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躲过桃花劫
2012-04-29朱锦
朱锦
01
彼时是一场网友聚会。陌生的包厢,暧昧的灯火,各色男人和女人,矫情肆意的喧哗。
许子诺安静地坐在一隅。邻近的女子,看她腕上套着一串粉色水晶手链凑过脸来搭讪:“是粉晶吧?好漂亮。”子诺笑,故作神秘晃晃手腕:“是啊,招桃花运的。”女子露出夸张的惊讶,也许这份坦诚确实惊着她了,但她却忘了分贝地吐出一句话:“不会吧?你这么漂亮,会没有桃花运?”一时四座被这高音所惊,一些目光探究似地投射过来,子诺窘迫地红了脸。
像这样的聚会许子诺一周要参加两次以上,她并不热爱这种来自虚幻网络的无聊活动,但身为所谓“白领”,生活在偌大看似繁华热闹的都市里,身边人来人往,她却只有藉此来拓宽交际圈。是的是的,她参加聚会的目的只有一个:找着个看得顺眼的人,嫁了。
28岁的许子诺十分恨嫁。
24岁研究生毕业,在此之前从不恋爱,不是没有人追,而是固执地认为校园恋爱不得善终,她孤卓而坚定地认为自己应该拥有一份与众不同的爱情。如何与众不同?至少从一而终,最好还是一见钟情的那种。她将这“一见钟情”的剧情安排在毕业以后发生,殊不知命运这东西由不得她来导演。工作两年,26岁,交往过一些人,却愈发明白了爱情两个字的奢侈。在28岁的年岁里,许子诺悲哀地意识到女人的芳华转瞬即逝,如此放下身段地寻寻觅觅,不过是仍想在美丽的时候遇见他,如此而已。
可是寻觅中的许子诺更加悲哀,因为她发现,尽管对“他”的要求在现实的磨砺中已演变成最为简单的四个字——看得顺眼,可无数个形容迥异的人出现,停留,主动或被动消失,那个能让她“看得顺眼”的人就是磨磨蹭蹭,遮遮掩掩,不肯爽快利落地粉墨登场。许子诺在每一个有可能遇见“他”的场合里都一如既往地美丽优雅,这天她穿了件飘逸的纯白雪纺上衣,粉色腰果花长裙有很多褶皱,亦很飘逸,腕上便是这串粉艳的水晶手链。邻座女子后来又搭讪说:“听说粉晶若是断裂,就预示着一场桃花劫。”子诺一愣,女子接着说:“真的,如若断裂,不要去管它,随它去就好了。”
一些目光再次投射过来,落在腕间那串粉艳粉艳的水晶手链上。
出于礼貌,子诺点头应允。话语未落,席间便起了些骚动。子诺抬起头,随众人把目光投向门口,那里,正推门走进来一个男子。
高个,长发,狭长的眼睛,冷峻刚毅的下巴。神似男星金城武。
心霎时一沉。
突然,只觉得腕间一滑…… 许子诺低头看去,那串粉晶手链居然断裂,并且随着腕间那瞬间的冰凉掠过,大珠小珠夸张地一跃而起,跌落到玻璃的餐台面,打着转,发出微弱却清脆的声响…… 有那么几粒还滴溜溜滚动着小身子,一路逶迤招摇,向着对面而去。
众人的目光被这突发的戏剧性一幕牵引过来,一时有点乍舌,子诺下意识地转过头看着身边的女子,她亦正看住她,惊得张大了嘴巴。
片刻犹豫,许子诺还是俯身捡拾那些散落的珠粒,众目睽睽之下,她脸颊发烫,动作慌乱,她一边捡一边有些尴尬地解释说:我,我还真舍不得不要它,刚买的呢……
02
西斜的阳光从窗户的防盗窗棂透进来,将一天中最后的一抹明亮投射在房间的墙壁上,却映照得许子诺的整个心房都明媚起来——就在刚才,她接到了约会邀请,而约她的男人正是赵城秋,那个酷似金城武的人。许子诺从未有过的甜蜜欢喜,她哼着小曲对镜理妆:蓝眼影,极炫的珠光唇彩,钟爱的吊带长裙,高跟鞋。最后她扭着腰肢站到全身镜前,将一头海藻般的长卷发妖妖娆娆披散下来。
那日聚会,她正是这样披散着一头长发,赵城秋刚刚落座就被吸引——当时的她正在对面捡拾东西,垂落的长发遮了脸庞,看不清任何表情。让赵城秋奇怪的是,满座的人都看着这个貌似慌乱的女子不作声,他正不知所以,后来发现她是在捡拾一粒粒大小不一的粉色的珠子,正好自己的面前有几粒,于是捡好递给她。
她正兀自狼狈,蓦地一只大手伸至面前,手心里,是几颗粉晶珠粒。
她抬眼伸手相接,他终于看清楚她黑发遮掩下的脸庞。四目相对,她闪电般立即低垂眼帘,他一时竟看呆了,久久移不开眼神。
旁边一位年纪小模样甜美的女孩喊道,喂,赵城秋,没见过美女吗?
他这才发现自己的失态,收回目光,红着脸笑。
聚会结束的夜晚,子诺回到家里处于一种半囫囵的状态,仿佛醉了酒。后来她终于打开电脑,竟发现QQ上有人打招呼,轻浅的一句“HI”。她说你是谁?对方立即跳出来答,赵城秋。子诺这才惊异地发现,同混一个论坛,原来早就加了好友。
那之后一连几天,赵城秋都会在QQ上找她闲话,她亦满心欢喜甜蜜地知道,她苦苦等待的爱情来到了。今日他约她吃饭,她的心里无比欣喜——这是开始约会了呀!她将自己精心打扮一番前去赴约,女为悦已者容,终于在青春的最后时光遇上喜欢的人,她要让他记住自己最美的样子。
约会地点在城西头一家叫做“天涯海角”的西餐厅,许子诺曾经多次经过那里,还记得那门口有高高的椰子树,不远处的街道拐角有一道人行天桥,终年开满三角梅。
这次进餐在许子诺近年来的约会生涯中无疑是相当愉悦的一次。与相见那天有些沉默羞涩的赵城秋不同,单独在一起的赵城秋风趣儒雅,谈吐举止亦十分得体,比如在她到来时,远远就起身致意并为她拉开餐椅;餐后,利用去洗手间的间隙悄无声息去买了单,而不是招呼服务生拿着餐单来结账……这些小细节在许子诺看来十分具有绅士风范,恰到到处地与她心目中白马王子的形象叠合,甚至更完美,于是心中涌起更加浓烈的爱慕欢喜。那晚用完餐他们步出餐厅又缓步上了人行天桥,三角梅开得轰轰烈烈的栅栏旁他们停下脚步。夜风吹来,许子诺的长裙迎风起舞,她转头看向赵城秋,他不羁的长发亦迎风舞动,狭长的眼眸中光华灼灼。
天际有霓虹闪烁,一切如梦似幻,一时间许子诺有些恍惚,竟又想起桃花劫一词。
——其实,看到他的瞬间,她在心里说的便是:即使是一场桃花劫,我,不想躲。
03
收到Betty的消息也是在这个令许子诺沉浸于幸福而不能自拔的夜晚。与赵城秋分开后,她一回到家里便坐到电脑前等待他上线,却首先等来一个网名叫Betty的女孩的大段留言:
子诺姐:
我可以叫你子诺姐吧?赵城秋最近是否在追求你?呵呵,从他那天看到你后失魂落魄的样子我就猜到了。我想告诉你的是,千万不能爱上他!怎么说呢,他不是坏人,也不是情感骗子,但是,他不会给你婚姻,不会许你天长地久。我为什么这样说?因为我认识他很多年了,曾经有许多美好的女子追求过他,有的比你漂亮(虽然你已经很漂亮),有的比你优秀(不否认你很优秀),他亦努力地去爱过,可终究没能和任何一个修成正果。他应该是一个十分十分挑剔的男人吧?有洁癖?又或者有什么别的隐疾?生理?心理?不知道!总之他十分地怪异,与他交往的女子最终受到的都是伤害,所以我想奉劝你一句,趁早离开他。
和你说这些是因为论坛看过你的一些言论,挺欣赏,与你有过一面之缘,对你印象也很好。子诺姐请你相信,我是没有恶意的。
子诺关了对话框,后来想了想,又打开,回复了一个微笑和一句“谢谢”。Betty应该还是在线的,却没有回音。
Betty。子诺后来倒了半杯红酒踱步阳台。她背靠楼栏仔细回想与赵城秋初见的那场聚会,当时赵城秋失神地看着她,是Betty在旁边喊了一句:喂,赵城秋,没见过美女吗?言辞间不无嫉妒。
——或许可以理解为小女孩因嫉妒而生的小伎俩?
言辞诚恳,却又不像。
子诺有些乱。她就着夜风抿了一小口红酒,赵城秋那闪烁灼灼光华的眼眸又浮现面前。那样的眼神竟也是可以伪装得出来的?子诺不信,她笑着摇了摇头,决定让这个小插曲就这么过去好了,她想赵城秋或许是有一些不堪的过去,那样好的一个男子,没有女人爱才不正常,正如自己,守身如玉地等候一份爱情,在为数不多的几次交往中却因此而被人以诧异的目光审视。想到这里许子诺就很释然了,她又想,真正爱一个人,哪里会在意他的过去?甚至连未来都可以不去想的,她一仰脖子将剩下的红酒全部吞下,然后觉浑身充满了勇气和力量,就像一只正待扑火的飞蛾。
那天晚上,赵城秋却一直没有上线。
后来那一周,赵城秋竟也不再上QQ找她说话,她鼓起勇气找了他两次,他都言辞闪烁,推说,忙,在工作。子诺觉得十分尴尬,仿佛自己拿热脸贴了人家冷屁股,作为一个一向矜持敏感又有些高傲的女孩,这样的礼遇真要命,她再也不想主动了。
然后,赵城秋就一直没有消息了。
许子诺打开他们常去的论坛,赵城秋这一周以来都没什么动静,Betty也没有。许子诺也不知道发了哪门子神经,追溯起历史记录,果然,在相遇她之前,赵城秋与Betty打得火热——凡是Betty跟的或发的帖,哪怕再无聊的灌水帖,他都回复,Betty还膩歪歪地称他为“秋哥哥”……子诺突然感到一阵反胃。是自己无意间当了第三者?而年纪小却心机颇深的正牌女友Betty除了给自己发那封“诚挚十足”的信,还限制了赵城秋的行动?……
这桥段怎么看怎么恶俗。
这男人,也怎么想怎么恶心…… 简直就是一只偷腥不成的猫。
然而许子诺还是受伤了。在多年的寻觅生涯中,她早已练就一副金钢不坏之身,她深知一段感情没有真正进入状态以前,断不能以真情投入,因此若以前,这就仅仅只是个小插曲——一个不错的结婚对象丢了,稍稍遗憾那么几天也就过去了。但是这次不同,这次,她是爱上这个男子了,不经意间,就倾了全情。
04
正是春末,空气中有浓烈的花香涌动,芬芳馥郁,许子诺却觉得这个春天忧伤极了。她对钟茜说,我失恋了。钟茜的神情很是吃惊,追问说:“咦?你恋了?你什么时候恋的?你怎么刚恋就失恋了?”
许子诺纠正说,是还没开始,就失恋了。
彼时是星期六的下午,五点钟的印巴舞课程还没开始,健身房偌大的舞蹈教室里,换上黑色练功服的许子诺站在扶栏旁边压腿边跟钟茜讲述这桩无头冤案,钟茜微笑倾听,末了一改往日知心姐姐的作风,讥诮了子诺一番:“你呀你呀,平时看起来稳重大气,恋爱起来却像未成年少女似的,在不了解对方底细的情况下就投入得这么彻底……”不过最后,看着子诺那双因受了伤而幽怨不堪的眼睛钟茜又叹:“唉,真正爱上一个人了,谁又能跟着理智走呢?十七年前我爱上赵梓杨,还不是一样犯了错误……,其实我现在挺后悔的,爱一个人不一定要拥有,可是当时年纪小……”
许子诺愈发睁大了眼睛,这还是相识以来钟茜第一次主动谈及自已的情感。
一年前办了这间健身俱乐部的会员金卡,目的无非想在这“精英云集”的地方相遇真命天子,可几堂肌肉训练课下来,许子诺着实吃不消,也着实看不顺眼那些四肢过于发达的“肌肉男”。后来意外发现这里除了各种高强度的身体充电,竟还有印巴舞蹈课程,于是兴奋地加入进来。学印巴的都是女人,许子诺的卡算白办了,因为没有机会在这种课堂认识男人,可是无所谓,风情万种的印巴她很热爱,接着课堂上,她又看见了风情万种的钟茜。
三十多岁的女人正像盛放到极致的花朵,明媚,而又韵味十足,许子诺没来由地喜欢年长她六岁的钟茜,没过多久,她们就很自然地成为好朋友了。子诺遇到各种琐事总喜欢对钟茜说,于是每次的课间休息都是钟茜扮演“知心姐姐”的时间,给予许子诺情感或职场或穿着打扮等诸方面各种迷津的指点,但后来子诺发现,钟茜对自己的私生活从来闭口不提。有一次她忍不住,问道,姐姐你可不可以不要这么神秘?钟茜说,什么意思呢?子诺便问她到底结婚了没有,夫婿何许人也,钟茜马上打断她,淡定地说:“我当然结婚了,儿子都该谈婚论嫁了。”
子诺惊讶地说:“啊……不对呀,就算你十七岁结婚生子,侄儿今年也才十七,还没到法定结婚年龄……啊,我知道了,你是捡来的儿子吧?哈哈……”
钟茜的脸色不太好。
许子诺见她那样子似有隐情,不好刨根问底,亦从此不再提。
而今钟茜似乎不经意间说漏了嘴,说起了自己的男人赵梓杨,子诺正待细听,却听得手机响起,她意犹未尽地竖起食指示意钟茜暂停,然后走到一边去接电话。
却是赵城秋。
这名字令她微微一颤。
“子诺,你在哪儿?”
“什么事?”
“我想见你。”
……
许子诺慌慌张张就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出去,钟茜走过来:“喂,马上就上课了你干什么去……”
“他!是他约我!我刚才说的那个他呀!”话未说完,许子诺已经背着她的大包闪电般冲出了舞蹈教室的门,钟茜在身后喊:“别去呀!……天!真是中邪了!”
05
在健身房的盥洗室,子诺洗了澡吹干头发,仍然仔细化了妆才匆忙奔赴“天涯海角”。赵城秋却并不像上次一样已经坐在临窗的位置等她。子诺坐上那个位置,看窗外暮色从高高椰子树顶一点点地流泻,后来,直至华灯绽放,缤纷的霓虹渲染了整座城市的夜,赵城秋却一直都不出现,许子诺打他电话无人接听,九点半的时候她决定离开。
走上那道开满三角梅的人行天桥,子诺想,过了这道天桥,我就要将他的号码彻底删除。——什么意思?主动约了人自己却玩失踪!这简直就是玩弄,是对她许子诺莫大的羞辱!可是经过上次与赵城秋双双伫足停留的栅栏边,她不禁又止住了脚步。天际霓虹闪烁,赵城秋那狭长的眼眸又恍惚浮现,那眼眸中闪烁的灼灼光华,如星辰深邃,又如甘醇的美酒令她沉醉,令她深陷其中无力自拔……一定是Betty,是Betty发现了他的行踪,一定是Betty缠住了他。一向高傲矜持的许子诺想到这,心头竟悲哀地涌起一股浓烈的醋意,那种有生以来从未体验过的难以名状的酸涩,在充溢着花香的温软夜风中将她的心变得脆弱不堪。
终究还是决定保留赵城秋的号码,在一步一步走下天桥的时候。钟茜说得对,一段感情如果注定没有结果,执著纠缠只会愈来愈伤。而她宁可伤,宁可抵死纠缠。或许这正是一场注定的桃花劫,28岁的许子诺不想躲。她宁愿在这场劫难里粉身碎骨,也不愿意与那样的他失之交臂。
事实上这个夜晚,子诺回到家里就看见QQ上赵城秋在线。
并且,仿佛专为等她。
而他发过来的失约理由牵强得简直令子诺嗤之以鼻:“子诺,对不起,真的要去见你的时候,我又犹豫了……我害怕自己见你越多越难以自拔,更怕自己最终会伤害你……”
许子诺还未来得及出声,他便又敲来这样一段话:“其实今晚,你坐在窗边,我一直站在天桥上看着你。我听到手机响起,看着你的来电却不敢接听……直至你九点半起身离开,我才匆忙躲到一角,躲在暗处,眼睁睁看着你走过我的身边……”
啊?!……想到赵城秋在天桥上一站数小时,许子诺的心瞬间就被融化,并且迅速升腾起一股怜惜之意,而自己数分钟前的不甘、屈辱,则马上烟消云散。
终于还是问了一句:是不是,因为Betty?
“???”赵城秋似乎很意外,一连打了三个问号,然后说,“Betty就是一个认识比较久的朋友而已。”
“我曾交过数名女友,可最后都无疾而终。我并不想伤害那些女孩,可是最后,我还是伤害了她们……都是在相处半年左右的时间里,我开始退缩,开始犹豫着要不要继续下去,因为我开始害怕,不知道接下来是否要考虑结婚,不结婚又要怎么相处……子诺,我庆幸之前的退缩,让我得以在遇见你的时候还拥有爱的权利,可是我害怕我最终也会伤害你。”
许子诺沉思良久。
她想起了Betty的留言,看来错怪了她,可终究是什么横亘在他们之间呢?难道真如Betty所说,赵城秋患有某种隐疾?但不管生理的还是心理的疾病,都是可以医治的不是!她不明白他口口声声的伤害来自哪里,便问:“是什么,让你对自己,对我,没有信心?
他居然沉默了。”
许久,许久,他终于说,是,年龄。
他说,子诺,你比我大了两岁……这两岁之差或许就是我今后伤害你的理由,所以我不得不考虑……我只是没有信心子诺,我害怕最终的彼此伤害……
许子诺刚刚释然的心又涌起巨大的波澜,确切地说,那是一种悲恸——她爱上的这个男人是现实得可怕?连年龄都在意!她只比他大两岁而已!
这情形多么尴尬,倘若互换角色,子诺爱上的是比自己大上哪怕二十岁的男人,男人提出年龄悬殊,子诺她可以轻描淡写表示不在乎,然而此时此刻是这个小她两岁的男人提出了年龄的质疑,这让许子诺感到又荒廖又可悲,然后是深深地,深深地,羞与辱。
或许,只可以用不爱来解释,他根本不爱她,即便爱,也远远不够爱。
为挽救最后一丝尊严,许子诺微笑着说:“赵城秋,谢谢你如此坦诚。还好,我还没有开始爱上你。”
06
子诺常常抚弄那串曾经断裂,又被她一颗一颗按原样串起的粉晶手链暗自沉思,就像参禅之人拨动佛珠入定。
桃花劫?就是跌入一场温柔旖旎的梦境,醒来却万劫不复?
赵城秋消失了。那一夜聊天之后,他消失得彻底而决绝,许子诺再也没有在QQ,论坛,聚会,或者任何其他地方遇见他。那份爱情对许子诺来说来得太尴尬屈辱——说到底,他嫌弃她的年龄,所以,他不够爱她或者根本不爱她,所以她应当以更高傲的姿态离开,更不能主动去找他,然而她就是爱上他了,已经深深地爱上了,她心里的失落和疼痛是那样真实而深刻地存在,她唯一能解救自己的办法,只有一日比一日更加绝望忧伤地守着QQ,守候着他常去的论坛,潜着水,捕捉每一丝有关他的风吹草动。
他却从不现身。
舞蹈课,钟茜看到她的眼睛就叹息。
钟茜曾听过许子诺断断续续的叙述,当听到男人竟嫌弃子诺比他大时,她表现出无以伦比的惊讶,叹:“天哪,这样的男人你也爱上了?他连两岁之差都在意,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啊,醒醒吧你!”许子诺醒不来。有一天钟茜终于想出一个解救许子诺的办法,她说,我给你介绍一个钻石王老五。
秦风就这样走进了许子诺的生活。
秦风是一个成熟稳健的中年男子,经营着一间规模不算小且业绩蒸蒸日上的IT公司。许子诺开始接受他的各种邀约,PARTY,或者一场蓝天下的高尔夫,有时候也接受他送的奢侈礼品,比如钻石项链,范思哲香水等等。那一段日子在钟茜看来子诺很快乐,因为现在的舞蹈课间,她喋喋不休诉说的全是与秦风约会的情节,确实,许子诺觉得自己挺幸运的,在青春的尾巴里谈上了恋爱,对方正如钟茜说的是个钻石王老五,有钱有情调,看起来不但顺眼而且比较帅,这是她许子诺的造化呀。只是,偶尔夜归的途中坐在秦风的车里,车窗外风起的间隙,她不经意就会想起一间叫做“天涯海角”的小小西餐厅,想起那些在风中开放得如火如荼的三角梅。
一晚,正伴秦风游弋于一场酒会,手机铃声突然响起,屏幕上那一个名字令许子诺心惊肉跳,她有些慌张地避开人群走到飘台,电话那端是一片嘈杂之声,隐约中有人喃喃唤她的名字:子诺,子诺。
突然间血流上涌,排山倒海。
是梦境吗?
另一个陌生的男声从电话中传来惊醒了她:“喂,喂,你的朋友醉得不成样子,好在还能记得打你电话,能不能来一趟把他接走?”
许子诺伫立在露天的飘台之上,彼时苍穹茫茫,夜空一片幽冥,她突然就泪如雨下。
相隔两个月光景,再次看到的赵城秋却是她意想不到的模样——飘逸而不羁的长发不见了,现在的他居然是,光头!正在冒新茬的头皮在微暗灯光下泛着幽幽青光。许子诺开始只看到一个光头佬抱着酒瓶以落魄却豪迈的姿态痛饮,满脸胡渣遮住消瘦而轮廓分明的侧脸,然而直到他也注视到她的双眸,狭长的眼眸顿时绽放灼灼光华,她这才突然意识到,这个光头醉鬼正是要找的人。
他借着酒劲抱住她,像是抱着一个虚幻的梦境,紧得,怕是一松开就要消散。他的唇摩娑她的发际,喉管里发出痛楚的低喃:子诺,子诺。子诺轻拍着他的背,像安抚一个无助的孩子,那一刻她的眼泪再次喷薄而出,渗透他白色的T恤,渗进他的肌肤里。
后来,她将他领出酒吧哄上了出租汽车却不知道应该驶向哪里,因为从不曾知道他家住址,于是只好咬咬牙,将他带回自己的单身公寓。出租车驶在街灯迷离的大道上,她也曾想,这样的夜晚会不会以醉酒的名义发生点什么……可惜自己太清醒,这一念涌起她便立即打开车窗让夜风吹进来,吹散她随之而起的所有羞耻感。
他烂醉得十分彻底,折腾了许久终于在她的床上沉沉睡去。她帮他掖好被角,端详了一阵他熟睡的眉目,然后独自来到客厅,坐在黑暗里。
07
与秦风分手时,许子诺将一些贵重礼品原封不动地退还,秦风摇着头说:这又是何必呢。子诺说,因为看到它们,我有歉疚感啊。秦风说,可是看到它们,我会有挫败感的啊。他无奈地望向子诺,而子诺也正内疚地看着他,他们就这样看着彼此,突然笑起来。秦风缓缓吐一口气,从前带她出去,她仿佛温婉柔和,可是他始终感觉她的眼睛里藏着东西,如今在这一笑中终于可以坦诚相见,其实没有比这更好的结局。那顿“最后的晚餐”吃得很愉快,秦风最后说,你是一个和别人不一样的女子。我是真心喜欢你。
子诺微笑。
但是很遗憾,我不能等你。
子诺仍旧微笑。这是她想要的一句话,世事如此匆忙,她可不希望有人像自己一样,站在原地,等一份没有希望的爱情。
彼时赵城秋除了时常QQ上找许子诺,扯一些天南海北无关紧要的话题,还开始频繁地约子诺见面,而每当有邀约,她总是推掉其他任何活动,精心装扮,前去赴约,于是经常在周末,她与他一起去“天涯海角”吃饭,然后一起漫步,走过那三角梅绽放得轰轰烈烈的天桥,有时候甚至去看一场午夜的电影,像极了一对情侣。
他们还一起参加论坛组织的种种活动,比如那些毫无意义的聚会,本来他们都不是很热衷,赵城秋却总爱跟帖报名,并且附注:两个人。子诺看帖时心里一惊,片刻便看到他在QQ约她:论坛聚会,一起去。
子诺说,好。
于是他们时常这样成双入对地出现在众人面前。论坛那帮人,有的认为他们在谈恋爱,有的则摇头叹息:当年,赵城秋与Betty不也这样成双入对过?偶尔听到这样的议论,子诺也会想起第一次见到赵城秋的情景:那场聚会,他迟到,坐到Betty的身旁,席间他们时常低声交谈,看彼此的眼神清澈无邪毫无悬念,而此时,他们一起参加的这场场聚会,他亦是坐在她的身旁,时常低声与她交谈,然后,最重要的一点,他们看彼此的眼神清澈无邪毫无悬念。
许子诺又开始嫉妒起Betty来——即便都是友谊,她亦嫉妒她比自己年轻,这种无来由的带着些失落情愫的嫉妒使得她在街头看见那些年轻美好、青春烂漫的女孩都要伫足凝望一会儿,然后迷惑地回想:我这么年轻的时候,都在做些什么呢?她甚至在钟茜面前喃喃自语:我为什么不晚几年出生?钟茜目瞪口呆。
有时候赵城秋送她回家,送到门口,然后站在昏黄的路灯下目送她一步一步走上楼梯。一旦回到自己的小屋,子诺便靠在窗口在黑暗中看赵城秋那有些单薄的身影,心里涌上一种难言的空落疼痛——她是个聪明的女人,深知这一切不会长久地属于自己——他再也没对自己提起“爱”这个字眼,这些相处的时光里,他目光淡定,波澜不惊,而她也总是装出一副心无旁骛的样子,他们,都在打着友谊的幌子演戏,欺人欺已。
许子诺不会忘记那个醉酒后的清晨,从卧室里走出来的赵城秋一脸茫然,看到她立即满脸通红地嗫嚅道:“子诺?我,怎么会在这里?”
许子诺说:“某人不胜酒力,偏要逞能,结果醉得连家都回不去。”
赵城秋脸红了,他甚至露出局促和尴尬,不敢正视她:“我,喝醉了吗?我,我没说错话吧?对不起子诺姐,给你添麻烦了……”
子诺姐。
他居然叫她子诺姐。
许子诺的心被生生地划开一道伤口。本来她已经做了一夜的准备,准备在这个清晨迎接爱情的告白,甜美的爱情就要拉开序幕,殊不知,他真的只是醉酒而已,就算是酒后吐真言,清醒的他,叫她子诺姐。
她便微笑着告诉他,子诺姐,不怕麻烦。
08
遇见阿狼的时候已经是秋天了,秋天的风吹在人身上,是一种泌人心脾的清凉,让人不经意就想起“冷暖自知”这个词。秋阳高远而清洌,这时论坛摄影版有人发帖召集发烧友外拍,地点在紫薇公园,那里有大片的大叶紫薇在浓烈的秋色里盛放。
一袭湖蓝色高腰长裙,长而冗繁的串珠项链,米白色阔沿草帽,许子诺的出场照例惊艳。第二日一早她进论坛贴照片,却发现有人更早开了帖,题为《花开堪折直须折》,子诺点开,惊讶地发现那竟是她的专辑:她在花前独坐;她在花间小径行走;她抬头看天空,眼睛里满是寂寞的影子;她在风中按住飘飞的裙角……每一张,构图与抓拍恰到好处,人与花相得益彰。面对跟帖者的赞美,许子诺心下有些得意——有哪个俗世女子不爱慕虚荣?然而她又有些恼那个标题,花开堪折直须折,仿佛直指一个大龄剩女的痛处。
帖子的作者阿狼,一个新出现的ID。
很快,阿狼便在论坛大张旗鼓地表示对许子诺的爱慕,许子诺踌躇着——这是个果敢热烈的男人,酷爱旅行,像一只停不下脚步的奔马,终日行走在远方。嗯,如果说阿狼像那高原的阳光,赵城秋便像古城的月光,有一种摄人心魄的阴柔之美,只是这月光更叫她割舍不下。这时某一个深夜,赵城秋突然QQ上幽幽地说:我打算追Betty。
又是那种千篇一律的聚会,包厢,灯火,男人和女人,喧哗无比。席间许子诺安静地坐着,赵城秋果真携Betty一同出场。上菜时,他拼命给Betty挟菜,年轻甜美的女孩Betty噘着嘴巴说,这个,不喜欢吃,那个,不能吃要减肥……于是赵城秋大口大口咽下那些菜,然后,又开始给Betty挟菜……
Betty看看他,又瞟了许子诺一眼,有些轻蔑地撇了撇嘴。
许子诺被这貌似挑衅的一撇嘴彻底伤害了,她来到洗手间对着镜子看着眼中强忍的那颗泪水问自己:这是何苦呢,我,这又是何苦?
却是Betty突然出现在镜中她的身后,让她有些措手不及。她赶忙用指尖抹去那颗眼泪,Betty叹了一口气:
“你们俩,累不累?”
Betty又撇撇嘴说,“赵城秋刚才的表演多拙劣啊,你看不出来吗?……其实,我早就告诉你了,你若爱他,这份爱不得善终的。”
“不过,我见证了他的几场恋爱,他对你,倒是用了最深的情……若不是他父亲阻止,他已经为你出家了你知道吗?他剃了光头,只为剃去烦恼丝彻底忘记你,后来不知道怎么的你们俩又到一起去了……还有,他追我想让我当他女友,我知道他不是真心,他的目的是想让你与阿狼在一起,可能他觉得阿狼能让你幸福吧,他痛苦着呢……”
“可是我真不明白,既然如此深爱,为什么又如此纠结。”
“喂,子诺姐,你说,他会不会那方面有问题啊……给不了女人“性”福……哈哈……”Betty捂着嘴巴笑起来,然后又正色说道:“不过现在,我觉得他心理方面的问题更大……他心里好像有个巨大的结,没有人能够解开。”
Betty已经走出去许久了,许子诺才重回席间。在洗手间那狭小的空间里她已经在心中反复思量并暗下决定:接受阿狼的追求。Betty的一番话点醒了她,在和赵城秋的交往中,她从来不知道自己的不明不白不推不就会给彼此都带来伤害,她一直以为承受的是自己,泅渡的,是她一个人的苦海,而得知真相的一刻,她发现她是那么地舍不得他,舍不得他爱上她,舍不得他不够爱她。
——是的,哪有什么心里的巨大的结,他只是不够爱她。如果一定要说他心里有道跨不过去的坎,那只是,她的年龄而已。
09
28岁这年的中秋节令许子诺毕生难忘。这夜,正当她独自倚着楼栏对着清风举杯邀明月,电话响起来,竟是Betty告诉她,赵城秋受伤了,刚经抢救脱离危险。许子诺惊慌失措,追问详情,Betty说不清楚,她只是打电话给赵城秋,从接电话的他的母亲口中得知只言片语。许子诺正待拔打赵城秋电话之际,电话铃声却再次响起来,一个陌生的声音告诉她,阿狼,遇难了。
许子诺跌坐在阳台冰冷的地砖上。
临行前,阿狼黝黑的脸庞绽开阳光般温暖的笑容对许子诺说:“这是最后一次远行。以后为了你,我将学会做个居家男人,不再四处奔走。”然而就这最后一次的远行却在徒步中遭遇雪崩,他的身体和灵魂永远被留在了青藏高原终年皑皑的雪山里。
白晃晃的月光照着大地,许子诺倚着楼栏枯坐一宿,想了许多关于死亡的问题。第二天是周六,她拾掇拾掇去上舞蹈课,课堂上却没有发现钟茜的身影。休息时打电话给她,钟茜疲惫地说儿子出了点意外,得守在医院。子诺刚想追问在哪个医院,她好去看看,就听得话筒里传来医生查房的声音,钟茜匆忙道一声“有空再聊”便挂了电话,子诺想起钟茜并不希望有人走近她的生活,便作罢。
几天之后,阿狼遇难的消息在论坛里掀起轩然大波。这一天许子诺接到赵城秋电话,简短而又不容置否的几个字“告诉我你在哪里”, 子诺便告诉他,因为悲伤,请假在家。二十分钟后,他在她家楼下按门铃。
他的头上还缠着纱布,手臂却强而有力地箍过来,紧紧抱着子诺。许子诺抽泣起来。这是他第一次在清醒的时候与她有如此紧密的肌肤之亲,她多想在这时候听到他说:“生命苦短,我们抓紧时间在一起吧。”可是他却说了一句让人大跌眼镜的话:“你如此难过,我多想代替他去死……”
许子诺狐疑地推开他。眼前这个男人,宁可死也不能爱她吗?
中秋夜,她想了许多关于死亡的问题,想得更多的却不是阿狼,是赵城秋。她想阿狼在生命的最后一息会想起什么呢?会因为想起她而微笑吗?而赵城秋也受伤了,受伤之际他想起的人又是谁?——如若是她,清醒后第一时间他就会打电话给她的吧?
这是经历了生死之后的第一次见面,作为一个因矜持敏感而谨小慎微的女子,许子诺听到赵城秋那句话想到的是——他宁可代替别人去死,也不愿意跟我在一起!事后反复咀嚼,却又觉得解读错了他。然而这世上的事情往往就是这样,错过了某种特定的场景与环境,就永远地失去了某种机缘,就比如许子诺当时如若将自己的所想说出来,事态可能会有另一番景象,可她没有说,她只是推开赵城秋,于是赵城秋得到的讯息是,她正为另一个男人伤心落泪,这个时候,我什么都不算,哪怕愿意为她去死她也不为所动。——各自心下戚然。
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就进入另一种尴尬对峙的状态,不表白,不见面,不联系,却又双双都不去恋爱,只在人群中远远地关注彼此。
10
转眼到了29岁这一年的中秋节,赵城秋却约许子诺一起看海。许子诺不禁就想起许久以前聊天曾经泄露的一个秘密:生于平原的她从未看过海,在一个月圆之夜看一轮皎洁的明月从波光粼粼的海面冉冉升起,是她这半生的夙愿。——还是在最初相识的时候闲聊的吧,他却仍然记得,她的心不禁一颤,滋生出暌违已久的温暖感动。
许子诺极度没有方向感,这一天跟着赵城秋乘大巴、中巴,再转乘乡下特有的电动三轮车,一路颠簸,风尘仆仆,终于在傍晚时分抵达邻市的海边渔村。找了家私人旅馆,双双掏出身份证登记时,店老板说:一张就够了,子诺收起她的,然后就发现只给了一间房。
她说,我们要两间的。
店老板这才又瞄了他们的一眼。
赵城秋说,是要两间的。
老板说,只有标间哦,没有单人房。
那么要两间标间吧。子诺说。
老板摇了摇头,一边低头登记一边嘀咕道:心中没鬼,住一间又怎样呢。
这句话赵城秋和许子诺都听到了,片刻的怔忡之后都不敢去看对方的脸。后来放定行李,他们租了一辆摩托开往数里之外的海边,彼时晚霞漫天,天地间一片瑰丽的金黄,摩托车发动之际像离弦的箭一样冲向天边,许子诺尖叫一声从后边抱住赵城秋。山路越来越崎岖颠簸,她不禁就慢慢抱紧他,脸紧贴着他的后背,山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她也能听得见他“怦、怦”的心跳声。
许子诺终于看见了波澜壮阔的大海,这是她有生之年第一次看海——其实,她没有对赵城秋说的是,她幻想中的第一次看海要与相爱的男人牵手而去,她要与他共赴那一场“海上生明月”的人间饕餮盛宴。而今——果然是与自己爱的男人站在了海边。许子诺面朝大海,当巨大的海浪以排山倒海之势从天边涌来,到了近前却变成几许白沫,她却突然感到一种绝望。
那种绝望,就像她的爱情——以汹猛之势呼啸而来,却总成为一些无力而徒劳的小小挣扎,再化为泡影。她转过头看向赵城秋,海风正拂动他短短的发,留给她一个看不清表情的侧脸。
夜晚的海面变得平静无比,长长的海岸线亦空无一人,他们在海边生意清淡的小酒馆吃了晚餐,然后便长久地在海滩漫步。
月亮升起来了,却不是她想像中的皓月千里,因为夜晚突变的多云天气,天空遍布色彩浓烈而诡异的云层,亘古的中秋月就躲在那层层叠叠的云彩后,崭露模糊光影。
“子诺,我们认识一年多了吧?”
“嗯。”
“我们之间,好像从来没有好好地交谈过一次。我指的是,开诚布公地交谈。”
“嗯。”
“我喜欢你,从见到你的第一眼。”
“可是,我们的年龄,不合适。”
“……其实,我不是很在意年龄。”
“毕竟还是在意的。”
“不,我只是没有信心,子诺,我也曾一次次打定主意追求你,可是,更多时候,我生怕最后还是彼此伤害……”
许子诺望向赵城秋,“伤害”这个词已不是第一次听到,亦在黑夜中被她反复揣摩咀嚼,今天她将得到谜底吗?然而她的眼睛望向他,他亦正痴痴看着他,目光触碰的刹那,空气中突然迸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许子诺低下头,突然间满面绯红。
片刻,她听到了他粗重急促的呼吸,她抬头,正碰上他灼热的目光,她低低地惊呼了一声,沉重的呼吸已经霸道地覆过来,压上她的唇。
第一次拥吻毫无预兆地发生了,在这样的夜晚,海边,空无一人的沙滩上。
远处的渔村里有人家放起了鞭炮,稀稀落落的“辟叭”声在寂静的夜空里转瞬即逝。四周不见灯火,只有那月下的夜,忽明忽暗,雾里看花般暖昧不清。赵城秋突然将许子诺横空抱起,长发瀑布般垂落,在半空中划一道优美的弦弧,轻轻晃荡。他将她轻巧的身体放在洁白细软的沙上,她忍不住又想惊叫,他的身体已经覆上来,他的唇堵住她的嘴,他的手已经在她的身体间游走,透过薄薄衣衫,划过她光滑细腻的肌肤。
许子诺闭上了眼睛,一滴含在眼中许久的眼泪自眼角溢出来。
然而赵城秋却因为发现了这滴眼泪而浑身一颤,彼时他身体的某个部位坚挺地顶着她,灼热一片,但是嗅到她的眼泪,他的身体他的手马上放缓动作……粗重痛苦的喘息在极度隐忍的神色中逐渐熄止,他最终还是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她。
许久,他对着夜空喃喃道:“对不起,对不起子诺,我差点伤害了你。”
子诺背过身去,眼泪划过眼角滴落在洁白的沙砾间。
他注定不能懂她。他是她命中注定的桃花劫。
11
30岁这一年的初春,许子诺遇见了现在的丈夫夏盛泽。
婚礼在最鼎盛的春光里举行。这是一场闪婚。为了达成“30岁之前把自己嫁出去”的目标,许子诺决定跟命运赌一把。夏盛泽看起来是顺眼的,中等身材,平头,斯文的黑边眼镜,笑起来一口白白的牙齿,眼镜摘掉的时候,还可以看见一排长长的睫毛。都说睫毛长的人心地善良——确实,许子诺是在一次慈善义捐现场遇见的夏盛泽,彼时她代表公司出席,他代表的却是个人。后来面对他甚至显得有些笨拙的追求,许子诺接受了,她有信心爱上他,有信心与他地久天长。
新婚后,许子诺就搬去了夏盛泽并不宽敞的二居室,她不再把多余的时间交给她所热爱的舞蹈,工作之余打点家务,为了抓住丈夫的胃,她还买了很多菜谱学习,是的是的,现在的许子诺大多时候就是一个绾着松松的发髻系着围裙,甘愿洗手做羹汤的幸福新婚小妇人,一脸笑容温婉宁静。
转眼中秋又将至,夏盛泽负责的项目却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了差错,被派往邻省出差。夏盛泽很内疚,向子诺保证中秋节一定赶回家来陪她度过。子诺笑着说,放心去吧。
然而直至中秋节这天的下午,夏盛泽的事情还没有处理完。许子诺有些落寞,毕竟这是新婚后第一个“但愿人长久”的日子。她打电话给钟茜,钟茜说:“赵梓杨也不在家,要不然你来我家玩?说不定晚上一回家,夏盛泽给你个惊喜。”子诺转念一想,老友相聚,倒也不失为打发时光的好方法,再说多不容易啊,神秘的钟茜竟然邀请她去家里!
钟茜的家在这座城市最为豪华的住宅小区里,许子诺按开门铃,首先被那偌大的空间和奢华的家装震慑,她说亲爱的,原来你是个富婆啊…… 正谈笑间,她被墙上挂着的一幅巨幅照片吸引,照片中钟茜依偎着的男人虽然年长她不少,却眉目俊朗,似曾相识。
钟茜看着子诺错愕的神情问道:“怎么了?我先生,赵梓杨,你认识吗?”
“不,不认识。”子诺有些不好意思。然而钟茜幽幽一声叹息,问道,“是不是觉得他年长我太多?”许子诺笑说,“真正相爱的人之间,年龄不是距离。”
钟茜有些落寞地低下头,然后,向子诺透露了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用现在的话来说,其实我就是个,小三。”
“他是我爸爸的朋友,我从十四岁开始就想嫁给他,真的,发疯似的想嫁给他……当时他有家室,他的儿子只比我小八岁,他的太太,是一个温柔娴静之人。我这半生,用十年的光荫做了一件错事,那就是拆散了他原本美满的家庭,伤害了无辜的人……他太太离婚后不久就生病去世,他的儿子在父母离婚的十年中受到严重的心理创伤,至今都不能正常地恋爱,结婚生子。”
子诺惊愕中听完,尴尬地笑了笑。在这样的故事里,她实在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钟茜又道:“这就是我一直不跟别人说起我婚姻生活的原因,其实我一直活在歉疚当中,我的这半生,用十年时光得到我爱的男人之后,又用十年的时光来赎罪……我将他儿子视如已出,真的,我曾经怀孕三次,却偷偷跑去做掉了,因为不想我的孩子出来分享他的父爱……”
子诺抱了抱钟茜安慰道:“都过去了。”
钟茜道:“没有过去,除非有一天,他的儿子,赵城秋能够快乐地恋爱,能够像正常人一样,快乐地结婚生子。”
12
回到家里,午夜了。月色却正好。夏盛泽一身风尘地赶回来了,但是趴在露台的餐桌边已经睡着,均匀的鼻息声中,长长的睫毛时而簌簌抖动。他的身旁还放着一束玫瑰——一定在夜色中走了很多地方才买到如此新鲜的玫瑰吧,仿佛刚刚采摘般娇艳欲滴。许子诺拿了件外衣给他披上,然后静静地守在他的身旁。
凉如水的秋夜风温柔地吹拂,许子诺忽然觉得,这竟是前所未有的静好岁月。
她最终向钟茜证实了赵城秋的秘密,那个如今28岁还不懂得如何恋爱的男子,所谓的“伤害”和“没有信心”原来都来自于他对婚姻的极度恐惧。她想起他们最初聊天时,他不经意间向她诉说他有着多么快乐无忧的童年,说他有一个多么温馨和美的家庭、父母多么恩爱……他总是不厌其烦地诉说这些,她这才恍然明白了这些年以来横亘在他们之间那无法逾越的鸿沟并不是两岁之差的年龄,而是他心里的那些伤。那些伤不留疤痕,极度稳秘地,吞噬他纠缠他,毒汁般渗透他的血液攀附着他成长的纹理在岁月里长成参天大树,那些伤将他变成一个迷途的孩子,站在爱情的路口却找不到方向。得知这个本不该成为秘密的秘密,许子诺的心中涌起巨大疼痛,但或许因为彼此折磨得太久太久了,她倦了累了,于是她有些惊讶地发现,那一阵疼痛就像大海的惊涛骇浪,张牙舞爪,呼啸而来,到了近前,却成了几许无力的白沫。
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后来走出钟茜的家,她的手机收到一条彩信,打开,是一张海上明月图,硕大皎洁的圆月映照波光粼粼的海面,下面一行文字:我又一次来到了那片海。今年的月色特别好,终于是你想要的样子了。
许子诺还是哭了。
她想起钟茜说,三年前的中秋夜,为了拍一张“海上明月图”, 独自去了海边的赵城秋租船下海,海上狂风暴雨骤起,船被风浪掀翻他掉进了海里……那一年,许子诺28岁,那一年的那一夜,赵城秋受伤、阿狼遇难的消息相继传来,她在为阿狼难过得泪如雨下的同时想念赵城秋,在万般煎熬中等待他一个哪怕轻描淡写的电话。
她又想像起三年后的这个夜晚赵城秋在海边独坐的样子,皎白月光下,那瘦长伶仃的身影特别孤单,特别苍凉。如若在两年之前,或者就算一年前,她也必定会连夜赶去邻市那偏远的渔村见他,然而此时,此刻,她恍然想起那串曾经断裂、又被她以虔诚的姿态颗颗串起,一度视若珍宝的粉晶手链,如今早已在平凡琐屑的日子里不知所踪——时光竟然已过去那么久了,久到月色不见当初,而她已消磨了勇气与力量,消散了那飞蛾扑火奋不顾身的一腔热忱。
年华如水,即使他停滞不前,她却是再也回不去了。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许子诺突然打了个寒噤,她觉得有些冷,然后她发现自己在那一刻特别地想见到她的丈夫夏盛泽,想在他的怀抱里寻求温暖慰藉。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那场桃花劫,不想躲,未曾躲,却终究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