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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确良

2012-04-29杨东生

辽河 2012年10期
关键词:太尉保国东阳

杨东生

单太尉从商店买回一件的确良褂子,白的,十一块九毛八。

下班脱了油渍麻花的工作服,单太尉就打一盆水,拿毛巾在身上擦,胸脯红红的,上面布满了黄米粒大的小疙瘩,然后把白毛巾往肩头上一搭,吭吭地洗内裤,洗完了不穿衣服,往床上一躺,下身随便苫个衣服枕巾什么的,点上一支烟,深深地吸一口,吐烟的时候发出嘘嘘的声音,这多半是买了好烟,三毛钱的飞马,或是三毛二的芒果,一般情况下,他只抽两毛六的黄金叶。情绪好的时候,私处高高地挺起来,裆里就架起一顶小帐篷,一晃一晃地忽闪。

抽完一支烟,单太尉才穿的确良,接着梳头,梳子蘸上水,三两下,头发就油光光的顺到后面去了。饭盒是铝制长方的那种,吃食堂的人百分之八九十都用这个,筷子长装不进去就截掉一节,单太尉不喜欢用筷子,饭盒里就装了一把不銹钢的大头勺子,勺子比饭盒子贵,两块三买的。他拿上饭盒,一摇,哐啷响,大踏步去了食堂。他愿意的确良褂子全部露在外面,掖腰里可惜了,他就那么大踏步地走,走在阳光里,褂子泛着耀眼的白光,胸前的小口袋里显出十元大钞的蓝色影像。

大米饭六两,炒菜一荤一素,这基本上是单太尉吃大米饭的固定食谱,可今天没有三毛五的红烧肉,只有八分钱的土豆丝和六分钱的熬南瓜。单太尉看着售饭口放着的红烧肉罐头,核桃样的喉结上下一窜,手一指,脱口就说,来一个。

两块二毛五。

操,涨了?上回两块一毛五。

商店便宜,两块四,要吗?

操的,啰嗦你,再来一个土豆丝!

红烧肉罐头是猪肉的,瘦肉没几块,多是肥肉,而且三分之一都是白腻腻的油脂。商店里不常卖,有卖时,居家的人往往要买两三瓶,上面的油脂可以炒菜,这样可以缓解供应油不够的尴尬。食堂不知啥渠道,隔三岔五卖一回,价格比商店要便宜,但买的人并不很多。有谁买了吃,至少要分三次来吃,而且决不再要其它菜。可单太尉不同,每回必定有一个素菜,必定一次吃完,瓶里再冲了开水喝。操,这肉罐头吃米饭真香,就他妈贵,不然我一顿能喋它两个。他点一支黄金叶叼在嘴上,边说边看侯保国细嚼慢咽熬南瓜。有时他打开罐头会给侯保国挖上一勺,里面带一块肥肉,其余全是油。侯保国不要,他硬性倒在他的米饭上。你这家伙再逑毛不过,吃啊,猴头猴脑的,看我。他挺一下胸,再攥拳曲臂,让胸肌和臂肌鼓凸起来,交相辉映。

我不能比你。侯保国说,结婚拉一沟子烂账。

操,那你……逑,管那么多!

你老婆工作,有钱,我老婆社员,一天挣不了一盒前进烟(两毛一)。

操,我有娃儿,你有?

娃?生了?衙内还是一丈青?

你啥逑意思?

还太尉呢,这都不懂?侯保国狡黠地笑。《水浒》里的,衙内是你一家子高太尉的干儿子,一丈青是扈家庄女将扈三娘,上回盛东阳说的,忘了还是装不懂?

好小子你,你就是高太尉,太坏了!

我坏?太尉又不是我给你起的!侯保国又笑,坏坏地笑。

操的,占便宜你小子!单太尉将拳头擂过去。

侯保国大笑,告饶告饶。

……

有了的确良,单太尉下班基本上就不穿别的衬衣了,星期天不加班,可以穿一天,袖子挽在臂弯里,中午穿穿下午穿穿,冷天天短,两头不见太阳,穿了也没人看,所以早早洗干净了,叠好,放在床下的小木箱里。单太尉对这件的确良很喜欢,本来有七块八块一件的,可他没看上,他就瞅准了这件贵的。比赛扳腕子时,他大多都要脱了的确良,捏在手里,唯恐蹭了或是汗湿了领子落下黄印子。

扳腕子是单太尉的爱好,推土机班没人扳过他,整个机械保养站也没他的对手,这让他很是引以为荣。谁要说起谁和谁扳腕子,他一准会说,嘁,不行不行,眼神里满是不屑,并且上下晃晃手腕子,再不然就一只手握住另一只手,把骨节捏得啪啪响。真有不服气的,是泥工班的奎志阳,曾经一口气吃过十八个馒头、两碗稀饭,力气上的事,他向来不服输。晚饭后,穿件工服,嘴里叼根烟,噗嗒噗嗒来了,脸上的肉一弹一弹的。

来小单!奎志阳喊,掏出一盒黄金叶,往石桌上一扔。这是门前的一块水泥板,一米来长,六七十公分宽,上面画了楚河汉界,下棋打牌扳腕子,谁先占住谁有主动权。奎志阳一扔烟,下棋的就收了摊子,有热闹看,有烟抽,一群人就围了过来。单太尉正梳头要去商店呢,不买东西,只为那里人多,瞅一瞅看一看,重要的是身上穿了的确良,的确良可不是人人都能穿得起。许多人买个的确良衬领还掂磨一月半载呢,虽然也才两块多钱。外面有人叫,单太尉兴趣来了,摩拳擦掌,嘿,送烟来啦。侯保国跑出去,把石桌上的烟往兜里一塞,一屁股坐在旁边的砖墩上,伸长手臂晃荡着喊,来来来老规矩,我还是裁判,三扳两胜,挑赢了散烟,挑输了烟放下滚蛋,老奎,吃了几个馒头?!

以往扳腕子,输赢一根烟,扳一次掏一根,单太尉打遍天下无敌手,后来也没人再扳了,可是总有不服气挑战的,单太尉就说,扳就一包烟,不扳拉到。奎志阳拉开架势,左胳膊往身后一背,笑嘻嘻咧着大嘴,小眼睛眯成一条缝。单太尉也笑,自负地说,正没烟上商店呢。第一局单太尉输了,嘿,吃豹子胆了,他极不纳服,收住笑站起来,左手握住右手腕子,右手攥拳摇了摇,再坐下,一双环眼瞪得溜圆。接连两局,单太尉胜了,得意地笑,拳头在奎志阳肩窝一杵,光吃馒头不行,要吃红烧肉,一顿来一瓶,吃好了再来。奎志阳终于不笑了,说等着,下回两包芒果。围观的人起哄,别不算话,俺可等烟抽呢。侯保国哈哈地给众人散烟,末了,自己嘴上叼一根,耳朵上夹一根,剩下的连盒拍给单太尉。单太尉一看,撕了烟盒,就一根呀,猴子!侯保国跑了,嘎嘎地笑。

开春,单太尉收到一封家信。毛笔写的,从右往左,竖行。来几天了,就扔在床上。中午吃过饭,单太尉躺在床上抽烟,又拿起信来看,颠过来倒过去地看。看着看着烦恼了,操的,这傻屄,猴子你来。侯保国接过信看了看,连信的背面都看了。

啥逑意思?

好像是要钱的吧?

操的,屌毛,会看不会?

亏你还太尉,当兵没扫盲还不信我,那我去叫盛东阳。

盛东阳来了,看过信不说话,突然脸色变了,眼睛盯着单太尉,又突然手指单太尉,你,你他妈二逑货,是人不是?骂完,拿着信扬长而去。

盛东阳不像单太尉、侯保国他们,当兵前一字不识。盛东阳是初中毕业当的兵,能写会画,毛笔字也写得好,说是文革开始写大字报练的。盛东阳不是班长,但他是机保站的党支部委员。当天晚上,推土机班召开了一个会议,盛东阳代表党支部宣布了一个决定,单太尉先从财务预支二十元钱,立即汇给家里,同时盛东阳帮助给家里写一封信。以后单太尉必须每月从47.56元的工资中邮寄15元养家,个人生活消费限定在15—20元之间,党支部监督,推土机班具体履行职责。接着团小组召开帮助会议。隔天晚上,团支部召开团员、青年反对浪费、反对资产阶级享乐思想的會议。单太尉一时蔫了。不过见了盛东阳还是要狠狠地瞪上一眼。晚上睡觉熄了灯,侯保国说,还说你老婆有工作呢,看你大咧咧的,这下怕是连救济都没法申请了。

操的,就你猴逑搞得鬼。

咋怨我?我是真不认识,再说人家盛东阳没错啊!

逑,瞎管!

那封信是单太尉的媳妇找人写来的,大意是,去年春节到现在快一年了,你走后父亲就病倒了,是肾上的病,不能劳动,至多帮着带带孩子,我和母亲参加队里的劳动,大队给了救济粮,要三块六毛钱才能买回来,你要有钱就多汇几块,除了买粮,父亲还要看病,母亲还想养个小猪仔……前几封信收到没有?你一个人在外面不容易,要多注意身体,我想到你那里去,就是没有路费。

媳妇生了个女孩子,单太尉极不满意,一说起来就忿忿不平,操,没名堂,回去我就揍了她一顿。侯保国媳妇来单位小住,单太尉说,操,生女娃儿还来?

春节一过,单太尉的媳妇和女儿来了。正巧站上走了回家忙春耕的探亲家属,,干打垒(地窝子)小屋就空出了一间,盛东阳招呼几个年轻人帮助打扫、拉煤、置办锅碗等物,赶到天黑,单太尉一家暖暖地住了进去。自此,单太尉下班就回家,晚上班里不开会,也就不再过来。这期间,单太尉生活过得艰难,工会还救济了他五十元。天气暖和之后,媳妇带孩子到制砖厂拓砖坯,拓一百得四毛,搞得好一天能拓五六百,但是她又不能太过劳累,有身孕了,得将就着点儿。

再一次看见单太尉穿的确良,是在广场看电影那一回,他早早提了一条床凳占地方,夕阳热烈,的确良仍是刺眼的白,嘴里叼一支烟,衣兜鼓鼓地装一包飞马。侯保国说,看这小子,吃救济还跩呢,显货!

时光过得很快,转眼又是冬天了,媳妇为单太尉生了儿子,可也落下了严重的风湿病,小腿一按一个坑。有时单太尉也来食堂吃饭,还是拿那个铝饭盒,还是吃米饭一荤一素,倘是买了红烧肉罐头,还是一顿吃完,只是再也不见他穿的确良了。侯保国忍不住问,咋不家里吃,他说没饭了。直到有一天媳妇抱儿拖女找到站里,大家才知道他家里连一颗米都没了。

我给了她钱了!单太尉说。

媳妇大哭,我看病花了三块,买了十斤米……

操,病病病,娃儿都没得吃,你还病!

他还打我。媳妇挽起衣袖,又手抚腰臀,泪水扑打在脸上,涌流成溪。管管他……他不听我的……管管他吧……

春节还未过去,单太尉家里来了一份加急电报,父病逝,速归,可是单太尉已经无能为力了。按规定,配偶来队,当年十二天探亲假取消,再说,他生活捉襟见肘,要想拿一笔钱回家奔丧显然比登天还难。站里知道单太尉的情况后,马上做了相应安排,可单太尉拿了工会给的钱,却又执意不回家了。我汇钱了,他说,老婆能回就回,娃儿也回……

半年后,单太尉的媳妇也死了,死在那间人字屋脊的、低矮的干打垒小屋里。媳妇没有新衣,工会派女工为其赶制了两身衣裤,谁知穿衣服时又遇到了麻烦,不是衣服小了,而是死者全身肿胀,衣服穿不上去,没办法只好用剪刀剪开裤腿……三个女工为此饮泣,伤痛不已。

不久,单太尉带了孩子,带了媳妇的骨灰盒,蹬汽车上火车,直奔西南。离开油区时,侯保国、盛东阳送行。

回去我就来了。单太尉声气懒懒的,脸色黯然,原本胖嘟嘟的两颊,似乎沉陷了,像泄气的皮球。娃儿交给我妈,我就回来。他垂着眼皮,给人以审视自己的感觉。身上的的确良外面罩了一件蓝工衣,小翻领衬着一圈白,“白”上面满是层层叠叠的汗渍的斑纹。

盛东阳掏出一盒烟,开封,抽出一支递给单太尉,点上火,然后把剩余的烟连同打火机一起交给单太尉。单太尉深深吸了一口烟,用手指磨蹭烟盒上金黄色的叶子,怀里的儿子伸小手抓烟,他不给,并还在儿子手上轻轻打了一下。

盛东阳说,家里一定安顿好!单太尉重重地点头。侯保国说,有事就打个电报。单太尉又点头,目光快捷地向上一闪,解开工衣胸前的扣子,把烟塞进的确良口袋里,儿子又伸手去抓,他又在儿子手上打了一下,停了停,复又系上扣子。

(责任编辑:李亚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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