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红谱
2012-04-29静子
静子
想到女红
看见女儿漫不经心地绣十字绣,我脑海里最先蹦出两个字:女红。这两个普通而生疏的字眼,仿佛从遥远的天边,或幽深的海底,蹦极似的一下子蹦回来的。大概是游离于生活之外太久远的缘故,像个锈斑斑长着绿毛的出土文物,在灿烂的阳光下,已经有点不习惯了,显得羞羞答答,分外生硬。
这时女红的本身,很像女儿绣花的手法,也像十字绣的特点,有些机械,也有些笨拙。
女红,相对现在而言,其实并不遥远,但在现代人喜欢向前看的眼里,健忘症又普遍起来,那的确是很遥远了。遥远如梦,失落在渐渐被人遗弃遗忘的世纪里,几乎消失殆尽,除了老掉牙的所谓的民俗学家,戴着圆月一样的石头眼镜,从厚厚的镜片上边探出目光,仔细端详,审视古董一样,想发现些什么。恐怕连绝无仅有的小脚儿老太太,也瘪着嘴不愿提起,夸耀做女儿时的女红功夫,说得再高雅一点,就是旧年大家闺秀津津乐道的女红。
时代总是这样,不管你情愿与否,快乐还是痛苦,太阳一样落山,河水似的流过,流过的就不再回来,一样的水,一样的月,已不是秦时也不是汉月了,自然也不是逝者如斯夫,孔夫子眼中奔流不息的河水了。很久很久,一些东西消失并被彻底遗忘了,在某一个时间,毫无预兆地,却又会突然提起,甚至再现,红了起来。女红,会不会呢,会不会真有一个后女红时代?
我自然不会忘记,磨破我童年,甚至青年的,我母亲的那个女红时代,一个实实在在的女红时代,没有一点花架子。那时,一个女人,特别是乡下女人,不会腌制各种口味的大缸咸菜,不会做布底鞋,不会缝缝补补,在一个大家庭里,不要说有没有地位,就是想撑起这个家都难。没有相当的女红功夫,再能下地劳动,会挣几个工分,号称铁嫂子撑起半边天,也不过是表面光,算不上真正的家庭妇女,家里老老少少,会跟着活受罪的。
乡村的日子,是母亲在油灯下一针一线纳出来的,那日子才光鲜灿烂起来。那女红是真正的功夫,不是花拳绣腿,不是摆家家玩的。
女人和她的针线笸箩,还有铺陈包,容纳了她的青春和梦想,甚至是她人生的全部,爱与情都消磨在里边了。
到我爱人,也就是我女儿的妈妈时,女红在一夜间突然消失了。满街树木年轮一样的补丁,不再旋转,被风吹飞了,消失得无影无踪。林立的商店,如雨后春笋,一夜春风后,梨花遍地。除了旧百货铺,连针线都不卖了。有时候大街小巷转上大半天,连包针都买不到。再往后,有一种圆形的针线盒,比化妆的粉盒稍厚些,针线小剪刀全在里边了,和小孩子摆家家时的女红家当差不多。某种意义上而言,女红已退居到角落之外,淡出人们的视线,几乎消失殆尽了。我爱人不会捉针,笨手笨脚,认个线都得几分钟,最后还是拿认线器认上的,线疙瘩从来系不到头上,总要留出很长的线头,更不用说穿针引线了,连个扣子都钉不牢。但她很会念书,学历职称等各种证书,足有一尺多高,能装两针线笸箩。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没有买去。”说得轻松,说得财大气粗。的确,从头到脚,各种衣物遍地都是。
到这时,旧有的女红、女德、女容,除了女容直线上升,跃居首要地位,女红、女德被时代无情地淘汰了。女孩子,做了人家的媳妇,甚至不会盘腿坐在炕上,穿着丝袜的腿脚直直地伸着,这让小脚老太太们很看不惯,直扁嘴耻笑。这不是哪个女人能左右了的,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连大德大仁的孔夫子站在黄昏的木轮牛车旁,也是无可奈何,感叹世风日下,吾不见凤久矣,更不用说女人了。历朝历代被压制的女人,即便翻了身,有了“三·八”妇女节,能顶起半边天,一样掌控不了时代的命脉。像唱乡戏一样,不过是由仄逼的后台,跳到了前台,由配角熬到了主角,生旦净末,变来变去,还是唱戏,当不得真。
不过,向来被古人不屑一顾的女才,忽而闪亮起来,“女子无才便是德”,像万恶淫为首似的,光明正大地走到了阳光下,打扮得花枝招展,名正言顺起来。女孩子考所学校,也能改换门庭,起码改变了自己的命运。
那时,我就想,曾经红火了几十个世纪的女红时代,到此恐怕真要画上句号了,进入古汉语词典,成了曾经的名词。
不管我们愿意不愿意,事物的发展就是这样,到了该消失的时候,哗啦啦一下子全消失殆尽。譬如三寸金莲,譬如男人的辫子,再譬如这女红了。
我也没有想到,从我生活中走远、消逝、远离多年的女红,会在某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在宽敞的装潢考究的电梯上下的楼房客厅里,会被我女儿拾起,又会被我突然想起,以至于浮想联篇,一遍又一遍地咀嚼:女红,女红……
前女红时代
女红时代究竟有多遥远,没有考究,不敢枉言。恐怕在母系氏族确立后,女红就随着确立了,成了妇女日常生活的一个部分。稍微学过一点历史的,对兽骨针、树皮线就不陌生。女人们一边哄着赤屁股小孩,一边在阳光下,或火堆旁,借着光亮,大针脚地将一块块兽皮缝在一起,便成了最初的衣裳,也就有了最初的女红。
这段女红时代,大概是漫长的。早已隐湮在历史时空的云烟中,遗留下朽烂不掉的星星点点,在无言中叙说史前的女红。
我所知道的,较为详尽的,是纸上的女红时代。那个女红时代,已经贵族化了。老妈子的女红,一般家庭妇女的女红,已成为生存的一个部分,真实地存在着,却很少被人注意,更没有人为它们立传,自然也就无法留存在纸上,像著名的《苏惠璇玑图》,就是遗传下来的女红之珠。纸文化,毕竟是贵族生活的一部分,所以,我们所能读到的女红文字,是贵族的女红,很美,也很韵致,近乎情趣玩乐了。像《红楼梦》中的女红,大抵都是林黛玉式的,一个香囊,一个装玉的带穗护套,也要做一年半载,就这还怕累着。工虽工矣,精虽精美,是地道的宫货官货,欣赏大于实用,焦大不喜欢,傻大姐也笑“装不下一个脚趾头”。女红只是她们生活的点缀,甚至比不上吟诗作赋,弹琴下棋。虽然宝姐姐大讲女德女红,也不过是说说而已,连她自己也不当真的。探春女红很是了得,也不过给喜欢的宝哥哥做一双鞋,明显带着功利性,连亲兄弟贾环也争竞不来。官宦之家,丫环老妈子成群,袭人晴雯,也不过只给宝二爷做做贴身女红,又不等着拿针线讨生活换银子花,不悠闲,却也辛苦不到哪里去了。
纸上的女红,亦如纸上的朝代,如过眼烟云,只有说书人记得。离我们很远,也很不真实,缺少了身同感受的亲切感。
和许多民间艺术一样,真正的迷人的女红也在民间,根深蒂固地存在着。越是僻远落后的地方,越是原生态的,越具有民俗的意义。虽然大多时候,因为封闭,不为世人所知,在自然中湮隐沉寂消失,无声无息。
我记忆中最早最真切的女红时代,是从我奶奶开始的,再早就是传说了。
我奶奶是个小脚老人,虽然那时岁数并不见得有多大,可在孩子们眼中,特别显老。盘在脑后黑线络罩住的“圪朵头”,抹着杏核油,光亮可鉴;光光的前额,又高又亮;走起路来颤巍巍的,却很踏实,也很快捷;说话做事,尤为老到,用老气横秋形容也不为过。没有年轻过,一直苍老着,虽然老得很缓慢,大概是那个年代妇女共同的特征,起码在我的记忆里是这样的。不像现在的女人,有的抱了孙子了,修饰美容得和媳妇像姊妹花,充满青春活力,更洋溢着一种难以抵挡的熟女魅力。而那个年代的女人,在缠脚束腰等礼仪的熏陶下,早已烟火气去尽,像炉灶里做完饭冷却了很久的火烬,不热不温,等待熄灭而已。
按理说,我奶奶那个时代的小脚老人,应该是精于女红的,起码在针线活计上很有功夫。但并不尽然,普遍中永远存在着特殊,也就是例外。偏巧,我奶奶就是个例外。女红连马马虎虎都达不到,除了给自己偶尔做双鞋,照着样子给别人纳双鞋垫,十有八九拿不出手。打出的衬子,粗糙不平,纳上鞋垫,穿不了几天就蹭皮了。除非我妈妈给打上衬子,我奶奶笑笑,说看这平得玻璃似的,压在屁股下干着,盘腿的功夫是一流的。压着衬子,湿气不断地上升,夹裤都浸透了,肉上像出了一层汗,但依然稳稳地盘腿坐着,半天不动。这种类似坐禅的盘腿功,许多小脚老人都有,其深厚均不及我奶奶。我母亲给剪好样子,我奶奶就照猫画虎,穿针引线,依着样子纳还行,只是最简单的,变不了花样。
在我的记忆里,奶奶也就只会纳个鞋帮、纳双鞋垫。听我妈说,从前你奶奶也做鞋,缝大裆裤。一块布剪来镟去,做出的衣裤,没有一件受穿的,不是裤腰太长,一穿卷了边,窝在腰间,十分难受;就是裆窄了,肩瘦了,穿着不舒服不说,也容易撕扯裂线。儿女们穿着不敢做声,任左邻右舍笑话老关东。为这没少受我爷爷的气,摔打过几回,但进步不大,改来改去,还不如原先,也就只好认了。好在后来有了我妈,从一只眼老婆婆手里,逐渐将针线活全接了过来。
我爷爷虽是个农人,但很省鞋,出地后,就脱了,口对口扣着,做完活,拍拍脚上的泥土,才穿鞋。有一回,我母亲给做了双布底鞋,很合脚受穿,可一衬上我奶奶纳的鞋垫,就有些硌脚了,我爷爷要骂,刚出口,又摇头叹息。纳新鞋垫是来不及了,我妈连晌粘了双鞋垫,用缝纫机转着沿了几圈,穿上后很合脚,也舒适,但这种非手工机制鞋垫,穿不了多久就会毛边蹭皮,应个急还行。
我奶奶并不笨,虽没有念过书,也不识字,记忆力却相当惊人,直到八十多岁,全家人每个月的行踪,都记得一清二楚,没事时数来,如数家珍,丝毫不错。如大孙媳妇几时住的妈家,几时回来的;二孙子哪天回家吃过饭,吃了几个馒头,哪天走的,走了几天,比账本还要清晰详尽。但一提女红就没气了。虽有一个大针线筐,柳条编的,跟随了大半辈子,但每一回用时,不是找不见顶针,就是寻不见针叉,翻遍家中所有盛放杂物的笸箩,才总算找到了。好几回,剪刀是在后炕席子底下找到的,和鞋样子放到一起了。我爷爷是个爱整洁的人,看见杂乱无章就头大。叹气甩门出去,到街口晒太阳去了,眼不见心不烦。
有时我奶奶自嘲地笑笑,这怪不得谁,是生下后开奶没开好,像了开奶的二姑姑。而且我也以为,这的确怪不得我奶奶,我妈说,你奶奶从小没学会,做了媳妇又不学,有你祖祖大包大揽着,也就是我奶奶的婆婆,老人后来成了一只眼,依然做得一手好针线。初时,看不上我奶奶做得死松破肚的活,就自己做,后来看不清了,摸着长短不匀的针码子,斜着眼问我妈:“那孩子,你说个实话,奶奶这活是不是拿不出手了?”我妈不忍心,只好含糊地说:“还行,还行。”从语气,老人意识到了,年岁不饶人,长叹一声,丢下鞋帮,老泪唰唰地流下,像对我妈说,又像是自言自语:“谁不服老也不行啊。”从此,再也没有动过针线,把心爱的针线匣全给了我妈。
我出生后,老祖祖早已作古,但有关她女红功夫的事,还是听了不少,大多出自我妈和姑姑口中。邻里三奶奶也说,那老人啊,要强着呢。零零碎碎,音容是凝聚不起来了,只是模模糊糊地有一个慈眉善目胖墩墩的小脚老人形象。这形象,时过境迁,到现在连这模糊的形象也没有了,连剪影都不是。
我奶奶的娘家,祖祖辈辈给人做长工,风里来雨里去,从不讲究,一身粗布衣裳,穿得飞花了,补丁摞补丁,依旧穿着,鞋子更不用说,一年有大半年是露脚趾头的鞋,早习惯了。没钱买布,不经常做针线,哪里能学得上功夫?我妈笑话,你奶奶快做媳妇了,连个玩的布包也没缝过,踢的毛儿也没绷过,只会扎鸡毛的。这也是实情。
寒门无历史,也没有女红史。像我奶奶,活了八十八岁,就算从八岁捉针引线,也有八十年的历史,可谓经验丰富,但实际上,没做出过一件像样的女红,从没做过,连我姑姑出嫁的红棉袄,也是我母亲代缝的,我叔叔结婚的枕头,顶上的小花也是我母亲代绣的。后来,我叔叔四十大几的人了,还将我母亲这位老嫂子当妈妈看待。
到后来,我奶奶的针线筐也不见了,用过的针剪锥叉,早没了踪影。她的女红史,几近一片空白。纵然为长者讳,我想美饰,却也无话可言。
女红时代之一
真正的女红时代,已到了我妈妈做针线的时候了。我说过,唐宋时代,虽是繁华盛世,洋洋帝国,可对我而言,太遥远了,连想象的空间都没有。况且,我最是个缺少想象力的人,见过的,我知道;没见过的,我想不出,不敢胡说八道。
我要说的是,我奶奶所处的前女红时代,固然有许多女红高手,也许,更具有女红艺术。晚清民国刺绣衣饰,就很有名,也很有创意,尤其是改良后的民国旗袍,花样百出,穿在女人身上,阿娜多姿,将女红推向一个极致。可那毕竟是上流社会,贵族式的,与民间的女红相去甚远,并不普遍,也不具有普遍意义。前女红时代,家庭人口少,一家子再延续香火,多则两儿一女,少则一儿一女,早夭现象十分严重,况且,多要也生不出来,生出来也养不活。许多大家族,或乡间富人,尽管三妻四妾,就是生不出儿子,所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排在了孝道之首。人口少,所需少,女红自然也少了,不常做,功夫就高妙不到哪里去,也就注定了前女红时代的格调和局限。我奶奶女红的失败,个人因素是占主导地位的,但并不全是她的错。
到我妈妈女红炉火纯青时,家庭时代环境为她将女红推向极致提供了广阔的前提。时势造人,多会儿也没有错。大势所趋,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英雄如是,女红高手也不例外。
毫无疑问,我母亲的女红,有很大一部分,特别是心灵手巧这一点,是遗传的,是从娘家带来我们家的。到我姥爷这一代,虽然还住在乡村,没有离开土地,种一些谷黍豆类,但真正赖以养家糊口的手段,已不完全靠土地了。姥爷兄弟三人,每人有一门手艺,木匠,油匠,我姥爷是厨师,在方圆几十里乡间,甚至远一点的古城,也小有名气。从村里走出去做了团座的张麻子,隔段时间,总要派卫兵回趟老家,就为让我姥爷加工两桌子八大碗,乡间扣碗席面的味道,一直深深留在他的脑海,几天不吃,浑身乏力,空落落的。单等卫兵拿食盒提回来,热着慢慢吃。厨艺是我姥爷的看家本领,他还会油匠、根雕,甚至使力气的女红,纳得好鞋底,做出的夹领棉布鞋,很为乡人喜欢。我姥姥也不弱,会纺线织布,小锅煮染土布,色泽可和大作坊的媲美。两位老人虽然去逝得早,我妈并没有得到多少真传,但天性的遗传,几乎从骨子里全遗传给我妈妈了,她青出于蓝,在之后的日子,将女红发展得淋漓尽致,成为我们村,甚至周围村落公认的女红第一高手。
但我一直以为,在很大程度上,我妈妈做女红是逼出来的,虽然对于女红本身,她的确很喜欢,也具备一般女人所缺少的天赋。人生最实际、最漫长的便是日子,日子过得好坏,固然要靠男人在外边拼搏,也少不了女人在家中细细经营,这经营很大部分就包括女红。女红不觉就在这漫长的日子里星光一样闪亮起来,闪闪烁烁,照耀着无聊的日子,使原本一样的日子变得生动起来,流畅起来,像流过村边的小河,弥漫着滋润的水腥味。
我母亲是十四岁嫁过来的。那时,疼爱着她的父母亲,早已到了另一个世界,无声无息地乘凉去了,嫂子不想家里多一张吃饭的嘴,而我们家老老少少,正需要一个女人来操持家务。就这样我母亲便嫁了过来,多多少少带点童养媳的意思。我奶奶不懂女红,老祖宗虽做得一手好针线,已七老八十,可岁月不饶人,又瞎了一只眼,摸着陪伴了她大半辈子的针线笸箩,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那时,家中人口尚少,女红自然不多,我母亲学手阶段,还可应付自如。况且还有疼爱她的老祖宗指点帮衬,很快就进入了境界。几年后,我们弟兄五人先后出生,我叔叔也结婚了,婶子是职业妇女,女红本身一般,加上天性好强,全身心地投入工作,家务根本无暇顾及,更不用说婆婆妈妈的女红了。我妈看不过眼,便将婶子一家的女红几乎全承揽过来。我记事时,我的四舅,我妈最疼爱的小弟弟,结婚了,娶了个向阳花,拖着一个油瓶,最凄惨的是生第一个小子时,得了疯病,女红便搁了下来,自然又落到了我母亲肩上。
几家子,几十口人的女红,全由母亲一个人来做,时间、精力将她逼上绝路,可她硬是熬了过来,日日夜夜,一点一点,没有一会儿闲空儿,硬是将女红打造到极致。多少年后,凡是享用过她女红的人们,说起来就落泪,夸奖是她那双巧手创造出的女红,点亮了她们的日子,使她们那时的生活鲜美起来。
就是在这样忙忙碌碌的日日夜夜,我母亲在开头短短的几年中,完成了她女红器具的收集使用,简直是一座女红库。她有只存放女红器具的板箱,外边原木刷着亮油,里边裱着落花纸,就像一个百宝箱,大大小小,凡涉及女红的,几乎应有尽有。
有句很文雅的话叫:“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到了村里人嘴里,就转换成这样的了:“是匠不是匠,得个好做杖。”没有一套完整的女红器具,再怎么说,也不可能成为一个真正的女红高手。像任何一个武林高手,十八般武艺不能说样样精通,起码是很刻苦地练过的,只不过是专注一两门绝艺罢了。
女红之器
陆羽著《茶经》,列专章“茶之器”。女红,自然也有女红之器。
在一般人眼里,女红之器,那是相当简单的,无非是剪刀、针线葫芦、顶针、几码线。就是再高雅一些,不过多个刺绣用的竹箍,裁剪用的尺子。而对于大多数女人而言,刺绣也是奢华的,一针一线一剪足矣。
也不能说错,但这自然是对女红器具的误解,只能说,对真正的女红,所了解的不过是皮毛,或者连皮毛也不够。
那时的刺绣,的确是锦上添花,对一般人家,也确实算得上奢华,拥有一对漂亮的绣枕、一块茶盘绣花布,在乡村是豪华的了,给衣襟上鞋面上绣花,那更是一种奢侈,也没有多少必要。因此上,除了一些女红高手,有一两副刺绣小品的竹箍,有两三种单色彩丝线,其他人家绝对没有刺绣器具的。我妈有三副大小不等的竹箍,还有一副很珍贵的白骨条箍子,叫象牙箍,但我妈说,未必真是象牙的,是专绣荷包等小巧珍贵物件的,很少用。那骨箍很漂亮,白如牙齿,口上的扣子是黄铜的,是不是鎏过金,我不懂得,反正金光闪闪,即使不懂刺绣的人见了也很喜欢,以为是婴儿的项圈。我妈还有一个长方形绣架,专门固定大块绣布的,像后来流行的绣花门帘、录音机苫布等等,都是在大绣架上完成的,那式样,和画家的大画架有几分相似,无处可买,是我妈自己加工的。她央求木匠加工了柳木条,依据所需尺寸,自己钉了两个框架,套在一起,正好能绷展绣布。最初的大绣布是白府绸的,后来有白市布,再后来有了白的确凉。
她还有一个俎窗花的框子,带着一块方形台板,几把头上缠着线绳的脚刀,也是村里女人所没有的。一般手巧的女人,过年时,拿剪刀剪几幅窗花,很粗糙。我妈先拿铅笔起草样子,复写在一种美浓纸上,和红纸一块固定在框子里,中间还要拿细纸捻穿住,放在台板上俎,一次能出十几张,图案细腻多变,刀功齐整有力,和一般人家的窗花不一样。有时起草好画稿,复写后,一张一张用彩蜡染,效果很像日本的浮士绘。我妈有六个青花小碟子,专门盛放彩绘涂料。后来,我哥搞油画,拿来做了水彩碟儿。
这些女红器具,在乡村,的确算不上真正的女红器具。像花拳绣腿,村里人虽觉得好看,但到底不适用,和看西洋景差不多。
在村里,做鞋的器具,才是最适用的。一般人家,都有三两件,而我妈的鞋具箱,可谓百宝箱,做鞋的器具应有尽有。那时候,村里的人,除了在外边上班的,几乎没有买鞋穿的,是清一色的家做鞋。绱鞋的锥子,拉线的大叉针,是家家必备的,其它相关的器具就没有了。缺少全套器具,做出的鞋没有经过发楦,做时也没有准确的尺寸,不过是依葫芦画瓢,做出的鞋就很丑,不受穿,又方又笨,人称老关东。这种做法,村里人叫穷拆活。我妈有好多鞋样,有鞋底的、鞋帮的、鞋垫的,又分夹鞋、棉鞋,圆口、方口、一根带等等,夹在几本厚厚的大书里,做时先找样子,然后依据每个人脚板大小长瘦的不同,不断修改样子,直到合适为止。这些鞋样子,是多年积攒下来的。有从城里到乡下住姥姥家,或走亲戚的,穿个别样的鞋,我妈观察过一会儿,就照着剪下样子,依据村里人的审美习惯,稍作修改,就成了一副新鞋样,收藏起来,做时拿出来用。许多花样子,也夹在这些书里,给小孩子做些鞋,有时是猫娃鞋、虎头鞋,就从花样子上摘取花朵叶子,搭配着绣花。
最多最占地方的是鞋楦子、袜底板。做好的鞋,不经过发楦,直接穿在脚上,不舒服,也显不出鞋样儿来,没几天就成了屎牛片。除了和货郎买,我妈自己还加工了许多鞋楦子,有单鞋的、有棉鞋的,大人的、小孩的、男人的、女人的,肥瘦不等,甚至还有一套小脚老人的木楦子。这些木楦子,是我妈选好杏木榆木,杨木松软不能用,必须是硬木的,锯成小段,硬拿斧头、刀刻成鞋样,再拿锉子、纱布,一点一点打磨光溜的。积攒了几十年,才成套的,且还在不断地添加中。还有三个大小不同的袜底板,是专门补袜子,做袜鞋底儿的。村里人喜欢袜鞋底儿,就是将线袜底子剪去,换上鞋垫一样的硬底子,有时直接在鞋垫上加布腰子,缝成高腰布袜底儿。回家后脱去鞋,穿着袜底儿,在地上走来走去,冬天脚不凉,比穿上拖鞋还随脚暖和。袜底板只有脚尖是实木的,后跟儿是块厚木,中间是空的,只有鞋底子一样一块木板。做袜底儿时,将袜子套在袜底板上,像只穿了袜子的脚,形象直观,看得见,做起来特别顺手。
我妈还藏有一个补鞋钉云的铁拐弯,一个给鞋钉气眼的小铁砧子。做好棉鞋,拿木楦发楦后,买上一板气眼儿,拿小铁锤在小铁砧上钉牢,就能认鞋带了。钉时要准、狠,吃劲要匀,不然钉偏头了,气眼就废了。没有这样的专业器具,只好做圆叶口棉鞋,打了绑腿,还是有些走风漏气。
那时候,除了缝衣服绣花的线,从供销社或过路的货郎担买,人们叫洋线。纳鞋底的麻绳,打毛衣毛袜的毛线,全靠自己加工了。一般女人,只有一个吃完羊拐弯的骨头,中间穿根铁丝,一弯,就成了捻线的“拨吊”。没拨吊的,就取个小山药蛋,拿根细棍扎在中间,或向孩子们要个大泥钱,插上根旧筷子,就能捻线了,村里人叫捻线砣。先劈好麻,或搓好毛,再不断续上,拨吊或捻线砣不停地转动,麻或毛拧在一起,就成了麻绳或毛线了。这种手工线,搓起来慢不说,也不均匀,手法差的,捻出的线死松破肚,做出的活不耐用。
我妈也有几个拨吊,几个捻线砣,还有一架自制的纺线机,搓出的麻绳要多细有多细,均匀,松紧适度,纳鞋底特好用,拉起来通畅,不会结疙瘩。麻绳机很像见过的纺车,靠滑轮轴子转动,转不动时抹点黄油,就飞快起来。
至于裁剪衣服的纸样子、画粉、软尺、单腿大剪刀,我妈应有尽有,在十里联方也是出了名的。
女红之器,大大小小,很多很多,难以一一列举描述,好在后边还要提到。
女红之力
在一般人的想象中,女红是绣花针,穿针引线,毫不费力。但乡村的女红,在很大程度上,靠的是力气和力量,其体力消耗和耐力消磨,并不亚于一个壮劳力。像乡村女人推碾子碾米,想象中很轻松,而实际上并非如此,推一次碾子,其短盘道距离,和跑一回马拉松差不多。许多女人,人到中年,便被沉重的女红压垮了,病恹恹地躺倒在炕上,伸出瘦骨如柴的手臂,抚摸着未成年的孩子,不情愿地离开人世,大男人见了都落泪,后悔莫及。
所以,解放妇女,绝不仅仅是精神层面的,也包括肉体。
我妈是个小女人,个头不高,身体单薄,又天忌荤腥,连鸡蛋吃上都反胃,有口菜,先紧男劳力和孩子们吃,轮到她跟前,往往盘光碗净,没办法,就苗葱或一瓣蒜吃片糕,就顶顿饭了。从我记事起,我妈就有头晕病,躺一会儿就好了。后来我才知道全是饥饿造成的,有些贫血。中年时还挺得住,到老年,病全出来了,腰疼胳膊疼,先时打个热火罐还顶事,舒服一会儿,到后来,贴张虎骨麝香膏药都不见效,疼得龇牙裂嘴,直哼哼。糖尿病大概就是那时种下的根儿。
就我们亲眼见过的,我计算过,不要说别的,光做鞋一项,就够受的了。我妈五个孩子,加上我四舅五个孩子,还有我婶子五个孩子,外加我爹、爷爷、奶奶、叔叔、婶子,以及其他的人,就是打点折,一年下来,少说也有四十多双夹鞋,这还不算棉鞋,一双棉鞋能穿三个冬天,交叉开算,每年也得做八九双棉鞋。
做鞋是个很繁琐的过程,比起缝衣裳,不知要复杂多少倍。最初的工序,自然是整理铺衬,就是将家里及收拾外人穿过的旧衣服,一件件地拆开,按颜色、布料质量归类,泡在水里,抹上肥皂或滋泥反复揉搓,一遍遍地洗净,叠好,放在捶板石上使劲拿木棰子敲,挤出汗碱浆性,敲净后再在捶板石下压。半干时,放在屁股下压干,隔一会儿就得摊在热炕头,两手往展刮。最后压在席子底下,干透,这才能用。挥舞木棰子打铺衬,一堆又一堆,将胳膊都震肿了。在屁股底下压铺衬,热气蒸腾,下地后,裤子湿透了,屁股蛋生了疥子。
没有铺衬,打不出衬子,没有衬子就做不成鞋。出落好铺衬,对个阳光明媚的日子,拿平常舍不得吃的白面煮一大锅糨糊,展开旧布片,衬垫几张旧报纸,或水泥袋子拆展开的大牛皮纸,在布片上刮糨糊,一层一层地粘布片,要平,要匀,不能露空子,方方正正粘好一大片,就压在热炕席子下,人坐在上边,有时扣上桌子,再压上石头,不然,一层皮虚虚馕馕,这衬子就算打坏了,不能用。
打出的成品衬子,必须是平整光溜看不出接头的,才算好衬子,做出的鞋才结实。
做鞋全靠衬子。鞋帮用衬子,将鞋帮样在衬子上缝几针,拿剪刀依样剪出。鞋底子也一样,用厚衬子剪,一层不够,需要三到四层。然后,在衬子上再粘新布片,剪出样子,压展,干透,才沿边纳帮子纳底子。
纳鞋帮,得功力。偷不得奸,取不了巧,是一针一线纳出的,针码要匀称,从正面几乎看不出针脚,只看见一个个小黑点,齐齐整整地排列着。鞋帮也有一定的厚度,如果糨性大,又不能用大码针,小针也得单线穿,特别费劲。劲太大,线断了,线头多,就不结实。不用劲,又穿不透,线拉不过去。这时,就得戴上顶针拉,常常是缝几针,就得抿口唾沫,穿针引线时才爽利。
纳鞋帮前,先得绕线。从供销社买回的线,是盘着的线码,用起来不方便,抽着抽着就成了一团乱麻,找不见头尾了,必须绕成线圪蛋儿。绕线得两个人,一个人蹬着,另一个人绕线团。会绕的,以线段做底码,不会绕的剪根粟粟秸,绕在上边。有时候没人给蹬线,我们几个孩子忙着写作业,我妈怕打扰就自己蹬在腿上,自己绕。有了线圪蛋儿,就方便多了,走到哪里,口袋里装一个,清清利利,不像沟屋西二姑姑,本事不大,却爱用线码子,绞在一起,尤其是绾了疙瘩,手忙脚乱,到处喊人帮忙,还是解不开,就拿剪子剪断,用时一会儿就出线头,不通畅。
如果说纳鞋帮、纳鞋垫,是慢工细活,讲究的还是奶功功力,纳大底则完全是力量的消耗了。一副大底,俗称千层底,说千层有些夸张,但总有几十层布片,是三张厚衬子加三层布面叠在一起的,足有一拇指厚。先拿大锥子穿透,顺着针眼,再拿大叉针带麻绳,一退一进,略微慢一点,岔开了,就穿不过麻绳,得重新来过。村里人常说有四大费力,纳大底和和耗嘁谎费力。一出落大大小小几十双鞋底,叠在一起有几尺高,看见就发愁。后来有卖塑料膜的,画好样子,拿刀切割,做懒汉鞋,就省事多了。那时,快进入女红之末了。
白天没时间,夏夜太热,纳大底一般在冬天夜里。夜又长,油灯下,一纳大半夜。有时候,我们睡醒两觉了,睁开眼睛,发现我妈还在油灯下纳大底。屋脊上结了霜雪,盖上棉被子都暖和不过来,却见我妈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滚动着,闪闪发光。
多少个不眠的冬夜,我妈就是在纳大底和绱鞋中度过的。绱鞋取不得巧,全靠力气,麻绳两边拉,陷进衬子里,常见我妈咬住一头,使劲地往紧拉,几乎使出吃奶的力气了。常常绱完一只鞋,就累得爬下了,吹灭灯,和衣躺下了。凌晨,还得早早爬起,生火,消堂屋结了冰的水缸,盛水做早饭,和男劳力一块下地。那时,队里总有干不完的活儿,上冻了,还在平田整地。
直到后来,兴起商品经济,市场繁荣起来,人们才渐渐改变思维习惯,买现成鞋穿,我妈才清闲下来。那时,已经头发花白了,偶尔给小孙女做双绣花鞋,给买不上小脚鞋的老婆婆做双三寸金莲,又叫弓鞋。我父亲虽爱穿家做圆口鞋,但我母亲大鞋真的做不动了。就从我记事时算起,她整整做了二十多年鞋,就按一年三十多对计算,整整做了六百多双鞋。一针一线,一块铺衬一块铺衬地做起,直到成型,这需要多少功夫,多少力气啊?
这还不要说缝衣服、补补丁等其它女红了。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撕棉花,棉衣虽是三五年一换,但每一年都要拆洗。三十几个人的棉袄棉裤棉主祅,几近百十多件,捆起来堆成了小山,占半房子。且不说浆洗里子面子,最烦心的是撕棉花,新棉花很少,大多是拆洗了十几回舍不得扔的旧棉花蛋,从棉衣拉出时,毡片一样,一抖一层土,毛子满家飞。先撕开,抖松,喷上水,一遍一遍地重复着这样的工序,直到干净了,才开始整理。拿指甲撕着棉花片子,撕软和了,叠在一起,压在硬拍子下,等缝棉衣时用。
当拆洗告一段落后,我妈还得登高上下拿鸡毛掸子大扫除,用草刷子将房子拿白土刷两遍,才压住土气恶塌味。
女红之艺
女红的技艺有高有低,和习学其它技艺一样,爱好是动力,天分是最重要的,天分的高低,决定技艺水平的高低。勤奋固然重要,熟能生巧,但到了一定程度,要想提高,要想有创造性,在这个时候,天分显得尤为重要。
劳动的美,在爱好和技艺的高度,展现得淋漓尽致,只有这种心情愉悦、不带丝毫功利的创造,才会有美的享受。女红之艺,实际上展现的就是女红之美。
在乡村,刺绣、编织固然最能展示女红的技艺,技高一筹,艺强一等,灵感所至,做出的作品精妙绝伦,又有简单而深刻的内涵,充满着活生生的乡土气息。在这方面,我母亲所具有的天赋,和她对生活观察的细腻,对人性理解的透彻,以及与生俱来对一切的善意真诚,使她刺绣出的作品,虽具有直接的实用功能,也具备了很高的审美价值。像给新人绣的鸳鸯枕头、丝棉荷包,流传到城里,让行家叹服不已。家里大洋箱有只珍藏的荷包,我母亲也不常用,只装一些钱粮票证,里子是天蓝色的细市布,外夹层是淡粉的丝绸,上面绣着池塘莲藕,莲叶下卧着一对鸳鸯,在窃窃私语,风吹莲动,水波涟滟,有种说不出的动感,仿佛真的置身其中。这是我母亲年轻时的绣品。到后来,绣得最多的就是枕头,先是两边的四方枕顶,后来时兴软枕,绣在白的确凉面上,不仅有图景,还配上文字或字母,质朴中透露出一股洋气,年轻人很喜欢。
我母亲还有一绝,就是给新人缝缎棉袄。一般的布棉袄好缝,只要剪裁合体,穿针引线,细详的女人基本没有什么问题。缎棉袄就不一样了,绸缎村里人叫缎巴皱,缎面滑溜,易走针,针码不均匀,就会出现皱折,稍不留心,针尖会挂线,一抽线,缎面就蹙在一起,拉不展,剪不得,好好的缎袄就废了。没有高超的女红功夫,是做不了这种细仔活的。像村里人说的,没有金刚钻儿,敢揽那瓷器活儿?软缎缝制难,裁剪也难,一次不成型,一修改全是针线窟窿,还没试新就像拆洗过一样。料子又不耐脏,有的女人棉袄缝好了,衣裳快揉成抹布了,新人见了哭笑不得。
最讲究的女孩子出娉前,拿着缎面料,央求我妈给裁剪缝制。我妈的干净利落是远近出了名的,缝出的缎袄,没有一个污点,烧红烙铁,凉一会儿,在湿毛巾上擦一擦,趁热劲烙衣裳,烙展后光滑闪亮,比裁剪前的料子还要鲜艳动人。烙衣裳,更是个绝活,村子里没有几个女人会,火候筋道湿度掌握不好,就失了分寸,不是烙煳了,就是火候不够,压不出需要的纹路折皱,出不了效果。后来有了电熨斗,这才容易多了。
量体裁衣,虽说人人知道,做起来却不容易,把握不准,就取不出俏气,穿起来就没有个性。每个女孩子胖瘦不一,肩宽肩窄,胸大胸小,背板不板,都不一样,这些细微之处在裁剪中都要恰到好处地表现出来。我妈是经过一些专业训练的,年轻时在被服厂拜过师,学过三年徒,后来孩子多了,才辞职回家,成了家庭妇女,照顾一家老小的。但最关键的是她肯观察思考,见谁穿了新式衣裳,总爱端详一会儿,看哪儿做的好,哪儿有毛病,指了出来,若人家愿意,就抽空给改掉。时间一长,做衣服的人往面前一站,端详一会儿,就知道该注意的地方了,剪前拿画粉打了记号,剪时边观察留意,边取出凹凸,做出的衣裳自然合体。
缝缎袄,还有一道工序,就是锁扣门,普通布扣门,绾个小桃疙瘩就行了。缎棉袄要配花桃疙瘩,又叫蟠桃疙瘩,绾时挂手,又要匀称,松紧得当,绾一道蟠桃疙瘩,要花费很长时间,扣子还要包布,缝制起来特别困难,前边要光溜,后边要平整、有花样儿,没有高超的手艺,是制作不了的。
催妆前试红软缎棉袄时,我妈还要给新娘子绞脸。这也是一门手艺,绞前,先扑上一层淡淡的香粉,然后将粗线打上十字折,玩解钩似的,两手一松一紧,线绳跳动着,脸上的汗毛就绞光了,不会出血,也不会放大毛孔,绞后的脸又白又光嫩,顺便拿小镊子一修眉,女孩子顿时漂亮了三分。穿上红缎棉袄,露出阿娜的身段,光彩照人。
缝缎袄费工费神,一点含糊不得。不是挨好的邻里,是不敢承揽的,怕误时误事。况且,那时做女红,并不挣钱,最多是落个人情,日后慢慢补还。
还有三件足以显示我妈女红高超的事,一直存在我脑海深处,难以忘记。
那还是乡村最兴盛的时候,人口最多,外出的人寥寥无几,还多了一批城里来的知青和下乡干部,男男女女,使原本红火的村庄更充满生气。村子里组建了文艺宣传队,排演大戏《红灯记》、《沙家滨》,后来还有一部叫《红嫂》,要赶制一批服装。下乡干部找到我妈,队里提供布料,帮手,我妈设计样子,力争十天内缝制一批八路军、解放军服装,还有地主、保安团、国军服饰,自然少不了群众演员的服饰。这些服饰,只在电影戏剧里看过,并没有动手做过,难度自不待言。我妈知道推无可推,就先在家里设计纸样子,然后依样裁剪,做出了第一批十几套八路军服饰,演员试穿,好评如潮,都说太像了。之后,夜以继日,又赶制其它服饰。我记得,缝好解放军黄军帽,缺少红五角星,我妈就拿旧剪刀剪喝完炼乳的铁皮罐,再用钳子小铁锤慢慢弯制,凿出的五角星刷上红漆,戴在帽子上,不细看和真的没有多少区别。
有一年新年后,大队决定大闹元宵节,可原有的几件服装又陈旧,又不配套。有了上回缝制演出服饰的声誉,这回自然又落到我妈头上。但不同的是,上一回全是模仿,这一回却没有定式了,带有许多夸张的民俗趣味。虽然她小时候看过红火,日久年深,早忘得差不多了。队里让我妈开列卖布单子,饰品单子,派人到城里购买。在村里能找着替代品,就省钱不买了,就地取材,更增加了浓郁的乡土气息。拿回布饰后,我妈的想法已经成熟,谁也没有想到,她是如何设计出那么多个性张扬的服饰的,花花绿绿,充满闹新春的意韵。
那一年正月十三后,村里的高跷、小车蹬、旱船队,从乡里一直闹到县里,其服饰令人耳目一新,围观者人山人海,赞不绝口,人们一直以为,这些服饰是从城里戏社团购的。
我上初一那一年,毛主席逝世,村村设灵堂吊唁,还要组织精选人员,到县城广场参加万人追悼大会。每个人的胸前,要佩戴一朵白花。最初是纸花,不是下雨淋湿了,就是压扁了,下乡干部很着急,找上门来,问我妈,有没有办法补救?那时还没有电视,许多人并不知道做布花。我妈就建议,用白的确凉做布花,先用家里做衣服剩下的布头做了几朵,花朵是满瓤瓤的,非常丰润,很像白牡丹。于是,队里拉了白布,找了几个心灵手巧的小媳妇,跟我妈学做白花,白明黑夜赶着做,在追悼会那天,村里所有人都佩戴了白布花。代表上县城后,引来许多目光,人们心里说,这是哪个村的,戴上真花参会了?
从此,我妈女红技艺高超的名头更响了,周边村庄大队有了事,也慕名而来,常常派人取经学习。
女红之德
我母亲最被人称道的、看重的,还是女红之德。古代女子无才便是德,其本意并不是说有才不好,而且怕恃才傲物,失了德,缺少了女性的柔情,那还不如无才的好。所谓德艺双馨,那是最佳境界。
俗话说,短艺人。艺人最短,有许多苛刻的门规,挟技自享,从不外传,怕因此教会徒弟饿死师傅,总是保留一两手绝招,到最后,一代不如一代,终于失传了。像我妈这样的人很少,她总是无私地毫无保留地帮助别人,尽其所有。也许,她本身并不是一个艺人,只不过精于女红技艺罢了。她高超的女红技艺,来源于天赋和悟性,自然还有勤勤恳恳的实践。她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靠这些技艺吃饭、赚钱,也没有想过把这些技艺传给后辈儿女,在她看来,这些女红功夫真的算不了什么,只要不太笨,勤奋学习,假以时日,没有一个女孩子学不会的。
在我幼小的记忆里,我家串门子的女人特别多,有好多是年轻我妈二十多岁的女孩子,有事没事总爱围着我妈转,大多是学刺绣裁剪的,“嫂子嫂子”地乱叫,不管邻里家中的辈分了。从绘图到绷布,丝线搭配,一样一样地跟着学,到最后终于能独立刺绣出一件满意的枕套或者苫布。长大一茬,嫁人了,又有一茬顶上,我妈的身边一直有这样一群女孩子,跟着学绣花、学种花,时间一长,处出了感情,甚至于谁有了心思,搞了恋爱,不和母亲说,先和我妈说了,有的还领来让我妈给参谋。
光绣花这一项,我妈就不知贴出多少绣花针和丝线,针号不对,就配给人家,丝线颜色不对,也配给人家。以至于常常从城里往回捎针线的父亲,不止一次出声了:“哈,这么大方,多少是个够?”我妈总是笑笑,摇摇头,不置可否,搭配不匀时为了美观照样白送。
有许多女红技艺,我妈也是反复学会的。像时兴胭脂染毛线布料时,初开始,比例水温我妈也吃不准,染出的东西不是色泽不匀,就是太轻或太重。为摸索规律,掌握火候水温,染料投放多少,在一个月里,她天天白天出地,晚上煮染布料,光胭脂就费了几十袋,终于掌握了其中的诀窍。没几天,她就把摸索出的最佳染法,全传授给村里的女人们了。
那时,我家有一台缝纫机,凡找我妈做衣服的,只要时间挪兑得开,她一定有求必应,贴线贴功,从来没收过一分钱。当然,村里人知他忙,一般并不轻易开口,但过年出门结婚等大事,做新衣服是常有的事。有的年轻人嫌家里手工补丁不好看,拿上布块让我妈做机制补丁,一圈一圈,像大树的年轮,一般补在屁股上、两个膝盖上。走在村里街上,有这样补丁的,百分之七十出自我妈的手笔。
我父亲曾经推算统计过,光每年贴给村里人的缝纫机线,就有八十轱辘,按两毛一轱辘算,一年下来就是十六块钱,是我父亲一个月三分之一的工资,更不用说付出的功夫了。
村子里老老少少,没有一个人不夸我妈:“真是积德了。”多少年后,我回村后,村里人还说:“你妈可给后辈儿孙积德了。”自然,这德绝不仅仅是女红之德。
德,使我母亲的女红蕴涵了更多的温情和爱心,变得熠熠生辉。
消失的女红
紧随改革开放的春风,滚滚商潮漫涌而来。
一夜间,古老的女红几乎消失殆尽。曾经的慢节奏全部退出生活,时间就是金钱,唱响在每个角角落落。手头有了钱,钱又来得如此容易,面对琳琅满目的货物,没有几个人愿意恪守传统,不被新颖价廉物美的衣饰所吸引。
就连乡下人,在每天的秋季物资交流大会上,也从四面八方赶来,卖掉自家的粮食农副产品,怀揣着一沓沓厚厚的钱币,从未有过的财大气粗,领着老婆孩子,吃路边帐篷里临时饭店的黄糕泡肉,喝一碗烧酒,摇摇晃晃开心地逛着马路两边搭满帆布帐篷的交流会,挑选堆积如山的衣物,很便宜,便宜到家的懒汉鞋、黄球鞋,那价格就是自家做光材料费也折合不下,谁还费工夫打衬子,纳鞋底?女人们学会了享受,坐在街门楼下,一边乘凉,一边等着拖着篓子走乡串村叫卖的小商贩,挖上玉米谷黍换水果零嘴吃。
商店里的鞋布组一下子火了起来,不断有新品种推出,的确凉、涤卡、斜纹、巴拿马,一浪高过一浪,热火朝天,先是商店鞋布柜台角落开了裁缝摊,不久小巷子里一家接一家的缝纫店,铺天盖地地开起来,总有做不完的活计。相反,在家里做衣服的人越来越少,最后几乎消失了。
买上鞋,一出商店门口,便有摆摊的,专卖袜子鞋垫。旁边就是补鞋钉鞋云的。
当布匹买卖渐渐被成衣取代时,百货店里的针线组彻底垮塌了,以至于后来转遍大街小巷,买不到一包针的情况,已极为普遍。
我爱人正好赶上这个消失的女红时代。她从小上学读书,已无暇顾及女红,从家里到学校,不离手的是书本。那时,学习成了第一要务,不论老少,都是一个观念,头悬梁,锥刺股,将过去丢失的时间夺回来。能否升学,一时成为一个人成败的唯一标准。那时,男女青年搞对象见面,手里握的也是本杂志,谈的也是文化。许多有名的文学杂志发行量高达几百万册。连最时髦的征婚启示,如果开头没有一条爱好文学,也不会有人应征的。
时代固然如此,大势所趋,概莫例外。但不会女红,和家庭出身、个人爱好也有很大关系。我爱人姊妹三人,岁数相差无几,说到女红却是天壤之别。她的两个姐姐都会女红,尤其是大姐,还会刺绣,十六岁时就熬了几个夜晚,绣出一对白的确凉枕套,花草鸳鸯栩栩如生,悄悄送给爱慕的男孩子,表白爱情。后来,我第一次走进她家里,就看见,虽贫寒,但手工绣品随处可见,收音机套、门帘、圆桌台布,甚至放茶杯的小垫,也是自己加工绣制的。二姐虽笨,却会纳大底,纳鞋垫,还会用长针钩制各种图案的苫布。对女红,说不上功力深后,也算粗通女红吧。
她们的母亲,一个前清秀才的女儿,从小受秀才娘子耳濡目染,按理应该精通女红,尤其是是刺绣一类细活,其实不然,勉勉强强说个粗疏也不为过,算是拔高了。做了大半辈子女红,不要说功力,连基本的技巧都没有掌握,做出的布鞋,没有一点俏气,人称老关东,适合在林海雪原穿。我见过她给老汉剪衣裳,肥肥胖胖,就这还是剪了一圈又一圈,满炕的布条子,窟窿眼睛,缝好时,不是膀宽,就是腰窄,该瘦处肥了,该肥处瘦了,拿捏不准,有些地方针线不匀,蹙成鸡罩了,穿上后,没有一处舒服的。给我的爱人她的小女儿七八岁时做棉袄,到和我谈恋爱时,已经十八九岁了,还能穿,小时候是道袍,大了才算个大褂儿。
在这点上,爱人很像她母亲,不过,并不完全像,她针线都用不了,大码针脚的水平也达不到。新买的袜子划破了,缝住了窟窿,连脚都套不进去了。干脆,对传统的女红,她是一窍不通。但新女红,无师自通,像编织围脖儿、手套、毛衣毛裤,不论铁针竹针,甚至稍后的棒针,手法虽慢,工艺却相当细致,几乎是上手就会。第一次学织围脖儿,就是长长的围巾,别人给起了个头,她便能织下去,一针一针,虽然很费劲,但十几天后,就织得拖地了。她欣喜,周围看着的人更欣喜,还夸她织得匀称平整。最后收边子时,又得请教师傅,总算收住了。织第二条时,几乎一气呵成,没有请教别人。
织毛衣也是这样,织织停停,领口袖口,一到转弯的地方,就得求师。一条毛裤,织了半年多,还是同事看不下眼,帮忙收工的。但活儿一比,就分出了高下,她虽慢,但针码匀称,织片紧奏,别人的虽快,却死松破肚,弹性不足。
编织,这大概算是爱人唯一的女红吧。几年后,有了织毛衣机,买上喜欢的毛线,或粗或细,量好尺寸,送到编织店,选好花样,几天后就可以拿货了。再往后,商店摆满大厂家设计编织的羊毛衫、羊绒衫,色彩鲜美,花样繁多,织毛衣的人愈来愈少,连真正爱好织毛活的人,也只是织一些小工艺品玩玩了。爱人的铁针、竹针,在织毛衣机兴起时,早丢弃得无影无踪了。说到底,连这唯一的女红,她也并非真心喜欢。
但对于衣饰,她却近乎苛刻,从来不喜欢满街都是的机制品,有着艺术欣赏的眼光,说那样千篇一律的东西缺少灵魂,却欣赏并喜欢选购设计独特、做工精细的孤品,最好是半手工制作的,像布艺坊等地方的服饰。
她不会女红,却很善于欣赏女红,有着与生俱来骨子里的鉴赏能力和水平。这一点,连精于女红的我母亲,也不止一次夸奖爱人的眼光。
商品经济大潮,吞噬的何止是女红,许多传统的东西都被冲击的支离破碎,甚至清洗了人们的灵魂。
连八十岁的老奶奶,也丢弃了珍藏多年的针线笸箩,耻谈女红了。我父亲是个老解放,思想向来保守,有回爱人抱怨我丢失了结婚时的手工被褥,没想到我父亲竟说,这年头,老婆都丢弃再换,何况一床破被褥。
但在闹市中心,我曾见过一位老妇人,旁若无人地,盘腿坐在手工缝制的花布条棉垫子上,穿针引线,缝着婴儿穿的小绣花鞋。她戴着旧年的老花镜,借着阳光,在车流人往的路边,静静地做着针线活,面前摆着两行足有十几双可爱的小绣花鞋,有带带鞋、毛虎鞋,还有一些已经叫不上名的老款式鞋,都是那么小巧可爱。过往的年轻夫妻,偶尔也有驻步弯下腰问的,老妇人耳背,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伸出手,一口价,五块一双,比商店里精美的机制鞋还要贵。买不买随意,老妇人并不劝说,专心地做自己的营生。
那时,我就想,其实,真正的女红并没有消失,也不会消失,只是退到某个角落,不为人所知,或者被人忽略,甚至遗忘罢了。
后女红时代
《易》曰:“突如其来。”
像消失的女红时代,突然降临,似乎有些突如其来,但细细考究才发现,并非无声无息,仿佛润物无声的春雨,是物候的自然到来,春风、春雷便是最初的征兆。
事物的发展,无论多么复杂,变幻无常,但总有规律可寻。如起起伏伏,如圆周定律,同样女红的再次出现,乃至兴盛,并不是偶然的。不是简单地重复过去,自有自己的特征。事物发展到一定阶段,便开始衰落,其弊端便暴露无遗,于是,出现了所谓的拐点,人们便有了回归的心理,寻求一种能满足现在心理和审美的东西。这东西似乎曾有过,其实这只是人类的一种心态,想发展、想突破便更求平稳,透彻点说,就是循规蹈矩。历史尽管有着惊人的相似,但历史绝对不会重复,此一时彼一时,其本质和内容发生了质的变化,不过有几分貌似罢了。
机制品尽管形形色色,但毕竟是批量生产,工业化大作业追求的不是相似,而是相同,分毫不差,其精密度的确令人惊叹。设计师费尽心血,立求变换,但一到工厂,加工出的服饰,便一模一样了。这便有了流行,像流水线一样充满城市的角角落落,又漫溢向乡村,最后连乡村也覆盖了。久而久之,这种毫无个性千人一面的美,令人产生审美疲劳,直至厌恶。她们中有许多我爱人一样的觉醒者,去追求一种更个性的服饰文化,往前看茫茫一片,回头是岸,便很自然地从过去中寻找,于是,发现在消失前有过一个或不止一个女红时代。那时的手工活儿,就是一个衣样子,每个师傅做出的也不会一样,在做的过程中,自觉不自觉地融入了自己的个性。像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改良满人后的旗袍,其花色品种、款式滚边,在不同师傅的手里会变换出不同的式样,穿在不同女人的身上,便有了不同女人的风采,展示出不同的个性美。记得有部电影《花样年华》,张曼玉扮演的女主角将旗袍演绎得淋漓尽致。
但要完全回复那样的年代,已绝无可能。也不会像古时一样,每个女孩子几乎都有一手到家的女红功夫。没有了那样的基础,也没有那样的环境,学是学不来的,也没有学的必要和时间。毕竟,已不是像过去那么单纯的时代了,商业化渗透角角落落,无所不在,甚至于渗透到意识形态,人们每做一件事,每走一步路,不再用道德规范来衡量,而是用商业的眼光来看待,有没有商业价值,是一切取象最初、也是最后的标准。
这就注定,这个后女红时代,从开始萌芽时期,就充满商业气息,被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商业化了。
我最初见识的后女红时代,的确也是这样。
那时,我正在一家广告传媒公司经营承包广告,做的是报纸广告独家代理,有绝对的区域优势,商家想占领区域市场,几乎是无可选择的唯一渠道。所以,紧张而悠闲的等待,是做这种广告代理最大的特征。给业务员分配完工作,我便悠闲起来,泡一壶铁观音,慢慢品着,等待上门客户了。一位女客户的穿饰,吸引了我的目光。她很年轻,素雅的旗袍将略显纤瘦的身姿包裹得分外有韵致。果然,她相当大方,伸出白晰的手,说:“我是以瑛,做个小广告。”与其说喜欢她的优雅,倒不如说更喜欢她的衣饰,起码这是最初的感觉。素花淡绿旗袍,滚着稍微墨绿的边,小圆领将雪白的脖子衬托得更加美白,散发出淡淡的果香味,一时我也说不上来,是一种什么样的果香。
她说,她开了一家刺绣社,专门承揽加工刺绣品,一边培训,一边加工,包收所有合格的产品。她一说我就明白,的确是一个小广告,不过是招收刺绣学徒,提供原材料,期满合格后再回收她们的产品,她并不直接参与销售,她也只是一个代理商而已。
小巧玲珑的茶盏,在以瑛葱管般透明的指间娴熟地转着,不经意间品一小口,茶香在她盏子的旋转中四溢着,飘散着。她说,她是从南方回来的,大学毕业后在那边呆过两年,学过一点点刺绣。我注意到她旗袍的胸部及领口袖口,都有手工刺绣。
她见我盯着看,莞尔一笑:“我绣的。”
一边探讨拟定广告词,一边商讨价格,我还不时追问她,是如何捕捉到市场商机的?她说,现在的人们,虽然已经远离女红,但却愈来愈喜欢手工制品,譬如刺绣,喜欢在自己房间,甚至客厅,摆放或悬挂刺绣工艺品,特别是纯手工的,像什么“富贵牡丹”等等,或许只是附庸风雅,并不是真正喜欢女红。没事时,爱转一转手工艺品店,心血来潮时就买一两件喜欢的小玩艺,摆在屋里慢慢欣赏,当然,也给来家的客人看,表明自己古典修养深厚,有一种内在的古典美。或许什么都不是,只是喜欢,是休闲生活的一部分。
我问以瑛,是不是和我记忆中的绣花一个样,是百分之一百的纯手工,会不会像现在的木匠,虽然也说是纯手工,但电推电刨电磨,能用电的全用了,是半半手工,多半机械化的。我给以瑛描述过去的女红,绷子方框的、竹圈的,夹着丝绸或白漂布,丝线穿过绣花针针眼,在描好花样的布上穿针引线,绣着绣着,花朵绽开,蝴蝶翩飞。以瑛笑而不答。良久才说:“那是《红楼梦》大观园中的女红吧?本身就美,太遥远了。”我说:“不是的,小时候我母亲就是这样绣花的。”以瑛瞪大眼睛,似乎并不相信:“不会吧?”和以瑛一样的八零后交往,有时你不得不承认,年龄的差距,的确产生了代沟。
以瑛除了会一点点苏绣,对其它女红几乎一窍不通,差不多也属于那种买件衣服扣子掉了,也不会自己动手缝上的女孩。她对女红之所以感兴趣,完全是被商机所吸引,觉得是个赚钱的新行道,发不了大财,起码可以活命的。开个服饰专卖店,动则百八十万,而刺绣店相对而言,真成了九牛一毛了。我知道,在我们这个地方,真正的苏绣很少能进来,全是冒牌货,高档工艺店虽有,价钱很昂贵,不是一般喜欢者能买起的。而她们刺绣社的产品,虽非正宗苏绣,但原材料却是地道的苏州货,手艺也或多或少沾些边,环节虽多,但价钱却便宜多了,况且非行家里手真假难辨,适合中档消费。但我想,刺绣这种女红,从来就不是大众化的,即便是在最鼎盛的女红时代,每个村里,会绣花、绣得像样的也就那么几个人,大多数女人,绣过几幅枕套,拿不出手,就在上边苫上枕巾,还怕人看见了。喜欢归喜欢,只有羡慕的份儿,夸人家心灵手巧,是七仙女下凡。不像纳鞋垫、做布鞋等女红,是大众化的,虽也有高下之分,但几乎都做得象模象样,颇见功夫。
后来,街上流行老布鞋,便有了老北京布鞋店,我去转过几回,说是手工的,但一看基本是半机制的,星星点点有一点手工的成分。我问店主,有纯手工的吗?店主拿出一双鞋,镇店之宝,的确是纯手工的,但价格却贵得吓人。
以瑛式的女红,只是一种形式,其本质和我做广告没有什么两样。
过了一段,以瑛又来了,还是做广告,但却不是刺绣广告了,而是一种新女红——十字绣。闻所未闻,但她稍一解释,我就明白了,不过是顺应潮流的产物。和我所想的一样,刺绣虽美,难度却大,太精细了,无法广泛流传,太贵族化了,不会有更多的人参与。十字绣是精简了刺绣的难度,以简单的十字为中心,更机械化简单化,却十分容易学会的女红。虽然缺少了刺绣的精美,变得粗糙起来,但这种粗糙,这种模模糊糊的形象,却适合更年轻一代的审美,他们喜欢这样的简单,喜欢这近似卡通的图案。
做刺绣时,以瑛的广告很频繁,去的人少,半途而废的多,能坚持下来的廖廖无几。而这一回,十字绣的广告一发布,就去了许多报名的人,几乎都留了下来。
不久,在城市街头巷尾卖装饰品的小店里,都摆有十字绣,物美价廉,很受年轻人喜爱,她们没有见过真正的刺绣,也欣赏不了苏绣的细腻,便以为这就是地道的女红了。
几年后,到我女儿学十字绣时,其实,已不用学了,凡识几个大字,能看了说明书的,即使没有一点女红经验,照样会做十字绣的。这时的十字绣更加简单化了,所出售的几乎是半成品,像钱夹、抱枕,还有大一点的挂屏,底料已成型,不过是附着一张十字绣图样,配着几种简单的十字绣丝线,两根细针,一个小剪刀。原材料已加工成细碎的十字小格儿,该绣的地方也有了图案,不过是依瓢画葫芦,在图案小方格内绣十字罢了。虽然也是个细活,但和过去的刺绣相比,却是天壤之别。
女儿大学在读,寒暑假又长,也用不着外出打工赚学费,闲在家里无事,就买了半成品抱枕、钱夹,做起十字绣来。抱枕本来是一套,梅兰竹菊,初学,只买了最简单的兰,边看说明边绣了起来,偶尔也会出错,但好在所绣只是一个模样,像剪影一样,偶尔错一点点,用不着返工,不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抱枕绣成了,女儿特别兴奋,有一种做女红的成就感,对于从未捉过针的她来说,的确算是做了一件完整的女红作品。虽然抱枕上所绣的,不过是几株兰花,远看像河边的水草,甚至没有水草的鲜活劲儿,谁绣都一个样,缺乏个性美。
钱夹复杂一些,是个人像,只是一个笼统的剪影,像卡通人,却没有卡通人的灵动。
就这两件十字绣,整整花去女儿两个假期,比林黛玉式的女红快不到哪里去。一个暑假,一个寒假,用剪刀时,不太熟,手都拧起血泡了。
这就是女儿的后女红时代。和她同龄上下的女孩子一样,在她们,大概这就是最鼎盛期的女红了。绣过几回,恐怕连自己都没了兴趣。参与的欲望是短暂的,没有动力,不会长久。有几回从街上回来,女儿就叨叨,有几个女孩子购物付钱时,拿出的钱夹和她绣得一模一样,大概是一个地方买的十字绣半成品,回家绣成的。当晚,就将辛苦了一个假期的女红杰作,丢给她妈妈。
回归的女红时代
我一直在想,当人类日渐清醒,到完全清醒的那一天,终于觉醒到过去追求的盲目,会不会再回归到那个崇尚自然的女红时代?
人类无尽的欲望,和自以为是的所谓科学,一直在加速着自我灭亡,在发展到极限时,如膨胀到极致的宇宙,就会爆炸了。不是没有清醒者,不过是清醒的人,一半清醒,一半糊涂,如哲学家一样,一直在教别人如何如何做,而自己照样是那么贪婪卑鄙,仿佛培根的伟大和阴暗,天体一样存在着,运行着,这似乎又是自然的现象和规律,白与黑,夜与昼,永远相背,却又相互依存,万年如是,从不更改。
古古今今,今今古古,再往复变化,也不是本质上的。亦如女红时代,前前后后,兴盛式微,但从来就没有真正消失过,但每一次的变化,都伴随着时代的潮汐,以及人们的心里呼唤,在潮起潮落,如螺旋桨上不同的点,虽在一条垂直线上,但本质并不一样。
倘若真有一个纯粹自然的女红时代来临,或者说是过去的回归,那人类幸甚,女人幸甚,因为那个时候,人类的精神文明已达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一切的丑陋邪恶,都被人类自身净化了,连女红这种劳动也完全艺术化起来,随心所欲,和艺术创作没有两样。那时,人们的生活状态,生活境界,比过去年代里所有的理想生活都要直接,都要美好,美是最直接的现实。
没有谁不呼唤、不渴望这样一个回归的女红时代,哪怕只是一种理想,还相当遥远,但向善、向美、向真,无论何时,恐怕都应该是人类所应该追求的境界。
这个回归的美好的女红时代,就在未来的大同世界。那时的女人,便是仙女,那时的女红,比飞天的舞袖和飘带,都要飘逸,都要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