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恕
2012-04-29王彬彬
王彬彬
一阵铃声把我催到外线话机旁,来电显示陌生号码。持续不断的铃声很固执,我迟疑片刻拿起电话询问。
那头无声。我提高声调,对方还是无语。
线路出故障,自然听不见。我刚想放,听筒里传来低沉的呼叫。
省略姓直呼名,显然是旧识。可这瓮声瓮气的陌生男低音令我诧异。
“你是?”我纳闷。识别需要时间,判断需要条件。
“我是强子。”
强子?悠悠岁月匆匆过,茫茫人海如烟波。大脑无序搜索,心中一片茫然。
许是难等,对方一字一板:“别放,你听我说完。都41年了,你脚上的脓血老在我眼前流,我一直想当面向你赔罪,可又始终难以面对。现在,不能再拖了。我身患绝症,来日无多,请求你给我一个道歉的机会……”
41年?脓血?文革?大皮靴!
大脑一阵轰鸣,心肌瞬间挛缩……
拒绝,失礼,挂机,无礼;所受教育不允许,传统习惯多顾虑。僵握听筒,我一时语塞。
沉默,也是一种态度。
“今晚6点,我在西二环金融街‘俏江南前厅恭候你和先生,请一定赏光,不见不散!”
没容我出声,他挂断电话。
声音变了,稳沉中肯。本性没变,依然霸道。
久远的阴冷岁月锁在记忆深处,那双凶残的大皮靴让我隐忍屈辱。
“文革”初期,姐姐不满15岁,带着八姊妹艰难度日,我快13岁了,小弟才5岁。
社会动乱,人心不安。孩子带孩子,压力有谁知?父母挨斗儿女苦,食不裹腹常恍惚。饿肚子的滋味不好受,我眼前发黑头晕目眩,有时饿得下不了床。
不懂政治但生活在政治高压下。几个既得利益者为了搞到整套住房,多次上门逼迫搬家。八个孩子无处去,蜗居一团不肯走。
当时有少数几个暗藏私心的人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把孩子们扫地出门,但为了搞到整套住房,连他们的儿子都有恃无恐欺负人,其中最蛮横霸道的是强子。
怕事偏有事,躲事也生事,从不惹事还是难免会出事,八姊妹在大院受歧视。
我家住七栋,家中玻璃早被充满革命激情的无知少年砸破,寒风穿堂。
一次路过他家,突然,被飞出的一块比我拳头还大的石块击中头部,顿时大脑轰鸣眼冒金星。我连忙用手捂住,鲜血顺手流下染红衣襟。
肚子都填不饱没钱交费,统筹医疗证上没盖章,门诊部不给挂号。一路流血,渐渐地不觉头疼只觉头晕。
快下班了,我手按伤口无助地靠在走廊候诊的长椅上沉思。
3岁住武汉军区东湖幼儿园,7岁上“八一子女学校”,半个月,甚至两三个月才能回家住一晚,过“大礼拜”。每年开春传染病多发季节,有时被隔离在东湖长达数月。寒、暑假很少见父母,他们总在忙工作,爹妈成了女儿心中陌生的名字,遥远的寻思。童年一去不复返,我很难搜寻到有父母相伴的成长记忆,自幼疏离,心灵孤独。
自视“公家人”,缺少温暖更渴望温情,常常羡慕同班好友巧玲依偎在父母身旁的幸福景象。感受巧玲的快乐我就快乐,分享朋友的欢愉我也欢愉。
来到人世13年,体验人生13岁,刚刚能用稚气的双眼自己观察世界思考问题,就倍感政治的压力、生活的无情,不得不独立面对现实生活中所遇到的基本生存问题。
境遇不同心易感,避祸消灾求偏安。
不经意间,感觉不少家长阻拦孩子与我这所谓的“叛徒子女”来往。
13岁,生活教我自我保护,谨言慎行善待人。对最好的朋友巧玲,我也闭口不谈“政治问题”和八姊妹的艰难处境,笑脸同行咽辛酸。
孤独中失血,失血更孤独。人怕孤独,孤独让人心灵脆弱。人人有父母,家家有灯光,我心头孤零不知双亲在何方。
一位穿白大褂的阿姨路过,见我头上流血又无家长,询问了几声,我不敢答。
眼瞅四下无人,她将我带上二楼。
“主任,这丫头好像是X X的,跟我女儿一个年级,都是‘八一学校的,长得很像他爸爸。伤在头部流血多,问啥她都不说。”
屋里只有一位身穿工作服正在洗手的老伯,他关上水龙头立即过来。
端详片刻,他换下正在给我清创的阿姨,亲自处理。
“丫头,你家姊妹几个呀?”他问得似乎漫不经心。
感谢善良的阿姨和老伯,不论出身,没有挂号就援手相救,我终于开口:“八个。”
心重,声轻;情长,话短。伤在头上,心中滴血。谢在眼中,毋须多言。
局麻易感神经,缝合心灵伤痛;包扎负重创口,处理精神压抑。
我头部缝合两针,口中缄默无声。双拳攥冷汗,两眼凝谢忱。吞咽苦涩,抑郁难遮。
主任给了一小袋消炎药,亲自送我出门。
走廊寂静无人,他悄悄说:“你爸爸是个好人!‘四清时他保护了一大批受冤枉的干部,我在医疗队蹲点时有幸认识了他,正派!好人!”
挨打挨骂,隐忍不哭;流血流汗,人前无泪。素昧平生的人一句暖心窝的话,我热泪盈眶,奔涌而出。动乱离间社会,生活呼唤人性。无知扩散寒潮,有情温暖人心。
少不更事,我拭泪不解,嗫嚅道:“伯伯,你咋知道我爸是谁?”
他粲然一笑,“军区有八个孩子的还有谁!你们长得都像爸爸,你的脸就是通行证,以后有病就来找我。当然啦,最好不生病。”
顿了顿,他又叮嘱:“撞伤的距离不同,伤口也不同。以后离坏孩子远点!”
世态炎凉,年少心伤。人情冷暖,略见一斑。
老人真神,啥都知道。老伯真好,亲如家人。
江城1969年的冬天冷得出奇,路旁的冬青树都被冰凌包裹,在昏暗的路灯下寒光冷射。
大院适龄子女几乎都当兵走了,除了个别爹妈舍不得放手的“宝贝”外,仅剩几家所谓的“叛徒子女”备受煎熬。
姐姐当兵受父母“问题”的牵连被无情退回。而我,压根儿就不准入伍。
童年的小伙伴巧玲三岁就和我同班,那年也走了,把更深的孤独留给了我。臆想,巧玲可能知道我家有“问题”,我缄口不谈,她从来不问。
“八一”同学天真无邪,质朴无华心无纤芥。我感谢好朋友的相伴,更感激好伙伴的谅解。纯洁的友谊慰人心,不同的命运自哀悯。
少女面嫩,心情压抑,强烈的自卑感让我抬不起头。从此怕天凉,唯恐寒夜长,最怕伤心痛断肠。
动乱年月物质匮乏,生活清苦,买啥都排队。
为了让辛苦操劳的姐姐多睡一会儿,一天凌晨3点,我揣着仅有的两毛钱冒着凛冽的寒风跑到军区大院路北何家垅菜场。
长满冻疮的手脚肿得像包子,一路伴冰雪早就冻僵了,不听使唤。
我费劲儿地挪了几次才把破得变形的竹篮摆稳当,排在青菜队前列。想着可怜的姐姐、弟妹们能吃到一口青菜了,我深感庆幸。
天蒙蒙亮,我抖抖神。
菜场里队伍越排越长,人群越来越挤,我却越来越冷。身子单薄衣单薄,瑟瑟发抖饥寒交迫。想蹦跳取暖,但没地儿更无力。试图原地交叉挪动,可刚抬脚,冻疮生疼。十个脚趾个个肿,皮肤菲薄紫红透亮。两个大脚趾把穿了多年洗得发白的黑布鞋前面都蹭破了两个洞,脚后跟外缘肿得裂了口。我小心地避开破菜篮底部的竹签,唯恐戳到布鞋伤了脚。
忽闻一阵嘈杂,人声鼎沸。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一个令我恐惧的身影欲插队,引起人群骚动。
这个“家庭宝贝”,居然也没当兵!我极力扭身回避,生怕被强子认出。
怕啥偏来啥,躲鬼却撞鬼。身后一阵阴风袭来,预感难免灭顶之灾。
“哼!我当是谁呢!‘叛徒子女还想占先?给老子滚吧你!”
他穿着黑色大皮靴,突然抬腿猛地朝我脚上狠踹下去。“呸!”一口浓痰向我飞来。
猝不及防,无处躲藏。
“啊——!”我闷声惨叫,应声而倒。
疼得撕心裂肺,喊得魄散魂飞!十指连心,苍天哀悯。身旁几个大妈大婶被我撞得左右趔趄,相互扶持。
我摔倒在地,人们蜂拥围观。
极左年代,不明真相都不便多嘴。
只见我左脚鞋面破口周围浸满脓血,右脚被破篮子竹签捅进鞋里,也被脓血污染。满是冻疮高高隆起的双手肿得紫红、淤黑,右手背外缘指掌关节处皮肤和软组织被卖菜石台刮伤,血液渗出粘着泥。我一只手艰难撑地,一只手颤抖着不断揩拭脸上的浓痰粘液,越擦越脏。
血粘污泥糊稠痰,满脸污渍脏衣衫。我极力想擦净混沌世界泼在身上的污秽,但无力抵挡乱世诋毁。多想睁开两眼找光明,却紧闭双目忍黑暗。
雪地冰冷心更寒,枉自挣扎徒伤感。疯狂的岁月疯狂的人,屈辱的生活屈辱的心。
人群多有不忍,发出一片“啧、啧”声。
有人哀叹:“造孽呀、真造孽!谁家姑娘谁造孽!爹妈是‘叛徒,苦了姑娘伢!”
“哎!来了,来了,要开始卖菜了!”
人群一阵骚动,里三层外三层的圆圈又挤成队列。“快起来、快起来唦!”好心人小声催促。
我吃力地挪动手脚想站起来,无奈地滑人伤钻心痛。起来两次倒三次,身不由己悟生死。
满地冰雪满地泥,浑身泥血浸湿衣。被迫用肘关节撑地,膝关节挪身向旁边爬,我使劲昂首,不愿像狗。渴望起立翻身,要学习做人,积善怀仁。
一双粗壮有力的大手从背后把我从冰冷的泥雪地上拖起来。刚松手,我站立不稳差点又栽倒,他眼疾手快拽住我。
“慢点唦,再来,能不能站住?好。地下滑,当心唦。好了,先靠一下。再来……”
踉踉跄跄彳亍同行,危难之中解出困境。
他搀扶我靠在墙角背人处,我感激他避开人群泪如珠。
我笨嘴拙舌反应慢,沉默居然成习惯。
大恩不言谢,人心自有温度!
“啪!”沉重的关门声打断了我的沉思。
我目光游移,起身相迎。
“怎么了?谁欺负你啦?让我瞧瞧!”他换上拖鞋,抬头凝视。
啥都逃不过老伴儿的眼睛。
他打趣道:“世界末日?”
我苦笑,“大皮靴来电话说……”
他把公文包顺手放在门厅,习惯地走进客厅坐在沙发上,却没按惯例打开电视。
深情岁月抚慰心灵,恬淡平静融雪化冰。老伴在哪家在哪,相守人生话晚霞。
我缓缓说,他静静听;我缓缓说家常,他静静听心事;我话说一时,他分忧一世。
“真想不到,大皮靴咋知道咱家电话?”
“他就是小时候打你的那家伙?”
我叹服他的记忆。早年虽说过大皮靴,但不愿多提伤心事。
“你记得?”
他不假思索,“你小时候的故事中我印象最深的人之一就是大皮靴。”
“唉,小时候真想有个大哥哥!家里凡是有哥哥的,别人就不敢欺负弟弟妹妹了。巧玲都有哥哥,虽然是‘稀饭,也没人欺负她。”
他仰头一笑,“大皮靴咋恁狠心下得去黑手呢!今晚我去教育他,这总行了吧?”
人有痛苦心事重,他言简意赅巧沟通。
“大皮靴一个电话就搅了今天的好心情?人要记仇就短命喽!把别人的错误变成自己的错误就是错上加错,计较别人就要降低自己了。”
我蜷缩在沙发深处,半晌儿无语。往事不堪回首,晚风骤起霜盈袖。
“你又犯迷糊了,鸡肠小肚折阳寿多不值啊!乱世误人子弟,盛世改天换地。当年大皮靴年少无知无情无人性,如今有觉悟有悔恨有诚意。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宽恕别人,就是解脱自己嘛!”
虽是说笑,都是道理。他老说笑,老有道理。生活在笑声中,反思在道理上。
个人的命运与祖国相连,家庭的幸福和民族攸关。国运昌隆家道兴旺,民族强盛社会进步。国泰民安,和谐至善。
宽恕别人,就是解脱自己。他的生活态度令我茅塞顿开。
得益于老伴的豁达胸襟,我的性格也日趋阳光。他牵着我的手,快乐向前走。
宽恕别人,是友善;解脱自己,很轻松。
告别沉重的过去,我轻松拿起电话,向大皮靴传递人性的友善,人生的友好。
责任编辑易 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