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陆判》看蒲松龄的世俗理想
2012-04-29邢培顺
摘要:《聊斋志异》是蒲松龄创作的“孤愤”之书,其中寄寓了作者比较崇高的政治理想和道德观念,但由于他是一个僻处乡间、在科举道路上挣扎大半生、为了生计不得不四处奔波的穷秀才,所以其中又不可避免地反映了他的一些庸俗思想和观念,其中的《陆判》就比较典型地反映了他的世俗理想。
关键词:蒲松龄;陆判;世俗理想
中图分类号:I207.419 文献标识码:A
《聊斋志异》虽然是蒲松龄曲折地反映社会现实,隐微地表达社会政治理想的“孤愤”之作,但他毕竟是一个长期生活于乡间,在科举道路上挣扎大半生的穷秀才,他曾为了生计,长期为人做塾师,靠舌耕挣得升斗,补贴家用。因此《聊斋志异》的创作,在很大程度上也是他清苦、寂寞的书斋生活的一种补偿和慰藉。所以,蒲松龄的《聊斋志异》,一方面反映了他对当时社会的观察和思考,以及他的政治理想和人生志趣,同时也反映了他的许多世俗观念甚至庸俗思想和愿望,如其中的《陆判》就比较典型地反映了他的世俗理想。
一、科举功名
封建时代的读书人把经由科举求取功名作为人生的正途,一部《聊斋志异》反应得最多、最深刻的也就是科举问题。蒲松龄天资聪颖,攻读勤苦,十九岁就以县、府、道三个第一考取秀才,按常理,以后的科举之路应该比较顺利,他自己也充满自信,但在现实生活中,一个人在科举道路上能否成功,取决于许多因素,有些是个人难以预料和应对的偶然因素,所以蒲松龄尽管聪明过人,学识渊博,文章写得好,但最终没能成功。《陆判》中的朱生,性情豪放真率,坦诚笃实,做事光明磊落,因为他天性迟钝,尽管攻读刻苦,仍“未知名”,幸而结识了十王殿鬼判官陆判,为他换了慧心,他才“文思大进,过眼不忘”,制艺水平骤然提高,“未几,科试冠军,秋闱果中经元”。前景似乎十分看好,但是,一个人能否成功,除了人的主观努力以外,还有冥冥中上天的意志,这一点陆判在他考试前就已经指出:“但君福薄,不能大显贵,乡科而已。”后来朱生“三入礼闱,皆以场规被放”。朱生的科考经历,与蒲松龄多有相似,蒲松龄也是初战告捷,此后却屡试不中,甚而有次是因为考场违规被黜。最令他刻骨铭心的是康熙二十六年的那一次考试,他因一时兴发,文章越幅,结果被黜出场。他懊恼、沮丧,近乎丧魂失魄。他在赠给他的好友毕盛钜的《大圣乐》(闱中越幅被黜,蒙毕八兄关情慰藉,感而有作)一词中叙写了他当时的心情:
得意疾书,回头大错,此况何如!绝千瓢冷汗沾衣,一缕魂飞出舍,痛痒全无。痴坐经时总是梦,念当局从来不讳输。所堪恨者:莺花渐去,灯火仍辜。
嗒然垂首归去,何以见江东父老乎?问前身何孽,人已彻骨,天尚含糊。闷里倾罇,愁中对月,欲击碎王家玉唾壶。无聊处,感关情良友,为我欷歔。[1] (P736)
蒲松龄屡试不售,他幻想着能借助各种方法,包括超自然的力量,来实现自己的愿望,《陆判》可以说就是他的这种心态的一种表现,但后人往往不能领会作者的用意。如冯镇峦在“勿惧,我为君易慧心耳”句后评曰:“慧心易得,所难得者赤心耳,安得髯宗师取天下无义男子黑心,一一更换之。” [2] (P141)迂腐之论,全无关题旨。但明伦在“适在冥间,于千万心中,拣得佳者一枚”句下评曰:“只慧心耳,乃千万中拣得其一;更不知忠孝节义之心,可于恒河沙数,三千、大千世界,百、千、万、亿乃至算数、譬喻所不能及中拣得几许。” [2] (P141)也远未能领会作者之意。又但明伦在“但君福薄,不能大显贵,乡、科而已”句后评曰:“可见心无定而福有定,心可易而福不可易。今之不自揣其心而妄希厚福者,想肉块上别有一毛窍。” [2] (P141)全不体作者之隐痛。
二、艳妻
才子配佳人,一直是过去读书人的浪漫理想。《聊斋志异》中的许多聪慧、美丽的女性,都是蒲松龄欣赏、倾慕的对象,也是他在孤独寂寞中用以自我抚慰的幻想人物。袁世硕先生在说到《聊斋志异》中《绿衣女》、《连琐》、《香玉》等一类作品时,精辟地指出:“有理由认为这正是他长期处在孤独落寞中的精神补偿。他长期在缙绅人家坐馆,受雇于人,一年中只在年节假日返家小住几日,他曾在题为《家居》的诗里感慨说:‘久以鹤梅当妻子,且将家舍作邮亭。独自生活的寂寞,不免假想自遣自慰,如他在独居毕氏宅第外花园时曾有诗云:‘石丈犹堪文字友,薇花定结欢喜缘。(《逃暑石隐园》)《绿衣女》、《香玉》等篇,不过是将这等自遣寂寞的诗意转化为幻想故事。” [3] (P322)《陆判》中的朱生,觉得自己夫人的身段还不错,只是面庞长得不太如人意,于是央求陆判给换一个头面。陆判将被人逼奸不成而杀害的吴侍御之女的头换给朱生之妻,于是朱生之妻在睡梦中变成了标准的美人:“长眉掩鬓,笑靥承颧,画中人也。”朱生也因此而攀上了一个有钱有势的岳家,真是一举两得。但明伦在“适得一美人首,敬报君命”句后评曰:“有心肠佳而面目恶者,有面目佳而心肠恶者。换面目易,换心肠难。乃夫既已伐胃湔肠,夫人自然改头换面。” [2] (P142)似乎无关题旨。
三、孝子贤孙
朱生自己虽然命运不济,没能博得一第,但他的儿孙为他弥补了这个缺憾。朱生死时,儿子只有五岁,他的鬼魂亲自教导儿子,“子亦惠,九岁能文,十五入邑庠,竟不知无父也”。后来朱生被天帝任命为太华卿,在分别的时候,嘱咐儿子:“好为人,勿堕父业。十年后一相见耳。”后来他的儿子朱玮二十五岁中进士,官行人,在奉命祭祀西岳的路上遇到了朱生,朱生不问其他,只对儿子说:“官声好,我目瞑矣。”十分典型地反映了封建时代士人对子孙的心态和愿望。然后:
朱促舆行,火驰不顾。去数步,回望,解佩刀遣人持赠。遥语曰:“佩之当贵。”玮欲追从,见舆马人从,飘忽若风,瞬息不见。痛恨良久。抽刀视之,制极精工,镌字一行,曰:“胆欲大而心欲小,智欲圆而行欲方。” [2] (P145-146)
对后两句,冯镇峦评曰:“十四字一字一珠,齐家治国,不外乎是。”但明伦评曰:“胆欲大而心欲小,智欲圆而行欲方,功力全在四‘欲字,精神全在‘两而字,心术、人品、学问、经济,皆包括在内。” [2] (P146)这两句话包含了封建时代父辈们对子孙多少担忧和期望,相信这也是蒲松龄要对子孙们嘱咐的话。可笑的是朱生自己没有做到这一点,蒲松龄自己也没做到这一点。据时人回忆,蒲松龄的个性是“性诙谐而刚直,不少假借”。
后来朱生之子朱玮官至司马,生有五子:曰沉、曰潜、曰沕、曰浑、曰深。这些名字,包含了谦退不争、藏锋避害的用意。再后来,朱玮遵从父亲的梦示,将佩刀赠给朱浑。朱浑后来果然仕至总宪,政绩不凡。朱生虽然功名不显,但儿孙总算没有辜负他的期望,光大了朱氏门楣。相信这也是蒲松龄对儿孙的殷切期望。
四、长生不朽
朱生虽然五十多岁就死了,但他的鬼魂依然同生时一样照顾着家庭,特别是精心地抚养、教导儿子。直到儿子学有所成,他被天帝任命为太华卿,才同妻子诀别,他临别对妻子的一番话特别能揭示封建时代家长临终时的心态:“勿尔,儿已成立,家计尚可存活,岂有百岁不拆之鸾凤耶!”朱生在冥冥之中看着儿孙们的一行一动,并不时地给予提醒、指点,让他们学宦有成,光宗耀祖。中国封建时代的士人多能理性地看待生命,正如陆判所说:“且自达人观之,生死一耳,何必生之为乐,死之为悲。”但明伦评曰:“生原足乐,死诚可悲。自达人观之,生而有愧于生也者,生固无可乐,死亦不暇悲也。死而无憾于死也者,生固有可乐,死亦无可悲也。既有生,即有死;既知生,即知死;可以生,即可以死。又何必乐生,又何必悲死。” [2] (P144)最让封建时代士人放不下、扯不断的还是这现实的人伦关系,他们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内心最多的大概不是对死亡的恐惧,而是对家庭和子孙的牵挂,他们希望自己的灵魂能在冥冥之中保佑家人平安幸福,子孙学宦有成,光大门楣。蒲松龄自然也具有这种封建士人所共有的心理。
关于《陆判》的主旨,前人多把它当做一般传奇故事看待,实际上蒲松龄写这篇小说的意指,从他的“异史氏曰”就可以推断出来,其中说:“断鹤续凫,矫作者妄;移花接木,创始者奇。而况加凿削于肝肠,施刀锥于颈项者哉?陆公者,可谓媸皮裹妍骨矣。明季至今,为岁不远,陵阳陆公犹存乎?尚有灵焉否也?为之执鞭,所欣慕焉。” [2] (P146)他艳羡朱生的遭际,盼望自己也能遇上陆判那样的灵鬼,以改变自己的命运。一言以蔽之,这篇小说比较全面地反映了蒲松龄的人生愿望和潜在意识。
参考文献:
[1]蒲松龄.蒲松龄集[M].路大荒整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2]蒲松龄.聊斋志异(会校会注会评本)[M].张友鹤辑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
社,1986.
[3]袁行霈.中国文学史(第四册)[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
(责任编辑李汉举)
收稿日期:2011-12-15
作者简介:邢培顺(1964-),男,山东潍坊人,文学博士,滨州学院中文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