院教授,从事明清文学研究;时世平(1976-),男,山东德州人,博士,天津社会科学杂志社副研究员。
基金项目:本文为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11CZW042)、黑龙江大学杰出青年科学基金项目(JC2011W1)的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