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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尔兰画眉

2012-04-29苏兰朵

辽河 2012年10期
关键词:陶笛张宇画眉

苏兰朵1971年出生于吉林松原,1993年毕业于吉林师范大学中文系。2005年开始诗歌、散文创作,作品收入各种年度选本。2009年开始小说创作,有中短篇作品发表在《民族文学》《山花》《长江文艺》等杂志,部分作品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转载。曾获2011年度中国作家出版集团奖,第四届《长江文艺》完美文学奖,辽宁文学奖诗歌奖、散文奖、短篇小说奖。出版有诗集《碎·碎念》、散文集《曳航船》、长篇小说《声色》。中国作协会员,辽宁作协理事、签约作家。

老师很高兴,从书柜里抽出一个蓝夹子。沈莉注意到,夹子的脊背上贴着白胶条,写有陶笛两个字。这样的夹子书柜里还有很多,整齐地排放着,像悬挂在墙上的那些乐器。老师是个整洁、细致而温雅的人。她挑出一张谱子——爱尔兰画眉。名字真好!沈莉禁不住抚摸了一下。老师说,一个小时的课就够了,小时候没学乐器真可惜了。她找出50块钱退给沈莉。这张曲谱就送给你吧,也算师徒一场。说着就笑了,露出洁白的牙齿。

走在回家的路上,心确实静了许多。心理医生的建议很好。沈莉打算回家就练习这支曲子。

然而走到小区门口,手机响了,而且是最让她头疼的铃声。只有张总的电话被她设置成老式电话铃,粗壮尖利,仿佛一个莽汉,无论多么喧闹的场景,他都能横冲直撞地冲破人流,一把薅住沈莉。这铃声最近让沈莉得了焦虑症。难以入睡,睡着了也会突然醒来,然后睁着眼熬到天明。还有就是吃不下饭,好不容易吃下一点,不一会就上厕所全拉掉。她不得不去看心理医生。

她不想接。今天轮到她休息。但是张宇薅住她不放。他无往而不胜。屈服的只能是沈莉。五点钟,豪港305。挂了。旋风一般。妈了个X的!沈莉在心里骂了一句。

四点五十八分,张宇西装革履的身影出现在305门口。沈莉瞟了一眼自己的手机,冲旁边的小宝得意地一笑。两人站起身叫了声张总。提前一分钟,还是两分钟,成了她们经常用来打赌的由头。应聘那会儿,她一定是被这副好身材迷惑住了。每次张宇突然出现在沈莉面前,她都会想到这个问题。

张宇并不打招呼。屁股刚沾椅子,就说,男一号叫霍威廉,不必叫霍总。他喜欢炫耀自己的留英背景,直接叫威廉他会更高兴。张宇望着小宝,你的主要任务是陪他闲聊,把酒喝好。他喜欢聊名车、更喜欢谈论欧洲的大城市。总之,就是一装逼犯!小宝点头,那要不要也叫你杰克呢?杰克是你叫的吗?小宝微微撇了一下嘴。对了,也很色。他补充。男二号是他们公司的宣传总监,是个懂广告的角色。你来对付。我打听过了,你们是校友。他看着沈莉,少谈广告,多套近乎。今天的目的是弄清楚他们的广告投入和构成。沈莉打了个哈欠。张宇拍了拍桌子,OK?

谁知计划没有变化快。酒局开始以后,张宇的意图贯彻得非常不好。原因是最近一年似乎得了结婚妄想症的小宝,在第一时间就相中了男二号。在沈莉和他论了一下年级进而推算出年龄之后,小宝就更来劲了,完全把自负满满的男一号晾在了一边。沈莉最近总是睡不好觉,脑子混浆浆,一时判断不了局面,谨记张总的吩咐,也把热情铺盖在了男二号身上,弄得那傻小子美美的,局至中途就醉了,大话连篇,不停炫耀电视上的哪几个广告是他一手策划的。男一号面色渐黯,对着张宇高声讲伦敦的天气太糟糕,你总是判断不了哪一天应该洗车。张宇不停找话题与他东拉西扯,偷偷对下属使着眼色,怎奈两人根本就不看他。

这一顿窝囊酒吃下来,张宇的脸色极其难看。霍威廉强作绅士派头,一出酒店大门,就钻进了司机滑过来的奔驰,头也没回一下。男二号被两位美女搀着,不知道往哪走。张宇看了他们仨一眼,吼道,你们俩,明早八点到我办公室。转身上了出租车。沈莉这时候有点觉得不对劲了,再看男二号醉的样子,估计是使美人计也问不出什么了。她一甩手,男二号没防备,拽着小宝一下子扑到她身上,沈莉高跟鞋一歪,摔了個瓷实。在热闹的灯光和车流中,她听到了一丝破碎的声音。她摸索了一下飞到脚边的包。心说糟了!

新买的陶笛碎了。这支被涂成天蓝色,画着优美兰花的12孔陶笛,是沈莉在老师那面乐器墙上一眼挑中的。她苦笑着咧了咧嘴,慌忙翻找那张《爱尔兰画眉》的曲谱。好嘛,跟被枪打过的靶子似的。好在都是细小的压痕,没有大洞。沈莉到家后,将曲谱小心抚平,用按钉固定在了书柜上,勉强还能用。

第二天,张宇的脸色依然很难看。昨晚上这顿饭算白吃了,沈莉低着头不敢看他。小宝却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不停抚弄新涂的亮晶晶的指甲。这个案子,你俩有什么想法?小宝不说话。沈莉绷了一会,小心地说,要不……我再约一次我那个校友?眼睛却瞥向了小宝。张宇也看小宝。小宝还是没吭声。沉默。张宇说,我看还是朱小宝去比较合适。张总,我下周想休假。不行!小宝低着头咕哝着,去年的假我还没休呢。想休也行,等这个案子签了。张总,这个案子的关键是霍威廉。那你就去找霍威廉,昨晚上不是给你名片了吗?小宝又不说话了。僵持了一会。不想干是不?小宝低头看着鞋尖。我不想再跟你废话了,朱小宝,赶紧收拾一下你那张胭脂铺子的桌子,消失!马上消失!张宇面色如冰。小宝的嘴一扁,眼泪在眼珠里打转,张总,我……啥都别说了,你这不是一回两回了,走吧,别在这耽误功夫了,回去。该嫁人嫁人,你现在根本就不适合上班。沈莉刚喊了声张总,张宇伸出一个指头一指,你要还想在这干,就把嘴闭上!后半截话一下被吓回到嗓子眼。小宝等了一会,见大势已去,用手把含了半天的泪珠一抹,一拧身,甩着波浪长发,倔倔地迈出了张宇的办公室。

想想你自己吧!沈莉一个激灵,转回了身。我告诉你,霍威廉这个案子,不给我拿回来50万,你也给我滚蛋!沈莉刚想争辩一下,张宇又一发炮弹打过来,还有光明制药厂那个案子,怎么一到你手上,广告费就缩了一半?做医药我们没经验吗?简直让别的公司笑话!这个月你的全奖拿不了了。凭什么呀?沈莉急了,人家昨天还休息呢。好,我还你一天,明天放假!你可以找男二号出去坐一坐,叙叙旧。

第二天10点多,沈莉想了想,还是将电话打过去。没想到对方非常痛快,连说你过来吧,朱小姐也在呀。地点在上岛。

沈莉说,朱小宝你是我见过的最没心没肺的人。昨天失业,今天就有心情约会,还穿粉裙子。小宝笑得像一朵大桃花,沈莉你是我见过的最没情没意的人,昨天我哭着走,你都没说陪我一起辞职。真没良心啊你,不是帮你收拾东西了吗?还答应有空请你吃饭的吗?不过这个月是别指望了,奖金泡汤了。男二号插不进话,还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沈莉一看这架势,笑了,我说师兄,你就可怜可怜我吧,让我管你叫姐夫都行。小宝掐了她一下。男二号一下子有点为难,沈小姐,看在校友的份上,我是愿意帮你的。但是我们公司是私企,每一分钱都花得精打细算,除非你们拿出足够好的创意,并且过得了威廉这一关。现在已经有三家大广告公司想代理我们今明两年的宣传了。另外……我刚听朱小姐说,你们公司的创意总监最近跳巢了?沈莉翻了小宝一眼。小宝面带快意,妹,你也别给那个疯子干了,你看他有点人情味吗?没时没晌地打电话,调成振动都比别人的响,嗡嗡嗡,嗡嗡嗡,烦死人了。简直就是催命鬼。还有孙叔叔。她转头对着男二号,就是我刚才跟你提的孙总监。没有孙叔叔,能有张宇的今天?他们俩可是大学同学呀!这么铁的关系都离他而去。合着这小妖精今天是存心来拆张宇的台的,怪不得这么高兴。沈莉硬着头皮对男二号展开了笑容,把声音放柔和,师兄,现在我是公司的创意总监,刚接手不久,看在同一师门的份上,你就给师妹个机会吧。我们可以和那几家公平竞争嘛。公平竞争?沈莉,你太天真了。我告诉你,你的创意再好也没用。男二号看看沈莉,又看看朱小宝。沈莉扭过头,小宝,你就给我点面子。我和你不一样啊,你有你的画家老爸养着,我得养我妈呀,还有我哥和前妻的孩子,我大侄儿,你不是也见过吗?跟你多亲啊……行行,打住。沈莉,看在你我这半年的情分上,这事我不管了。哼,要不,我搅和死他。

沈莉回到家,打开电脑,查看了一下邮件。男二号的宣传资料还没发过来。当然不会这么快了。沈莉敲敲自己的脑袋,真是被张宇折磨得快锈掉了。小妖精還缠绕左右呢。

她看到了那张被碎片碾过的曲谱,决定再去一次老师家,买个新陶笛。她很想听听这个曲子,在那个安静的房间,由那个静好的女人吹奏出来。想一想,心都觉得舒适。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伸进来,老师的面孔浮现出一种淡淡的红色光晕,这色调,仿佛是用画笔调出来的,是办公室女人的腮粉永远都擦不出来的。这披着白丝袍的长发美人,一定是从朱小宝爸爸的画布上走下来的。

她说,可惜了。每一款都只有一支,就像每个人一样。破了,就再也无法复原了。沈莉歉意地点头。从琳琅满目的墙上重新挑了一支,梅花图案。

曲子并不长,旋律也很简单,就像画眉鸟在唱歌一样。沈莉听着,心里有种异样的感觉,仿佛身体里真有一只画眉被唤醒了,想要飞出来。

回到家,她将自己房间的门关上,练习了一个下午。这一下午,她忘记了张宇的电话,张宇也少有的没打电话过来。

接下来的一周,沈莉几乎天天都在披头散发地加班,为霍威廉的公司设计了平面、电视、路牌以及车体几套广告方案,从来没这么用心过。以前还有小宝的公关配合着,这次只能靠方案本身了。她想,这里面总会有几个让他们满意的吧?哪怕拿下车体广告,费用也是很可观的。这个案子对她的工作前景至关重要。她知道,如果不是孙总监突然离开公司,打了张宇一个措手不及,她绝没有机会在仅有三年从业经验的情况下,被聘为这家业绩不错的广告公司的创意总监。她不是一个懒惰的人,但张宇的工作强度和苛刻,还是让她有点吃不消。这半年来,她体重掉了12斤,最近又受到焦虑症的困扰。老妈都心疼了,天天变着样地做荤菜。她一直告诉自己要挺住,挺过一年,可能就适应了。即便辞职,这段创意总监的经历也要做得有成绩,才能顺利找到下一份工作。

她把这些想法跟小宝讲了。自从小宝离开公司后,两人竟然成了可以袒露心扉的朋友。小宝赞成她干完这个案子,拿到提成就走。说没地方去她可以帮忙介绍去男二号的部门,男二号是董事长的亲外甥。霍威廉在董事会里,排名要五六名开外的。沈莉说这个你都弄明白了?张宇炒了你这个客户部经理,一定得后悔。那还用说,肠子都悔青了,只是你没看见啊。小宝得意洋洋。沈莉说,看这架势,男二号已经是你裙下之臣了?小宝抚了抚波浪长发,不爱搭理他,老觉得他那副野心勃勃的劲像张宇。提起张宇,沈莉还是有点想不明白,小宝,你也算公司的老员工了,有业绩有经验,张宇怎么就舍得开了你呢?这个啊,小宝诡笑了一下,姐年老色衰,而且想从良嫁人了呗。别胡说!我从来没那么想过你,公司的人也没有。你靠的是这个。说着拍了拍小宝的头。小宝感激地握了握沈莉的手,可惜啊,张宇现在不需要我这样的人了。你也心里有个数吧。沈莉问,有什么数?小宝像是没听见,又跟她讲起了另一件事,我听以前的同事说,有个处了八年的女朋友也离开他了,据说那以后他就没正经交过女朋友。哦,为什么离开他?不知道。唉!白瞎了那副俊美皮囊。沈莉叹道。小宝突然促狭地看着她,别说,就你这拼命三娘的工作劲头,跟他还挺般配的。去!沈莉打了她一巴掌,当我受虐狂啊!

周五的晚上十点多,沈莉终于修改完了所有方案,看着办公室窗外绚丽的城市灯火,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关掉空调,打开窗子,一股凉爽的风迎面袭来。沈莉站了一会,回身从包里取出陶笛,此刻,她特别想对着如盛装美人般安坐的夜色,放出心中那只悠扬的画眉鸟。

笛声在办公室里打了个旋,飞出窗口。沈莉的心也随着飞走了。由于没有乐谱,最后一句似乎总也吹不准。画眉最终停止了飞行。沈莉来到电脑前,点击百度视频,键入“陶笛 爱尔兰画眉”。她要确认一下最后一句的几个音和指法。个人上传的视频还真不少。听了几个,都不理想,比老师差远了。她不停往后翻着页面。突然,众多的截图中出现了一面熟悉的墙。再看,一点不错,正是老师家的那面墙。沈莉有些兴奋,电脑真是个好东西,想什么来什么。

轻点鼠标,前奏传来,那面墙由近被拉远。美丽的笛声响起……对,就是这个味,里面编织着绵密的感情,如同一只恋爱中的画眉,或许是两只,一只唱情歌,另一只卧在对面听。吹笛人终于出现了。怎么……不是老师,竟然是个男的?!沈莉没有丝毫准备,太出乎意料了!青年留着自然清爽的发式,随意着一件舒适的白T恤,俊朗的面容,清澈的眼神,不时对着镜头的方向微笑……和老师吹得一样好!沈莉端详着这张脸,怎么有点眼熟呢?她张大了眼睛,定定看了一会。天呐!这不是张宇吗?这一发现非同小可。她旋即将目光转向视频信息,想进一步确认自己没看错。上传者:Jack。下面有一句话——献给小珊:每次演奏这首曲子,都有不同的感觉……沈莉想起了那天饭局张宇对小宝说的一句话:杰克是你叫的吗?公司的人都知道张宇的英文名字叫杰克,但是据说,只有离开的孙叔叔那个级别的人物才可以叫。没错,确定无疑是张宇了!那么,这个小珊又是谁呢?莫非就是他爱了八年的前女友?沈莉紧紧盯着张宇背后那面墙,如此说来,她就是小珊?原来只知道她姓陈。世界上真有这么巧的事吗?沈莉用手按住胸口,她觉得,那里面有一只鸟在欢跳着,随时都会蹦出来。她忍住激动,最后看了一下录制时间,2004年。她快速在心里做了一道减法题。那时候,这个男人28岁。正是自己现在的年纪。

时光,就是这样改变了一个人吗?

说来奇怪,自从沈莉怀揣了一个关于爱尔兰画眉的秘密,张宇在她心里竟然也没那么讨厌了。她盯着书柜上的曲谱,记起了美人曾说,每一款都只有一支,就像每个人一样。破了,就再也无法复原了。真是这样吗?她很想将这个秘密与小宝分享,然而,她知道小宝只能分享这一结果,而无法跟她一样分享这一过程。而以小宝现在看待张宇的心态,必然会将这一结果以讽刺的方式消解得体无完肤。这种消解会直接破坏她对这一过程的奇妙体验。于是,她决定,还是将画眉关在自己的心里。

然而她很快发现,画眉成了一个无形的通道,那一端站着张宇。她忍不住跃跃欲试。她将陶笛摆在办公桌上。她注意到张宇过来的几次,目光都在那里有所停留,但除了询问案子的进展,别的什么也没说。变化还是有的。沈莉最近的失眠竟然奇迹般地好了。她很想找机会再去看看老师,坐在那面墙下,跟她随便聊聊天。她其实不想探听和证实什么,也许现在这种感觉是最好的。但是,忙得实在没有时间。

这一天,沈莉接到男二号的电话。他结结巴巴,半天才说出来,公司宣传部刚开完会,在第一轮讨论中,沈莉的设计方案,全部落选。沈莉抖着手接受了这一事实,心里不停地问,全部?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呢?男二号安慰她,师妹,不是你的方案本身的问题,我把四家的方案仔细比较过了,你的平面和车体这两块做得非常不错,但是威廉是我们部门的主管,现在广告公司竞争的手段,你也是知道的。你的方案很好,真的。我明白了,师兄。沈莉费劲地说出这几个字,声音生涩。那边沉默了一下,哪天有空,我和小宝请你吃饭。我们下个月就订婚了,你也算红媒了。好,祝贺你们!沈莉感到一滴泪凉凉地打到手上。

快下班的时候,张宇把沈莉叫到了办公室。少有的没有发脾气,脸色也没那么难看。而且竟然亲自起身,给沈莉泡了杯茶。也许要说让我滚蛋的事了吧?沈莉平静地接过茶杯。公司最近进了几个新人,都是比自己年轻,比小宝有风情的姑娘。其中一个神似萧亚轩,冷艳,并且带着点不羁的性感。

这阵子累坏了吧?张宇的口气镀满了温度。沈莉的眼圈一红,低下了头。喝口水,刚上市的正山小种。沈莉没动。张宇晃了晃自己的杯子,喝了一大口。你让我想起了我刚进公司的时候,以为拼命工作就会获得成功。可惜呀,这个社会的规则,不是这样的。沈莉抬起了头,她看到一双冷峻的眼睛。一瞬間,有些怀疑,视频上那个目光清澈的青年也许不是张宇。我们有着相似的家庭背景,单亲,渴望成功,改变生活状况,并且,输不起。你若是像朱小宝那样的女人,今天我就不和你说这些了。张宇向后靠了靠,以更开阔的视角面对沈莉。我不撵她,她迟早也是要走的,她是那种靠男人生活的女人,不会工作太久的。与其等着有一天她像老孙一样突然离开,不如掌握主动,早点培养新人。真是这样吗?人和人的命运不同,张宇继续说道,你和我一样,天生劳碌,一定要享受自己得来的一切才舒服。沈莉渐渐适应了他的谈话,她感到,张宇正在打开他们之间的另一条通道。你大概也听说了,我们公司之所以有今天,是源于五年前东方制药的那个案子。那次,我们一次就签下了八百万元的大单,是公司从来没有过的业绩。听说了,那个案子是您负责的。准确地说,是我和老孙一起负责的。我们搭档,就像你和朱小宝原来的组合,他负责文案设计,我负责公关。没人知道我用了什么方法拿下了这个案子,直到今天,仍是秘密。沈莉看着他,仿佛被带进了一个悬疑故事的内部,等着发现谜底。张宇的这一业绩,多年来在业内一直被当做传奇故事传来传去,说法有很多,却始终没人能讲清楚背后的真实原委。老孙直到离开公司,也还以为是他的设计起了主要作用,其实,那种设计,好多公司都拿得出来。沈莉全神贯注地听着,不想他的讲述就此停止了。沈莉又等了半天,他依然什么也没说,两只眼睛却渐渐渗出了一种异样的东西,似屈辱,又似悲伤,越来越浓,像两条河水一样,滚滚而出……她的心颤抖起来,看来,那些传言是真的。

张宇起身给自己的茶杯重新续满水,回到座位时,神情已恢复了正常。我看到了你桌上的陶笛。哦,沈莉应道,一时适应不了这个急速转弯。他拉开抽屉,这个是我收藏的,说着,掏出一支陶笛来——复管,心形,白色亚光,散发着高贵的光泽,一看便知是陶笛中的贵族。真漂亮!沈莉赞叹道。她同时注意到握着陶笛的手,显然已不是视频里那双青春净白的手了。

张宇说,这是我在日本买的,一直摆在书房,从来没用过。沈莉奇怪地望着他,不用为什么还要买呢?乐器难道是用来看的?我吹陶笛那会儿,买不起这么贵的,也没见过这么好的。哦,这种,指法更复杂吧?沈莉知道这种有两个吹管的陶笛是16个孔。肯定是了,我在日本看过一场演出,用的就是这种,比12孔的音色丰富多了。现在,送给你吧。他把陶笛往沈莉的方向一推。沈莉一惊,这怎么可以?我留着它已经没什么用了。他不再看陶笛,你现在正喜欢,就拿去用吧,也体验一下复管的音色。怕也喜欢不了几年了。

临离开之前,张宇又拿出一个信封,递到沈莉的手上,很随意地说道,霍威廉那个案子还有机会,只要你愿意。说这话时,并不看她。沈莉握着信封,内心充满了狐疑。这幢大楼的上面一层,最近我们公司买下了。我会到上面办公,换一间更大的办公室,准备配一个健身房在里面。等这个案子拿下来,我这间办公室就送给你,公司现在需要一个副总。我真的很希望你能留下来。这时,他的目光落在沈莉的脸上,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沈莉又是一惊,这突如其来的召唤让她没有丝毫准备。她知道,张宇虽然只持有这家公司很少一部分股份,说话却是绝对算数的。大股东们不是在做房地产,就是在做证券期货,几年都不到这边来一回。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沈莉急迫地打开信封。先摸出来的是一张霍威廉的名片,她看了看,放在一边。这个她有,饭局那天,霍威廉给过她。再抖了抖,啪,一张塑料卡片掉到桌上。她拿起来看,竟然是一张环宇国际酒店的房卡!像被蛰了一下,她慌忙丢出去,与此同时,冰冷的贵族陶笛被手臂刮到地上,发出一声沉痛的闷响。俯身去看,已经碎了。她抚摸着碎片,仿佛那真的是一颗心,令人惋惜。

隔着门,她听到脚步声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又听到洗手间里传来哗哗的水声。她坐在冰凉的大理石地面,守着陶笛碎片,试着回忆了一下张宇刚才说的话,设想自己坐在那把大皮椅子里的感受,然后,又想了想妈妈和大侄儿,她甚至又往后想了10年,38岁,穿着和张宇一个牌子的名贵套装,开一辆宝马轿车,或者那时候有更好的,发型呢?短短地,也许烫一下。总是面无表情,大声吼着讲话。对,也没时没晌地打电话,支使那些小年轻的提溜转,让他们得焦虑症。一定很过瘾。会不会也还是单身呢……她苦笑了一下。后来,不知为什么,她起身来到电脑前,找到了那个视频,播放起来,一点一点调大音量,然后,轻轻打开办公室的门。她听着,一遍一遍,沉浸其中,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她看到,西装革履的张宇像往常一样,戴着张总的经典表情,步履匆匆地经过自己办公室的门口。不一会,传来电梯的开关声,仿佛为这一晚上的动荡画上了句号,走廊里重新归于平静。只有画眉在微弱而固执地飞来飞去。

沈莉站起身,开始收拾东西。她发现,自己的东西很少,一个超市的大号塑料袋就可以装走。恰巧屋里有一个,是前天一个签下二十万元单子的新业务员请客吃西瓜留下来的。她想起了小宝走的那一天,东西足足装满了三个大纸箱,帮她收拾了一个多钟头。想到了小宝,她知道至少有一顿喜酒可以吃,这件事是明天以后确定会发生的,其他的,她一概不知。她想,到时候,一定得跟这死丫头问问,当初那个饭局上,撇下霍威廉,花痴一样直奔男二号而去,是不是故意装傻骗张宇的?这才是她被炒的真正原因吧?她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爱上自己这位师兄的呢?原来结婚这么容易,她瞟了一眼那张房卡,就像开个房一样容易。仿佛只是一道墙,翻过去,一切就都清晰可见。但是,沈莉想,那是你们的墙,不是我的。她觉得自己就像大侄儿一样,更喜欢未知的惊喜。她笑了,不知怎么的,眼前就出现了一排洁白的牙齿。

最后,她摊开一块方形毛巾,把自己那只梅花图案的陶笛小心地放上去,仿佛那是个婴儿。把下面的角先折上去,再折两边的,最后,把上面的角放下来。她记得,大侄儿从他妈妈怀里爬出来的那天,就是这样被细心包裹着,抱出了产房,老妈在哥哥的陪伴下,眼泪哗哗流淌。

这一支可不能再摔破了。

走在霓虹闪烁的夜色中,沈莉觉得内心从未有过的宁静。她能感觉到,那只画眉跟着她一起进了电梯,出了大楼,一路欢唱着,翩跹在她的身边。虽然,她从来都不知道画眉鸟长得什么样,更别提爱尔兰的画眉了,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责任编辑:孙玉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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