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花魂
2012-04-29从维熙
从维熙
笔者在这里追叙的两个人物,在历史长河中生命虽然都像芦花般轻飘失重,但这两个风尘人物的灵魂,却都有着芦花般的洁白……
吕荧的最后肖像
在渤海湾的大芦花荡,我能看到那一幕文坛历史上的绝世悲情,完全出于一次劳动的偶然。
那是在1969年2月的一天,我刚刚抄起铁镐,要跟随着出工队伍去刨开冻土,挖一条引水沟渠。绰号“锣锅”的驼背队长,突然从队列里把我叫了出来说:“你今天别去打冻挖沟了,场部的马棚塌了,你和大张去‘586拉一车铁杆芦苇来,用它封上马棚的上顶。”我欣然从命,这不仅因为跟车装运芦苇的活儿比打冻土轻松,更大的吸引力在于,那儿是囚号的“西方极乐世界”,我想借这次西行之机,去看看那芦苇塘里埋葬死者的“586天堂”。其实,这个劳改农场因为滨海,遍地都是芦苇,队长所以叫大张和我去“586”拉一车芦苇回来,全然在于那儿的芦苇长得特别粗壮,有“铁杆芦苇”之称,用它修理马棚,不仅节省木材,还能保证马棚坚固耐用。
如今忆起这段尘封的往事来,似乎是冥冥中的天意使然,不然,今天的文学史就少了吕荧西归之前的这幅逼真的肖像。記得,那天是个响晴的天,但是从渤海湾刮过来的冷风,吹在脸上仍如刀削一般。大张原来是个刑事犯,是因为哥们义气折进来的,人长得魁梧挺拔,是我们劳改队里的头号劳动能手。我初来到这片芦花荡为囚时,曾看过一场别开生面的“甩方”比赛(即开挖深沟的劳动中,看谁把铁锹挖下来的泥条甩得最高最远),结果是大张力拔头筹。此时此刻,我和他坐在同一辆马车上,他摇鞭子我跟车,一路上谈天说地,也算是劳改队中难得的一乐。我告诉他,我曾在北京街头赶过马车,并讲了那几次马车惊魂的经历。他有点不信,笑眯眯地问我:“你是文人出身,不是在编小说吧?”
我说:“文人细胞,早就死了。现在我在劳动上虽然不能与你攀比,可也算是出师了。”
他没有反驳我的话,却把手中的那杆皮鞭递到我的手里,“伙计,我不相信你赶过马车,你给我甩个响鞭听听……”
我接过大皮鞭子,猛地挥动了一下胳膊,让皮鞭在天空绕了个“S”型,接着“叭”的一声又焦又脆的声响,如同鞭炮在上空爆炸一般。待我把鞭子交回给他的时候,他久久地看着我,像打量一个陌生人似的。最后冒出来一句话:“我说秀才,我真不知你还有这个道行呢!”
我说:“感谢1957年‘反右,不然我今天真让你叫板给叫住了。”
“这叫‘真人不露相。”他说,“我打心眼里佩服你们文化人。”
也许是因为谈起文化人之故,他说他是劳改农场的老号了,知道"585"老残队里,关押着不少生活不能自理的文化人,凡是难以医治的重病号,或者要上西天正路的,各个劳改队都送往那里——那里离天堂“586”最近,为的是埋起来方便。我打断了他的话说:“咱俩说点别的,我不愿意听老残队的事儿。”
他说:“我们的马车要经过那儿,我还以为你有啥老相识,可以去看上一眼呢!”
“别说没有,有也不去。我怕去那个地方。”我说,“马车干脆绕过那个地方算了。”
但是那天如同碰到了“鬼打墙”似的,我到底还是进了“585”一趟。真是应了俗话说的“人算不如天算”这句古话,当我们的马车停到成片的苇垛之前,开始往车上装芦苇的时候,一个面黄肌瘦、身着褴褛棉衣的囚号,拉着一辆小平车,也来这儿拉芦苇。他还没往车上装几捆芦苇,便趴在芦苇堆上喘气了。不用问,我和大张都知道这是来自老残队的人。大张热心肠子,让我过去看个究竟,顺便帮人家一把。谁知这一看,就决定了我与吕荧最后的一面之缘。
老残队来拉芦苇的人,是个并不老的病号,他有风湿性心脏病,名叫姜葆琛。如果他昏厥醒来之后,仅仅告诉我这一些,我也许不会为之动情,因为在劳改队碰到的凄楚之事太多了,人类共同具有的那颗同情心,在大墙之内已然磨起了厚厚的一层老茧了。偏偏这位老兄认出了我曾是个青年作家,并道出了我的字号,告知我他是我的“右派”同类。一股“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悲悯之情,从心底油然而生。不仅我动了真情,就连并非“右派”的大张也立刻让我帮他把芦苇装好,并护送他一程。
在奔往“585”驿站的路上,我替他拉着苇子车,他在旁边帮我拉旁套。在边走边聊中,他说他原是清华大学水利系学生,在即将毕业那年被划为“右派”。比我幸运的是,他在社会上多混了几年,“文革”开始的1966年,他先进了北京社会“五毒”人员收容所——天堂河农场,一年后才折进了真正的大墙——茶淀监狱(对外称清河农场)。因为他有风湿性心脏病,进了囚瓮就到“585”老残队来了。可能是比我晚折进来几年之故吧,他的谈吐中还残留着知识分子的文雅,因而听他说话,激活了我心灵里残存的一点温馨。因而,当我把苇子车拉到“585”墙外时,我动情地握握他的手,祝愿他保重身体,他并没有松开我的手,而是两眼凝神地望着我说:“进来坐一会儿行吗?老残队都是快升天的人了,监规条例没那么严格。”
我说:“不行,你没看见马车还在等我去装芦苇吗?”
他还是没有松开我的手,对我低声说了一句:“你知道我为啥去拉芦苇吗?为给吕荧取暖。他快死了!”
“吕荧……”我终于听明白了他说的是谁,不禁心跳加快,“你是说美学家吕荧,也关在这儿?”
“对!该怎么对你说呢,想来你比我更清楚,他是个有骨气的文化人,在中国没有几个。你也曾是个文人,愿不愿意去看上当年的同类一眼?”他眼巴巴地望着我,看我面露为难之色,便又对我解疑说:“我与他算是忘年之交了,可是我这病弱身子,还不知能不能活到‘那一天呢(指走出牢笼),他这么一个风骨文人,总该在历史上留个記号吧,你说对吗?”
我全然听懂姜葆琛的话了,当然更明白他话中的弦外之音。一时之间,我愣在那儿了。我想。大张不会因为我迟迟不归而埋怨我,他一个人装一车芦苇,像玩一样轻松,问题在于此时正是“文革”“全国山河一片红”的1969年,关在大墙里的各种类型的囚号,虽然被视为只会出气的“死老虎、死耗子”。不再是阶级斗争的焦点和“文革”打靶的活靶子,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明哲保身的信条,已然成为一切患难知识分子的生活本能,我有必要去无事生非吗?这是我的第一反应,但并没有完全消失的文人的良知,对我发出另一种声音:中国有几个吕荧?据当时见诸于报刊的报道,1955年中国文联召开批判胡风大会时,参加在新闻总署大礼堂大会的文化人有七百人之多,众口一声都将胡风定性为“反革命”。其中唯一一个敢于直面真理、替胡风辩护的人就是吕荧。这样的一个文坛硬汉,此时正在病危之中,我该怎么办呢?折身回来,还是见上这位前辈人一面?
姜葆琛见我犹豫不决,松开我的手掌说:“你要是有顾虑,就再见吧!”
我说:“当然有顾虑,但是我不愿意失去这次机会。在某种意义上说,这也是缘分。我要是没碰到你,我还不知道吕荧关在这儿呢!”
姜高兴地抄起车把,“你跟着我,只管往前走!”
“那不行,还是我替你拉着车吧。万一有人过问,我们也有个说词。”说着,我从他手里重新接过小车车把。
就这样,我拿出“跳河一闭眼”的勇气,拉着小平车,闯进了残破土墙围着的院落,终于走进了我最忌讳的“585”老残队。之所以如此,目的十分单纯: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老残队的人,说完就完,如果错过这个时机。也许会留下终身遗憾。
此时已接近中午,太阳高高挂在蓝天之上,如果两眼只往上看,这儿的太阳与北京上空的一样,但当我用眼环视四周时,心里立刻塞满了悲凉,那些蓬头垢面的老号,七零八落地坐在背风的墙根,有的在闭目养神,有的身上围着棉被,在拿棉衣上的虱子。尽管这镜头对我来说并不十分陌生,但还是让我心颤——因为这儿的皇历似乎一成未变,几年前什么模样,几年后依然如故。这个劳改部族中最为卑贱的群体,在生与死的十字路口无力挣扎,他们没有别的期盼,只待上帝的那一声召唤。
这些老残人员,已然对一切失去了兴趣,因而我拉车从他们面前走过,竟然没有一个人打量我一眼。这倒也好,省得招惹是非。小平车拐过了一排红砖砌成的房子,在第二排房子的拐角处,他让我把小车停了下来。姜葆琛用手挑开了一块破布(当门帘使用,以挡冬日的寒风),一股酸臭之气立刻扑鼻而来,致使我不得不狠狠地吸了两口空气,才跟随着姜葆琛走进这间监室。由于房内光线太暗,一时之间我看不清楚任何东西。姜为我拉亮了电灯,并用手指指向土坑上躺着的人,“这就是吕荧。”
至今,那幅画面还如同刀刻一般,雕塑在我的心田:吕荧下半身包着一条破被,因而我没能看见他的下肢,但是他裸露在棉被之外的脸庞和手臂,我看得一清二楚。该怎么比喻才贴切呢?当年光彩照人的吕荧,此时的脸和胳膊都枯瘦得如同失去了水分的枯藤。仅仅这一眼,就让我心灵颤栗了——历史真是无情,当年神态飘逸的文场才子。在历史的大蒸锅里,居然变成了一具活着的骷髅。如果换个场合,这巨大的精神冲击波一定会使我眼圈膨胀,继而泪水夺眶而出的。但在这间昏暗的房子里,我没有流出眼泪,也没有一声感叹和唏嘘。这不是我没了人类共有的悲悯情怀,而是眼泪早已被生活耗干了。
姜葆琛显得比我还要冷静。他指指土坑下部黑黑的灶膛,告诉我他之所以去拉苇子,就是为吕荧烧坑取暖用的。这儿的人,烧坑要靠自己,吕荧无力自理生活,姜葆琛就充当了火头军的角色。姜说:“我还要为他拿虱子,可是虱子永远拿不净。有时我把他的棉被放到院子里去晾晒,那知虱子十分耐寒,零下十几度都冻不死它。”
我久久凝视着吕荧的脸,我希望他能睁开眼睛,看一看我,哪怕看上一眼,对我也是个安慰。但是他一动不动,好像听不见我和姜的谈话。这一瞬间,我突然想起了俄罗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死屋手記》。吕荧此时还不如陀翁,虽然他也在等待死神宣判,可不要说是拿笔,就连睁一下眼皮的力气也没有了。这使我早已冷冻了的心田,立刻结成了冰。
在1955年批判胡风的日子里,我是文学圈里的小字辈。没有资格去参加批判胡风的大会,但是会后关于吕荧的传闻,我还是听到了许多。其中画龙点睛的一笔,是在批判胡风的大会上,他不识时务地几次要求发言,待他上台之后,因为其发言是为胡风辩解,台下有人呼喊要求制止他发言时,他却像是粘在了台上,两耳如同聋子那般,对台下的呼叫声不予理睬——最后,直到大会主持人周扬、郭沫若制止他再说下去,这个外在文弱、内在狂放不羁的中国书生,才默默地走下讲坛。老实说,在反胡风运动之前,我对吕荧知之甚少,对他文字的唯一接触,只是在西单旧书摊上,买到过他的几本译作。直到1955年反胡风运动之后,我才对这位知识分子中的精英来了兴致。通过书刊媒介,我知道此公,早在1935年就参加了“一二?九”学生运动,1941年毕业于西南联大,后来在武汉的《七月》丛书中,开始了他的文学生涯,之后去了台湾任台湾师范学院教授。新中国成立之后,他是怀着赤子情怀,毅然离开台湾,绕道香港,回到中国大陆来的。他先在山东大学任中文系主任,因其精通英、俄、法等多种外国文字,曾有多种译作出版。这么一个爱国的文化人,恐怕做梦也想不到,他会成为狱中之囚,关在这间小小牢房里等死——待我在这间小屋里来看他时,他确实已成了活着的木乃伊。
姜葆琛为圆上我的梦,这时把嘴唇贴到吕荧的耳根,轻轻呼唤了两声:“吕荧——吕荧——”
我虔诚地希望他在生命的弥留之际,能够听见这声呼唤。有那么短短的瞬间,我以为他能睁开眼帘,看一眼专程来看望他的我,但我的心很快就沉到了谷底,他的眼皮只是微微翕动了一下,便再没有任何响应。姜葆琛还想再呼唤他,我用手势制止了他——不要说吕荧已无力与这个冷漠的世界进行交流,就是他生命中还有一丝余火,在这间不见阻光的死屋,他能对我述说什么,我又能向他述说什么呢?!因而,我最后凝望了吕荧一眼,算是对这次匆匆来访的告别。
多少年来,我难忘那次的死屋之行。如果没有姜葆琛当我的引线,留在我印象中的吕荧,是一幅意气风发的才子肖像。姜葆琛把我引进了这间死屋,让我心灵中永远刻下了骷髅般的吕荧——两个肖像之间的反差,就是中国世纪风云的历史写真。当然,我也为姜葆琛超凡的精神而震撼,他本身是个患疑难症的病号,在那样严酷的环境中,还在为吕荧的生存而输送生命之火,让我想起了神话中偷火给苦难人间的火神普罗米修斯。神话是演绎幻想里的故事,而姜葆琛则将其人性的完美,谱写在那块囚徒聚集的芦花荡。
我之所以如此赞美清华大学的受难学子,不仅因为这一车为吕荧取暖的芦苇,还因为在去往“585”的路上,他对我叙说了他多年与吕荧的关系。他虽是清华大学的学子,但在校期间就是文学社团中的一员。1957年遭五雷轰顶之灾后,由于他身体有病,落了个“自谋生活”宽大处理。他在北京谋生的日子,缘分让他结识了吕荧。那时孑然一身的吕荧,精神已然开始失常,姜常去吕荧家里,照顾吕荧的生活。有时,吕荧将大便解在屋内,姜出于对吕荧的崇敬(主要是对其在1955年反胡风运动中,敢于直言坚持真理的精神),常常为吕荧打扫室内卫生,有时还要帮吕荧做上点吃食——一句话,他自愿充当了吕荧的生活拐棍。
说起来也真是缘分。“文革”开始后,吕荧先被收容再进大墙之后,他就像是吕荧的影子,也被“文革”的強台风吹了进来。真是应了“低头不见抬头见”这句古话,一个是“右派”分子,一个是铁硬的胡风分子,又在这里碰在一起了。姜葆琛是如此形容当时的吕荧的,“真是个书生,他居然是背着一台英文打字机,走进劳改队的。那押送他的警察,想必是见他精神有些失常,而放了他一马。除此之外,他还带进来许多蜡烛,这是不是他心里向往光明之意,抑或是文人职业的积习,到这里还想写书之用?”姜告诉我在天堂河收容所期间,为了这些蜡烛,吕荧为自己制造了无穷无尽的烦恼。那
些不知吕荧心中所思的流氓小偷,天天以偷吕荧的蜡烛为乐,每到这个时候,姜的任务就是去安慰吕荧,让这个不食“劳改烟火”的书生,转移精神去处。吕荧从愤世嫉俗到了无可奈何之际,便天天像痴呆病患者那般,面壁而坐,从人变成非人了。最后,上面一声令下。他们被押送到远离北京的这块芦花荡中来了,有病的被分到“585”老残队。
姜葆琛最后说了句风趣话:“这是天意。让我和吕荧成了‘焦不离孟,孟不离焦了。”
我如同吞吃了黄连,苦涩迅速地传遍了我的全身。我紧紧地握了握姜葆琛的手,百感丛生地说:“你真是个世上难找的好人,一定多多保重!祝愿文坛前辈人吕荧,早日恢复健康!”
在大芦花荡的土路上,我与姜握手话别。待我回到马车之前,大张早就装好了车,并把满车的芦苇用绳子捆绑得结结实实。他开玩笑地询问我:“这儿都是光葫芦头,又没有‘长头发(指女性),你咋去这么久?”我没有一丝快意,支应地回答他说:“一言难尽,路上我再详细地说给你听吧。”他跳上车辕,我爬上车顶,一声响亮的鞭子声,惊飞了早春的野鸟之后,那挂马车拉着我们上路了……
大约没过半个月,我奉命再次去“西部天堂”拉芦苇,这次虽然不是与大张同行,但还是那挂桃花马驾辕的胶轮大车。劳动之余我忙里偷闲,偷偷钻进那块埋葬囚徒的“586”墓地,以了却我上次没能一睹“天堂”的心愿。在一排新坟的角上,我看到在一座土堆前面竖着一块红砖,红砖上留下了粉笔写下的死者姓名——吕荧。
“偷火者”的人生曲线
这就是我见到的吕荧葬身的墓穴。在这个瞬间我百感丛生,为吕荧感叹之余,不禁想起了我的同类姜葆琛——一个被关进老残队的病号,为了给吕荧暖身,竟然不顾自己的病痛,到芦花荡里来拉芦苇。不知为什么,此时此刻我有点自责,当天我对姜葆琛过于冰冷?吕荧埋骨于此,他是不是能熬过这条阴阳界河?望着远处“585”的残破围墙,我想有时机一定去看看这位好心肠的清华学子。
这个愿望落空了。因为在当年严冬的12月底,我们就像“文革”风暴中飘零的芦花,离开了这片大芦花荡。被押上火车之后,转往山西劳改。先在曲沃烧砖,后到晋城去挖煤——当我第三次移位到长治大辛庄化工厂去劳改时,竟然“蒙太奇”般的与为吕荧暖身去“偷火”的姜葆琛,相遇在化工厂的医务室。
当时,正值严冬时日,我身着一身褴褛的棉衣,排队在医务室外。突然有人从后边拍了我肩膀一下,“喂!你还认得出我是谁吗?”我回过头去,看见一个身穿棉猴高高瘦瘦的人,正在凝视着我。由于棉帽压得很低,我只能看见他瘦瘦的脸,待摘掉棉帽让我仔细辨认时,我一下握住他的手说:“姜葆琛——你是姜葆琛——我怎么能忘記中国的‘普罗米修斯呢!”
記得,我俩顾不上看病,就到一个僻静角落,悄声低语地说开心里话了。我的第一句话就是:“当年你可是趴在芦苇小车上喘气的,想不到你还活着!”他看看候诊的囚号越来越多,便向我摆摆手,带我离开医务室通道。三拐两拐到了一间挂着化工厂绘图室牌子的屋子,走了进去并关上屋门。我有点瞠目结舌,不知他怎么敢带我进这间生着炉火的绘图室。两人坐在木凳上之后,我才渐渐纳过闷来,他原本是清华学子,在芦花荡他是一颗野草籽,这地方虽然也是劳改单位,但化工需要理工人才,一颗野草籽飘到了这儿,就变成了一颗大树——于是寒冬腊月,便能有炉火与之相伴了。
我的推理没有错,他说这儿是他劳改的“窝”。他脱掉棉猴我甩开棉袄后,我问他的第一句话是:“吕荧是哪天走的?”
“你见他之后约有一周多时间。确切的日子是1969年3月15号。”姜说。“让我想不到的是,他在临终之前,有强烈的回光返照。他睁开双眼对我说‘一定要活着……活着……出去。你还年轻。有时间……亮晒这段历史……说完,他就没有了呼吸。”
“坟头红砖上的姓名是你写的?”
“你见过那块砖了?”
“我又到那儿去拉过一回芦苇。”
姜回答说:“是。不过那吕荧二字,是我特殊处理过的。先用粉笔写上姓名,然后从木工那儿找来胶水喷上,以防止一场天雨过后,他就成了无姓名的鬼坟了。你也知道‘586劳改犯的墓地,一个个坟头是连片的,一旦没了字号,吕荧的女儿如果来祭悼,怕是会空跑一趟。”
“你真是学理工的坯子,我要是你,可没有那么多点子。”
“我只知道吕荧的女儿叫潘怡,不知她来芦花荡祭悼过亡魂没有!”姜葆琛一声长叹,十分感伤地摇摇头。
吕荧去了天国的事到此结束,我的思绪渐渐从昔日的芦花荡中走了出来。心中那个“×”解开了,我才有心情凝视坐在我身旁的姜葆琛。昔日芦花荡中匆匆一面,他只给予我留下弱不禁风的病魔肖像,这天有机缘近看他,见他身板还是那么削瘦,脸上的五官排列极富有性格特征:他的前额外突,脸腮却向里凹去,就像高山和河谷都云集在他的眉宇之间似的。因而我忍耐不住快意,对他微微笑了笑。他很不解,询问我说:“说的都是苍凉往事,你怎么笑得出来?”
我幽默地以童谣回答了他:“你的头,像地球,有山有谷有河流。”
他裂開嘴似笑非笑地回答我说:“这是我的命运之相,说不定哪天风湿性心脏病犯了,就去会吕荧了。”
我想让他活得快乐一点,便对他说他的分量比在芦花荡时重多了——昔日在老残队他与快入土的病号同住一条大炕,现在他一个人能占有一间绘图室。对比之下,今天我与他不能相提并论了,他当上了技术人员,我却在脏乱的铣床车间,当个什么都不会的学徒工。他说今天相遇是缘分,今后这儿就是我俩彼此倾吐心中苦水的“巢”。
之后,我当真常去找他倾吐心声。在多次的交往中,我加深了对他精神伤痛的了解。他落生在内蒙古准噶尔草原。后随母亲迁移到河北张家口,从小就是根苦苗苗。但就是这样一个苦苗子,凭着个人的天赋和苦斗精神,在上个世纪50年代,考进了清华大学之后,被检查出患有风湿性心脏病。但在某种意义上说,正因这个缠人的病魔,难以参加繁重的体力劳动,让他在1957年“反右”中落难之后,落了个被从清华开除自谋生活出路的结果——在当时处理“右派”的惩罚性条例中,属于最为轻微的处罚。
就是这个疾病缠身的姜葆琛,折射出像吕荧那般的精神光环,这是完全出乎我意料的。“文革”开始,他和吕荧先后被收容进天堂河农场之后,每天被小偷和流氓戏弄的吕荧,虽然变得有些痴呆,但有一天姜葆琛陪同他上厕所时,吕荧突然把一张条塞给了他。姜打开一看,上边只有一个大大的“走”字。这个“走”字不是手写体,而是吕荧用他带进来的打字机打出来的。
因为吕荧当时常被流氓、小偷弄得精神恍惚,姜不解其意地望着那张纸。直到吕荧从茅厕出来,用手指了指天上飞的小麻雀。姜葆琛才渐渐悟出其中的寓意:是让他离开这块收容“五毒”之地。
他低声询问过吕荧:“我放心不下你!”
吕荧回答他说:“我不需要殉葬人。”
至此。姜葆琛完全明白了吕荧对他的期望。他
向吕荧点头示意后,先是撕碎了那张打字纸,并于临近年节的时刻。他以外出购物为由,逃离了天堂河农场。到了北京他姐姐家,他用手里仅有的钱,先买了指南针和全国地图,然后找出在清华大学参加军训时穿过的一身“国防绿”,并在胳膊上套上红布缝成的袖章,便去了火车站。当时正值全国“红卫兵”大串联期间,南来北往东游西串的“红卫兵”挤满了各列火车,姜葆琛凭着那身“绿皮”和红袖章,登上了开往云南的专列——随着火车的一声长鸣,他离开了过去曾给过他温暖、也给了他苦难悲楚的北京城。
在列车上,他凭着超人智慧,背诵出毛泽东多段有关阶级斗争的语录,还被北京一所中学出来串联的“红卫兵”,选作了他们的头头。尽管如此,在火车上他还是差点露出马脚。他说:“这源于知识分子的本能。当火车通过黄河大桥时,我忍不住流下了泪水。之所以落泪,是因为我是学水利的,曾有过毕业之后到黄河来工作的宏愿。谁能想到,现在我是一个奔命的逃犯,路过黄河大桥。我还想到黄河是养育我们整个中华民族的母亲。我此次南行的目的。是要与母亲河诀别了……未曾想到的是,在我默默流泪的时候,尽管是低垂着头颅,还是被坐在我身旁的“红卫兵”发现了。他问我‘在全国山河一片红的时候,人人都为之振奋。你为什么反而哭泣?我只好以谎言掩护自己的失态,‘我的老家在黄河边上的河南兰考,有一年黄河发大水,把我母亲给冲走了,看见黄河我想起了我的母亲……
火车上的危险躲过去了。从昆明下了火车后,他的下一个去处是奔往界邻西双版纳森林的景洪。到了公交车站,他立刻傻眼了,由于乘车的人太多,连站着的地方都没有了。百般无奈之际,他只好尾随几个小青年,爬上公交車的顶篷。他没有想到的是,开往景洪的山间山路,一路颠簸得像摇煤球,他用力攥住车顶捆绑行李的绳索,才摆脱了途中被甩下车去的厄运。此时他当真有些后悔这次南疆边陲之行了,但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他已然是个逃犯。回归的路是没有的。
姜葆琛说到这里,屋里进来人了,他的话戛然而止,我也只好离开那间屋子。在我返回铣工车间的路上,完全沉溺于他的生活回叙之中。在反复咀嚼他的生命轨迹之后,我似乎找到了一个瘦弱的病号,在大芦花荡中为吕荧去“偷火”的精神之源。吕荧敢于在文联会上,逆“批胡风”的政治大潮而动,姜则在劳改的群体中,演绎出了出逃的大戏,除了使我感到自我生命的失重,当真感受到中国知识分子灵魂的圣洁。
自我愧疚之余,我把姜葆琛当成了苦难中的挚友。每逢到了假日,我都主动去找他叙说往事,以补充我生存下去之勇气。出乎我意料的是,他向我陈述的逃跑经过,只是冰山一角,就是编织小说的顶尖高手。无论如何也编织不出他到了景洪之后,走向西双版纳森林的艰辛。
記得,那天临近春节,我请他到我住的农舍中来(因监号人满为患,我住在离化工厂不远的农家),我俩一边包着饺子,一边听他倾诉这段野人般的生活。他说:“本来在出逃前,我在北京已然阅读了一些有关西双版纳的资料,让我最担心的是森林中有一种名叫‘见血封喉的毒树。只要被这种树叶扎破了你的皮肤,是没有解药可救的。可是要躲开人们的视线,我必须要藏进林子。每到晚上,我要打着手电仔细观察树形,然后才敢在树的枝杈中搭窝睡觉。像动物中的长臂猿那般,以躲避地上的虫叮蚁咬。不用我挑明了,你也会想像得到,我不是到西双版纳来欣赏南国森林风景的——我是想从森林边界逃往中国界临的缅甸,但在林子中几天原始人的生活这么艰苦难熬,是我意料不到的——你也知道我是个风湿性心脏病号,万一病发了死在那儿,也不是没有可能。但我已选择了这条路,一切都只好听天由命了。
“从北京带来的压缩饼干,给了我几天的生存热力。但总有吃光的时候,我便像野人那般,采摘林中浆果充饥。但是老天似乎不愿成全我这个梦想,一天我突然发现我的指南针丢了。我的天哪!这可怎么办?林木丛丛让我到哪儿去找?那天我几乎急疯了。坐在一棵倒木上发呆,觉得自己已然到了人生绝境。中国有句古话,叫‘黄狼专咬病鸭子,就在这天,我晕眩在那棵倒木边……是我误食了林中毒果所致,还是生命到了恐怖的极限?今天我也无法捋清其原因,反正我倒下了,倒下了……
“当我醒过来时,已然躺在一个傣族姑娘低矮的竹楼里。事后我才知道是这个姑娘去林中拾柴时,发现了我并把我背回竹楼的。她敢于把我拖回竹楼,是因为我是身着‘绿皮戴着红袖章的“红卫兵”。好在我身体干瘦,这个乡野姑娘硬是把我从死亡线上拖了回来,不然的话我怕是早就去见上帝了。她说她听出我的说话口音是北方人,从我背包里的本本和地图上认知,我是个读过书的人。我以谎言欺骗真诚,说我是北京某大学的学生,借“红卫兵”串联之机遇,到森林中考察稀有植物来的。她听说我是大学生,不仅对我崇敬有加,还喂我吃浆果饼子,给我喝云南的菜粥。每每林子中来了割胶人,她都本能地把我藏起来,不让任何人看见。按说她认为我是“红卫兵”,没有必要这么做——后来我才知道,她是个离开家到林中编织筐篓的姑娘,让一个陌生男人住在她竹楼里,让她说不清道不明。这倒也好,省得我露出狐狸尾巴。但是好景不长,姑娘告诉我“红卫兵”串联到了附近的村寨,我强作镇静却心乱如麻。他们来了,既使我能混过去,但中缅边境能偷越过去吗?就是侥幸能跑过去,跑到缅甸那边我就连语言都不通,何以生活下去?那天吕荧指指天上麻雀的寓意,只是让我逃离天堂河强制劳动的农场,自己却一时头脑发昏,竟然跑到西双版纳的中缅边境来了。
“我又想,指南针丢了,可能就是天意,我决定走回头路了。第一,别让这个善良的村姑再为我的生存奔忙;第二,中国这么大,哪块黄土都能养人。就在一天的夜里,这位傣族姑娘因一天劳累,正在熟睡之际,我穿起她为我洗净的绿衣,挎起我那小小背包,悄然无声地重新钻进林子。此举虽然对不起那位傣族姑娘,但别无良策。你想,万一“红卫兵”当真来到她的竹楼,对我的身份产生怀疑,找来边境公安,我想走也走不成了……”
姜葆琛与我说起这段艰险的逃亡往事时,竟然几次忘記了吃饺子,几次眼圈红胀起来。我也被这位昔日清华大学学子的经历,而深深地感动。他说他一生最大的亏心事,就是有负于这位傣族姑娘的一片挚爱之心。我安慰他说:“古语说,‘物极必反,说不定什么时候我们获得自由了,你专程跑一趟云南,去向她表达你的谢意吧!现在我想听你走‘回头路的往事。”
姜葆琛本来是不喝酒的,特别摆在我俩面前的是六毛钱一瓶的白薯干酒,只有苦涩,没有一丝酒香,但他那天在情绪无法平静之际,一个理性的受难书生,居然往嘴里灌下去一杯。之后,他开始了他归程的叙述:“一句话,没有那身绿色的时代‘圣装,不要说回到北方,连景洪、昆明也不要想离开。几天几夜我回到北京后,到朋友家里过了一夜,又从姐姐家里弄了点糊口之钱,姐姐说先回准
噶尔老家避避风头,那儿毕竟是生养姜家的根,乡里之间还可以有个照应。我则对姐姐的话心存疑虑,因为越是知根知底,越难以伪装下去,但我还是按她的话办了。因当时已是秋初的9月,便带上几件夹衣和棉服,一路奔向内蒙古,因为那儿的气候比北京要冷得多。但是走到和内蒙古交界的西北,碰上了一个从我老家出来觅食的流浪汉,他说那儿不仅“文革”内斗的风声很紧,还因草原旱灾吃粮也有困难。面对新的难题,我索性调头向界临的山西境内的雁门关而去。
“算是老天饿不死‘瞎家雀吧,当我来到吕梁山侧的时候,因当地水源奇缺,便更名改姓地混进一支找水的打井队伍——当地老乡把这个活儿叫打‘锅锥。我是学水利的,按说在找水上能发挥点专长,但吕梁山麓山峦重叠,水位极低,找水打井是难上加难的活儿。但无论怎么说,这是我过去学的专业,因而很快成了羊群中的骆驼。比如。找地下水的时候,哪儿初雪融化,我就提议在哪儿动手打井——因为那儿地下水位较浅,才能有雪融现象。为此,我很快成了打井队中的骨干。古人说。人生总是祸福相依的。这句话真是说到了根子上,我在打井队得到了称赞,成了骨干队员的同时,‘树大招风之古代民谚,也相继在我身上得到应验。在这群没有文化的打井工人之中,有人开始怀疑我的身份,在一天夜里大清查中,因为我没有身份证明,便被一个身穿警察制服的人带到存放打井工具的帐篷里。对我进行单独审问。我自知再装模作样以假乱真已无可能,便向警察言及我是个出逃的‘强劳分子,为了活下去才混进雁北打井队的——当然,我略去了逃往西双版纳的重要一笔,如果言及到那一段往事,在“文革”疯狂的年代是会掉脑袋的。
“那位警察当夜就用摩托车把我押走。他怕我逃跑,手铐的环扣系在了摩托车后座上。我梦想尽快把我转送回天堂河农场来,这半年多的时光,吕荧不知变成什么样儿了?但是我的好梦破碎了,警察没有立刻把我转回到天堂河,而是先押送到一座四面环水的特殊监狱。我之所以用‘特殊这个字眼来形容它,实因在这儿我体会到了中国封建社会的尾巴长而又长,以至到了19世纪60年代,这座环岛监狱还在沿续远古的牢房‘喊号制度,以安狱管人员之心。
“维熙,你一定要記住我对你说这段东方‘天方夜谭。过去我读中国史书时曾经读过,在宋朝时监狱曾历行一种以‘喊号子报安全的制度,没曾想到的是,我头一天躺在牢房大炕上,想缓解被押解的疲累时,先是被一阵梆子声响惊醒,梆声响过之后,值班犯人的喊话之声便跟踪而至。‘太平无事噢——太平无事噢——!
“这儿的监狱牢房是夜间不熄灭灯火的。我被这号子声惊醒之后仔细观看,才看见那个值班的犯人,喊着‘平安无事的时候,是面对牢房与牢房之间墙壁上的窗子喊的。这儿的数间牢房相连,房与房之间都有方格子的窗洞相通,接着2号3号4号牢房也接连喊出‘太平无事的号子声。真称得上‘你方唱罢我登场,至于劳累了一天的犯人能不能睡上个觉,狱吏们是不予考虑的,想不到新中国到了‘文革年代,我们又重弹千年前封建帝制时的古弦,真是让人返古到了千年之前……
“不瞒你说,尽管我当时已然筋疲力尽,这声声号子搅得我不仅无法入睡,还生是潸然地流下了眼泪。号子有声,眼泪无声——我感到我生不如死,便想起诀别人间的各种方式……但是人生的命运无法预测,第二天早上,我便被抓我来监狱的那个警察押上了东去的火车。当天夜里,我就被押回天堂河强劳农场来了。谢天谢地,当时天堂河在我的心里就是天堂,这儿不仅有忘年之交的老人吕荧,此外,对我这个吃尽苦头的逃亡者来说。押回老窝也算是给我的生命奔波画上了一个句号。当然,出逃要接受出逃的惩办,就是真蹲大牢也总比留在夜夜听号子声的监号,要心静得多。
“长话短说吧,我回到天堂河之后,吕荧对我耳语,让我做好接受加重处理的准备。我心里却觉得此事更加费解,一个逃离农场近一年的专政对象,按照正常推理,为何不立刻把我关到禁闭室里去,反而让我回到原来的班组?这多少有点游离了‘文革的铁血本色。就是活神仙也想像不到,我归场后不到一周,天堂河强劳人员中的老弱病残,就来了个连窝端的大迁移——我和吕荧都在其中。火车停下我才知道,新劳改点是大芦花荡中的茶淀农场。老兄,我和吕荧到了那儿,才有我去拉芦苇、你过来帮忙的事儿,不然的话,你和吕荧哪有见上最后一面的缘分……”
姜葆琛浪迹天涯的苦难史说完了,一瓶苦苦的白薯干酒也被我俩喝光了。其间,我本来以为自己的泪腺,早已被苦难煎熬干了,但那天听姜葆琛的人生叙述,还是几次流下了热泪。因而,当他离开我住的农舍之后,我立刻拿出几张白纸,把姜的生命足迹記了下来。我这么做。是怕有一天記忆失明,真的忘了中国知识分子的苦难肖像,那不仅愧对了难友,更是对历史的犯罪。今天回忆起来,仿佛就是天意支使那般,让我和他有了那次节日相聚——因为不久之后,我这个迈不进理工科大门的坯子,先是调离了铣工车间,去化工厂外烧砖窑,后来这个劳改化工厂又把化工之外的门外汉,统统来了个大清洗——我随大队人马离开了晋东南的长治,去了晋南的伍姓湖劳改农场,重新扛起铁锹和锄头。
行前,他特意到我的住舍一趟,除了彼此祝福的话之外,还有一个共同的愿望:如果某年某月。当历史把我们从鬼还原成人的时候,希望能去看上一眼那个留下酸楚悲泣的大芦花荡,因为我和他是在那儿相识,那儿还留下吕荧的坟茔。
追梦芦花魂
岁月如织,人生如棋。当中国进入了历史新时期的21世纪之初一个秋天,我应天津监狱局之邀,参观了天津的几个监狱。与我同来参观监狱的,有作家出版社的副总编辑潘宪立,青年作家邱华栋和中国文学馆的青年学者傅光明。还有文学馆的专业摄像师。因天津监狱离我过去受难时期劳改的大芦花荡,只有几十里路的行程,在我寻梦的欲求之下,他们特意送我到茶淀劳改农场的大芦花荡访故。
在途中,我内心十分酸楚,要是姜葆琛同来寻梦该有多好?可是老天有失公允,十多年冰雪驿路让这个苦难书生蹚过了,在平反后几年的光景,便因心脏病复发,而到天堂与吕荧相会去了。归京后,他在轻工业部任工程师,工作地点和住家离我在团结湖住的楼舍只有几百米之遥,患难之交的我们经常见面。他是个工作狂,我是个创作狂,因而他带新婚妻子崔佩丽来我家相聚时,谈话的主题常常是如何追赶失去的时间,为历史新时期的到来献出热血等话题,因而昔日约定有朝一日重访大芦花荡的事,被紧张的工作淡化了。这是原因之一。之二,他在劳改队硬挺过来的风湿性心脏病,平反不久便复发了,两次在医院开刀更换心脏瓣膜,生与死的阴阳关口,又摆在了他的面前,因而他就是想来芦花荡追梦,怕是也没这个精力了。在他告别苦涩的人生之前,我到医院几次探望他,他与悲楚人生告别之后,与我母亲下葬在北京城郊同一块墓地里,因而每年清明时节,我去祭奠老
母的同时,都要到他的墓碑前,静默上几分钟,对他述说我的思念。在20世纪90年代中期的一个清明节,我在他的墓碑前默哀时,不仅用心语告诉这位当年的“偷火者”,他的逃亡经历与另两个逃亡者张志华与王臻的经历,已然被我合而为一写成小说,由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书名“《逃犯》三部曲”,台湾新地出版公司也以《鹿回头》为书题,出版了这部小说,同时在他的墓碑前,摆放了中青版的《逃犯》——还特意告诉他,小说中的第三部标题就叫《太平无事》,以慰藉他在天堂那颗苦寂的心……
车开了半个多时辰,下午三点整,汽车终于开进了浩渺无垠的大芦花荡。
依旧的秋风。
依旧的芦苇。
唯一不同的是,迎接我们来访故的劳改干部,换了崭新的面孔。时间荏苒,岁月无情,从60年代到90年代之尾,时间已然流逝过去三十多个年头了,劳改干部新面孔的出现。是自然而然的事。这倒也好。避免了相识的劳改干部见面后的尴尬。这个年轻的劳改干部既给我们开车,又给我们当向导。当汽车把我们拉到当年吕荧和姜葆琛所在的老残队时,这里已然空空荡荡一无所有,只留下芦苇包围着的残破大墙。
我询及当年“586”劳改人员的墓地时,他用手向前一指说:“就在那片芦苇旁边,现在已经变成了养鱼养虾的水塘了。”我向这个劳改干部询及吕荧坟墓的情况,他说他到这儿来工作时,“586”无任何一座坟墓了,至于吕荧是谁,他无所耳闻。我内心一声长叹:吕荧的尸骨到底是否被其家人迁走了,还是进入了地下龙宫?随着几十年的斗转星移,这成了文史学中一个无人知道的谜团。奈何!我把目光从水塘收拢回来,转向大芦花荡,想找出当年“偷火者”拉着满车芦苇。奋力前行的小路,令我失望的是,当年的一切都不复存在了。
几个年轻的文友钻进大苇塘看芦花回来,见我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似乎揣摸到了我的心思,便询问我说:“除了吕荧孤魂留在了这儿,还有别的知识分子殉难于这儿吗?”
我说:“有。”
“谁?”
“清华大学的陆浩青、南开大学的敖松,他们是以自杀结束‘右派生涯的。”我说,“他们的亡魂没有埋在‘586,而是埋在芦花荡的东北角,那儿名叫‘北砖窑。”
摄像师提议到东边的墓地去看看,以便留下一个回访劳改农场的完整的影像纪录。我看看太阳已经西沉,不愿再麻烦那位劳改干部为我们领路——西边墓地已经成水塘,东边的墓地怕也难觅踪影了。当晚,我们夜宿在农场场部招待所,新的劳改场长为我这次回访,晚餐时不仅为我们准备了苇塘里自产的鱼虾等海鲜,以让我们了解今天狱政的变化,还在饭后举行了卡拉OK晚会,让我们一行抒发各自的心绪。
記得,邱华栋和傅光明唱的是当时流行的时尚歌曲。因为我背负的历史沉如磐石,便在这个瞬间忆起我赶着马车去拉芦苇,与“偷火者”相遇的往事。因而,我低沉地吟唱了那首俄罗斯民歌《三套车》:
冰雪遮盖着伏尔加河
冰河上跑着三套车
有人在唱着忧郁的歌
唱歌的是那赶车的人……
第二天中午,农场派车把我们送回北京。走进书房之后,我迫不及待地把我从芦花荡里采摘下来的两束芦花,插到我的花瓶之中。它没有玫瑰那么瑰丽多姿,但那轻盈而又洁白的花束,提示我不能忘却昨天的历史和那两个知识分子悲壮的文魂……
2011年秋日忆旧于书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