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说说不尽的鲁迅
2012-04-29钱理群
钱理群,著名文学教育家,本刊顾问。1939年3月诞生于重庆,祖籍杭州。1960年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系,在贵州任中专语文教员18年。1981年获北京大学中国现代文学专业硕士学位,留校任教,为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代文学和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精神史,近年关注中小学教育问题。
我对鲁迅最近没有新的研究,也就没有新的意见,现把我多次讲过的一些想法综合起来,讲四点看法。
一.对鲁迅的意义和价值,要有新的认识和思考
最近,围绕着中学教材里的鲁迅作品问题,有过一个讨论。记者来采访我,我总是要强调一点,中学教材里鲁迅作品要选多少,选什么,都不是问题的实质,需要解决的最根本的问题是,如何认识鲁迅的意义和价值,以及他在基础教育、语文教育里的地位和作用。我讲了两点。
首先,在评价鲁迅时,我们应该有一个大视野。全世界每一个民族都有一些原创性的、能够成为这个民族的思想源泉的大学者、大文学家。他们的思想、文学构成了民族文化的核心,是民族文化教养的最重要的内容,全民族的人都能够到这些凝结了民族精神的大家那里,不断吸取精神的养料。这样具备原创性、源泉性的大家,每个民族都不多,却是家喻户晓,渗透到每一个人的心灵深处。比如说,英国的莎士比亚、德国的歌德、俄国的托尔斯泰等等。而鲁迅对于中华民族正是这样的源泉性作家、思想家,他是和孔子、庄子、屈原、曹雪芹等并肩的。而这些原创性、源泉性作家的作品是应该成为民族基础教育的基本教材的。我因此曾设想与建议,在高中要开设《论语与庄子选读》《唐诗选读》《红楼梦选读》与《鲁迅作品选读》四门课,作为选修课的核心。
其次,许多人在讲到鲁迅的重要性时,往往强调他的思想影响,这当然是对的;但如果忽略了鲁迅同时是真正的语言大师、中国现代汉语的语言大师,也会形成遮蔽。我曾经说过,鲁迅的语言,以现代白话文为主,又有机融入了中国古语、外来语与方言的成分,就把中国汉语的表意和抒情的功能发挥到了极致,同时又以极具个性化的不拘成规的创造,为提高现代汉语的表现力开创了许多新的可能性。因此,读鲁迅作品不仅能得到精神的启迪与震撼,还能得到语言的熏陶和美的享受。鲁迅作品同样应该成为中小学生学习现代汉语文学语言的基本教材。我告诉学生,读鲁迅作品开始会有些困难,但读多、读久以后,你会自己去发现、感悟,你会流连忘返于鲁迅建构的汉语精神家园之中,这本身就是人生之一大乐事。
二.对鲁迅与孔子、胡适的关系,要有正确的认识
所以提出这个问题,是因为在有的人看来,当下的中国,是一个需要孔夫子与胡适的时代,他们因此而排斥鲁迅。尽管我对这一判断颇有些疑惑,但这里不作讨论。我要说的是鲁迅与孔子、胡适的关系。在我看来,他们代表了知识分子的不同选择。鲁迅说过,一辆车子要倒了,有的人急着要去扶;我则不推也不扶,而是看着它倒掉。大体说,孔子和胡适,都是急着要去扶的,鲁迅因此说“现代孔夫子”是被权势者捧起来的,他对胡适和国民党政府的合作态度也持尖锐的批判态度。这都说明,鲁迅和孔子、胡适之间,确实存在原则的分歧,这是不必回避的。用今天流行的话说,孔子和胡适属于体制内的独立知识分子,而鲁迅则是体制外的批判知识分子。三者具体的选择不同,因此存有分歧;但思想与人格的独立性,又决定他们之间又有更为根本的一致。孔子和儒家的“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的精神在鲁迅这里得到继承和发展,胡适至死也视鲁迅为“自己人”,因为他们共同坚守了“五四”科学与民主精神,都在坚守白话文的阵地。作为后人,我们不能无视这些基本事实,既不能否认,也不能夸大他们之间的分歧,尤其不能用二元对立,以至阶级斗争的思维,将他们置于“一个吃掉一个”的“你死我活”的境地。遗憾的是现在就有许多知识分子这样看待和处理他们之间的关系,即所谓“有鲁无孔,有孔无鲁”或“有鲁无胡,有胡无鲁”。在这些人看来,现在,孔子、胡适大行其时,鲁迅就该运交华盖了。我曾经说过,我们这个民族,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孔子,又有了一个鲁迅,还有一个胡适,这都是民族血战前行的历史留下来的一点精华,我们却硬要将他们活生生地撕裂开来,抛弃一个,利用一个。恕我直言,这实在是愚蠢之至。郁达夫早就说过,一个民族,没有伟大的作家是可悲的,有了伟大作家,却不能认识,是更可悲的。
三.对鲁迅研究的潜力,鲁迅文学与思想开掘的可能性,要有新的认识和充分估计
正如英国人讲“说不尽的莎士比亚”,鲁迅也是说不尽的;我做了几十年的鲁迅研究,也总是感觉,鲁迅是常读常新的。我甚至觉得,鲁迅研究,现在才开始,或者说,我们又面临鲁迅研究的一个新的开始。
其实,“鲁迅的艺术世界”就是一个极待开拓的领域。我曾经作过一个《作为艺术家的鲁迅》的演讲,其中就谈到,人们只注意文学家、思想家的鲁迅,忽略艺术家的鲁迅,也会造成对鲁迅的相当重要、甚至是根本性方面的遮蔽。我在演讲里具体分析了鲁迅与美术、美术家的关系和鲁迅作品里的音乐性与镜头感,最后谈到,鲁迅与艺术家的相通,首先是“精神气质的相通:都有天马行空的自由天性,不受成规束缚的创造性,反抗既定秩序的异质性、异端性、天生的草根性”,其次是“艺术思维的相通:注重艺术自觉,自由出入于具象与抽象之间”,“而对鲁迅而言,他可能是在‘汉语的装饰性、音乐性这里,找到了他内在的文学家素质与艺术家素质的契合点的”。(《鲁迅九讲》)
但我也只能作这一次演讲,而无法就“艺术家鲁迅”这一命题做更深入的研究,因为我不懂艺术。其实,我的鲁迅研究进展到今天,就遇到了鲁迅的“博”与“通”和自身知识结构与精神境界的狭窄、浅薄的矛盾,而且几乎是无法克服的。我一开始说,近来很少有新研究,原因就在这里。我由此而达到一个认识:“或许已经到了打破学科界限,对鲁迅这样的大思想家、大文学家、大艺术家进行综合研究和把握的时候。我甚至有这样的预感:对鲁迅研究的突破,可能不是来自鲁迅研究内部,而是来自具有其他学科的学养,而又深知鲁迅的学者。实际上这些年学术界已经开始显露了这样的趋向”(《与鲁迅相遇》后记))。
四.对传播鲁迅文学与思想的潜力、可能性,也要有新的认识和充分估计
我有两个坚定信念。其一,在当下中国,只要具备一定的文化程度,而又喜欢思考问题的人,特别是年轻人,迟早是要和鲁迅相遇的。我曾经说过,当一个春风得意、对现状和对自己都非常满意的人,和鲁迅是无缘的,读不进去,读了也没感觉;但一旦人遇到了挫折,特别是到了绝境,对既定秩序,对自己感到不满,要寻求新的突破时,就是接近鲁迅的最佳时刻,因为鲁迅是中国社会、思想、文化结构中的异端,是另一种存在,他提供的是另一种思维、另一种可能性。其二,我坚信,鲁迅始终是现代中国的“现在进行时”的作家与思想家。鲁迅既紧贴他的时代,他的言说具有极强的现实针对性;但同时又超越于他的时代,对中国思想、文化,对人的存在,对人性都有深度的思考和开掘。因此,他的作品又具有超前性,直接连通我们的时代,我们今天重读,或重新发表他的文章,都会觉得,鲁迅就在面对当下中国发言。正是这两个基本点,决定了在当下中国持续地传播鲁迅思想与文学深厚的基础。我对此坚信不疑。不管贬抑鲁迅的风刮得多么猛,我这一信念,从未动摇过。而且在我看来,鲁迅本也不会、更不必让所有的人都接受他,人人皆欢喜就不是鲁迅了。因此,“有人欢喜,有人骂,还有人怕”,这是鲁迅接受史的常态。在这个意义上,我认为,当下的鲁迅,既不被热炒,又总有人,特别是有思想、有痛苦、有追求的年轻人在不断地读他的作品,和他进行精神的对话,这样的状况,可能是最正常的,也是最好的。相反,我觉得,孔夫子在当下中国被炒得昏头昏脑,却少有人认真读他的著作,这“热闹中的寂寞”,才真正是“运交华盖”了——不过这已是题外话。
我还有一个看法:鲁迅是要读一辈子的。因此,在人的生命发展中的不同阶段,如何和鲁迅相遇,是需要认真研究与探索的。具体到中小学教育中的鲁迅作品教学问题,在认识问题之外,还有一个具体的教学实践的问题。也就是说,在充分认识鲁迅作品的教育意义的同时,还需要解决“选什么作品”和“怎么教”的问题。人们经常提到的所谓中学生“怕周树人”的问题,尽管有些夸大,但所暴露的,恰恰是选材不当、教不得法的问题。为解决这一问题,这些年,我做了大量的试验。
我首先做的是,根据人生命发展不同阶段的不同特点,编选了系列“鲁迅读本”,既有《小学生鲁迅读本》(和小学教师合作),《中学生鲁迅读本》(和中学教师合作,后改编为《中学生鲁迅作品选修课》教材)。同时写有大学通识课的教材《鲁迅作品十五讲》,供大学高年级学生和研究生读的《与鲁迅相遇》。我还专门写了一本《鲁迅九讲》,对象除了在校学生,还有青年志愿者和爱好鲁迅的文学青年,并以书中的文章内容在全国很多地区和图书馆公开演讲,受到了普遍欢迎。
我在退休后,还到我的母校南京师范大学附中与北大附中、北师大实验中学,给中学生开鲁迅作品选读课。我要探讨的,就是“讲什么”与“怎么讲”的问题。我的讲课讲稿已经整理成《钱理群中学讲鲁迅》一书,最近就要由三联书店出版。书中特地收集了学生的作业和反应,看来只要选文和教法得当,中学生是完全能够接受鲁迅的。他们对鲁迅的理解,所达到的深度,以及独创性,都完全出乎我的意外。于是,我发现,正是鲁迅的作品,最能激发中学生的理解力、想象力和创造力,这正是我们的中学教育完全估计不足的。
前些年,我还到台湾给台湾清华大学中文系的本科学生开设鲁迅作品选读课,这是在台湾大学本科教育体系里,第一次开设鲁迅课程。教学效果再一次证明了鲁迅作品巨大的生命力,并且引起了台湾思想、教育、学术界的关注和兴趣。根据我这些年和台湾、香港等地区,以及韩国、日本、新加坡、马来西亚等国学者的学术交流,大家越来越形成一个共识,鲁迅不仅属于大陆,也属于台湾、香港,属于华语世界,更属于东亚,属于东方世界,属于全世界。那里,有一个接受鲁迅的广大空间。对这一点,我们也同样估计不足。去年,我又和宝钢党委书记共同编选了《鲁迅论中国人和中国社会的改造》和《鲁迅作品选读》,并应邀给企业的领导与骨干作学习辅导报告,探讨在建设中国现代企业文化中,如何借鉴鲁迅的思想资源。现在,宝钢的部分干部正在党委领导下,开展了“读鲁迅作品”的学习活动。这又是一个全新的实验,也同样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它至少表明,已经有越来越多的有识之士认识到鲁迅对我们民族的精神发展、社会改造的意义。这是一个非常值得注意的思想趋向。我们对此当然不必有过高的期待,因为中国的问题(包括文化问题)绝不是读几本鲁迅书所能解决的。但这也确实增强了我们对鲁迅的力量的信心,我们应该以鲁迅式的韧性和“只顾耕耘,不问收获”的精神,去学习、研究、传播鲁迅思想与文学,这不仅是中国文化发展的需要,更是我们自身生命发展的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