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身取暖.张执浩专栏
2012-04-29
张执浩,诗人,小说家。现居武汉。主要作品有诗集《苦于赞美》、《动物之心》、《撞身取暖》,小说集《去动物园看人》,及长篇小说《试图与生活和解》、《天堂施工队》、《水穷处》等。
被一条狗改变的生活
这一次,花旦真的是老了。无论人,还是狗,衰老的降临总是那么突然,譬如说,昨天他(她)还在活蹦乱跳,今天就很有可能卧床不起。石英钟依然挂在墙上,并没有争分夺秒,但你就是感觉到不对劲,当这种感觉日趋强烈时,你可能会爬上墙壁取下钟罩,你可能会发现它早就停止了跳动。
十年前,花旦来到我家,刚刚学会奔跑,正赶上SARS肆掠,“打狗”之声不绝于耳,为了保全小命,我们只能把它圈养在家里,偶尔半夜悄悄带它去操场上放放风。由此落下了胆小、不善交际的毛病。花旦的血统一点也不纯正,应该是吉娃娃与蝴蝶犬的杂交吧,我见过她的母亲,一条游荡在中医学院内的吉娃娃(也不纯正),而她的主人也不知道花旦的父亲是谁。收养这条小狗的目的当初完全是为了取悦于女儿,她一直希望有条狗,及至她一眼见到毛茸茸的花旦,就认定了她。现在看来,很多发生过的事情都具有命定的因素,你很难解释为什么会有这样一条狗突然来到我们身边,让我们一家人围着她打转,而且一转经年。花旦除了胆小外,还很自卑,所以在她身上我们花费太多的溢美之词,即便如此,她仍然显得畏缩,谄媚,低眉顺眼,一副犯了错误又屡教不改的样子。只有到了户外,她才显得神气活现,常常拽着牵绳狂奔,拉雪橇一般,四只爪子在地上刨出“吱吱”声响。问题在于,她在这座院子里几乎没有交到一个同类朋友,通常是,遇见别的狗,互嗅几下,花旦便毛发直立,与对方相互攻击起来,害得我们只得赶紧拉她回家。我曾尝试过在夜色里牵起花旦来到大街上,也不辞辛劳把她带到长江边玩耍,但她总是对着人群狂吠,面对车流惊慌失措……性格即命运,这句话在花旦身上体现得尤为充分,她也因此成了一只既幸运又不幸的狗。
我喜欢那些与花旦独处相对的时光。我总感觉她有话要说。当她脉脉含情、摇尾乞怜地望着你,当她仰面躺在地板上、把她那长有两排小乳房的肚皮暴露给你,当她不明所以地走到你书桌前、前肢趴在你腿上时,我真的感觉到花旦有话要说。我也多次设想过花旦一旦开口说话会产生的后果,不是我落荒而逃,就是她立地成佛。
2010年女儿考上大学后我曾想写一首题为《解放》的长诗,以庆祝我人生阶段性的胜利。我以为自己由此获得了自由,但没有想到花旦依然局限住了我,她的存在让我“游必有方”,让我即便身在他乡,依然对她无法释怀。那年春节,我们举家回老家过年,把花旦托付给亲戚照看。两天后有电话来告,花旦自从我们离开就不曾挪窝,不吃不喝,也不允许任何人靠近她。于是,我们只得连夜往回赶。这就是花旦,以“忠诚”之名实践着她存在于世的价值。若仔细考量,你会发现,每次我带她去散步,与其说是我在遛她,不如说是她在遛我。她若不想去某处,便趴在地上,磐石一般,任你花言巧语也难以说服她移动半步。花旦对一切飞翔的东西都非常感兴趣,无论是麻雀、鸽子,还是苍蝇,只要它们出现在她的视野里,就会不顾一切地冲过去予以驱逐,害得我经常跟在她身后一遍遍教导她:“人家是飞禽,可你是走兽……”。这回好了,因为在家里发现了一只苍蝇,她从客厅一路追到了我的书房,恰好我正在赶写一篇文章,见她又蹦又跳地扑向窗纱,闹得动静很大,于是我猛拍了一下书桌,大喊了一声:“花旦!”也就是从这一刻开始,花旦变得失魂落魄起来,先是躲在我的书桌下面,蹭着我的裤腿,然后就躲进了我卧室的沙发下,再也不肯出来……
“我家花旦是一条十岁的老狗。自昨天上午起突然变得情绪焦躁,不安。要么东躲西藏,要么紧偎在我脚边,一副需要帮助的可怜样。昨晚更是满屋子来回走动,几乎一宿未眠。请懂狗的朋友帮我分析一下状况。”万般无奈之下,我发了这样一条微博求助。很快,网友们七嘴八舌分析原因。我汇总了一下,无外乎两个方面:一是近期地球磁场偏移,可能影响到了花旦;也许是地震的前兆。二是花旦可能生病了,老了。我觉得,第一点可能性不大,因为没听人说院子里其他的狗有什么异样;第二点倒有可能。在我记忆中,花旦从来没有病过,只闹过几次肠胃不舒服,还有一次被骨头塞住了牙缝。晚上,我和朋友一起吃饭,说起了花旦,我突然想到“吓破狗胆”一说,便问:谁知道狗胆是什么?它真的会被吓破么?大伙儿面面相觑。回家后我“百度”了半天,还是没有闹明白为什么民间会有这样一说。难道花旦真的是被我拍书桌的声音吓破了胆么?
一天又一天过去,花旦在我的呼唤声中慢慢从沙发空下挪了出来,还是那团卷曲纠结的杂毛,还是那般楚楚可怜的情状。她的食欲明显已大不如前,她的动作也远没有先前那样敏捷。只有当她听见我说“出去”二字时,她才雀跃起来,提起前腿让我给她绳套,呼哧呼哧地拽着我往楼下既定的草地上墙角边跑。花旦不知道,昨晚我在夜幕的掩护下去街上买回了一把铲子,我已经在内心深处将那一天的到来演绎了无数遍,每演一遍,我就会郁郁寡欢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