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制造

段作文

李秀月做梦都想从注塑部转去包装部上班。

注塑部在一楼，包装部在三楼。李秀月的工位正对着楼梯口，每天早上７：２０或者晚上６：２０，她一抬头，准能看到夹在人流中的表妹。表妹的厂服白白净净的，帽子也白白净净的，乍一看，表妹还真像个护士。全厂普工就包装部那二十来人的厂服是白色的，其他部门要么蓝色，要么灰色。表妹常在她面前显摆，咱包装部，地板上一尘不染，空调一吹，冻得直哆嗦。像李秀月这把年纪的女工，没进几年学堂，大都不知道啥叫一尘不染，但包装部那个干净，那个凉爽，这是谁都知道的。李秀月不稀罕那身白工衣，也不稀罕干净、凉爽。她相中的是那里加班时间长，不像注塑部两班倒，一天才干１２个小时。包装部可美了，每天至少加５个半小时，特别是每周出货前的那个晚上，都会加通宵。加完通宵第二天就睡大觉，白天的底薪照拿。

这个念头在她脑子里好些日子了，可她一直没敢给表妹讲。在她看来，表妹跟她同部门的工友一样，都是文化人，差那么两分就上大学了，一句话爱说四个字，什么一（异）想天开呀，痴心妄想呀……你来我往的，李秀月很难搭上白。但李秀月还是有幸跟表妹住在了同一间宿舍，她知道表妹为这事费了不少口舌。她记得自己刚进厂的那天晚上，表妹特地请管后勤的课长吃了一回火锅，那晚上她也去了。表妹一边给课长灌酒，一边说，我姑妈我姨妈我舅妈为我生了二十几个表兄弟，这所谓的表姐呀，其实是我堂姐，我奶奶硬逼着我大伯把她让给了我大姑。她从家里刚出来，没读啥书，打也打不赢，说又说不赢，不跟我住一起，肯定要吃苦头。

表妹说着说着就往课长怀里倒。李秀月早有思想准备，表妹说了，你见我一倒，就把我拉住，别让那狗日的浑水摸鱼！李秀月见表妹真往那课长怀里倒了，就真拉住表妹说，你喝多了，我背你回去。

回到宿舍，表妹扇了自己两巴掌，骂自己，我他妈的，为这屁大个事儿，请他狗日的吃个火锅算是抬举他了，想占我便宜？大姑娘的裤裆——没门儿！李秀月听到这里，笑了笑，说，我都老太婆了，裤子也没门呀！啥年代了，都是拉链的。表妹说我们别说笑话了，说正事，你能进这厂呀，我还真被人摸过两把呢。李秀月听到这里，赶紧捂住她的嘴，指了指门外，生怕隔墙有耳。表妹掀开她的手，接着说，这事，我不说，别人也能猜到。你想想，如果你是国家干部，你这把年纪，差不多得退休了！别的厂都把桌子搬到马路边拉人进去，我们厂从不贴招工广告，都是熟人介绍的，不但看文凭，还得看长相。被人事课长摸摸屁股，很便宜了！向高薪的手，可长眼睛了，好多人想让他摸还没机会呢！

之后，表妹就把下铺让给了李秀月，自己搬去了上铺。李秀月就一直觉得，表妹骗那后勤课长说自己是她堂姐，屁话，在她心里，简直就是一个奶子喂大的。她一遍又一遍告诫自己，为了儿子早点还清在县城买房欠下的贷款，为了对得起表妹那被人摸过的屁股，我李秀月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得在这里干个十年八年的。

可别人都嫌注塑部两班倒不但辛苦，而且气味难闻。李秀月却觉得自己有使不完的劲头，这活路，比起在家种田挖地舒服多了。可当她得知表妹每个月都比自己多拿四五百块钱时，那个想转部门的念头白天在她脑子里打转，晚上就在她梦里折腾。

有一天她还真梦见自己去包装部上班了。在包装部上班可爽了，她手舞足蹈的，嘴里还不停地唱歌，唱着唱着，就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疼。她摸了摸脸，就听见表妹骂她，大白天的，做啥美梦，笑得口水流了一被子！

我梦见我去包装部上班了。李秀月可能还不怎么清醒，就照直说了。

你？去包装部？上班？Ａ、Ｂ、Ｃ、Ｄ，你认识几个？表妹一脸惊诧！

不就打打包装吗，认那洋文干啥？李秀月边说边想，既然好不容易把这事说出来了，何不趁机打探打探，就算上天入地，只要有条路，我李秀月就能走到头！

咱们的手表都是出口的，包装盒上全是洋文，你把字母都写得歪歪扭扭的像蚯蚓滚沙一样，或者把出口英国的手表装进了出口美国的盒子，那不死翘翘了！

要是我能把Ａ、Ｂ、Ｃ、Ｄ认出来呢？李秀月问。

要是你能背出２６个英文字母，能认得二十个国家的英文名称，我不能把你弄进包装部就从六楼跳下去！表妹说完，不由得哈哈大笑。

李秀月看了一眼表妹，想，万一我做到了呢？你可得说话算数哦！

别看表妹模样生得标致，说话却有口无心的，在她看来，李秀月不可能学什么英语，就算天上的神仙下凡，也很难把她教会的，所以就把那天的话当成了个玩笑，随便说说而已。可李秀月从早到晚都在琢磨这件事：不就背２６个英语字母嘛，总不会比生儿子还难。儿子五岁时，她就教导他，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只要有恒心，铁杵磨成针。如今孙子都快五岁了，她出门那天，孙子还跟她唱过那个Ａ、Ｂ、Ｃ、Ｄ的歌儿呢。我就不信我连个上幼儿园的都不如。

李秀月每半个月转一次班，上白班时早８点到晚８点，上夜班时晚８点到早８点。机器每天２４小时不停地转动。李秀月老想，自己要是台机器就好了，上班挣钱，下了班就去培训班学英语。但她不是机器，这个她还是比较清楚的。无论白班还是夜班，下班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冲凉、洗衣服，然后吃东西，吃饱肚子就睡觉，睡醒了又吃东西，吃饱肚子又上班。都说前三十年睡不醒，后三十年睡不着。可李秀月都快五十岁的人了，一到广东，即使睡八九个小时，也从没觉得睡饱过。

但一想到学会了２６个字母就可能去包装部上班了，无论是白天还是晚上，李秀月总是睡得不踏实，要么久久不能入睡，要么刚一睡着就梦见孙子唱那英文字母歌了，唱着唱着她就醒了，醒了就再也不能入睡。

中秋节那天全厂放假。李秀月觉得头重脚轻的，怕是感冒了，想多睡会儿，没跟表妹她们去爬凤凰山。李秀月在床上翻腾了好一会儿，还是觉得非去市场看看不可。

市场的旁边有个电脑培训中心。李秀月过去一看，门还关着，就在隔壁小食店买了两个白馒头边啃边等人开门。

两个馒头啃完了，门才开。开门的是个小年轻，脸上架副眼镜，手里拿了一叠纸，看上去还真像个老师。于是李秀月就弯了弯腰叫了声老师。

李秀月见小年轻没搭理她，又叫了声老师。

小年轻终于开了口，我们这里不招清洁工。

李秀月笑了笑，说，我有工作，不是来找活路的，我想学点ＡＢＣＤ。

小年轻摊开手中的纸，说，你看看你看看，我们这里只教电脑，不教外语。你学电脑吗？学上网还是学office？

哦非死？哎呀，老师还真会说英语！就这个就这个！我不学别的，就学英语。最简单的那个，２６个字母，给你１００块做定金，能写会说了，多少钱？开个价。

你真学这个？小年轻问。

除了这个，还有那些比较有名的国家的名字，学会了，我另外加钱。于是，李秀月就把要学这些东西的动机一一讲了出来。

小年轻听完，想笑，又没笑出声。他说，这个，容易，我不收你的钱。这样好了，要是你白天来，请我吃个三块钱的肠粉，要是晚上来呢，请我喝瓶老金威就行了。我保证，十天内把你教会。

国庆节那天，厂里又放假，天黑不久，李秀月把表妹叫到电脑培训中心附近的一个大排挡里，点了几个小菜，说，你先坐会儿，我去叫个人，说完，冲着表妹做了个鬼脸，就出去了。

不一会儿，李秀月回来了。表妹没见到有人来，说，神经兮兮的，不是给我介绍对象吧？我的眼光可高哦！

你心中有人了，我还不晓得！你看，来了来了。李秀月说着指了指门外。

张老师！你怎么认识？表妹问秀月。

你怎么知道他姓张？李秀月反问。

去年我去那里学过电脑。哎，学了也白学，龟儿子向高薪，没把我搞到手，硬是不让我去仓库当文员，哎，白混了几年，要是过完年……

表妹话没说完，那张老师就到了。李秀月端起酒杯，说，来，为我今天提前毕业，干一杯。

你这么快就把电脑学会了？表妹端着杯子，没喝。

学电脑干啥？学会了也当不成文员！英语，你说的那２６个字母，来，我背给你听听，ＡＢＣＤＥＦＧ……

别念经了！这个，三岁小孩都会。你要真会了，在我喝光这杯酒之前，分别写出顺数和倒数的第十五个字母。表妹说着，就咕咕咕喝起了酒。当她把酒杯放下，还真见表姐用筷子在地上写出了“Ｏ、Ｌ”两个字母，引来小年轻一阵掌声。

那二十几个国名呢？会认吗？

一杯酒下肚，表妹的脸就红了。

不光会认，我还会说呢。中国，菜辣；日本，加盆；英国，应该难得。

光这些，还不够！这个，你认得吗？表妹说着，就在点菜的小纸片上写出个英语句子：Made in China。

这个，中国，我认得，前面那两个，老师没教。李秀月望望小年轻，问，啥意思？

小年轻笑了笑，正想说，见手机响了，接了个电话，说了另外有事，各位，失陪了，我忙，再不回去，就要挨骂了。

等小年轻走远了，表妹指了指秀月的鼻子，说，辛辛苦苦挣点钱，跟他学这玩艺儿，你想去美国留学呀！

去美国，下辈子再说吧。我就想去三楼，进包装部，你发过誓的，我都学成这样了，你看着办好了。

办法不是没有。表妹说着，抓起酒瓶又把嘴给堵上了。

一瓶酒喝光，表妹接着说，你先回去，我打个电话。狗日的向高薪，这一关，迟早都得过的。

表妹回到宿舍时，已是深夜了。但工友们难得放松一天，都还在外面玩。李秀月见她醉得东倒西歪，胸前的一粒纽扣已不知去向，心里不由得一紧。

向高薪，我操你妈！事情不给我办，还想占我便宜！当我是小姐呀！走，明天就走！我就不信在深圳还混不上个小文员。

第二天，李秀月没跟着表妹一起出厂。表妹也不勉强，她明白，她可以不在乎这点工钱，不在乎这个工作，但是表姐毕竟是表姐。

为表妹收拾行李时，李秀月还是哭出声来。表妹临走时，没给她做任何道别。当时李秀月就坐在一楼楼梯对面的工位上，她第一次看见表妹没穿那身白白的工衣，没戴那顶白白的帽子。她没看清表妹具体穿的是哪身衣服，但她相信，表妹一定穿了她平时最爱穿的那身连衣裙，穿上连衣裙的表妹可好看了。她就觉得表妹从三楼下来时的样子，就像五年前高中毕业时走出村口的样子，步子是那么的轻快，轻快得一闪即逝。

那整整一个白天，表妹的连衣裙就在李秀月眼前飘荡。那整整一个白天，李秀月的脑子里第一次没了去三楼的念头。

在接下来的好些日子里，李秀月的脑子里就再也没了去三楼的念头。她只巴望着，快点过年，等年过了，回家的人不多了，火车没那么挤了，她就回家。那时，孙子也满五岁，读大班，就可以回去照看他了，儿子媳妇再来深圳打工，买房子欠下的钱，过不了两年就能还清。

李秀月这么想着，冬至就到了。冬至后的第三天，厂里放了一天假。李秀月想，这才冬月二十，放啥假嘛，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后来她才听工友说，这天是圣诞节，能出的货都出了，老板高兴，让大伙去世界之窗旅游。这西方人的玩艺儿，李秀月没听说过这么个节日，更没去过世界之窗。但她听表妹说起过那里。表妹说，世界之窗可热闹了，想看美国看美国，想逛法国逛法国，等到放年假，我带你去过把瘾，保证看了第一回还想看第二回。可表妹说走就走了，自己又没个手机，也不晓得她当上文员了没有。

李秀月在上开往世界之窗的旅游大巴前，突然改变了主意，决定不去看什么美国、法国。她想去买个手机，一来随时随地可以给家里打个电话，听说这手机还能收到孙子的相片呢。二来嘛，还可以跟表妹说说话，看看她那里有没有适合儿子的工作，等到明年儿子过来了，再去找活路，挺麻烦的。

带队的人事课长向高薪还认得她，并没有李秀月想象的那么恩将仇报。向高薪说，秀月大姐，一年就这么个机会，你真不去？

李秀月说，我晕车，到了那里，怕是站都站不稳了，也看不出个啥名堂，我去电子市场，听说那里手机便宜，我表妹说的。沿着宝安大道，走不到一个小时，就是电子世界了。

我们要从那里经过，就坐这车，到了那里我叫你。向课长说着，就帮她开了一罐王老吉。

李秀月觉得，这向课长，就是人长得那个了点，心眼嘛，还蛮不错的，又没结过婚。表妹那性子也太倔了。长相好有啥好，一不能当饭吃，二不能当衣穿，人家多有本事，全厂千来号人的工作，都是他说了算，多少人想攀还攀不上呢！

李秀月这么想着，不一会儿就该下车了。下车前，向课长又递给她一瓶王老吉，说，买了手机出来，过了马路再坐车回去，千万别把方向坐反了。

李秀月嘴上应着，心里又想，这人哪，心挺细的。要是回家前能再见上表妹一面，搓合搓合，这可比她那大学毕业了还在深圳高不成低不就的小白脸同学强多了。

李秀月在手机柜台前转了几圈，发现一个白色的手机不但小巧好看，价钱也合适，就叫服务员拿给她看看。

服务员对她笑得合不拢嘴，连连说名牌货，打三折，就这一台了，卖光了好从美国进货。

李秀月见手机上面有个大大的“Ｍ”特别显眼，一个汉字也没有，觉得这不是中国货，心里有点不踏实，就问了句，真是进口的？

服务员取出说明书，指了指，说，王八才骗你！你看，全是英文，照相听歌上网啥都行。今天过节，打三折，４９９，全深圳最平！

李秀月上上下下看了一遍说明书，ＡＢＣＤ她全认得，可就是不明白上面说的啥。突然，她眼前一亮，指着一行字说，这个，我认得，Ｍ、a、d、e、i、n中国——菜辣！？噫！水货，我不要了。

李秀月又在手机摊前转了一圈，每一款手机的说明书她都看过了，上面都有她认识的那个 China，价钱却高低不一。选来选去，最后，她还是要了那台白色的。

买好手机，李秀月又买了张卡，就摸出电话本，找到表妹的号码给她打过去。李秀月说，向课长没你说的那么坏，下车的时候，他又给了我一罐王老吉……你给他联系过了？好……我等机会，要是我真能去包装部，明年，就叫他们把娃娃接来深圳上幼儿园，我就不回去了。

给表妹打完电话，李秀月又给儿子打电话。李秀月说，房子卖了？干啥呢？你老爹也出来？那我就不回来了……过年？过年再说嘛。

听说儿子把房子卖了，要来深圳开快餐店，李秀月的心里七上八下的。当年死活要买房子的是儿子，现在不声不响地把房子卖了的还是儿子，这一买一卖的，虽然钱是赚了点，可到时回到家里，还不得买回来呀！再说了，这深圳人的生意，咋能说做就做呢？可那钱是儿子挣的，他想咋折腾就咋折腾，我管不了，也不想管了。出来，都出来好了，有本事你在深圳给老娘买栋别墅住住。

李秀月觉得天色还早，没过马路去坐车，决定走路回厂里。李秀月边走边想，边想边喝王老吉。王老吉喝完了，李秀月就觉得有了些尿意，她东瞅瞅，西看看，马路又宽又直，车来车往，人行道比镇上的柏油路还宽，来来往往的全是人，就连旁边的树下、草上，密密麻麻坐的也是人，就是没看到一个可以小便的地方。

李秀月觉得，这人哪，就是奇怪，热了，可以忍；冷了，可以忍；渴了，可以忍；饿了，也可以忍，偏偏这尿急了，就实在没法忍了。李秀月这么想着，不由得有点火了，她狠狠地把空罐子一扔，恨不得抓住头顶上那鸟儿的尾巴飞回厂里。李秀月望了一下天空，没看见鸟儿飞过，倒看见一架飞机嗡嗡地快落到她头上了。

却说李秀月这一扔，刚好把罐子扔在了一个捡破烂的老头跟前。老头冲她笑了笑，她便觉得这老头很和蔼，就捂着肚子说，老人家，我拉肚子，受不了了，你老深圳了，这附近，哪里能方便方便？

老头朝四周望了望，最后指了指身后的电子市场，说，就那里，最近，上二楼，左转，有个厕所。

再次从买手机的地儿出来，李秀月不敢走路回厂了，她过了马路，坐车。

圣诞节过去没几天，元旦就到了。厂里突然出了个通知，说是有十万块手表必须在元月四号前出到英国，不但没假放，还要加班。李秀月觉得自己在厂里又没个老乡，不放假还好点，一来可以多挣点加班费；二来嘛，外面也没啥好玩的，出去随便走走都得花钱，就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元旦这天，李秀月照常来到一楼的工位上坐着，脸朝门口，习惯性的看了看楼梯口，却没看到那些护士一样的包装工去三楼上班。她私下问了问旁边的工友。工友说，昨晚上加班到凌晨两点，有三个女孩晕倒了，住进了医院，包装部的，牛得很，全在罢工呢！

李秀月来深圳还不到一年，没听说过这里罢过工，也不知道罢工有啥结果。她看了看别的工友，几个年纪跟她差不多大的，都很认真地干着活，那些小个十来二十岁的小妹妹、弟弟们，手里拿着物件，心却不知飞到啥地方了。

李秀月不敢多想，她得听表妹的，表妹叫等机会。她觉得这机会不是等出来的，是干出来的，人家向课长是长了眼睛的，他不会随便叫一个干活不得劲的人去三楼。

李秀月这么想着，向课长就朝她走来了。向课长朝她笑笑，她也笑笑，可向课长并没跟她打招呼，她就觉得有些不自在。她看见向课长去了办公室，没多久，主管就把她叫了进去。

向课长说，根据你平常的表现，经研究决定，把你调去三楼包装部，试用一个月，用心点。

李秀月心里一热，连连说了五个谢谢，才跟着向课长往三楼走。

在二楼转角处，向课长说，要谢就谢你表妹。当时她不相信，我叫她等到年底，年一过，有的是机会，她就是不听。我知道，那天我是多喝了几杯。哎，都过去了，算了，不说了，现在她给了我一个机会，我就给你一个机会。能不能把握，就看我们自己了。

李秀月点着头，心里却说，姜还是老的辣，我这抱孙子的人了，哪能看错人！

到了三楼，李秀月没看到有人穿白工衣，空调也没开，觉得闷闷的，有些头晕。但她还是深深吸了几口气，端端正正地坐在工作台前。台面倒是挺干净的，除了一堆堆装配好的手表，还真看不到一粒尘埃。

开工前，李课长简单地开了个小会，他说，我暂时管理一下包装部。大伙用心点，货柜车就在楼下等，这货可是要从香港坐飞机去英国的，要是出了差错，光那机票钱，我们干一辈子也赔不起。

李秀月的工作其实很简单，就是把一个椭圆形的小胶片贴在表带的背面。胶片上有行英文字，这个她见过好几次了。李秀月是专门学过英语的，她觉得这明明贴的中国菜辣，咋就要坐飞机去英国呢？于是她趁向课长去厕所的时候，小声问了问旁边一个看起来有点文化的工友。

那工友说，这个你都不懂？美德英菜辣，中国制造的意思。出口货，你别东说西说的，认真点，要是贴歪了，退了货，把你枪毙一百遍都没用！

美德英菜辣，中国制造。美德英菜辣，中国制造……李秀月贴着贴着就觉得不对劲。中国，菜辣。我认得的，那前面的两个字，就应该是“制造”了。既然是中国制造，那就应该贴成Ｃhina in Made呀！李秀月越想越觉得自己没错，可是她又不敢出声问向课长。她觉得，第一，自己刚来包装部上班，哪能随便说话？第二，要是问了，向课长会没面子的。毕竟，他是管人事的，这包装部跟人事部，两码事，要是问出个啥事情来，不但自己可能过不了试用期，连表妹跟他……

李秀月不敢往下想，她就觉得自己的想法肯定错不了。于是，她就把那小胶片倒过来贴在了表带上，贴好，她又在心里读了好几遍，Ｃhina in Made，中国制造，Ｃhina in Made，中国制造……挺顺溜的嘛，错不了！

终于，大伙没日没夜地把货准时赶出去了。

三号晚上，老板为了感谢大家的辛勤劳动，决定搞个抽奖晚会。一等奖，三名，3G手机一部；特等奖，一名，本厂刚出货剩下的劳力士手表一只。

晚会抽出特等奖，恰好第一个抽中的就是向课长。向课长觉得自己特别幸运，拿着手表心情非常激动，还特地代表全体员工要多说几句。他说，很难想象，这销往英国的劳力士，居然出自我们之手！这是我们的手艺，这是中国的力量，这更是中国制造的荣耀！大伙看看，中国制造，Ｍade in China！美，美，哎呀，这标签谁贴的？

向高薪没敢往下说，见大伙还在不停地鼓掌，便把手表揣进口袋里赶紧下台。

抽奖还在继续进行。

从台上下来，向课长低着头，找到李秀月，神色慌乱地说，趁货还没退回来，不要行李了，再不走人，我们就死定了！

到了车站，向课长终于缓过气来，才记起给李秀月的表妹打个电话，他说，出事了，你表姐现在回家，亲自送，亲自送，我们已经在车站了。

李秀月上了火车，见向课长还木呆呆地站在月台上，就觉得很对不起他和表妹，心里一阵又一阵地难过，便决定先给表妹打个电话道完歉，再打给儿子，叫他多弄点年货，她在深圳这一年实在不容易，能坐上火车回到家里更不容易。一家人，得好好吃，好好喝，过完年，出不出来是另一码事。

李秀月这么想着，就把手机摸了出来，却东按西按的怎么也开不了机，心里一急，头上的汗水越来越多了。

旁边的一位小姑娘看了看她的手机，说，现在的玩艺儿，越来越水了！阿姨，用我的吧，新买的，好几千呢，３Ｇ的，进口货。

李秀月打完电话，说完谢谢，又说了句，小妹，你这个，真好用，把说明书给我看看，下回，叫我表妹给我儿子捎个回来。

看完说明书，李秀月笑了笑，笑完，又摇了摇头，喃喃道，哎，Ｍade in China，Ｍade in Chi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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