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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书结缘

2012-04-29曾文寂

长江文艺 2012年1期
关键词:结缘书房读书

曾文寂

从孩提时跟着王三爹咿呀诵读“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算起,我与书结缘已半个世纪了。

少时家贫,父母文盲,除了兄姐的课本,家里就没有其他的书了。房东王冠三是位退休老中医,街里街坊都尊称他为王三爹。三爹是我们巷子有名的大知识分子,他的大儿子王元吉是武汉大学的副校长,小儿子是电信局的工程师,老伴王三太是社区居委会的主任。三爹平日里喜欢吟诵唐诗宋词,还写得一手古朴苍劲的柳体字和画得一笔浓淡有致的水墨画。

三爹年近八旬,三太正当花甲,他们住在一楼的一套大房里,大房里有一间较小的书房,书房里有两个古朴的红木书柜。我猜想,那里面肯定藏有蛮多好书,可三爹从不让我们这些小家伙溜进他的书房。

我家住在二楼西屋,但我总喜欢往楼下跑。后来我渐渐知道了,三爹的书柜里摆着全套的《春秋》、《论语》、《诗经》、《三国演义》、《聊斋志异》等书,还有许多旧旧的硬壳的医书。三爹的书柜底层有一个抽屉,里面藏有全套的刮刮新的《水浒传》小人书 ,共有二十多本呢!这信息是我的“抹泥”之交、三爹的孙子雄雄提供的,他得意地告诉我,那是爷爷专门为他到江汉路新华书店买的,他每天看一本,可好看啦!后来有一天,终于求得三爹的恩准,让我也看了一本《三打祝家庄》,那种激动与兴奋的感觉我至今都难以忘记。可以说三爹是我的启蒙老师,我后来喜爱读书和写字也是受他的熏陶染上的。

三爹天天带着雄雄念书写字,我时常在旁边挂眼科,偶尔也让我写一两个字。三爹谆谆教导我们:“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从那时起我就知道了,像我这样的穷孩子,要想长大有出息,就得好好读书学习。从小学六年到初中三年,三爹的藏书里除了看不懂的医书以外,他大部分的文艺书籍如《水浒传》、《西游记》、《三国演义》、《封神榜》、《说唐》、《三侠五义》等,都被我借到看了一遍。

读书一直是我最大的兴趣,有空我就往学校图书室跑,周末和节假日就往图书馆跑,借阅了许多的中外文学名著,如《星火燎原》、《红旗飘飘》、《青春之歌》、《红岩》、《鲁迅文集》、《家》、《春》、《秋》、《牛虻》、《童年》、《在人间》、《雾都孤儿》、《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悲惨世界》、《梵高传》、《复活》、《静静的顿河》、《青年近卫军》、《普希金抒情诗选》等等。

中学毕业后,我被分配到鄂西山区插队劳动,那里的农民很贫苦,一般人家连张纸片都寻不着,哪来的书借我看呢?冬闲时,大队李书记见我的字写得比较周正,便派我为贫下中农写对联,工分每天按最高劳力记。我肚子里的词不够用,就跑到40多里外的镇新华书店买了一本《毛泽东诗词》。第二天,我拿着毛笔,提起油漆桶,翻山越岭到各家各户去写对联。先找出木材,裁成长2米,宽30厘米,厚3厘米的长木板,用刨子将木板刨得光溜溜的,再刷上黄色的油漆,晾干后再用红油漆写字。我给农民一般写的上联是“春风杨柳万千条”,下联是“六亿神州尽舜尧”,横批是“社会主义好”。给女知青写的上联是“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下联是“待到山花烂漫时,它在丛中笑”,横批是“山寨梅香”。给男知青写的上联是“高举红军旗帜,继续长征”,下联是“尽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横批是“楚西有龙”。对联写了约一个月就完成了,挂在各家大门上红艳艳金灿灿的,颇为气派。全大队的农民都很满意,大家都夸我是秀才。之后,那本小薄书《毛泽东诗词》让我读上了瘾,久而久之学会了填词。

1975年冬,我突患急病瘫痪了,我的几位老同学范声敏和尹剑锋等人闻讯赶来,他们特别仗义,当即请了长假来救我。那时候没有轮椅,就借了一副担架抬着我到各地医院辗转求治。一路上我一直都在莫名地发烧,抽搐,好几次处于危重抢救之中,好几个医院都不收我。对我来说,那时最痛苦的并不是生命的险恶,而是看不到书了。幸好范声敏也是爱读书的,他随身携带的书包里有一套《毛泽东选集》,等车候船的时候,他给我朗读《论持久战》、《将革命进行到底》等文章,我就靠读着它们活了下来。后来转到湖北省洪湖县中医院,周承明老医生终于收下了我。经过他长年的精心治疗,我的病总算得到控制,能够躺在病榻上喝粥和看书了。医生、护士和病友们都很同情关爱我,帮我借来很多书籍和杂志,只要是书我都来者不拒欣然拜读。那时我全身经常抽风痉挛,四肢变形,两手合力也举不起一本书,护士吴玲就请木匠做了一个支架放在我胸前的棉被上,这样就能顺利地读书了。那几年是我平生读书最多的时光,不论是马列主义和毛泽东思想政治书籍,还是军事、经济、哲学、医学等各类书籍,我都借来囫囵吞枣般地大量阅读,不过读得最多的还是我最爱的诗歌和小说等文艺书籍。可以说我是以读书来疗伤镇痛,既熬过了那段暗淡的岁月,也为我后来的写作打下了比较扎实的基础。

1983年,由于欠费过多,我在成了一级肢残之后,只得愧疚地出院了,家人借了一辆轮椅接我回家。由于我的久病,把家里折腾得一穷二白。我以夏卖冰棍、冬卖茶鸡蛋在街头谋生餬口,从摆小摊挣到的第一笔收入起,我就开始挤出钱来买书。当时从早到晚辛苦一天,约能挣到一块多钱。我每月必须上交母亲20元基本生活费,这样,能挤出来买书的钱实在少得可怜。我首先从一些定价较低的薄书买起,如《五角丛书》、《唐诗三百首》、《徐志摩诗选》、《胡也频诗稿》、《泰戈尔诗选》、《杰克·伦敦短篇小说集》等书都是那时候买的。尽管如此寒酸小气,但到1990年代,我已积攒起各类图书200册了。这对于许多人来说是微不足道的,但在舍下也无容身之地,只好将它们安置在床头枕边,大部分放在床下的两只纸箱里。每晚收摊回家后,吃完了饭,我就搬出我的“书箱”,一本一本地读起来。现在想来,人与书结缘恐怕都是在贫穷孤独时开始的吧。

书与我结缘,就像是流水与干裂的土地,它把一个无知而重残的干枯青年渐渐滋润起来。读着《白雪公主》和《简·爱》,我开始相信善良,相信美好,相信平等和自尊,相信贫瘠的土地都能开出五色的花朵,只要有河水微笑着流过。我时时被书感动着,心中怀有康复的希望和对未来的憧憬。

书与我结缘,就像是高山与平川,它用那坚挺的意志把我弯曲的脊柱支撑起来。书中自有铁和钢,当保尔·柯察金、江姐、杨子荣浮现在眼前,我就知道,跨过面前的坎坷要的只是勇气和坚强。我时时被书感动着。心中怀有执著的信念和不屈不挠的坚韧。

鲁迅、巴金、汪曾琪、史铁生、罗素、罗兰的书,使我懂得要珍惜来之不易的生命,要乐观豁达,要淡看风雨。这些大作家精炼的文字和睿智的哲理让我一次又一次的感动。我常常想,我的手指还能活动,我的大脑还能思维,我有终生追求的理想,我有我爱的人和爱我的亲友,还有一颗感恩的心,或许我可以试着当一个作家。读千赋则善赋,读的书多了,便有了提笔写字的欲望,没有矫情造作的浮华,一切顺其自然,水到渠成。

三十多年来,我被书感动着,心中怀有安然和坦诚。我被书感动着,被友爱感动着,被坚强感动着,被美好与真善美感动着。我被书感动着,往日的生活如电影般一幕一幕地展现在我眼前。勤劳朴实的鄂西山区农民给我的帮助与关爱仍铭刻在心,那清丽脆亮的鄂西山歌在耳边一段一段地回响,观音山崖畔上那娇艳欲滴的映山红在阳光中静静地盛开着。这些美人美景美事如山溪流水般地喷涌而出,一篇一篇地在我的笔下变成了诗歌、小说、散文,翩翩起舞着飞向了《湖北日报》、《长江日报》、《挚友》、《三月风》、《诗刊》、《长江文艺》、《黄河文学》、《北方文学》、《美文》、《人民文学》、《湖北作家》、《中国作家》、《新加坡文艺》等国内外几十家报刊杂志……

有了微薄的稿费收入后,我首先来到洪湖致谢并偿还了以前欠下的住院费用。随后这些年的稿费收入,除了必须的生活费外,大部分也都“进贡”给了书店,而且购书的胆量也大了一点,开始买一些自己所喜爱的较贵的厚书了,如鲁迅、闻一多、郁达夫、沈从文、张爱玲、余光中、王小波、史铁生、余华、周国平、余秋雨、托尔斯泰、屠格涅夫、巴尔扎克、莫泊桑、司汤达、艾略特、惠特曼、海明威、里尔克、萨特、杜拉斯、加缪、昆德拉、德波顿等中外著名作家的小说、诗集和传记,都是这些年收集购进来的。

与书结缘,即是与友情、爱情结缘,书中自有颜如玉。鸿雁传书五年之后,一位同样热爱读书与写作的东北姑娘,跨过重重障碍嫁给了我。结婚以后,添了小孩,家里显得更为拥挤不堪。于是,我和妻子带着孩子搬出了老家,来到郊区租了间小黑屋子住下。

在流离与动荡之间,我和妻子仍旧喜爱读书与写作。不论多么穷困潦倒,我们意志不倒,咬紧牙关承受生活的沉重。不论多么痛苦心酸,我们乐趣永在,微笑着创作生命的美丽。由于房租飞涨,我们又搬了不知多少回家。在那些动荡不安的岁月里,我和妻子常倚床头畅谈关于书房的梦想,借以安慰自己苦难的心。2005年,我和妻子将我们的处境和梦想写了一封长长的信寄给了市政府,政府随后几次派人下来调查我们的生活状况。

2009年元月,一群政府官员走进了我们租住的农民屋,他们当面交给我一串亮晃晃的钥匙和一份绿色的廉租房合同书。我和妻子喜极而泣,连连道谢:“感谢党!感谢政府!”春节后,我们搬进了崭新洁白的廉租房,虽说仅是小小的两间房,但于我们已然是到了天堂。一间做了卧室,一间做了书房,妻子买回两个旧书柜,将我们积攒的近千册书籍舒服地摆放起来。书房宽敞明亮,全家人精神舒畅。

说起书房,在知识分子的心目中历来是一方神圣乐土,梁实秋先生曾专门写了《书房》一文以抒情怀:“一个正常的良好的人家,每个孩子应该拥有一个书桌,主人应该拥有一间书房。书房的用途是庋藏图书并可读书写作于其间,不是用以公开展览以骄人的。”其实,除了赤贫的人三餐难以为继谈不上书房外,一般爱读书的人,如果肯要一个书房,还是可以设法布置一个出来的,似我这样以卧室兼做书房,一般人也是可以做到的。现在,新建的高楼大厦到处都是,人们的居住条件大为改善,很多人都买了新房,有人分出一间屋子养宠物,也有人分出一间屋子摆麻将桌,怎么就分不出一间来做书房呢?书房,使书籍有了安身之地,给大人和小孩都提供了较好的学习和写作环境。就算是面对书柜闭门闲坐,亦是一大乐事。尽管如梁实秋先生所说:“书房的大小好坏,和一个读书写作的成绩之多少高低,往往不成比例。”但可以肯定,书房起码比麻将室要有意义得多。

我的书房里没有任何摆设,只在白色的墙壁上挂着我和妻子的婚纱照,还有一张自写的白纸条幅,上书“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几个字。我两耳不闻窗外事,成天泡在书房里读书,写作,自娱自乐。我觉得人生的困苦是有限的,而只要你去寻找、去开掘,生活里的快乐则是无限的。不论生命多么困难,不论快乐多么难找,但有一种方法可以做得更好,那就是坚持自己的信念,以勤为本,每天刷新自己,在两种贫穷中选择,宁愿物质清贫,也别当精神乞丐,自己创造机会,激发所有的潜能,超越自己,欣赏自己,让生命美丽一生。

在我看来,一个人拥有一间书房和一台电脑,便等于和外面世界接上了轨,即使重病缠身,生活也能丰富多彩。每每划着轮椅走进书房,我总会发现,书房犹如一片茂密的森林,我深深地迷恋在里面,在树木之间慢步徜徉,穿过一重一重的春夏走到了秋天的边缘,身边是参天的青松与古柏,膝下是烂漫的菊花和枫叶。惬意间,不由吟诵起泰戈尔的诗句:“所有的人都在向秋天走着。人都能走进深远的秋天吗?……”

责任编辑易 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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