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七年:孤寂天涯一人行

偷一缕狂欢掩饰真相

凌晨，我的手指异常忙碌，随着指腹与按键的频繁碰触，偌大的房间里荡起一阵阵急促无措的旋律。敲击完最后一缕思绪，时针已经像芭蕾舞女郎的胳膊一样重度右斜。我抬起酸麻的手腕，相继单击“保存”“关机”选项，倒头即睡。我所不知道的是，这一夜，载着小蓓的K619次列车已经悄然来临。

凌晨，“布丁酒吧”的老板娘正拖着疲倦的身躯半趴在柜台上打理账目。我和几个哥们儿互相搀扶着喊她结账，浓烈的胭脂味扑入鼻孔。我把口袋掏翻，捏出几张皱巴巴的钞票，踉跄地按在老板娘的手里……最后我们一起消失于苍冷的夜幕中。次日我退学离校。

凌晨，“一网情深”网吧突然停电，卑劣的喧噪声顿时沸腾。凉花紧紧抓住我的手，跌跌撞撞地将我拉出门外，慵懒地打着哈欠，漆黑的夜色潮水般淹没了整座城池。那晚，我把出租房里仅有的一张床让给了凉花，独自塞着耳机趴在床沿瞌睡到天亮。次日，凉花带着迟到的惶恐狂奔至学校。

凌晨，我的手机嘟嘟作响，久不曾联系的林易飞骂骂咧咧地对我说，他被一群混混骗到了东莞的大街上，身无分文，要我明天一早打钱过去。然后他继续咆哮，用最肮脏的字眼表达他的愤怒，讥讽别人的无耻。然而越是这样，我越能看出其中的虚假。而念及旧情，我一概答应。

四个凌晨，两年时光。许多个凌晨，许多年岁月。颠倒无序的年华就这样缓缓沉淀、破碎。

从“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到“散买卖不散交情”，我摸清了自己曾所困惑过的一切。

曾经以为，每一种相遇都会永存不朽，后来知道其实那只是痴人说梦。再坚固的誓言，也会被现实抹杀至尽。聚是散的前奏，散是聚的伏笔。我们踩着生生世世的光阴，徒步轮回，若一味沉溺于缺憾，无异于自毁。唯有珍惜当下，才是对自我最好的拯救。

若不去暗巷，绝不会睹物思人。暗巷是我认识小蓓的地方。

暗巷是条小街，这样的小街在A城遍地皆是。

唯一不同的是，暗巷里开满了书店、音响店、文艺范儿十足。

我爱去暗巷还因为“音廊”，这家音像店在暗巷整整存在了十年。音廊的老板是个留着长发的中年男人，颇具艺术气质，经常摇头晃脑地沉浸在音乐的世界中享受人生。

逃课去暗巷淘唱片、看小说是我的最爱。逃课的原因是我受不了课堂的压抑。

秋末的晚风微带点潮湿，流溢出一股惆怅的冷意。衣衫单薄的我略显狼狈。

当我再次走进音廊的时候，听见门外传来滴滴答答的落雨声。此刻，小蓓正站在货架旁若有所思地浏览唱片。她穿着黑色外套，黑色牛仔裤，白色平底鞋。装扮简单而别致，神情淡漠不羁。

我确信我对她一见倾心。

当时我想，除了惹她，我找不到别的可以与她搭讪的理由。

巧合的是，她和我同时想买周传雄的《蓝色土耳其》。而老板却告诉我们，这张新专辑卖得很火，就剩这一张了。小蓓当即表现出非买不可的气势，与她的装扮极不相符。

我不敢看她的脸，低着头装作混混的模样对她说：“这张唱片对我很重要，你去别处买吧。”小蓓瞪了我一眼，没有理会，拿起唱片径直去喊老板结账。

与此同时，我也不假思索地喊道：“老板，我出双倍的价钱买这张唱片。”

没等老板搭话，小蓓迅速从兜里甩出两张百元人民币，面无表情地说：“我出十倍。”

我恨我没有那么多钱，本想潇洒转身，不料却华丽撞墙。

小蓓继续选唱片，我则佯装和老板聊天。

傍晚七点多，雨终于停下。我失意地走出音廊，心情和空气一样萧瑟。

这个下午是我逃课以来最纠结的下午。

思忖之余，忽然听到背后传来紧促的脚步声，我转身看见小蓓正小跑追来。

第一感觉是她跑步的姿势很美，美到可以驱走我身边的阴郁和荒凉。

意外的是，下一秒，小蓓竟然伸手将我拦住。我满脸困惑地望着她问：“干嘛？”

“嘿嘿。”她笑了，之前的霸道消失无踪。她扬起手中的唱片说：“我回去听一遍就送给你。”

我很矛盾，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她接着说：“我叫小蓓，住在郊区，赠你唱片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我没有收藏它的习惯，每次听一遍就会扔掉。如果你真的需要，把你电话告诉我，听完我打给你，不需要我们就再见。”

我确信我很激动。我却故作镇定，吞吞吐吐地将我的手机号向她读了两遍。她很认真地记下后，对我做出“拜拜”的手势，转身走掉。

我反复追忆她的背影，有种强烈的想了解她的冲动。可惜她已消失在人海。

走出暗巷，走在宽阔的街上，我搞不懂自己该狂喜还是该遗憾。

我去超市买了啤酒，耷拉着肩膀向出租房走去。途中路过我就读的学校，A城二中。教学楼里灯火通明，嗡嗡的嚷嚷声不绝于耳。

因为我闲得双手发痒的时候，喜欢拿笔写字，日积月累，无意中练就了一手好字，得意之余又用我的好字写了篇日记，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地爱上文字。

后来人们都管我叫“披着文学外衣的小混混”。为了不辜负这份殊荣，我决定混出个人模狗样来。于是，我开始披星戴月地写作。

凉花是我的同桌，也是我们班的文艺委员。奇怪的是，当我认识小蓓之后，再看凉花，心里会莫名升起一种说不清的怪怪的感觉。

周五下午，凉花抱着一叠杂志从办公室回来。她对我说：“北丰，明天要办板报，你留下来帮忙写几个大字吧。”我很爽快地答应：“好啊，反正我不回家。”

刚说完，我的手机收到一条新短信。是小蓓发来的：明天上午老地方见。寥寥几个字，我看了却欣喜若狂。我转身抱起身边的凉花转了一圈，全班顿时鸦雀无声。

我连忙给凉花道歉。虽然平时我们都以哥们儿相称，但面对如此过火的行为，我想她一定会大发雷霆。毕竟在大庭广众之下，叫一个突遭非礼的女孩子情何以堪。但她没有，她只是轻描淡写地骂了一句“臭小子”，就出去了。所有怪异的目光都聚集在我的身上。

次日，匆匆写完板报的大字，我骑着凉花的自行车急速赶往暗巷。小蓓已如约而至。

她换了身衣服，但依旧是原来的色调，依旧那么迷人。她把那张《蓝色土耳其》唱片交到我的手里。这时我看见音廊的老板冲我傻笑，我很不自在地转过脸来问小蓓：“要不，我们去别处聊会儿？”小蓓说：“不了，我还要回家吃药，如果你不介意，可以去我家做客。”

“吃……吃药？”我满脸诧异，再次仔细打量眼前这个近乎完美的女孩。

小蓓看了我一眼，很自然地说：“我有病……不要问我什么病，不会告诉你的。”

就这样，我稀里糊涂、两手空空地跟着小蓓去了她家。温暖的阳光紧紧拥抱着小蓓的脸颊。两辆单车像两条平行线一样生动而寂静地缓缓前行。

A城突然变得好美丽。小蓓的家在城郊公园右侧，是一栋类似小别墅的法式建筑，庭院里长满爬山虎和悬铃木。出乎意料的是，我并没见到小蓓的父母或兄弟姐妹，只看见一个慈祥的老奶奶和一个穿得朴素但很整洁的中年妇女。老奶奶面带微笑地指着我问小蓓：“这就是你新认识的那个朋友吧？”小蓓很干脆地回答：“嗯。”

旁边的中年妇女是雇来的保姆，小蓓管她叫梅姨。我如实地告诉她们，我家住在距A城20公里的一个小镇上，父母靠做些小本生意维持生计，我在A城二中读书，但我不喜欢读书，我喜欢写作，我想靠写作谋生。小蓓是个好姑娘，认识小蓓是个意外，我会好好和她交往的。说完，我看了小蓓一眼，她并没有理会我说的话，也不急于和我划清的关系。

小蓓肯定是个有故事的姑娘。但面对着她的我，往往极易丧失分辨力，最后心甘情愿地接受她的支配。一个月后，小蓓问我，可不可以带她去我生活过的小镇看看。

小镇相比城市，显得异常苍老。站在一个至高点俯视小镇，会感觉很荒芜。

带小蓓去小镇的那天，空中飘起了雪花。我的母亲正在收拾房间，看见小蓓的第一眼，她和我当初见小蓓一样激动。我知道母亲那点心思。小蓓并没有因小镇的萧索而大失所望，好像她对任何环境都是很习惯的样子。母亲精心准备了一桌饭菜，特意将忙碌的父亲喊回家，其乐融融地吃了一顿“团圆饭”。之后，我和小蓓就默契地朝返城的车站走去。

整个冬天，我除了上课，就是找小蓓。凉花的单车似乎换了主人。

我和小蓓能做的事情也只不过是一起去暗巷淘唱片、买书。在我看来，小蓓似乎除了我，没有其他同龄的朋友。换做任何一个正常人都能想到，以小蓓的容貌和家庭背景，绝不会对像我这样吊儿郎当的少年产生好感。如果会，肯定另有隐情。

何况，我们的相遇是那么偶然。

小蓓的房间特别整洁。纯棉床单，淡蓝色窗帘，木质地板，一只白色的小猫，两个衣柜，还有几个白色布娃娃。我在那里听完了《蓝色土耳其》里的所有曲目。最喜欢的一首是《青花》。有一次，我正兴致勃勃地给小蓓讲我新写的一篇小说，小蓓突然接到一个电话，是她母亲打来的。于是小蓓顿时变得冷漠起来，最后竟然变得愤怒。挂完电话，小蓓抱头痛哭。梅姨敲门进来，问我怎么了怎么了。我说她刚刚接了妈妈的电话就这样了。梅姨很惊慌，挥手示意我先回避一下。从那时起，我觉得我应该尝试着问问小蓓的过去，却最终一无所获。

放寒假后，我并没有忙着回家，而是留在A城陪伴小蓓。我觉得她像一个寂寞的天使。出租房里凌乱不堪，小蓓帮我收拾过两次。直到临近新年，父母的电话愈发频繁，说镇上的伙伴频频去找我，如果没什么要紧的事，就赶快回来过年吧。我无可推脱。

一过完年，我就匆匆赶回A城。小蓓正在医院做治疗，梅姨和奶奶一左一右坐在她身边，看见我后，她们俩人露出欣慰的表情。小蓓出院那天，已经开学两周了。赵强和老蒋给我打了很多电话，我回去陪他们在出租房附近打了两个小时的台球。最后一局即将结束的时候，老蒋面无表情地对我说：“哥们儿，你被勒令退学了。”一阵温暖的春风迎面扑来，我很僵硬地咳嗽了几声，漫不经心地说：“好，退学好啊，这不就是我朝思暮想的结果吗？”

退学前夜，林易飞、赵强、老蒋、凉花，还有几个平时玩得不错的朋友齐聚布丁酒吧，陪我痛痛快快喝了一场。分别时，凉花很煽情地对我说：“别以为这样你就可以远走高飞了，你要是忘了我……哦不，是我们，我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找到你。”我挥舞着手臂，动情地说：“不能，那不能。”

退学的事情我没有告诉父母。我用为数不多的稿费在城郊租了一间民用房，开始暗无天日地写作。凉花常常会买一些速食品给我送来，让我愈发感觉到友谊的珍贵。可是有一次，凉花再来的时候，一切……都结束了。

那是一个凄凉的下午，一阵狂乱的敲门声将我从睡梦中惊醒。凉花急匆匆地对我说：“北丰，林易飞被人打了，正在医院抢救，你赶紧过去看看吧。”与此同时，小蓓忽然出现，这样的场景实在让我猝不及防。小蓓一眼就看见了凉花，并且目光许久没有移开。两人很复杂地对视了片刻，不等我作介绍，小蓓就很焦灼地转身跑掉了。

凉花也扔下一句“我先走了”就走了。

傍晚，我接到小蓓的短信，四个字：“北丰，再见。”我赶紧回问：“什么意思？”小蓓说：“我在回北京的路上，谢谢你陪我这么多天。”

简短的对话让我感觉全身发冷。夜市里人声鼎沸。

我相信宿命，但我不相信小蓓就这样走了。我狂奔在大街上，疯子一般地拦了辆Taxi直奔郊外的小蓓家。梅姨抹着眼泪告诉我说：“小蓓去北京治病了，她去找你告别，然后哭着回来就走了。孩子，有时间多给她打打电话，这孩子命苦，这么年轻就患上这么严重的病，但愿奇迹会出现，看得出她很在意你，你也很在意她，可是……”

可是，小蓓，我在你心里究竟算什么？

同学聚会像一群疯子的狂欢。唯独我和凉花心知肚明，有一份挣扎还在驱使着彼此。

凉花用沙哑的歌声告诉我，这场慌乱的戏还未结束，甚至，从未开始。

又一个不经意的凌晨，我潜意识地打开久违的邮箱，发现一封刺眼的E-mail。那是小蓓发来的，她说：“再次谢谢你陪我度过最绝望的时光。请原谅曾经我对你的隐瞒。我将要做一个决定我生与死的手术，在此之前，我想告诉你有关我和你的一切。那天在暗巷的音廊里，你的眼睛告诉我，你喜欢我。我从未遇到这样动人的眼神，这种只是喜欢的喜欢，只想喜欢的真诚。但我当时并不喜欢你。我也根本无意要买那张《蓝色土耳其》。

“我不知道我还能活多久，找不到我爱的人，让爱我的人陪我共度余生也是一种幸福。要你带我去小镇也是因为我想知道你有没有勇气坦白你的身世，如果你真的爱我。结果你毫无犹豫。小镇的冬天很美，我会永远记得那场雪。在你推开病房门的一刹那，我发现我爱上你了。但化验结果一出来，我就对这份爱产生了强烈的抗拒。

“离开A城的那天下午，我想告诉你这一切，结果在那里看见了凉花。凉花是我的同胞妹妹。对此，我和你一样始料未及。13年前，我的母亲为一个有钱的男人抛弃了我的父亲和凉花。之后，除每年带我回去偷偷看上一眼凉花外，整日忙于商业。去年，她才告诉我她之所以做此选择，是因为没钱给我治病。若真是这样，我宁愿听天由命。凉花是我这辈子最亏欠的人。如果……如果你们能在一起，请你好好爱她。

“最后想告诉你，我也爱上了你喜欢的那首《青花》。

“原谅我突兀的出现，和消失。再见。”

夏七年，90后作家，新浪千万点击名博主，榕树下VIP作家，已发表作品百万余字。因其文风独特，极度关注社会边缘题材，颇受青少年读者追捧，曾一度被评为 “90后意见领袖”。作品受多位文学网站总裁、杂志主编、著名作家青睐热评，代表作为《七年》《谨瑜冰蝶》《慧极必伤，情深不寿》等。

新作文：七年，你的经历比较特殊，曾因文学创作而退学。当理想面对现实的压力时，你会选择放弃吗？

夏七年：我肯定遇到过各种压力，但我没有放弃写作，反而很极端地选择了退学。退学之后，我用稿费旅行、摄影，然后在某城市租房写作。这种原本让我朝思暮想的生活却出乎意料地辛苦。其实只要调理好时间，写作与学业完全可以并肩而行，不一定非要放弃其一。业余时间可以多做知识储备，写作非朝夕之功，待升入大学会有更多的时间创作，方可厚积薄发，也算两全其美。

新作文：作为90后作家中有代表性的一位，你如何看待90后这个群体？

夏七年：我觉得90后之所以被外界冠以任性、自我、非主流、高调甚至脑残等恶俗头衔，是因为环境所迫。其实90后所承受的辛苦并不比任何一代人少。其实我一直在以写关注现实的作品来关注90后，而且多是被世人冷落的边缘题材。

新作文：你对自己目前的状态满意吗？

夏七年：满意。因为能坚持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是一种幸福。而且写作很具独立性。在没有找到更适合自己的职业以前，我会一直写下去。

写作感言

这篇小说的结局貌似有些仓促，部分情节的跨越度也比较大，其实细心的读者一定会发现，此文的开篇即是结局。我特意设置这种“巧妙”是想给不同的读者带去不同的阅读体验，包括文中那些可以在你心中无限延伸的情节留白和零碎片段。我觉得好的文字，一定具备让读者意犹未尽甚至回味无穷的功能。

这世界总有一群看似不尽如人意的少年，虽然他们默默无闻，生活在底层，甚至被冷落，但他们从未放弃自己的坚持。我就是其中之一。这也是我一直关注“边缘青春”题材的主要原因。每当我描写一个个挣扎在角落里的少年时，都会产生一种酸楚或幸福的情愫。他们更需要温暖和爱。而有些爱是锦上添花，有些爱，却是雪中送炭。但愿我的文字属于后者。

写作没有捷径。古人云：“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古人还云：“锲而不舍，金石可镂。”凡事皆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