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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正常军事行动

2012-04-29张书江

青春 2012年10期
关键词:大喜团长连队

作者简介:

张书江,山东宁津人,1961年5月出生,1978年3月入伍,当兵三十年,历任班长、排长、连指导员,各级政治机关干事、处长,炮兵团政委,人武部政委,2008年转业,现供职山东省于胶州市文广新局。酷爱文学。自2009年开始创作,迄今已发表中篇小说6部。

天色微明,整个营区依然是静悄悄的,似乎尚未从睡梦中醒来。

这天是星期六,部队七点起床,比正常晚一个小时,官兵们难得睡个懒觉,也不用出早操了,平时被兵们争来抢去的扫把,静静地倚在旮旯里。

一连连长包大喜从楼厅走出,抬腕看看表,五点半多一点。包大喜是个山东人,个头有一米八,黢黑的脸长长的,额头上有三条很深的沟儿,饱经沧桑的样子,看上去有四十岁,实际上他才三十二岁。

他没睡好,刚才梦到老婆了,没梦到和老婆做好事,梦到的是老婆黑黑的瘦瘦的脸。老婆的脸本来不黑,初嫁给他的时候白里透红水灵灵的,跟了他不久就变黑了,是让庄稼地里的日头晒的。老婆幽怨地看着他,就是不说话,他着急而又生气,我不是说过了吗?一定要把你和儿子带出来随军,让你们过上好日子,你等着就是了。

天很冷,北风嗖嗖的,让人的心和身子都抽抽着。他在操场上跑了几圈,感觉身上有了热度,然后出了营区北小门,打算去北坡的蔬菜大棚去看看。一连的大棚全师闻名,给连队带来不少荣誉,他有事没事总喜欢往那儿跑。

正走着,忽听到后面有人尖着嗓子喊:“连长——连长——”。这喊声在这个寒冷的早上突兀地响起,显得有些刺耳。他转身,见连部通讯员追来。通讯员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连长,团长让你到团作战室去,特急,让你跑步。”

大清早,又是周末,如果没有急事,团长不会召唤。包大喜不敢怠慢,大步流星返回连部,扎上腰带,拿上本子,吩咐通信员:“你去告诉指导员,全连马上紧急集合,可能有行动。”然后直奔团部而去。

团作战室里,团长、政委、参谋长、政治处主任都在,还有五六个人,都是连以上主官。包大喜之后又来了两个。几个团首长脸色沉重。其余的人不知发生了什么,脸上都带着紧张不安的表情。墙上挂着一幅当地的军用地图,用红笔草草地画着几个箭头。包大喜瞄了一眼,那箭头指向北部唐湾市区的有四个,指向南部鹰头岭山区的有两个。团长在地图前面来回走动,像关在笼子里的狼。

三连连长冯静和也在。他脸色发黄,嘴唇哆嗦,身子好像在发抖,但不是冻的,因为额头上有细汗。?冯静和是浙江人,个头也就一米七,别看个头不高,平时挺胸抬头,目不斜视,很牛逼的样子。不知为什么,今天像被霜打了似的。

军务股长报告说,团长,人到齐了。

团长在硕大的玻璃烟灰缸里按灭烟头,沉着地看看大家,说我们开个紧急会议,今天早上三连跑了两个兵,一个叫祁胜,是带岗的,一个叫安宝,是站岗的,他们带走了一支自动步枪,还有至少五发子弹,是冯静和五点四十分查岗时发现的。团长看看手表,“他们已经找了三十分钟。”

团长的声调平静自然,在包大喜听来却如雷轰顶,惊得心脏通通乱跳。这可是天大的祸事,跑了两个兵,还带着枪弹,他们要干什么?枪是能打死人的!

团长继续说:“现在我们必须出去找人,必须把他们找回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又点上一支烟,大概是借此平息心中的波澜。他比划着地图说:“我的决心是,一连负责鹰头岭山区东路的搜索行动,由包大喜指挥,三连派一个小组配属,乘一辆指挥车和一辆运输车,沿东路进山。给一连搜索分队配备电台一部,保障与团作战室的联络。干部可以携带手机。搜索分队进山后,可根据山势、地形和道路情况分组搜索,但每个小组必须有三连的人,负责辨认搜索对象和做思想工作。二连负责鹰头岭山区西路的搜索行动┅┅唐湾市区派四个小组,分赴唐湾长途汽车站、火车站和两个高速路口。

团长强调,为了圆满达成上述决心,第一,参加行动的所有人员必须是干部、班长和党员。第二,负责搜山行动的一连、二连,指挥员携带手枪,另带自动步枪和狙击步枪各一支,由分队指挥员直接控制,不到万不得已不得开枪。第三,要坚持思想领先,防止激化矛盾,力避流血事件,把影响和损失控制在最低限度。说到这里,团长威严地注视大家,大声问:“清楚不清楚。”大家齐声喊:“清楚。”团长一挥手说:“分头行动,立即出发。”

这时,就听到有人绝望地喊了一句:“你们千万不要开枪啊,两个兵都是好兵。”是冯静和。他面如死灰,眼神无助,身子不停地发抖,像枪口下的兔子。

团长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说:“你配属一连,听包大喜的。”

包大喜转过头打量冯静和,眼光瞬间变冷,在心里说,你的神气呢,你也有今天。

时间刻不容缓。人员编组,分派任务,请领枪弹,调集车辆,分发集中存放的个人手机,各项准备工作同时展开,不到十分钟全部落实到位。

包大喜和冯静和坐进指挥车。包大喜大喊一声出发,一大一小两辆车便风驰电挚般驶离营区。

这时,营区里响起军号声,是起床号,在这个寒风嗖嗖的早晨,嘹亮而悠扬。

营区往南二十多公里就是鹰头岭山区。鹰头岭山区方圆三百多平方公里,说是山区,其实并没有高山大谷,最高峰鹰头岭才不过海拔二百三十米,山岭坡势大都比较平缓。包大喜他们对这片山区非常熟悉。进山后往右绕过两座山岭就是团里的靶场,鹰头岭主峰周围有几个山头环绕,去年冬季野营拉练的时候,他们还在鹰头岭南麓宿过营。

包大喜坐在吉普车前排右侧的座位上,这是指挥员的位置,冯静和尽管也是连长,并且是大名鼎鼎的标兵连队的连长,只能委屈地坐在后面。团长讲得很明确,东路搜索分队的指挥员是包大喜,冯静和与他三连的几个干部骨干只是配角,他们的任务只是负责辨认那两个兵,并协助做些说服教育工作。

与冯静和同坐在后面的还有抱着电台的通信股参谋。

包大喜回头看看冯静和,冯静和脸色铁青,扭头看着窗外。包大喜说:“冯连长,要不你坐到前面来。”冯静和恼怒地瞪了包大喜一眼。

包大喜是土生土长的干部,当兵的时候是全团拔尖的优秀班长,后考入炮兵学校,毕业后当了排长。排长一干就是六年,实际上是五年,第六年他代理连长。就在他为“代理”俩字焦虑不安的时候,一纸红头文件把他任命为连长,到今年年底就满两年了。他最大的心愿就是把老婆带出来随军。他老婆是农村的,带着孩子在老家种地,非常不容易。他曾经向老婆许过愿,一定把她娘儿俩带出来。军官家属随军是有条件的,要么干到副营,要么干到兵龄满十五年。三年后他才满十五年,他等不了。他渴望的是提职。到年底最迟到明年二月份就要提拔一批干部。他早就分析过了,一营若提两个,非他和冯静和莫属,若提一个,那就看团里强调什么标准了。

刚才,听到团长说三连跑了两个兵,在最初的一瞬间,包大喜除了震惊,还有窃喜,还有幸灾乐祸。他知道这种心理很不健康,很不地道,赶紧清除,没让它在脸上表现出来。这会儿,在追击两个逃兵的路上,他的心情是紧张的,也是兴奋的。如果自己亲自把两个兵抓回来,那就是大功一件。但愿老天爷给他这个机会。

包大喜承认,冯静和虽然毛病不少,但确实优秀,优秀得让人愤愤不平。

冯静和是团作训股副连职参谋下来的,军事上有一套,人很精明,在机关有不少关系。他是炮兵指挥专业的本科生,一到部队就是副连职,先在作训股干了几天,后到连队当排长镀金,一年后回到机关,屁股没坐热就当了连长,并且是三连的连长。他和包大喜是一个命令,当了两年连长才二十八岁。三连是团里的标兵连,也是全师的一面旗帜。三连的连长指导员都是精心挑选的,无一例外地提拔,一个也没瞎过。包大喜要想胜过冯静和,只有把劲使在连队建设上,连队要出成绩,要快发展,如果能把三连甩到后面,年底或明年初调整干部的时候,他就有戏了。但是这很难。三连的标兵连队不是吹出来的,确实很过硬,要超过他不易。还有一点,团首长或多或少地对三连有偏心,干部配得硬,任务给得多,甚至连补充新兵都默许他们去挑一挑。对这,包大喜能理解。包大喜要是团长政委,也不会让三连这面旗子倒了。

包大喜对冯静和不感冒,不排除有忌妒的成分,但主要是觉着冯静和为人不行,这小子太鬼,有点心术不正,他对一连就玩过阴的,包大喜心里记着呢。他对冯静和的做派也看不惯。冯静和是有点本事,是把三连搞得不错,但你毕竟没有多少资历,为人处事应该低调一些,可他太狂了,处处想占先,别的连队都不如他三连,别的连长都不如他冯静和。还有冯静和总喜欢显摆他的家乡话,如果在场的都是你老乡,你爱怎么说怎么说去,有外人在场,你还要唔哩哇啦地讲你那家乡话,让人一句也听不懂,什么意思呀?有什么秘密不可告人啊!不管在什么场合,包大喜只要一听到他讲家乡话,扭头就走。让包大喜感到别扭的还有冯静和的那口白牙。冯静和与包大喜一样也是黑脸,只是颧骨有点凸,眼窝有点深,如果他的牙不那么白,看上去还协调一点,但他的牙太白了,白得刺人,特别是他的门牙稍微有点大,如果他的嘴不刻意闭着,门牙就招摇地露出来,怎么看怎么别扭。包大喜的牙因为抽烟喝茶,是黄的,在镜子里看看,感觉还是挺顺眼的。

水满则溢,月盈则亏,枪打出头鸟,出头的椽子先烂,这点道理都不懂,还能到什么大处!

包大喜对冯静和的第一印象就不好,还不是一般的不好。

包大喜多次教育他的手下,第一印象很重要,因为这个印象最一旦形成,会一直保留在他的脑子里,直到他对你有了新的了解。人和人之间多数情况下,是不能充分了解的,这样第一印象就往往左右着人家对你的态度和看法。他想举冯静和的例子,觉着不妥,就打了个比方,他说,如果你给人留下的第一印象不好,就像古代刺配的犯人,什么时候你在他心里脸上都有字,你就是连皮带肉刮了去,也会留下一块疤。

包大喜认识冯静和之前,知道作训股新来了一个学生官。他还在心里叨咕过,他妈的,凭啥呀,新兵蛋子就是个副连,老子辛辛苦苦干了十年还是个正排。那时他是代理连长,职务实际上是正排。

那天,作训股股长和一个戴着红牌肩章的人来到四百米障碍场。那人个头多说有一米七,黑脸,颧骨凸出,眼窝深陷,一张口就漏出了耀眼的白牙。也许是个头儿矮的缘故,他的脸高高地扬着,绷着,像蒙了一块生了锈的铁皮,没有一丝活泛气儿。包大喜要整队向股长报告,股长笑着,摆手示意免了,紧走几步,主动向包大喜敬礼,亲热地和包大喜握手。而那人就在一边站着,根本没把包大喜当盘菜。包大喜已经意识到,该同志大概就是新来的学生官冯参谋了。学生官见了不少,像冯参谋这号的还是第一见到。初次来到一连,初次见到包大喜,谁不是客客气气的,你就是团长,你就是我亲爹,也不能这么牛逼呀。不错,你是来考核的,不过是一次摸底考核,就是正式考核又能怎么地。包大喜与股长说笑着,忽然像才发现杵在一边的这个人似的,转过身,夸张地伸出手,说:“这位就是冯参谋吧,这气质风度,果然非同一般呀,不可限量,不可限量。自我介绍一下,俺是一连的排长,叫包大喜,请多关照。”股长急忙掺和进来说:“小冯,这是一连的包大喜连长,在咱团里,有不知道我股长的,没有不知道大喜连长的。”冯参谋轻描淡写地伸出手,让包大喜碰了碰,接着抽回来。这时他的眼睛没再往上看,而是移下来,平视着包大喜的上衣口袋,淡淡地说“好说,好说”。包大喜脸上笑着,心里却在骂,什么东西。

考核开始。这些兵都是包大喜一手训练出来的,一上场,无论是考核还是比赛,一个个都像发现了兔子的猎狗,喊都喊不住。因此,他在动员讲话的时候特意强调这是摸底考核,他的想法是跑个总评优秀就行,他不要全优,摸底考核的成绩太好了,就压缩了进步和提高的空间。对这次摸底考核,股长也不怎么在意,与包大喜聊着天,有一搭没一搭地往障碍场那边瞅一眼。两人都没想到,面对这样一次勉强可以称作考核的考核,冯参谋却淋漓尽致地表现出了他的飙劲儿。他在考核现场跑过来跑过去,大声呵斥着,独木桥为什么不跑到头?零分。你的屁股上面不是橡皮筋,是铁丝网,屁股撅这么高,这不是胡闹吗?零分。哎,你,叫什么名字,他在坑里爬不上来算他的,你凭什么托他?这不是弄虚作假吗?两个都是零分。

包大喜只是远远地看到,冯参谋在指手画脚,没听到他说什么,当值班排长过来向他报告说冯参谋抠得很细很严考核成绩不理想时,包大喜仍然没往心里去。心想,有股长在这儿,他一个新来乍到的小参谋算个鸟儿,奓奓翅罢了,能飞出几步去?但是包大喜失算了。几天后,团里的通报下来了,一连的总评成绩是及格,在全团建制连队排名倒数第一。作训股长解释说,他们从一连回到机关,恰好碰上团长,团长随意问了一句摸底的情况,冯参谋就把夹子递过去了。股长说:“这小子,他妈的不会办事,我还没审查,就被他捅上去了,后面的考核我没再用他,让他下连当兵去了。”按规矩,新来的学生官都要下基层锻炼,不过什么时候下,下到哪个连队,不是他一个股长能定的。包大喜姑妄听之,还在心里骂了句滑头。事后,团里没再深究,事情就这么过去了。但是冯静和给包大喜留下的第一印象,却深深地烙在包大喜的脑子里。

去年年初,包大喜和冯静和同时被任命为连长,包大喜没挪窝,还在一连,他是期盼到三连去的,听团长话里的意思也有这个意图。营里的干部们听到风言风语便向他道喜,可命令一公布,却大出人们的意料,冯静和就像斜刺里冲出的一匹黑马,捷足先登了。不管包大喜多么瞧不上冯静和,他不得不和冯静和天天搅在一起。一个营就那几个连队,就那几个连干部,就像在一个家里过日子,是避不开躲不过的。包大喜不是个肤浅的人,即使团长不和他说注意与冯静和搞好团结的话,他也会好好与冯静和相处的。但是,后来发生的事情证明,冯静和这人确实操蛋。

“冯连长,你不是很会说的吗,怎么不说啦?你当哑巴可不成啊,你至少要给俺说说,你那两个兵为啥要携枪——潜逃,他们事前有没有征兆,他们最有可能往哪个方向跑。鹰头岭山区方圆数百平方公里,咱到处乱撞可不行啊。”

包大喜用了潜逃这个词,并且加重语气做了强调。他就是要刺激一下冯静和。

果然,冯静和听到潜逃这个词很不受用,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身子动了动。他苦恼焦虑的正的是这个问题,祁胜和安宝为什么要带着枪弹出去,他们不可能不知道私自带枪外出的严重性,他们带着枪干什么?祁胜是老兵,司机班的副班长,去年转的士官。他当兵以前开过出租汽车,驾驶技术没得比,团里组织机关干部学开车,组织司机复训,都让他去当教练员。这个兵看上去像个老兵油子,牛皮哄哄的,其实心里很有数,关键的时候不掉链子,从来没捅过漏子。他怎么会和安宝搅到一块呢!安宝是二年兵,上个月刚过了十八岁生日,性格内向,话不多,好脸红,自尊心很强。别看这个兵年龄不大,却很要强,有股子不服输的劲头。他是炮兵业务能手,次次考核都是优秀。去年底,两个兵都被评为优秀士兵。如此严重的问题出在这两个兵身上,确实让冯静和受不了也理解不了。

对今天早上的事情,冯静和做梦也没想到。当他发现岗位上没人,还以为安宝是解手去了,安宝安宝地大喊了几声,后来他意识到安宝脱了岗,大脑便“轰”地一下,预感到要坏事。他急三火四地跑回连部,查到带岗的是祁胜,祁胜也不在。这就是说,两个兵,一支枪,还有五发子弹都不见了。他当连长两年了,不管遇到什么事儿都没慌过,可这个时候他慌了。他首先想到的是找人,紧急集合全连官兵分头去找,只要找到人就好办了。他想尽可能自己把火灭了,别捅到团里去,进而影响连队声誉。这个时候他还没想到他的兵会携枪带弹跑出去。找了二十多分钟,他绝望了,如果再不报告,那他就是隐情不报,他就得吃不了兜着走。他在给营长打电话的时候,嘴唇哆嗦着话都讲不清。

冯静和自当连长后,连队从没出现过严重违纪现象。他崇尚慈不掌兵的古训,坚持从严治连,从严带兵,连队素以作风过硬纪律严明而闻名全师。在这之前,他对他的兵充满自信。前几天他还找过团长,反映评比优秀士兵的比例分配不合理,团长说先进连队已经增加了优秀士兵的比例,他说三连的兵个个都应该是优秀士兵。可是他的自信,在这个早上被无情地摧毁了,像积木摆起的房子,意外一动就哗啦一声坍塌了,很彻底,没有一块是摞着的。

“他们会不会私自回家啦?”包大喜问。

冯静和想也没想。“不会。”

祁胜在驻地唐湾市谈了个对象,他要去会对象,请假就是了,打个出租,半个小时就到了,用不着违犯纪律。安宝老家是温州的,他不愿意回家。他不愿回去的理由就是他爸。他爸有自己的公司,规模越做越大,感到力不从心,便想给自己找个帮手,同时也考虑到了培养接班人的问题,几次打电话让安宝年底退伍,今年夏天还开着宝马到连队来了一趟,说是来看儿子,实际上是做连长指导员的工作,让把他儿子放回去。安宝很生气,开始躲着不见他爸,后来和他爸吵了一架,话说得很绝:“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凭什么让我听你的,如果你认为我是你儿子就要听你的,我不愿意当你的儿子。你来连队,给我造成了恶劣影响,你要负责任。”冯静和记得安宝生气的样子,白生生的脸涨得通红,细细的眉毛拧出弯来,小眼睛瞪得变形。平时看上去像个女孩子,生气的时候却像被激怒的狂叫的小狗。冯静和知道安宝不想退伍。安宝说过,如果他没当过兵,也许会服从他爸的安排。当了两年兵就不同了。三连是英雄连队,进来是块砖,出去是块钢。他安宝已经成了钢,再让他回去当砖,他自然是不情愿了。冯静和当时和他说,咱三连的兵个个过硬,你要留下来可以,但必须过硬。

安宝和他爸闹到这个程度,怎么会私自回家呢!

包大喜说:“他们携枪潜逃肯定是有原因的,你好好地捋一捋,俺就不信,发生这么大的事,就找不到一点蛛丝马迹。比方说,你那两个兵最关心的是啥,受没受到过意外打击,家里有没有突然变故?你这个当连长的总不会啥也不知道,两眼一抹黑吧。”

冯静和突然想起一件事来。就是那场三连与一连在雨夜中进行的自动步枪实弹射击比赛。

那场比赛由团司令部直接组织,当场公布每个射手的成绩,三连败在了一连手下,败得一塌糊涂,败得冯静和窝囊透顶、恼羞成怒。而安宝的成绩是三连最差的一个。别的连队打完带走了,三连的官兵列队在射击场上站着,一动不动,足足站了有二十分钟。雨还在一个劲地下着,官兵们身上的军装湿透了,里边的绒衣湿透了,秋末的风从山口卷来冰冷刺骨。当然,冯静和也在风中雨中一动不动地站着。他突然大喊一声:“安宝,出列!”安宝高声喊“到”,双手握枪,正步出列。冯静和怒目训斥:“你是三连的兵吗?如果你还承认是三连的兵,你就给我记住今天这个日子,这个日子是三连的耻辱,更是你安宝的耻辱!要是忘了这个日子,你就给我滚出三连去!”安宝声嘶力竭地喊:“是!”

安宝是三连的兵,三连的兵视荣誉高于一切。为了三连的荣誉,安宝们可以一往无前地去赴死,更不用说受点委屈了。

不过,安宝是个要面子的人。有一天,冯静和看到他在连部门口转悠,打开门让他进来。他低着头、红着脸说:“那天夜间打靶┅┅”。冯静和没让他说下去,也没给他好脸色。“假如你想为自己解释什么,那就算了吧。”冯静和提高声音说:“解释就是想为自己开脱,我不听解释,三连不需要解释。”冯静和当时的话很硬,其实他的心并没有这么硬,他也意识到那天“滚出三连去”这样的话说重了,特别是对安宝这样的小兵。不过他是连长,是带兵的人,兵不经摔打磨炼,怎么能变成钢!

安宝不愿跟他爸去学着当老板,他想留队,他要过硬,他的专业技术没问题,各方面的表现没问题,就是枪打得臭。他会不会拉着祁胜去打靶呢?要打靶只能去靶场,团里的靶场就在山里。可是他们只有五发子弹,五发子弹能打什么?他们会不会在平时打靶的时候私藏子弹?完全有这个可能。

就像暗夜里走投无路的人突然看到曙光,冯静和为之一振,心中充满希望,信心、勇气又回到他的身上。他命令驾驶员:“进了山直接去靶场。”

他说:“如果见到两个兵,你们都不要动,由我来做工作,我了解这两个兵。”仍然是命令的口吻。

包大喜听了这话,心里很不受用。都说落地的凤凰不如鸡,可他落了地还想当他的鸟中之王,你拉倒吧。他当即扭过头,警告冯静和:“冯连长,你别忘了,咱是东路搜捕行动的指挥员,这是团长的命令,你有建议可以提,但最好不要以指挥员的身份说话,明白不?”

冯静和的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呼呼地喘着粗气。他拉开车门上的小窗户,把头凑过去,让凛冽的寒风撕咬。过了一会儿,他说:“我可能得罪过你,你可以冲着我来,但千万别把气撒到我的兵的身上。连队出了这样的事,我这个连长是完了,可三连不能完,三连的兵不能完,所有的罪过我全担着。”

包大喜从头顶的反光镜里瞄一眼冯静和,见冯静和脸色发黄,耳朵发红,从太阳穴到眼睛有一条青筋凸显,嘴唇紧闭,嘴周围的肌肉僵硬地鼓着。

包大喜哼哼两声:“你全担着,就你这小肩膀?你担得起吗!”讲话的口气明显带着轻慢。“如果这两个兵找不回来,如果他们情绪失控开枪杀人,你就是全团的罪人,是三连历史的罪人。”

冯静和气急败坏地大吼:“他们不会开枪杀人的,绝对不会!”

实际上,冯静和最最担心的就是这一点。安宝外表上挺蔫的,话不多。可越是这样的人,越让人把不准。祁胜表面上马大哈,对什么都满不在乎的样子,其实他的心眼并不大。关键是两个兵思想上都不是很成熟,万一脑子里哪根电路搭错了,那可是塌天大祸呀!

冯静和的心情糟糕透了。他明白,包大喜说得是对的,他的小肩膀确实担不起。三连是一个了不起的连队,战争年代战功赫赫,被授予“尖刀连”、“先锋连”等多个荣誉称号。进入新时期以来,连续二十多年被军师评为先进连队,立过一次二等功三次三等功。这样一个连队的兴衰荣辱,他冯静和怎能担当得起?

包大喜的后脑勺在眼前堵着,他真想冲这个后脑勺来上一拳。担得起担不起是我冯静和的事儿,也轮不上你来说三道四啊。有句话,他忍了忍,还是说了出来:“见到有人落水了,还要拿棍子捅一捅,有人就这么个素质,没办法。”

包大喜不气不急,慢悠悠地说:“哎,俺再请教一下,那次俺在连以上干部会上做了检查以后,听说团长把你叫去狠狠地表扬了一番,说你坚持原则,敢于斗争,眼里容不得沙子,有没有这事?”

冯静和幅度很大地动了动身子,显然他对包大喜的话非常反感。

包大喜说:“你知道俺们老家管背后捣鼓人、告黑状、脚下使绊子的人叫啥?叫小人。”

包大喜知道这个时候不该说这些话,他也不想做个趁人之危、落井下石的人,可他还是忍不住要说,有些话在他心里憋很久了,他要一吐为快。受得了受不了是你的事,俺管不了那么多。再说,你背后踹俺一脚的时候,你想过俺受得了受不了吗!

让包大喜耿耿于怀的那件事,发生在两个月以前。

本来一连的事情与他冯静和毫无关系,冯静和硬是插了一杠子,一杠子就插到了包大喜的心窝上。

集团军一位副军长要来团里检查后勤工作,一连的蔬菜大棚是必查项目。一连的蔬菜大棚是包大喜的骄傲,不说别的,那绿油油的太空椒一只就有一斤多,那紫得发亮的茄子有半米长,最长的是豆角,搁在桌上尾巴能拖到地。不过一连的蔬菜大棚还没打到集团军去,包大喜朝思暮想的就是得一块集团军的金牌。

不巧的是,五号棚的西红柿前几天收了,成熟的收了,不太成熟的也收了。满棚的棵子生机勃勃,就是缺了饱满的红艳艳的果儿,只有些干瘪的葡萄大的青果躲在叶子后面,像没脸见人似的。水果蔬菜熟了就得收,这没什么,但包大喜想,首长来了就是要看果儿的,能不能看到果儿,其印象绝对是不同的。他就想让收了的果儿再长上去,不为别的,就为了好看。按理说这是个不可能的事,可最后竟让他办到了。就像玩魔术,观众看了云山雾罩,一旦揭了密,其实很简单。包大喜让他的兵到市场上买回来几袋子西红柿,同时买来几盒牙签,然后动员他的精兵强将连夜把西红柿别在了棵子上。为了防止首长蹲下去细看,他让人往地里灌上水,灌得饱饱的。副军长检查过后,对一连的蔬菜大棚大加赞赏,包大喜脸上每条皱纹里都饱含着得意。包大喜一得意,就疏忽了。如果检查组走后他马上让兵们把西红柿收回来,就啥事没有了。就因为他这一疏忽,麻烦来了,三连的冯静和钻到一连的五号棚去了。听到这个消息,包大喜深感事态严重,懊悔不已。他思前想后,不得不放下自己的身架,提着一兜西红柿还有一瓶酒,到三连拜访冯静和。他说柿子刚收的,请冯老弟尝个鲜。他说冯老弟素质过硬年轻有为前程不可限量。他说一连问题多多希望冯老弟不吝赐教指点一二。后来他掏出那瓶酒放在桌上。冯静和用那双有神而灵活的眼睛别有意味地看着他,始终没怎么说话。当时,包大喜怎么也没想到,这瓶酒成了他弄虚作假还要封住人口的证据。他要是能想到冯静和是这种小人,他才不会去做这弄巧成拙的傻事。没过几天,师里来了一个调查组,调查一连弄虚作假欺骗上级领导的事儿。包大喜在全团正连以上干部会上做了检查。此后,包大喜与冯静和在表面上依然是亲密无间的样子,心里却埋下了冯静和是个小人的种子,对冯静和恨得牙根疼。

据说,师调查组走后,冯静和被团长叫去臭骂了一顿。

包大喜不是吃素的,对付小人他有的是办法,只是需要个机会。没过多久,机会来了。团里举行建制连轻武器三练习实弹射击比赛,第一轮恰好是一连和三连一个组。开赛那天晚上,各连把部队带到鹰头岭射击场,做好了射击前的准备,就在将要开打的时候老天下起小雨。包大喜和冯静和望着灰蒙蒙湿漉漉的夜幕愁眉不展。很快包大喜的眉头就展开了,并且显得十分兴奋。他与冯静和商量谁先打。一般情况下,没人愿意先打,就像走夜路谁也不愿走在前头一样。冯静和说抽签。包大喜说咱俩谁和谁呀,抽什么签啊,我们先打吧。他把参加比赛的官兵们集合起来,暗授机宜。一连成绩出了来,因为是下雨天,打得不是很好。三连的成绩更差。本来冯静和是要夺冠的,没想到第一轮就被一连刷下去了。团长在讲评中表扬了一连,批评了三连,话说得很重,说做工作要扎实,要注重打基础,不能搞花架子。这等于是对三连的否定,冯静和受不了,觉着很窝囊,他怀疑是被包大喜算计了,但是他找不到证据。他亲自向包大喜取雨天夜间射击的经,包大喜哈哈大笑,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天助我也”。包大喜当然知道“天助”是怎么回事儿,一连参加那次比赛的官兵都知道,但他们对谁都不会说的。如果一连最后一组射击的时候,冯静和能在近处观察,他肯定能注意到,这一组射击完毕以后,无一例外地把枪翻过来,枪头往泥里杵了一下。当过兵的人都知道,这一杵准星缺口就难以找到了,就是神枪手也打不准啦!

包大喜承认,他不是君子,在这件事上他做得有点损,他就是要教训一下冯静和。谁怕谁呀。

对冯静和的不屑和鄙视,包大喜过去千方百计地掩藏着,

车辆下了公路,拐上山道,车速减了下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天下雪了。其实不能叫雪,是米粒大小的雪粒,风吹到玻璃上簌簌有声。

这时候,包大喜模模糊糊听到一个响声,这响声似有若无,如一朵柳絮远远飘来,绵软入耳。包大喜突然意识到什么,一阵战栗,大喊一声:“停车!”他觉得那柳絮般飘来的是枪声。他说:“你们仔细听听,是不是有枪声。”

“啪——啪——啪——”,又传来几声,尽管微弱,但几个人都听到了。

冯静和肯定地说:“就是枪声,是从靶场那个方向传来的。”

包大喜喊:“去靶场,快。”

吉普车在原地抖了抖,快速蹿出去。

包大喜扭头对通信参谋说:“立即向团长报告,就说——算了,你抓紧呼叫,叫通了我亲自说。”

不错,电台还挺争气的,与团作战室很快联上了,包大喜抓过耳机捂在耳朵上,听到的却是嗡嗡嘤嘤的电流声,只好敞开嗓子喊:“一号,一号,我是包大喜,听到了吗?”在嘈杂的电流声中,他似乎听到团长说了句“你说”,便接着报告:“靶场那个方向好像有枪声,刚刚听到的,很像是枪声,响了四五下,俺们分析,不,是冯静和分析,他的两个兵可能在练枪。”团长问:“你确定是枪声吗?”包大喜略以犹豫说:“不能确定。”只要不是百分之百,他就不敢确定,他非常清楚,只要他说了确定,团长就可能把市区的几个小组撤回来,万一弄错了,那就是天大的责任。团长说:“有新情况立即向我报告。”

从听到枪声那刻起,冯静和就恨不得像炮弹一样“嗖”地一声飞过去,见到他的两个兵。他断定枪是祁胜和安宝打的。他不能断定的是,他们为什么开枪,他们打的是什么?他紧张、焦虑、急不可耐。

包大喜对枪声非常敏感,就像老中医对脉搏跳动的声音。他也判定刚才的响声是枪声。鞭炮的声音绝对没有这么强的穿透力,绝对传不了这么远。如果是枪声,如果像冯静和刚才分析的两个兵在打靶,那他们与两个兵就很近了。顺着山路,顶多跑上二十分钟,靶场就到了。他的心脏通通地跳得厉害,好像要跳到胸腔外面来。他身体前倾,双手紧握着胸前的把手,眼睛因为兴奋而发红。团里派出许多人去搜寻这两个兵,如果这两个兵落在他包大喜的手上,被他说服了带回来,或是治服了带回来,他就是大功一件。他渴望立功。他不是为了自己,他是为了在农村受苦的老婆孩子。

想到老婆,他心里酸酸的。他每年的探亲假都掰成两半休,麦收时休一次,秋收秋种时休一次,为了能帮老婆一把。今年麦收他回去,直接找到地里,老婆正在割麦子。他远远地看到了老婆瘦弱的身影,悄悄地走到近前。老婆发现了他,直起腰,转过身。他看到老婆的脸。老婆的脸很黑,老婆的脸本来不是这么黑,他看到的脸与他保存在心里的脸形成强烈反差,黑得触目惊心。老婆的脸很瘦,原本是团团脸,他看到老婆脸蛋儿塌了,下巴尖了,脸上的肉和水分好像被毒日头吸干了。老婆又黑有瘦的脸上都是汗,细细的黑黑的脖子上都是汗,穿了一件白色的短袖衬衫,都湿透了,瘪瘪的乳房像被强推到大人跟前的孩子,有几分无奈,有几分委屈。五岁的儿子在麦垄里捉蚂蚱,小脸通红通红的,被叫到跟前来,对妈发出的叫爸爸的命令置若罔闻,生分地看他一眼,一挣跑了。包大喜把老婆抱在怀里,百感交集,心头一热,竟流下泪来。“我一定把你和孩子带出去,一定,你放心好啦。”他说。

他没有想到,在这个寒冷的早上,三连出了这样的事情。如同在赛车道上,三连这辆车呼啸而来,遥遥领先,却突然闪了一下,在原地打了几个转,在后面紧追不舍的一连这辆车很轻松地超了过去。不仅如此。那两个兵也许就在前面,只要找到他们,凭他包大喜丰富的带兵经验,他有把握让他们乖乖地返回营区,何况还有冯静和相助呢。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对包大喜来讲,都是一次不可多得的机遇,金光闪闪的军功章就在前面闪耀,他没有理由不兴奋,不欢欣鼓舞。

一辆出租车从前面的山道上拐出,正面驶来,速度很快,慌不择路的样子。

包大喜叫道:“把他截下。”

出租车“吱”地一声,车头顿了顿,停下,一个中年汉子慌慌张张地从车上下来。走了几步,腿一别,差点摔倒。他哆哆嗦嗦地说:“两个兵,有枪,靶场,真开了枪。”

冯静和:“打人了吗?”

汉子:“没有。”

冯静和:“打的是什么?”

汉子:“打的是空枪。”

包大喜:“靶场还有什么人?”

汉子:“我一个哥们儿,还有一辆车,被扣着。”他忽然想起什么,从兜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条,颤抖着递给包大喜。

包大喜抻开纸条,冯静和也挤过来看,纸条上一笔一画工整地写着:今欠老刘出租车费五十二元。XXXXX部队XX分队三连二班战士安宝。1999年11月20日。

包大喜顺手把纸条装进自己兜里,黑着脸说:“你走吧。不过我提醒你一句,你今天早上碰到的事情,涉及重大军事机密,你要敢乱说半句,就是犯罪,明白啦!”

老刘一脸的惶恐,也不敢要回他的欠条,嘴里连声说着明白、明白,退到车前,转身钻进车跑了。

包大喜等人上车,继续前追。

现在已经确定无疑,祁胜和安宝就在靶场。包大喜立即命通信参谋与团作战室联系,可吱吱啦啦的就是联系不上。那破电台就是这么不中用,尤其是在山区,有时喊一嗓子对方都能听到,用电台就是通不了。部队有规定,不准用手机谈论涉密事项,这会儿包大喜是顾不上了。他用手机直接要通了作战室的团长,报告说在射击场附近发现了祁胜、安宝的行踪,建议撤回其他方向的搜寻小组,西路搜山分队向靶场纵深方向迂回,他的东路分队直插靶场。团长同意包大喜的行动方案,同时告知,已经查明祁胜、安宝携带的子弹是五十五发,要求包大喜在此次行动的指挥中,既要慎之又慎、机智灵活,又要准确判断、果断处置。团长说:“务求把事态控制在最小化,如果出现流血事件,你包大喜提头来见。”

“提头来见”四个字像钉子楔进包大喜的大脑。他原以为执行这次任务是一次立功的机会,并且可遇不可求,现在他意识到了风险,这风险就像手榴弹悬在他的头顶上,随时会把他炸得血肉横飞。五发子弹与五十五发子弹,含义截然不同。五发子弹,几枪就打完了,有枪没弹,处置起来就简单多了。现在是五十五发,情况就变得严峻复杂了。这些子弹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打完的,万一他们与山里的老百姓发生冲突,万一他们对前来搜索的官兵产生敌意,后果不堪设想。

他回头瞅瞅坐在后面的冯静和,心底油然生出一股子忿恨,冯静和你真是害人不浅呐!

包大喜问:“你的兵咋能带出这么多子弹?”

冯静和说:“他们可能是在打靶的时候私藏的。”

包大喜讥讽道:“你们三连的子弹真多。俺们一连打完靶,子弹壳都不会少一个。哎——请教一下,你们多出的子弹,是团长特批的,还是你们走的装备处的后门?”

冯静和把脸扭到一边,不理。那次对抗赛,三连不应该比一连差,就是差也不至于差那么多,他怀疑包大喜做了手脚,包大喜这人做得出来。他不恨包大喜,只是有点瞧不起他。他对包大喜有担心,自己是落难了,还不知落难到什么程度,他担心包大喜会落井下石。

对“打假”的事,他也反思过。他不认为自己有什么不对。荣誉是拼出来的,不是造出来的。你包大喜想把你的大棚菜打到集团军去,谁也管不着,但要凭真本事。西红柿明明已经收了,却在一夜之间长出来,你是孙猴子啊,你这是欺骗。胆子还真不小,竟敢欺骗集团军的领导。我就是看不惯,就是要整你一下,让你难看。

枪声再度响起。这回枪声有规律,每隔三五秒便是一声。枪声经过山风和雪粒的打磨变得又尖又脆。枪声听上去很近,但冯静和知道,在山路上绕来绕去赶到靶场,至少还有七八公里的路程。很显然,这是安宝在练枪。祁胜的射击技术在全连是数得着的,用不着练。说不定祁胜正在当安宝的教练。冯静和的心渐渐安定下来。只要他们在练枪,就没有必要再担心什么了。五十多发子弹够他们练一会儿的。

山中的路是土路,坑洼不平,颠簸得厉害。包大喜让驾驶员加快速度,他说不用等后面的大车了,让他们慢慢赶吧。祁胜和安宝现在在练枪,但不知道还会干什么,他担心时间长了生变,他要把他们堵在靶场。

耳边是呼呼的风声,还有雪粒打在玻璃上细碎的啪啪声。

冯静和突然感到缺了什么,觉着不对劲儿。哦,听不到枪声了,枪声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如果枪声响着,他的心里还能稍许安生些,枪声停了无疑放大了未知,他的心瞬间提了起来。两个兵还在不在靶场,怎么不打了,又去了哪儿?

拐过一个山口,眼前豁然开阔,靶场到了。但靶场上空无一人,只有雪粒在空中飘飘洒洒。

这是一个天然靶场。一道土岭横在前面,岭上满是杂草和荆棘,岭脚下被子弹啃破了皮,露出黄澄澄的土层。岭的两端各有一条通道通往深处。团里打靶的时候,派出哨兵把后面的山口和前面的两条通道一封,非常安全。

包大喜和冯静和仔细查看祁胜和安宝留下的痕迹。冯静和发现了祁胜他们留下的子弹壳,在出租车停过的地方有五颗,在靶台附近有二十颗。冯静和找得很仔细,确信就这二十五颗。这就是说祁胜和安宝身上还有三十发子弹。冯静和不解的是,出租车附近那五颗弹壳是怎么回事儿?他们怎么不练了?从留下的车辙看,他们顺着左面的通道进了山,他们去山的深处干什么?他已经嗅到了祁胜、安宝的气息,感觉已经离他们很近了,就是见不到他们的影子。他又开始焦躁起来。

包大喜走近冯静和。“再往山里走,岔路就多了,咱不能像瞎眼的家雀一样四处乱撞。你估摸着,他们不在这儿好好练枪,跑到山里头去干么,能干么?”

冯静和眉头皱得很紧,眼睛变成一条缝。

包大喜突然叫道:“他们会不会进山打猎?”然后肯定地说:“完全有可能。”

靶场左面的山道通往鹰头岭,顺小路攀过去,南麓有几个平缓的山包,去年冬季团里搞野营拉练的时候去过那片山区,还在那里宿过营。那儿的山坡上有不少野兔,去年好多兵都追过。

后面的大车已经赶上来。包大喜把几个干部叫到一块,蹲在地上,用树枝画出鹰头岭及周围几个山头的简图,定下分组搜寻的方案,明确了指挥组人员。指挥组除了他之外,有冯静和、背着电台的通信参谋、一个自动步枪手和一个狙击步枪手。而后严肃地宣布了两条纪律。他说无论哪个组发现了祁胜他们,第一要立即向他报告,紧紧盯住,不准擅自采取行动。第二搜索过程中要始终注意隐蔽,防止被祁胜他们误伤。他抱着拳向大家拱了拱,掏肝掏肺地说:“同志们呐,团长已经说了,如果出了差错,让俺提头来见,俺这颗头就托付给你们啦。”随后他大喊一声:“上车,出发!”

鹰头岭就在前面,绕过这道山脊就到了。

包大喜看到前面的山坡上有辆车一闪,不一会儿又闪出来,这次他看清了,是辆出租车。他想这辆车可能就是被祁胜他们挟持的那辆车。他让驾驶员停车,下了车,站在路边,想等出租车过来问问情况。出租车从下面爬上来,也减了速,到了近前却突然加速冲了过去。包大喜大喊停车,同时拔出手枪,冲着天空打了一枪。枪声把出租车拽住了,一个胖子从车上下来,向这边蹭过来。胖子浓眉大眼,一连横肉,有几分凶相,这时却软塌塌的一副熊包样。

包大喜瞪着他喝问:“你跑啥?”

胖子低着头,眼皮也不敢抬。“我想跑,怕,怕被你们堵回去,他们让我在山下等着,他们上了山,有枪,枪够不着我了,我就跑了。”

包大喜问:“他们从哪儿上的山,上山去干么?”

胖子说:“他们从小道上爬上去的,山都连着呢,不知道他们去哪儿。他们上山前,还吵了几句,小兵说要去打猎,老兵不让他去,怕万一伤了人,小兵不听,老兵就跟着去了。”

包大喜问:“他们去了多长时间?”

胖子说:“老长时间了,有半个多小时了吧。”

包大喜粗略算算,祁胜他们到鹰头岭顶多有二十分钟,胖子是被吓傻了,自然会觉得时间长。他挥挥手让胖子走人。

车到鹰头岭下。鹰头岭海拔229米,因山顶有一巨石酷似老鹰头而得名。鹰头岭是唐湾市南部山区的最高峰,周围有九岭环绕,与主峰成拱卫之势。放眼望去,鹰头岭于风雪苍茫之中兀立于前,山坡上是茂密的松柏和白得耀眼的积雪,山顶上一头苍鹰傲视群峰。

官兵们跳下车,按照预定方案,迅速散开,开始了搜山行动。

冯静和急不可耐地向山上跑去。

包大喜追上来,喊住冯静和:“你在后头跟着,不要乱跑。”

搜索的重点,是鹰头岭南麓的几个山头。包大喜他们必须翻过鹰头岭。山坡上杂草丛生,荆棘遍地,还有陈旧的积雪。包大喜等人躬着腰,急匆匆地爬着,不一会儿就气喘吁吁、大汗淋淋了。

包大喜与冯静和他们翻过山梁,来到鹰头岭南麓。站在半山腰,对面几座山岭绵延起伏呈现于眼前。山下有一条山谷斜向右前方,蜿蜒而去,通向几座山岭的中间。包大喜指着这条山谷说:“咱们走这条山谷,到前面那个山口去。”

下山往谷底去的时候,冯静和是跑在包大喜前面的,也许是跑得太急了,也许是心慌气躁的原因,脚下一滑,猛地前扑在地。包大喜拽了一把没拽住。“摔到哪儿了,摔坏没有?”包大喜急忙把他的头抱起来。冯静和摔得不轻,脸颊被蹭破了一块皮,血很快渗出来。嘴唇磕破了,满嘴都是血。冯静和吐了几口,舌头一舔,这才知道两颗门牙磕断了。包大喜把他扶起来,还好,脚脖子没断,还能走路。

背着枪的两个战士搀着冯静和往下走。

包大喜说:“可惜你那两颗门牙呀,那么白,那么亮。”包大喜不是幸灾乐祸,一点幸灾乐祸的意思也没有,他只是想逗冯静和一乐。他看得出来,冯静和很痛,不仅是皮肉之痛,是从内心里泛出来的痛。

冯静和一屁股坐在草窝里。他脸色焦黄,脸颊和嘴巴上被他抹乎的都是血,看上去有些瘆人。对今天凌晨以来发生的事情,他没有一点心里准备,他一直在硬撑着,靠胸膛里的一股气硬撑着,现在他撑不住了,也不想撑了。就像被拔掉气门芯的皮球,气“呲”地冒出来,一下子瘪了。他说:“你走吧,功是你的了。”嘴里又有血流出来,他回头吐了一口,用手抹,脖子上也染了血。他瞪着包大喜,歇斯底里地说:“你不就是想立功吗,不就是想带老婆吗?你快抢去呀!”

包大喜一下子恼了,心底蹿出一股火直冲脑门。他恼怒地盯着冯静和,死死地盯着,像要隔着皮骨把他的脑浆都看透。他说:“真没想到,关键的时候你是这么个熊样子!”他气呼呼地扭头就走。

他承认,自从当上连长之后,他就想把老婆带出来,这个愿望很沉重,像块石头时时坠在他的心里。老婆跟了他,没过上一天好日子,他是她的男人,必须让她过上好日子,否则他愧对于她。她过得是什么日子啊!为了给病卧在床的母亲做饭,她把儿子搁在洗衣机的滚筒里,儿子想玩没得玩,想爬爬不出,急得哇哇大哭。他回家时恰巧看到了这一幕,急忙拽出儿子抱在怀里哄着,抬脚招呼到老婆的屁股上,“你就是这么对待儿子吗”?老婆说原先把他放在洗衣盆里,他爬出来了,差点弄翻了暖瓶。

包大喜对冯静和很失望。不错,他不喜欢冯静和,甚至鄙视他:年轻气盛,小母牛下山牛逼朝天,不知天高地厚,还背后使绊子。但他冯静和是条汉子。冯静和从机关刚进三连的时候,干部们不服,老兵们欺负他,和他同时当上连长的包大喜就曾断言,太嫩了,镇不住,不出三月就得被三连踢出来。事实是,没出三个月,三连的官兵们从干了四年的老指导员到刚入伍还没戴上笼头的新兵,对冯静和没有一个不服的。包大喜私下打听过原委,三连的人说了一句话,让包大喜的眉头皱了好几天。这句话是“不能不服,不敢不服”。他们说到两件事。一是唱歌。过去三连唱歌讲究旋律讲究音准,冯静和到了三连后改为两个一律,全连唱歌一律屁股离开凳子两寸,为的是能使上劲儿,头一律扬起来把脖子伸直,为的是让声音能直接喊出来。他说,我们不是搞艺术的,我们是军人,军人唱歌要唱出压倒一切的气势。连队之间拉歌,喜欢唱“说打就打”,只要是冯静和指挥,起了头从来不说那个唱字,而是高喊一声“打”!还有一件,是吃泔水缸里的馒头。也是他刚到三连不久,有的兵抓起一个馒头,啃了没几口,饱了,走出去顺手扔进泔水缸里。再次开饭时,他把各班班长叫到一起,让炊事班长端来一盆浮浮囊囊零零碎碎的馒头,馒头冒着热气,显然是高温蒸过了。他抓起一块按进嘴里,一扬脖子吞了下去,然后分给各个班长,让全部吃进去。他说,从今往后谁再敢往泔水缸里扔馒头,是哪个班的,班长就给我捞出来吞进去。有几个人吃进肚去,又哇哇地吐出来。大概是联想到了馒头在泔水缸的情形。冯静和毫不留情,吐完了还逼着吃,直到一块不剩。冯静和干连长不满两年,科技大练兵,三连是全师的第一。集团军组织建制连队共同课目大比武,三连综合成绩是全集团军第二名。去年参加长江抗洪抢险,三连受到大军区的通报表彰。

包大喜想,冯静和不应该是这种不争气的样子。

“包连长,等等我!”

冯静和一瘸一拐地追上来。

包大喜临机决定不走山谷了,他的队员们已远远地冲在前面,他的指挥组是赶不上了,他指指左侧第一和第二个山岭的山口,对冯静和说直接插到那里去,这条路要比其他路近得多。

冯静和刚才扭了脚,加上山中的路崎岖难行,走得磕磕绊绊的,两个兵要在前面探路,包大喜不时要扶他一把,坡陡时还要搀着他。

冯静和忽然悲从中来,咧着嘴痛苦地说:“包兄你好好干吧,我是完了,彻底完了。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结局。”他告诉包大喜,他们冯家在绍兴是名门望族,他这一辈男的,不是从文就是经商,都很有出息,他本来是要从文的,走鲁迅先生的路,当个大文豪,他爷爷非让他上军校,让他从武,爷爷说从祖上就没个从武的,让他当不上将军就不要回去,爷爷希望他光宗耀祖的。他长叹一声:“唉——完了,连个小小的连长也当不成了,才二十八岁——”

包大喜从没听他说过这么掏心窝子的话,不觉有些感动。在这个早上,他看到了冯静和软弱的一面,软弱得像个孩子。他想,自己比他大几岁,在他落难的时候,应该照顾他,应该保护他。他才二十八岁,炮兵指挥专业的高才生,已经当了两年连长,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不用两年就可以当上营长。他是一头鹰,应该飞得更高,飞得更远。自己已经三十二岁了,还是个连长,提个副营,把家属带出来,就在部队混到头了,自己不该和他争,不该和他计较,不该在实弹射击比赛时算计他。

“唉——完了。”冯静和又是一声叹息,接着就哭了,满脸是泪。

包大喜鼻子酸酸的,安慰他:“你不用想这么多,两个兵不会胡来的,对你的处分不会太重,团首长会保护你的。”

包大喜和冯静和到了山前。包大喜让冯静和就近上山搜寻,他和通信参谋还有两个枪手要跑到山的阳面去。

跑着跑着包大喜就听到一阵枪声,枪声似乎就在头顶上,打的是连发,响得突兀而又猛烈。包大喜等人就地迅速卧倒。顺着枪声望去,包大喜在一个山包上发现了两个兵。枪在高个兵的手里,枪是冲着天上打的,小个兵要夺枪,被高个兵当胸捣了一拳,与此同时,枪还在“哒哒”地响着,直到打完了弹夹里的子弹。小个兵疯了似的一头撞在高个兵的肚子上,把高个兵撞了个仰八叉。

包大喜悄悄地爬到一块巨石的后面,他没有想明白,不知道两个兵为什么会打起来。不过他可以确定的是,枪里的子弹打完了。他只要冲过去,完全可以驯服这两个兵,他相信两个兵是认识他包大喜的。他向两个枪手摆摆手,又向下压一压,示意他们伏在原地不要动。他在继续观察。他在等待最佳时机。

高个兵跌跌撞撞地往下跑,小个兵在后面追。两人离包大喜藏身的岩石越来越近了。包大喜要冲出去,要大喝一声,他相信大个兵会向自己跑过来,小个兵大概会呆立原地,然后他会命令他们跟自己下山。事实上,他已经猫起腰,身子前倾,后腿一蹬,前腿已经抬起,也就是说他已经做出了前冲的动作,但是就在他即将冲出的一霎那,他的动作突然定格,就像正在播放的视频被按了暂停键一样。然后他就退回了岩石后面,紧张地盯着不远处两个兵的追逐。他在心里恨恨地骂了一句,他妈的冯静和,你倒是快点呀!

冯静和终于现身了,他看到了他的兵,他艰难地爬上一块石头,双手罩在嘴上大喊:“祁胜——,安宝——,我是冯静和,你们给我滚过来——”

小个兵声嘶力竭地大喊:“是——”

小个兵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包大喜立即命通信参谋向团长报告了情况,并通知各组停止搜索行动,到鹰头岭下停车处集合。

他接到了冯静和的手机电话,冯静和说他找到了他的两个兵。

他向冯静和的方向看了看,冯静和大概是晕倒了,被他的两个兵架着向山下走去。

他没有跟过去,静静地从另一方向返回。

祁胜和安宝一回营区,即被师保卫科的人带走了。

团长、政委在作战室听取包大喜此次行动汇报。包大喜强调了两个问题。第一,鹰头岭山区的搜索行动尽管明确由他负责,但三连连长冯静和的贡献最大,他对祁胜、安宝的情况了如指掌,分析判断情况准确,处置情况果断得当,建议给冯静和立功。第二,祁胜和安宝携枪外出的惟一动机是进行实弹射击训练,从客观效果上看未造成实质性危害,他们的主要问题是纪律观念淡薄,建议从轻处罚,以保护士兵的练兵积极性。

包大喜说这番话的时候并不知道,事件发生的一个小时内,关于祁胜、安宝携枪弹私自外出的报告,已经层层上报,该事件已经搅动全局,引起轩然大波。

集团军和师联合调查组随即对事件进行调查。包大喜作为搜索行动的一线指挥员参与了调查。事情很快就弄清楚了。

安宝说,他携枪弹私自外出的动机就是练枪。祁胜为了把他追回来被迫成了他的同伙。他说马上就临近老兵退伍了,按照今年的新政策,他如果转不了士官就必须退伍,他怕退伍,他舍不得离开三连这个英雄连队,如果他退伍了,面前的路只有一条,就是跟他爸经营公司,当二老板,过酒绿灯红的生活,他在三连已经成了一块钢了,再让他堕落成一块砖头去过那样的生活,他无法忍受。

安宝知道他要留下来,最大的问题是轻武器射击技术不过硬。与一连搞射击比赛的那天夜间,因为他不争气,连长让大家在冷风冷雨中站了二十分钟,还把他叫出队列,让他记住那天是他的耻辱日,连长最看重的是荣誉,三连的兵都看重荣誉,人活一张脸,他安宝不把枪练好,就愧对三连,愧对自己,想留下是不可能的。事后他去找连长,想做个检讨,连长说他不需要解释,三连不需要解释,连长说得对,解释也好,检讨也好,都没意义,三连要的是实际行动,要的是硬邦邦的成绩。

调查组的人问他子弹是从哪儿来的。他说就是在那次射击比赛中藏下来的,连部的文书看到了,也许是出于对他的同情,就假装没看到。

他说他知道私自外出是犯纪律,私藏子弹是犯纪律,私带枪支是犯纪律,这几个加到一块更是犯纪律,连长因此会骂他,可能会给他纪律处分,他觉着无所谓,只要在下次实弹射击中能打出好成绩,给连队争脸,为自己正名,就值了。人争一口气,他争的就是这口气。他说当他把出去练枪的想法告诉祁胜之后,祁胜先是大吃一惊,接着就骂他,骂他神经病,骂他吃错了药,还给他讲了一大堆道理。但他当时满脑子想得是,只要把枪练好,他什么都不在乎。他趁祁胜离开之际,没多想,带着枪,取出私藏的子弹,就从营区后门跑出了营区,然后上了一辆出租车去了鹰头岭靶场。

调查组的人问安宝那张欠条是怎么回事。安宝说他当时身上一分钱也没有,三连的兵又不能违反群众纪律,就给老刘写了欠条,让老刘日后到三连找他要钱。他是看老刘老实才放他走的,他气恨那个一脸横肉凶巴巴的胖子,就把他硬留下来。

包大喜他们第二次听到的枪声,是安宝在练枪。安宝说一开始他瞄着砖头打,打了几轮觉着不行,他的枪打不好主要是个心理问题,别人的枪一响,他就哆嗦。他必须通过训练解决心理问题。他希望在他将要击发的瞬间,要有类似于枪声的干扰。他让祁胜帮着想办法,可在那荒山野谷中祁胜也无计可施。他提出继续往山里走,他最初的打算是找个山里人家借个水桶什么的,如果再有鞭炮就更好了。他曾经恳求祁胜回去,他说他不能让祁班长跟着受连累。祁胜说他已经受连累了,还说被他这个熊兵害苦了。安宝说他在离开靶场见到鹰头岭的时候变了主意,他不再认为水桶甚至鞭炮有意义,他要到鹰头岭南麓的几个山头去打猎,去年野营拉练他在那儿追过野兔。

安宝个头不足一米七,孤零零地坐在房间中央的凳子上,显得更小了。他生着一张楚楚动人的娃娃脸,他的眼睛清纯得像荷叶上的水珠,像春天冬青树上刚钻出的嫩芽。他的眼神是惶恐的,惶恐得让人心碎。他从来没有单独面对过这么多这么大的领导,他很紧张。他说,不知道他的违纪行为会不会影响三连评先进,如果影响了连队的荣誉,他就不活了。他的嘴唇撇着,一副要哭的样子。包大喜不知道在场的其他人是什么感觉,反正他觉得他的心被揉了一下,心底便有一股热流升腾上来,让他鼻子发酸,眼睛发热。

祁胜在接受调查时,说馊主意都是他出的,给他什么处罚他都接受,不要再追究安宝了。他说,安宝是个好兵,他还小呢。调查组的人问他,在靶场他为什么要对天打那几枪,在鹰头岭南麓的山包上他为什么要把枪里的子弹都打完,还有安宝为什么要和他打起来。祁胜的回答前言不搭后语,难以自圆其说,最后只好说了实话。他说,他没想到安宝会真干。他劝说了安宝一番后就去了车库,然后又到连队的猪圈和库房查看,再回到炮场时安宝就不见了。那时是五点半左右,整个营区显得格外安静。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向连队干部报告。他往连部跑,转而一想不行,炮场距连部一公里还要多,他怕时间来不及。他转身往营区的北小门跑,他想尽快地把安宝堵回来。他跑出北小门,跑到营区东面通往鹰头岭山区的公路上。公路边上有一个出租车停车点,节假日不论早晚总有车在那儿等着。他跑到停车点一打听,知道安宝要出租车往南走了。他没有别的选择,只好坐进出租车追上去。

包大喜他们最初听到的几声枪响,是祁胜打的。祁胜说他追到靶场的时候安宝刚到不久,正和司机闹着呢。安宝没带钱,那个胖子司机挺凶的,得理不让人,说话很难听,安宝就恼了,说要一枪崩了他。他劝安宝回去,安宝根本不听。他说,当时他意识到要控制住安宝很难了,于是他夺下安宝的枪,掏出大衣兜里的五发子弹押上,朝天打了两枪,稍停又打了三枪。他知道团里肯定正在四处寻找他们,他希望寻找他们的人能够听到枪声,锁定方向,抓紧赶过来。

调查组的人问祁胜,他在明知无法控制安宝的情况下,为什么不自己返回团里。祁胜说当时的情况他不能一走了之,他担心安宝会做傻事,他必须陪着他,看住他。他说安宝太小了,脑子还没长全呢,他是大哥,不能撇下小弟弟不管。?

?在鹰头岭南麓的山头上,祁胜为什么要把枪里的子弹全部打完呢?在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祁胜说,他和安宝在翻越鹰头岭的时候听到了枪声,枪声告诉他团里的人离他们不远了,这让他感到有了底气,同时他也意识到枪在安宝手里可能误伤自己人的危险,他趁安宝不备把枪夺过来,冲天上打,他想只要把子弹打完就不会出什么大事了。安宝不理解他,就恼了,要和他拼命。他说,安宝是个好兄弟,安宝终究会理解他的。

十一

上级对三连这起事件的处理很重视,认为在即将胜利跨入新世纪的时候发生如此事件,性质是严重的,影响是恶劣的,必须依照法规纪律严肃查处有关人员。

对该事件有关人员的处罚决定很快予以公布:安宝被开除军籍,押送回原籍。祁胜受行政严重警告处分。冯静和受行政记大过处分。其他相关责任人,包括团长政委也受到相应处理。

组织上在研究对祁胜的处理意见时认为,祁胜作为党员和骨干,没有有效地阻止安宝的携枪出走行为,对事件的发生负有重要责任,同时由于他的积极努力防止了事态恶性发展,对事件圆满解决起到重要作用。鉴于此,从轻发落,只给了他一个严重警告处分。

冯静和理所当然地受到调查。他在接受调查时对包大喜赞赏有加,同时也道出了心中的疑惑。他说,枪声响起的时候,包大喜所在的位置距离祁胜他们要比他近得多,为什么包大喜没有及时动作,直到下了山才见到他的身影。

对这个问题,团长找包大喜谈过,希望他能给一个合理的解释。团长了解包大喜,包大喜是个见红旗就抢、见荣誉就上的主儿,只是为了好看,他就可以不避风险让西红柿棵子一夜之间挂满了果,在如此重要的行动面前,他不可能临阵退缩,他之所以没有及时采取动作,肯定是有他自己的考虑。但是包大喜没说,他不能说他是为了给冯静和一个机会,他不能说冯静和“唉——完了”的那声叹息给予他的刺激和影响。他认为如果说了,自己就成了沽名钓誉的小人。再说他也认为当时自己是一念之差,特别是当想到老婆那张黑黑的通红的满是汗水的脸时,他有过一丝后悔。如果他能在此次行动中立个三等功,甚至是可能是二等功,年底他提为副营把老婆孩子带出来,就是板上钉钉了。就因为他这一念之差,希望变得迷茫。

团里在研究对冯静和的处理意见时,出现了分歧,有人主张功过分明赏罚分明,撤销冯静和连长职务,同时给他报请三等功。有人认为,在一个标兵连队发生这样的事件,对全团乃至全师都造成了无可挽回的负面影响,再给他请功不合适。最后形成一个折中意见,不动他的连长职务,给他一个行政记大过。

一个寒风凛冽的日子,天上飘着雪花。安宝的领花、帽徽被除去。三连一个干部和一个兵“送”他回原籍。临上车的时候,安宝从兜里掏出二百块钱递给冯静和,他说我差点忘了,这是胖子和老刘的出租车费,请连长转交给他们。他说:“咱们三连的兵不能犯群众纪律。”冯静和抱着他的兵痛哭流涕。在场的官兵无不动容。

事后,有一次团长问包大喜对冯静和怎么看。

包大喜由衷地说:“他很优秀,是个好连长,以后可能是个好营长、好团长,如果现在就趴了窝,太可惜。”

团长说:“是你保住了他连长的位子。”

责任编辑⊙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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