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大地有关
2012-04-29李达伟
李达伟
一只羊羔的诞生
那只羊羔诞生在了某个斜坡上,我是目击者。成为那样的目击者,我很兴奋。那种兴奋感被我拖到了现在,可能还会继续被我拖长。斜坡所属的山谷,常年经受泥石流的冲击,残破不堪。站在斜坡上,有种眩晕的感觉。无法想象那只羊羔需要怎样的勇气,才能坦然面对那个斜坡?那只毛色漆黑的母山羊,到了那个斜坡,应该是时机使然,便毫不犹豫地停了下来。
我坐在一边,安静地听着,只需听着。通过声音,就能知道一只羊羔的诞生。母山羊的声音,由痛苦转为解脱后的喜悦。那只刚出生的羊羔,叫声异常尖细柔弱。羊羔的叫声里暗含的是新奇还是痛苦?无法轻易辨析,我姑且认为里面蕴含着很深刻的幸福与快乐。
我激动地注视着那只羊羔,那只小山羊的毛色,像极了那只母山羊,漆黑,锃亮,不住地颤抖着。刚从羊胎里出来的肉身,第一次正面触摸大地。那时的大地,正饱受着冬日的侵蚀,远远地看,那些草地里,几乎看不到任何的绿色,布满了凄惶的苍黄。以前,每到冬季,我们村那些放牧的人,就会在某片干枯的草地里,掏出烟斗,吧嗒吧嗒咂着旱烟,咂着不到两口,把一锅旱烟一磕,便着火了。他们往往以那样的方式,把大地烧得更加凄惶,也让那一地的苍黄,快速成为一地碧绿。现在,没有人再敢放火烧一片干枯的草地,凄惶被拖得很长很长。那只刚出生的小羊,初次触摸的是没有任何绿色可言的山野。它唯一想到的是找那只母山羊,它的奶汁里有绿色的味道。
面对着一只小山羊的诞生,父亲是兴奋的,父亲掏出了烟,点着,不停地讲着一些与羊产仔有关的事;我也很兴奋,父亲的讲述,我半懂不懂,但我能切实感觉到对一只羊羔的热爱;那只母山羊,也应该是兴奋的,但我不敢妄自猜测。一只山羊,两只山羊,一群山羊,轻盈地爬上斜坡旁边的那些树干上,用前左脚垫着,再用另一只脚把一些竹子拉过来,吃着竹叶,吃完一跃就跳了下去,接着寻找吃的东西。而那只小羊羔,一直在寻找着母山羊的奶,不停地叫着,我不懂小羊羔的叫声,我无法真正懂得一只小羊羔的幸福与苦痛。
在大地深处,我见过了许多山羊的诞生。曾经我跟着爷爷去放牧,那时候的山野与现在有很大区别。那时羊群进入那片森林后,往往无法透过茂密的树林,看清它们的踪影。而现在轻易就能把在树林里觅食的羊群,看得清清楚楚。但如果一只羊羔诞生在大地深处,依然很难看清,那时就只能通过声音了。
那个假期,我家的山羊一共产下了十四只羊羔,在这十四只里只有四只产在了羊圈,别的十只,都诞生在大地深处。于一只山羊而言,大地的深处,可能充满了各种可能性。于我而言,大地深处同样充满了各种可能性。我跟着一些羊,不停深入大地深处,我遇见了许多陌生的植物与动物。那片大地正在遭受着破坏,但它那残破的外表所包裹的天地,依然深不可测。至少,在那个假期,许多曼妙的羊羔诞生在了大地深处,至少,在许多时候,一些曼妙的动物和植物,依然在诞生。
一种蓝的消隐
我曾与一只狐对视,但我竟把它的肤色忘了!但肤色重要吗?我只记得那只狐的背景是蓝色:天际的蓝,森林的蓝,野地的蓝。我还记得那只狐的瞳孔中依然是蓝。那是一种透澈的蓝,里面有着很深情的表达,深情中又暗含着几丝忧郁与哀求。从那双清澈的瞳孔里,我看到了哀求,十多年后的现在,我依然无法忘记。
因为那只狐,我突然发现,瞬间的蓝最让人震惊。瞬间的蓝里,有着炽热的灼痛。美丽的瞬间,瞬间定格了蓝,蓝也定格着瞬间。那只狐选择了那个石崖作为栖居之所,还经常出现在那些野地里。当我在某片野地里,突然发现它时,我感觉那就是一股突然袭来的自由之风。自由之风没有受到羁绊,同样无法受到羁绊,这就是一只狐灌输给我的。
我继续自己的猜测:那只狐一定为生存的悖论所困扰,它一定受不了人类对它的打扰,人类只是被我泛化了的一个概念,是那么一群人,而我是其中一个。那只美丽的狐,是美丽的,它的眼睛飘上的剑纹,似乎总是在微笑。
我记住了它眼角里透露出来的微笑,以及眼眶中的深蓝。别的关于那只狐的记忆都被我虚化了。曾经是有那么一个形体,出现在我的面前,但当我尝试用语言描摹它时,我才发现那只狐只剩下了那双眼睛。那双眼睛注视着野地里的一切,一切中包含着我。也许,我的眼神对那只狐的灼烧,与我随意就摁死一只蚂蚁一样平静而残酷。
第一眼见到那只狐时,我们就意识到,我们将要进行的是想把它置于死地。但为何要把它置于死地?没有人能说得出理由。把那只狐弄死或者捕获后,要怎样处置它?这于我们将是很棘手的问题,我们中没有人会垂涎一只狐的肉,但既然不能吃它的肉,我们为何还要非置它于死地不可?我们顾不了一系列问题的困扰,就开始对那只狐动起了捕杀的念头,有念头与实际行动有着同样的罪恶感,在一些时候,我们能感知得到,但面对着那只狐时,我们就压根没有意识到。
有时我们往往会被古老的图腾崇拜所感动,可能图腾崇拜是源于对一种动物或植物的崇拜,可能是崇拜那些动物或植物的某种美。但那只狐与崇拜无关。我不得不承认那是多么美的一个形体!那只狐一定也认识到了自己的美,并经常在红石崖下的河面与人一样,认真地观赏过自己,并设法呵护着自己的美。而我们的暴力竟几乎摧毁了它的美。
下面是我的诞语:那只狐在野地中的身影是一股无法被框住的风,风就要舞蹈,以自己的方式,以自由的名义。那只狐在野地里自由而沉稳地舞动着,似乎舞蹈的光芒已经穿过时间的隧道揳入它的身躯,身躯已经不是一个肉体,而是一团燃烧的火焰。多么优美的舞姿,多么优美的形体,多么优美的色泽,我似乎想起了那只狐皮肤的色泽,好像是一种接近深红的褐红。红在野地里滚动着,我伸出了贪婪的舌头舔舐着那团火的冰凉。红中有着恰到力度的张狂,红中有着恰到力度的柔顺,那只狐天生就是一个舞者,接近神灵,展示生命的力度。我说不清楚那只狐在野地中跳跃的过程中,与野地中的什么进行了交流?也许是风,也许是风中携带着的芳香,野地的芳香,庄稼的芳香?它在野地中沉醉于舞蹈时,它没有想到一股危险的信息正夹杂在风的芳香中,是芳香把危险覆盖了。我想起了某次,自己在繁茂的草地里奔跑时,危险正向我靠近,在草地表面蜷缩或者爬动的蛇正准备朝我喷射着毒汁,最后是拨开草野的手挽救了我,我发现了那只朝我缓慢移动着的蛇。那只狐却没有自己发现危险,是狗的叫声在向它昭示,某种危险正式向它靠近,那种危险的制造者首先是人,然后才是那些狗。那只美丽的狐,那只居住在红石崖上的狐,被我们的阴暗追赶着,被狗的暧昧叫声追赶着。似乎注定了要与它相遇,似乎是神祇的撒落,只是想把人性的阴暗与无知在那只狐面前暴露得一清二楚。那时我们一行人可能只是想满足童年就有的征服欲。
在野地中,我看到了它那落寞的身影,落寞的背影折向了我们,已经不是背影,而是正对着我们。我看到了它的双目正淌着泪水,它的哀嚎声依然在表达着它的哭诉与哀求,但没有人在乎。
狐已远去,我只记住了它那幽蓝的瞳孔。此生我注定了就只能与它相遇那么一次,不能再多了。
挥之不去的2003年
我是2003年的春天,回到了那所乡镇中学。刚回到乡镇中学的那段时间,我还没有从被县一中“分流”(初三的时候,成绩排在班里倒数五名被分流到职业学校读书,最后我选择了休学)的悲伤中走出来。为了缓解忧伤的心情,我总是一个人走出学校,来到中学旁边的山岗上,独坐,沉湎于属于自己的思考。
我很少在别人面前,提起在县一中的初中时光。本想把那段时光彻底封存起来,但发现由某段时光制造的忧郁是无法封存的,它在肉身上忽隐忽现,而我丝毫没有意识到。我在那个乡镇中学,依然像在县城一样热衷于到处游荡,二者之间的区别只在于,在县城游荡更多的是漫无目的,而在那所乡镇中学,游荡主要是为了弥补荒废的学业。
一提起在乡镇中学度过的那段时光,出现在面前的是一个经常把头低着,匆匆地在校园中走着,或者慢慢地在那个山岗上走着的孤独少年,手中会拿着一些书。在校园中和在山岗上,我表现出两个不同的状态,在那所热闹的校园里,我总是无法适应那种与自身反差很大的气氛,而在山岗上,我喜欢某些与内心相吻合的东西。一来到那个山岗,我就轻松了。在那里,我得以把山岗下面的乡镇村落尽收眼里:一个寥落荒凉的街子,行人中间往往夹杂着一些游荡的狗,一些聚拢着湛蓝炊烟的村子。在那里,我目睹了那个乡镇的变化,医院的住院部得到了重建,那条街上出现了一些新式的建筑,并涌现出一些新的店铺。在目睹着乡镇变化的同时,我也感觉到了自己正慢慢从忧伤中走出来,但那是属于我一个人的秘密。
有时我还会选择晚上,一个人来到那个山岗。这里没有矫情,或者是属于那个时候的矫情。在夜晚,我把白天或是别在口袋或是卷在手中的书本放下,在静谧的氛围下安静地仰望星辰。对星辰的仰望,是在很小的时候,跟着爷爷放羊时就迷上了,并一直保持下来。2003年的那个春天或者夏天,我已经记不清有多少次,一个人来到那个山岗,仰望星辰,并让自己在那种行为里安静下来。在那些蚊虫猖獗的宿舍里,夏日的燥热和酸腐气总是让人无法忍受,粘滞的汗珠让我的呼吸显得沉重而压抑。
在去那个山岗的过程中,偶尔会碰到一些早恋的同学,在漆黑的夜里牵着手默默地走着。我做过最疯狂的一件事情,应该是在夜间进入学校旁的那个墓地,是什么原因,已经被我遗忘。在那个墓地里,有一些关于生命的顿悟,会不自觉地介入其中。在那个时候,有时我会觉得自己是一只在夜间依然醒着的乌鸦,那种习惯孤独且沉迷思考的鸟。白日里总会出现乌鸦的身影,栖在那些松柏树上,用深邃的目光注视着墓地,同时注视着墓地旁的一切事物,甚至注视着山岗上的我。
每次出现在那片墓地,总要很小心,我总觉得在那些砾石满布草木葳蕤的角落里有一些蛇的存在,有些可能只是暂时沉睡,而那些醒着的蛇正轻轻地用它的尾巴把草丛拨开注视着我。在夜晚,敏锐而感伤的内心对于那片墓地有了更强烈的依赖感。可能在潜意识里,夜间的蛇是沉睡着的,我内心里的那条蛇也沉睡着。与蛇沉睡相对的是许多事物在夜间醒来,那片墓地里的许多小植物和小动物也在夜间醒来,在墓地呆的时间里,我能清晰地嗅到淡淡的草香,我能清晰地捕捉到许多植物或者小动物的声响。
每天,在那片墓地或者在那个山岗,呆上一个多钟头的时间,然后回到教室学习到十一点半。夜间的五点左右起床,一个人来到教室用功。可能是由于用功过度,那段时间经常做梦,总是感到很疲惫,但依然忍受着疲惫所带来的痛苦坚持到了毕业。
那个乡镇中学只有十多个老师,女教师只有三个,在那一年半的时间里,调走了一个女教师。每一年,都有老师从那个乡镇中学里调出,同时也有新老师调来。我在那些调走的老师身上,看到了无法遮掩的窃喜。那些新调来的老师身上,往往是未褪去的稚涩与失望夹杂在一块,这主要是因为乡镇的落后和闭塞。我们一群中学生,趴在窗子上,脸上同样布满稚涩,穿着朴素,目光迫切,我们不由自主都是在等待那些新教师的到来。在我们看来,只有在那些新来的教师身上,才会有那种让人既陌生又倍感新奇的东西。那个时候的我们,追求的应该是与乡镇的枯燥与平稳不同的新奇,我们希望那种新奇能够把乡镇的平静打破。
那所初级中学建在一个山坡上,中学背后只有少数刚搬来不久的人家外,就是庄稼地和一些裸露的岩石,那些岩石嵌入松露的泥土中,平时在那个山岗背书时,总感觉不踏实。但在那个山岗上,我再也不敢把学习抛朝一边。
那时,周末才回一次家,回家的路上总要越过几条河流,流量比较小,但它们于我的作用,已经无法用流量计算。到现在,那些河流早以图腾一般存在内心深处。那些河流还以图案的形式,存在于那个地域。我在那个乡间的一些石崖上,看到了关于河流的图案。在我们邻村那个叫“箐干坪”的村落对面的红石崖上,就有一个用石灰描绘的月亮的影子,周围是关于河流的图案,以线条的形式描摹的河流。从那些普遍存在的图案上,可以知道河流对于乡间的意义。
在那段时间,河流于我的意义近乎洗涤,是对于灵魂的洗涤。在那些河流面前,那颗坚硬而不知所措的心,在缓缓流淌的水声的感染下慢慢变软,我庆幸自己的那段青春会有那些河流的相伴。我脱掉了那些汗渍斑斑的衣服,把那具疲惫而肮脏的躯体,放入了那些河流。我把头沉入水中,有时还用那块廉价的手表计着自己在水中憋气的时间。我把头伸出水面,注视着那座用木板搭建的桥上来来往往的人群,偶尔会发现像我一样神情坚硬疲惫甚至忧伤的人。我还会让自己的目光溯河而上,在我所在的那个村子里,我直接让自己的肉身溯河而上。我在那些河流中清洗肉身的同时,会急切地希望在乡镇复读的一年半会尽快过去。
有一段时间,我总认为将在乡镇中学度过的时间,以及已经在县城度过的两年半时间,具有恶魔的作用,能够把肉身和灵魂一点一点地蚕食。而河流起缓解甚至销蚀了对于那些时间的敌视。
最终,在那个乡镇中学复读的时光竟转瞬即逝。我无法忽略的是那些山岗以及那些庄稼那些河流于我的意义。
一个巫师,必须要有一面铜镜
从一个巫师说起吧!那是怎样的一个巫师?那是让我们羡慕过很长时间的一类人,我们甚至曾经梦想成为一个巫师!
一个巫师,必须要有一面铜镜。一面铜镜出现在某个乡村。一面铜镜出现在了我所在的那个村子。每当村里出现一个拿着铜镜的“巫师”时,人们总会毫不怀疑地围拢上去。铜镜被巫师放置在上衣口袋里,在阳光的照射下,铜镜会穿过衣服的阻挠与阳光汇合,折射出一些幽渺却夺目的亮光。我曾经试图听清巫师嘴巴嚅动的话语,但总是徒劳,有几次我只看到了巫师的嘴角流露出了几丝暧昧的微笑。他们的笑容是无法揣摩的,也是不可以揣摩的,据他们事后所说,他们面露笑容时,他们正在进入与神或鬼交流的世界。现在反过来去猜测他们的笑容,感觉那些笑容应该是蒙昧之光的囤积,他们在做法事的过程中,会不会也怀疑过自己的行为?至少有一些人怀疑过。
与巫师所做的法事相对应的是消灾除病,他们认为,有些灾与病是看不见的,有些灾与病是一定要降临在人们身上的。这让人很为难,也只能必须相信一个巫师的话。而有时那些灾与病果真就消除了,有时却依然存在着,但丝毫没有减弱人们对于巫师的信任程度。那些巫师是很自信的。似乎那些没有消除的病疾,既与巫师有关,同样与主人的虔诚程度有关,这样便有了多次请不同的巫师来家里念念有词,且把那个仪式看得特别庄重。像我这样的小孩,很少有机会聆听巫师的念词,那个仪式往往选在夜阑人静的时候,那时村里的许多人都已入睡,我也早已入睡,并做起了一些荒诞而美妙的梦。巫师有着猜疑的本事,猜疑是巫师的本性,猜疑的性质必然让那个所谓的法事带上嫉妒、仇恨、暗算的意味,他会在凝神静默中忽然冒出一句惊心的话,“是某某害你们!是某某嫉妒你们!是某某借助于他人之手暗算你们!”这里的“借助他人”引申出了另外一个巫师,最后法事的进行转化成了巫师之间的斗智斗勇。而巫师的那些言语,每个人都表现出深信不疑的虔诚,直到现在,人们依然对巫师的言语确信不疑,只是巫师的数目已经寥寥无几。在面对着巫师的过程中,我看到了一丝蒙昧的光穿过窗子折射到了炕上。
我家里来过好几个巫师,其中有一个年龄三十多岁,坐过牢,经常骑一匹红棕色的马,在乡间到处漫游。那个巫师骑在马上在乡间的土路上狂奔的情景,让我印象深刻,卷起的灰尘与骤奔的马,组构成了一幅具有浓烈浪漫气息的画。当我们一群人围拢着他时,我发现坐在马匹上的他,竟流露出了小孩子一般的得意。在面对着那匹马那纯净而深邃的眼眸时,我已经把关于蒙昧之光的制造者与观赏者之类的那些想法抛开了,我的面前就只剩下那双神性的眼睛,我的面前就会出现我家那匹坠下悬崖的马。那匹马在它坠下悬崖前的一小会时间里,它已经预知到了自己正接近死亡,这是我哥他们说的,那匹马在我哥赶着它过那段悬崖时,它曾站定在路上,并有转过身的想法,但被我哥抽了几鞭后,它继续朝前走着,走着走着就坠了下去。
就因为马的缘故,我开始注意一切动物的眼睛,我在动物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只剩下骨骼的自己,一个被情感湮没的躯干。当我出现在许多野地时,我总会发现一些动物正在注视着我,与平时我注视它们的眼神相类似,这让我感到很震惊。也许,它们正在对我进行一定的猜度,就像我对它们进行猜度一样。当我的目光与它们的目光相遇的时候,我往往无法承受那一双双透澈的眼睛。在那些目光中我看不到蒙昧之光,而是一切洞明清澈。
那个秋天:大地多辽阔
是那个秋天,我经常出现在乡镇中学旁边的坡地上。在那个坡地,我发现许多植物正遵循着时序枯萎隐没。我还发现坡上的那个庙旁经常出现一群狗,毛色拉杂肮脏凶神恶煞。
在对那段记忆的梳理中,记忆里首先出现的是那些植物。那些植物种类不是很多,但一些植物的名字,我还是说不出来。鸡桃树是那个坡地最常见的植物,松松垮垮,一蓬一蓬的。许多蓬鸡桃树的枝杈连在一起,我们很多人喜欢坐在上面摆动着脚,看别的人以同样的姿态摆动着脚,看牛羊回家,看干活的人们回家,看一股很浓的烟把乡镇笼罩,手中拿的书却迟迟没有被翻开。除了鸡桃树,最多的就是石头,石头虽然不是植物中的一种,但由于它们的存在,植物的种类与数量才那般少。那些石头丑陋无比,质地粗糙,像植物一样嵌入干硬的土层中,同时像植物一样在坡地上生长,甚至开花。鸡桃树下,石头缝里,杂草丛生,这其中就有茅草,茅草成了记忆中一直摇曳的植物。还有很少的核桃树和松柏树,一些孤独的乌鸦总是停留在那些树上,孤独地停留,不出声,我总觉得无法洞穿它那孤独背后的深意。我的脑海中总是出现一只又一只孤独的乌鸦,出现了一群又一群黑压压的乌鸦。
每到下午,那个坡地就会出现许多的学生,只有很少的人是去看书,大部分人都是因为异性才去的。那是肉身与思想正在成熟的时间段。在那之前,我从未意识到异性的美。我在县城浑浑噩噩地到处游荡,在县城,我发现一个令人感到新奇的世界,但那个世界里竟然没有异性美的混杂。在那个坡地,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思想开始苏醒。突然之间,我开始关注异性,同时我开始渴望自己能有一场恋爱。我们男生经常聚在一块谈论女生。我甚至觉得是因为异性的气息,让那片坡地展现出与它本身完全不一样的活力。
我往往是最后一个回到学校的。那时我沉默寡言,倍感学习上的压力,和别人吹了一会牛后,我就不像别的人一样特别轻松。在把回学校的时间推延后,我仔细注视着那些牛羊踏着暮色缓步而行,跟着后面的人也不急,牛羊眼中所透露出来的透彻与满足,我感到很羡慕,直到现在我依然羡慕那种无法磨灭的透彻,以及很容易就能收获的满足。其中有一些女的,年纪比我稍大些,那些没有到外面打工的人,往往会去放牧。每天傍晚,我在注视着那些牛羊的同时,注视着一个又一个女孩,脸上的汗渍被风吹干后,留下一些暗黑的条纹。她们都留着长长的辫子,衣服上往往沾着小小的黑黑的刺球果,眼神里所透露出来的同样是透彻和满足。我会呆呆地注视着她们,风一吹,刘海随风轻轻地飘荡,我感觉那样很美。
那里面最让我感到心旌摇荡的是L,L这个符号在我的文字中已经出现过好多次,但不是同一个人。L的出现与别的女孩一样,但我总觉得L有她特别独特的地方。那个秋天,我发现L的同时,我无法忽略的是L前面的那些牛,我同样无法忽略的是L后面的那些羊,以及跟着羊群的那个老人。先说说那个老人,据说以前是个先生,退休后便回家放羊,我在那个坡地经常见到的他总是絮絮叨叨,似乎他的周围就有可以进行交流的人与物,且交流得很愉悦融洽。有一段时间,我还以为他是和L在说话,后来才知道他不是和L说话,而是和那些羊。很多人都相信,那些羊是能听得懂他说的话,我也信。我就亲眼见到父亲对着山谷吆喝几声,羊群就陆陆续续回来,但我总觉得那是因为羊群与人之间的熟稔度。我曾试过学父亲的样子吆喝,但羊群就在那些坡上自顾自地吃着草。其实我是希望那个老人能和L说说话的,山野间的寂寞往往需要言语来消解,我不希望L是寂寞的。
我不知道L具体大我几岁,在每天傍晚等着她回来的时间里,我就会想想L的年龄,我觉得我们之间隔着一条年龄的鸿沟,最终的结局也证实了,在那个乡间,年龄是很难跨越的。我曾托朋友给L带过情书,语气稚嫩,想法稚嫩。我没有收到任何渴盼已久的回信,连任何言语上的回复都没有。我曾在那个坡地幻想过,此生要娶L为妻。我读初三上学期时,L离开乡镇来到县城打工,到我读初三下学期,L与乡镇上在县城工作的某某结婚,那时我曾伤心过一段时间。从那时到现在,我再没有见到过L。那个乡镇上许多女的像L一样出去打工,并在异地与人结婚。是在初二下学期,我的初恋之火开始燃烧。那个身材高挑的女子,初三上学期辍学回家,后来出去打工,据说远嫁内蒙古。
是秋天,学校里的两个老师似乎是顺应了我们的期待,开始偷情,当然那只是我们的猜测,只是在我们看来,他们的关系很密切很暧昧。我们总觉得他们应该做了苟且之事。我看着那两个老师走进庙里,我的脑海里只有庙宇里的那些塑像,而没有他们两个人的影子。
我曾经一个人走进那个庙里,仔细地观察过那些塑像,塑像上的一些彩漆已经剥落。我偷偷地用手摸了一下其中的某尊塑像,厚厚的一层灰,蜘蛛网在那些房檐之间来回交织,那些木料已经被蛀蚀得不成样子。里面有一尊塑像,应该是一个文静的书生,我们一行人曾把他手中的笔拿下来,在那之前我们曾听一些人吹牛,把那支笔拿掉后,他就不会再接,而结果没有像听说的神奇。我无法想象那两个人为何会去庙里,我的猜测里并没有出现“偷情”,而是出现了“忏悔”。我觉得他们有时可能会觉得他们的关系里,有点点罪恶的因子,当然这同样是我不敢肯定的,因为直到我离开那所中学,直到他们从那所中学调走,我们所有人都无法肯定他们曾经偷过情。
我们一行人每天都聚在窗口,朝他们两个的宿舍望着,我们希望出现的,并不是那个男老师来到那个女老师的宿舍,我们期待的是那个男的媳妇,或者那个女的丈夫会突然出现,同时捉奸在床,然后大闹,女的披头散发地冲出去,或者男的只穿着个裤衩出来。那只是我们的想象,最后发生的只是那个男老师走入了那个女老师的房间。
学校旁边有一片坟地,那片坟地里最多的是松柏树,总是一副枯干的样子,有一些人会来到那里专门摘松柏制作香火,松柏的芳香浓郁好闻,但那种香味我是排斥的,可能是与在那个乡间,松柏与坟地之间的紧密联系有关。一些社会青年经常会来到那个地方,那些社会青年抽烟酗酒着装怪异戴着耳环染着头发,见着女学生就上去搭讪。高年级有个女生与一些社会青年经常搞在一块,后来因为怀孕辍学回家结婚。出那件事情后,就很少有人再去那些地方了。我们也同样很少去了,那些社会青年会挑衅我们,我就曾在那个坡地被一些社会青年揍过一顿。我们同学之间发生矛盾,也选择在那片坟地里解决。我们村里有个男的由于别的同学给他起外号,还经常在女生面前喊他,他很气愤,别的那些同学在那个坟地揍了他一顿,他便辍学回家了。
那个秋天,在冰凉的水库里游泳的一个同学淹死了,我一直无法理解的是,他们为何会在天气渐渐变凉的天气里去游泳?也许是在游泳过程中能收获一些无法言说的快乐,他们已经习惯那种快乐。那天他们一伙人逃课,那天我开始决定做个好学生,便没有和那伙人逃课出去玩。是水库里的水草缠住了他,水性很好的他,面对水草轻柔的缠绕,竟无能为力。后来一些流言蜚语在学校里传开,说是那个水库里每年都要有人淹死,不是水草缠住了游泳的人,而是水中的阴魂把游泳的人拖了下去。那个淹死同学的事件,在我们中间引起了巨大的恐慌,我们再没有去注意那两个老师。是那个秋天,那两个老师悄然之间,先后调走了。
应该还是秋天,是那个秋天,我考起县一中,我再次离开了那个乡镇。从此,在我的脑海里刻下了那个乡镇的轮廓,时刻都有炊烟的升腾缭绕。在离开那所乡镇中学前天的傍晚,我们一伙人来到那个坡地。那个傍晚,我们不再谈论女人,我们在那个坡地大声地唱着歌,唱得如泣如诉。
那个秋天,因为离别的介入,多了几丝感伤,或者说那个坡地的所有秋天,都是感伤的。那个秋天,乡镇上那条三百米长的街道,依然像往日一样冷清。那群懒洋洋的狗依然在街道上蜷缩着,不管那些偶尔驶过的车子,那些司机愤怒地按着喇叭,它们依然不动,但没有人下去赶它们,面对着那些懒洋洋的目光,任何人都会有些畏惧。街道上的那几家店铺按时开着门,进的货基本都是一样,一年四季都是那样,只有很少的货物是按时序来进的。我在其中一家店铺里吃过一碗饵丝,买过一些物品。邮政局显得很破旧,那个规定上下班时间的牌子挂得不是很端正,里面只有一个人上班,前些时日突然得了癌症之类的病撒手人寰。邮局旁边的那个铺子曾经热闹非凡,后来由于老板出车祸,便彻底冷清了下来。到后来,我偶尔才会来到那条街,没有多大变化,似乎比以前还要冷清了。
在那条街道上,往往无法感知到时序的变化,往往只能感受到时间的静止与凝固。是那纸通知书上的报到时间,让我意识到远离那个乡镇的时间,发生在了秋天。
责任编辑 彭琼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