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非《春尽江南》评介
2012-04-29王海燕邓安庆
王海燕 邓安庆
《春尽江南》是著名作家、清华大学中文系教授格非的长篇小说,2011年8月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这部小说是格非呕心沥血十余年,深入思考并描写一百年来中国社会、历史、知识分子等问题的系列作品的三部曲的收尾之作。前两部,《人面桃花》写的是民国初年的知识人对精神世界和社会理想的探索;《山河入梦》写的是五六十年代知识分子的梦想和社会实践;《春尽江南》则对准了当下中国的社会现实和精神现实。仅就标题而言,“人面桃花”直接源自唐人崔护的“人面桃花相映红”,以古典形式的戏剧感追问命运和时间的交织,简单的意象直抵复杂的意蕴。而“山河入梦”,按照阎晶明的理解,“这个词本身就是一种大历史纷纷粘着在个人梦想上面的一种失重比喻”,纷繁阔大的形象诗意盎然。到“春尽江南”,丰饶急转直下,空余荒凉,“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不由得让人想到董启章评论前两部作品是站在树上写的,拥有更开阔的眼光,而第三部是站在地上写的,树都被砍掉了没有遮挡,作家要挣扎着直面现实问题,不再有任何超现实和魔幻现实。格非在微博上就新作《春尽江南》与网友互动时,有人问:多年下来,你在创作上有何变化?格非回答说:“最大的变化和收获,我想就是可以正面地切入现实。现实是最难把握的……《春尽江南》是直接描述现实。多年来,我一直在为此做准备。”
这部小说主体故事发生的时间跨度只有一年,而叙述所覆盖的时间幅度则长达二十年。可以说,20世纪与21世纪之交的二十多年的中国人精神世界和社会生活的内在变迁,我们时代近20多年来的精神史、情感和灵魂,在这部小说里得到极其深刻的呈现和审视。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小有名气的校园诗人谭端午惹了点事,躲在一座寺庙中。山林的阒寂,风物的优美,让他度过了“一生中最愉快的三个月”,也让他有了一种“置身于风暴的中心,同时又处于风暴之外”的体悟。其间,他遇到了少女李秀蓉,但不觉得自己真的很喜欢她。两人共度一宿后,谭端午拿了李秀蓉裤兜里的钱,没有告别,一走了之。这段历史在很大程度上,充当了男女主人公命运的转捩点,从此以后,把他们俩丢到一个精神废墟中去:初次相遇后一年半,回到鹤浦的谭端午与李秀蓉(已改名为庞家玉)再次相逢,很快就结了婚。婚后,谭端午成了地方志办公室里的一个普通科员,一个自我放逐的诗人,用小说中的话说:“在这个恶性竞争搞得每个人都灵魂出窍的时代里,端午当然有理由为自己置身于这个社会之外而感到自得。”可是,他又觉得“自己有点像《城堡》中的那个土地测量员”,也正因为这个工作环境,使他“感觉到一种死水微澜的浮靡之美它也在一定程度上哺育并滋养着他的诗歌意境”。面对价值失范、不能把握的现实,端午采取的是一种预先接受失败的生存姿态:“你只有先成为一个无用的人,才能最终成为你自己”。格非表露谭端午的个人心迹:“他好像从未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人的分类)。不过,如果一定要分,大抵也是两类。成功的人,失败的人。从感情上说,他没来由地喜欢一切失败的人,鄙视成功者。”无论在家庭、还是在单位、在社会交际圈子里,端午似乎成了“无用之人”方鸿渐的精神胞弟,但他毕竟还有能从内部汲取力量的史与诗。格非曾经在诸多场合谈及“失败”:“文学就是失败者的事业,失败是文学的前提。过去,我们会赋予失败者其他的价值,今天,失败者是彻底的失败,被看做是耻辱的标志。”格非说,“一个人勇于做一个失败者是很了不起的。这不是悲观,恰恰是勇气。”
妻子庞家玉则从崇拜诗人的少女蜕变成雷厉风行的律师,她清楚地看到,“这个世界的贫瘠,正是通过过剩表现出来的”,但她更清醒地认识到,不能“和整个时代作对”。于是她不仅顺应了这个时代,甚至因其律师的身份,不得不将道德和良知弃之一旁,知法犯法。然而,良知毕竟没有在心底死去,更要面对天真烂漫的儿子,和整日沉浸在诗之世界中的端午。死神的降临照亮了周遭的一切。那就是端午酷爱的布莱希特阐述的结论:“好人,按照布莱希特的说法,显然已无法在这个世界上存活。换句话说,这个世界彻底消除了产生"好人"的一切条件。”(郭春林)事实上,就连因为疾病和死亡而被动反省的庞家玉,最终也认同了谭端午的理论,“而在今天,牺牲者将注定要湮灭无闻”,“正因为今天的牺牲者没有任何价值,他们才会成为真正意义上的牺牲者”。
格非曾经表示人面桃花系列小说是要寻找桃花源,换言之,也就是寻找乌托邦,而在三部曲中一以贯之的乌托邦实验田,乃是长江中的小岛花家舍。毫无疑问,作为系列小说的核心意象,花家舍浓缩了一个世纪以来中国内在精神与外在现实的尖锐交锋,亦映照出以格非为代表的一代知识分子上下求索的精神轨迹。《人面桃花》中的花家舍是个土匪窝,然而劫富济贫的手段,目的却是为了“要花家舍人人衣食丰足,谦让有礼,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其源头显然可以追溯到传统语境中的桃花源,“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大体可以反映出国人疏离、反思强势西学的某种文化保守心态。《山河入梦》中的花家舍可以理解为社会主义公社,多少让人想起英国左翼作家乔治·奥威尔的名著《1984》,而小说中对集体主义经济制度尤其是分配方式上的憧憬,足以证明一个疯狂而壮阔的年代给整个民族留下的心理印痕。到《春尽江南》中的花家舍,已然成为商业年代的富贵温柔乡,美景美食美人,都可以明码标价,真正的消费至上。而小说中互文出现的另一处乌托邦——云南龙孜的项目——囊括了所有关于循环生态、诗意栖居、行为艺术等等的流行概念,却依然让绿珠感到烦心,怀疑被人利用了,拜金主义的理想国果然是最没有创意的。格非在接受《扬子晚报》记者采访时表示他现在已经不愿意谈论乌托邦,因为——“所有的老板都在谈乌托邦……很多人跟我说,挣了一大笔钱,要到云南建一个乌托邦,其实是为自己安排一个娱乐的私人会所,非常恐怖!”某种意义上,格非寻找乌托邦的所有努力恰恰被证明是反乌托邦的,而彻悟则体现在三部曲最后的长诗《睡莲》之中:“事物尚未命名,横暴尚未染指/化石般的寂静/开放在秘密的水塘/呼吸的重量/与这个世界相等,不多也不少”。
维特根斯坦曾经说过:想象一种语言就是想象一种生活方式,在《人面桃花》中,格非有意地引诗词曲赋、铭文方志入小说,除了追求汉语那份失落的诗意之外,也是为了接近那个时代的氛围,小说中那股沁人肺腑的悲凉与绝望正是经由这些诗词曲赋汩汩地进入读者的视野的。《春尽江南》的叙述语言,不少人认为过于直白甚至俚俗,而这恰恰是当下现实的折射。事实上,小说中各色人等既闻其声如见其人,高蹈与粗鄙杂处共生,“资本家在读马克思,黑社会老大感慨中国没有法律,吉士呢,恨不得天下的美女供我片刻赏乐,被酒色掏空的一个人,却在呼吁重建社会道德”,读来有种奇异的错位感。
这种错位感同样体现在文本的缠绕互文之中。小说中的关键情节屡屡被多视角、多维度地一再讲述,比如招隐寺的最后一夜,比如端午和家玉穷形尽相的那场恶架,令人隐约想起格非早年创作中评价非常高的叙述空缺、叙事迷宫。每次总要等到拼图的最后一环,量变引起质变,我们才赫然发现此前由种种表相引发的预判是何等错谬乖戾,生活暗流汹涌,注定落子难悔,小说的煽情力量大抵来源于此。
而更加耐人寻味的错位则内嵌于小说的整体情节结构之中。端午和绿珠第一次见面,对渔火的诗意寻找抵达的不过是个巨大的垃圾填埋场,然而端午在日记中写下的却是“美好的事物扑面而来”,“最使人神往的,莫过于纯洁和宁静以及对生死的领悟”。在《山河入梦》中,直到姚佩佩成为杀人犯走上逃亡之路,赋闲的谭功达才忽然意识到自己真正爱的人是她,爱情产生之时恰恰是其结束之时。在《春尽江南》中,同样的错位也发生在端午和家玉身上,当端午二十年来“第一次感觉到婚姻生活的平静与甜美”,家玉已经决定满足他一直以来离婚的愿望;而端午赶赴机场的途中,家玉正踮起脚,用一条丝巾结束自己悲剧性的一生……所以说格非对时代通俗化、故事化的“逢迎”本质上依然是寓言性质的,以一种超然的态度舒缓自然地面对社会,表达了对当下中国的悲哀和悲悯。
王海燕,文学评论家,襄樊学院副教授;邓安庆,编辑,作家,现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