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址

金坚范

2012年7月7日，飞往莫斯科的班机上，旅客满满的。除了少数洋人，绝大多数是中国人，其中还有不少学龄前的孩子们，个别还在走道里乱蹦乱跳，真是活泼可爱。他们来自厦门，由母亲们带着去俄罗斯避暑度假的。经济发展了，现在的孩子们在如此幼小的年龄，便能远行北上，领略壮阔的俄罗斯风光，大开眼界，真是令人羡慕。想想当年，我们那个年代，能有机会跟随大人们去三五里路外的亲戚家走一走，已是乐不思蜀的幸事了。坐在我身边的中华文化促进会李振潜副主席，1956～1965年曾负 笈 莫斯科，也聆听了毛泽东主席1957年在莫斯科大学发表的著名演讲：“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正在兴旺时期，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借用毛泽东主席的比喻，我想这些孩子们只能算是尚未出山的太阳了。

一批旅居俄罗斯的华人华侨，要成立俄罗斯中华文化促进会。李振潜副主席和我，代表中华文化促进会前去祝贺。此行一共是短短的4天，7日去，11日回。这位对莫斯科怀有特殊情感的老人，早就在盘算着这几天的活动安排，其中，他特别强调，听说中国共产党第六次代表大会的遗址，就在莫斯科附近，大约30公里，想去看一下。我虽没有他留学莫斯科的经历，也比他年轻几岁，但对党的苦难辉煌的历史怀有同样强烈的感情，不但立即深表赞同，且“视通万里”、“思接千载”，想起了当年访问满州里的情形。

早在上个世纪20年代，中国共产党在满州里设立了秘密联络站，开辟了由满州里通往苏联的红色国际秘密交通线。今天的满州里国门景区内，有一条时隐时现的土路，弯弯曲曲地通向俄罗斯边境。这就是著名的满州里秘密交通线的遗址。在一块空地上，还 摆放着两辆陈旧的俄式马车，当年共产党员们就是乘着马车前往苏联的。

大革命失败后，党在社会性质以及革命性质、对象、动力、前途等问题上意见不一，分歧严重。这些问题，事关革命成败，急需统一思想。但偌大的一个中国，这些智商极高、斗争经验丰富的中共领导人们，居然找不到一个可以保障会议安全召开的场所。当时白色恐怖的严重程度，便可想而知了。恰逢赤色职工国际、共产国际和少共国际纷纷要在莫斯科开会，中共也要派人与会，再加上中共中央也迫切希望得到共产国际的支持和指导，于是，在莫斯科召开党的第六次代表大会便成了最佳选择。

六大的代表们是分批走的，他们都是沿着此线前行，越过边境，然后由苏联方面用马车接走的。邓颖超同志曾写过一篇回忆文章，说周恩来同志是假扮珠宝商去莫斯科开六大的。他俩从上海乘日本轮船到大连，上岸时周恩来遭到日本警察怀疑，被扣押盘问了两个多小时。周恩来同志凭着沉稳和机智蒙混过关，化险为夷，躲过一劫。脱身到旅馆后， 周恩来叫邓颖超撕毁接头文件，扔进马桶冲掉。

抵达莫斯科后的当晚，俄罗斯中华文化促进会筹委会的主要负责人为我俩接风洗尘。席间，谈到这几天的活动安排时，李振潜多次特别强调，要去看一下“六大”遗址，还说听说不远，约离莫斯科30公里。我也表示，我也十分想去看一下“六大”遗址。莫斯科大剧院芭蕾舞演出，莫斯科的大马戏演出，还有新圣女公墓，朋友们力劝我去看一下，说这些都是热门的旅游项目，不去会终身遗憾。这些项目世界闻名，我也知道，但对我而言无所谓，而 “六大”遗址是一定要去的，乃是重中之重。在座的俄罗斯中华文化促进会筹委会的朋友们，都是在莫斯科学习、工作多年的人，其中还有个别兼职导游，无奈无人知晓“六大遗址”的确切地址。第二天，8日，是俄罗斯中华文化促进会成立大会，中国大使馆会有官员出席祝贺，他们会知道的，朋友们安慰我俩。

第二天，召开成立大会，中国大使馆来了两位外交官，可一问，也是摇头说不清楚。这让我有些失望，中国政府代表机构的工作人员，居然也不知道“六大”遗址在何处。顺便还问了两位在莫斯科工作、生活了数十年的老华人， 也是不知其详。我内心开始着急了，我一共在莫斯科4天，9日肯定不能去了，所有希望只能系于10日这一天了，因为11日我俩就要起程回国。这可有点悬了。

在不无忧虑的期待之中，我们挨过了9日这一天。

10日上午10时，新当选的俄罗斯中华文化促进会主席张舜先生开车来到我们下榻的斯拉夫酒店，还带来了一个惊喜。随他而来的是专事旅游的姬风华先生，他知道大体方向，可以带着我们去找。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就我而言，欣喜之情，非言语所能描述。

姬风华先生是新疆伊犁人，曾在中亚从事旅游多年，近两年到俄罗斯来发展。他特意从网上搜集了一些关于“六大遗址”的资料，打印了一份，送给了李振潜主席。我在车上便借来一阅。

1928年6月18日至7月11日，中共六大在莫斯科州纳罗福明斯克区五一村帕尔科瓦亚大街18号召开。那是俄罗斯沙皇时代大贵 族穆卓·普希金的私人庄园。庄园建于1827年，因其白墙在阳光下分外光耀夺目，故有“银色别墅”之称。庄园规模宏大，环境优美，精美的主建筑，是模仿法国拿坡仑一世时代帝国风格设计的，还有凉亭、喷泉和花园等。三层的主体楼房，有会议厅、办公室、居住室、活动室、厨房等，近80个房间。中共六大代表们在这里开会、吃住和活动。

为了躲避莫斯科的外国记者和国民党的耳目，中共代表团乘火车来到莫斯科时，车厢一直是关着的，所有人都没有下车，都在车厢里呆着，然后来了几辆车窗被遮挡得严严实实的汽车，中共代表们下了火车直接钻进汽车。谁都没有看见。然后汽车径直开到五一村。

出席六大的代表共有142人，其中84人有选举权。会上，瞿秋白代表中共中央作政治报告，周恩来作组织报告和军事报告，李立三作农民问题报告，向忠发作职工运动报告。

车子开出莫斯科大环之后，沿着基辅公路前行。天高云淡，明亮的阳光下，两边的白桦林愈发显得挺拔迷人。不久，姬风华先生突然看到右侧前方有指向五一村的路标。张舜先生便拐到通往五一村的小路上。前行不一会儿，张舜和姬风华两位也不知怎么走了，便在一个只有三五家店铺的小镇上停下来问路。姬风华先生毕竟是老旅游了，下车时看了一下表， 说我们走了47分钟。他走到一个简陋的书报亭前，问一位20来岁的金发女郎。这位身材娇小的书报亭姑娘告诉姬先生，你身后就是与中国共产党有关的遗址。我们顺着姑娘指引的方向，走了过去，恰逢一个中年男人站在那儿。他中等身材， 不胖， 50岁上下，头发稀疏且间有花白。一件大花格的衬衫，上面两个扣子没有扣上， 半畅开的前胸凸现一条银项链闪闪发光。他告诉我们，身边的这座大楼便是，可惜2009年一场大火，已烧坏了，原先还有人居住，近几年，来过三五批中国人。此地原先属莫斯科州，从7月1日开始划归莫斯科市了。他还说，他是村里的司机，送村委会主任带孩子来卫生所看病，待会儿她就出来了，她知道详情。过了一会儿，村主任抱着一个四五岁的男孩从近处的村卫生所走了出来，我们又问了她一些情况。这位棕色头发、长相丰满的女性，戴着眼镜，穿着红、灰相间的连衣裙，看样子30岁上下。她说，此地原叫五一农庄，现已改为五一村。早在苏联时期，坊间就有传闻，毛泽东派来第一个中国共产党代表团在此开会。现俄罗斯文化部已下达文件，将此作为文化遗址保护。中、俄两国政府有关部门，已签订协议，将这遗址租赁给中方了。她还充满着期待地问我们，你们什么时侯来修呀？！

由于孩子哭闹，她急着要回家，我们也不好再多问几个问题，但于我们而言，终于尘埃落定，此处是六大遗址是铁板钉钉了。

这是一座坐北朝南的大楼，三层。我特意用脚步丈量了一下，东西长62步，南北宽25步。屋顶已全部坍塌，荡然无存，四堵墙壁依然矗立。墙皮斑驳脱落，多处可见火烧烟熏的痕迹，但高处依然清晰可见的浮雕图案诉说着昔日的奢华。窗框有的没有了，有的残缺不全，窗户洞开。大楼有一个门斗，进门斗后，呈现在眼前的是满目疮痍：遍地杂乱的瓦砾、垃圾，尤以废弃的塑料饮料瓶十分扎眼。西侧有一楼梯，想上去，可半身高的瓦砾、垃圾堵得严严实实，无法走近。既然来了，不上楼顶颇有“不到长城非好汉”的遗憾，我便试着从后门进去上楼。楼梯约一米五宽，当然也是惨不忍睹，杂乱无章地覆盖着瓦砾、垃圾，有二三截锈迹斑斑的钢筋外露，正可谓“偶而露峥嵘”。爬这楼梯，是一次小小的冒险，既害怕踩着污秽的脏东西或者钉子什么的，又害怕踩不稳摔一跤，更害怕楼板已坏，一踩下去坍塌了人也掉下去。所以我小心翼翼，每踩稳一步再挪一脚，就这样一脚高一脚低地爬到了楼顶，楼顶上杂草丛生。李振潜副主席在我招呼之下，也爬了上来，随后他们俩也爬了上来。登高望远，南面不远处，是一排排新建的别墅，正午明晃晃的阳光下，更加耀眼诱人，与我脚下的六大遗址，形成强烈的反差。

“银色别墅”的西北方向斜对面，仅隔一条马路，是一幢粉色的二层楼房，那是六大代表的宿舍。从外观上看，颇为陈旧，现还有人居住在里面。

回来的路上，张舜主席特地注意了一下车上的里程表。车到莫斯科大圈时，他说正好22公里。

踏访中共六大遗址的过程总算画上了一个句号。这段路程不算太远，五一村也不算偏僻，且也不难找，但寻访的过程和看到的结果，颇有李清照一首词里所描写的“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的味道。而五一村主任所提的充满期待的问题，始终萦绕心头：你们什么时候来修？因为这个问题与我想的不谋而合，也迫切希望能早日修复这一遗址，重现昔日风采。

今天中国已成为全球第二大经济体，估计国家财政不会挤不出区区一点小钱来修复这座“银色别墅”，辟成一个纪念馆，让“银色别墅” 的银色光辉在中国人民心中闪闪发光，这才名副其实，对得起这一富有诗意的别称。要知道，在中国共产党苦难辉煌的90余年历史上，这是唯一一次在境外召开的党代表大会，也是唯一一座没有修复的大会遗址。更为令人心痛的是，许许多多中国人根本不知道有这么一个遗址，而且是一个孤悬海外、孑然一身、遗世独立、破败不堪、惨不忍睹的遗址。所以我倒是希望8000万共产党员，每人捐一块钱来修复这一遗址。捐款的过程，也是广而告之的过程，会在每个党员乃至广大群众中留下深刻印象。在遗址修复前，党和政府有关部门，至少应该树一块纪念碑，昭示世人中共六大在此召开。我们的旅游部门，在赴俄罗斯的旅游广告中，也应加上“六大遗址”这一游览项目。

中共六大是中国共产党历史上乃至中国现代史上不可或缺的一个环节。历史是现实的由来，在现实生活中时隐时现地主张着自己的存在。借鉴历史的经验教训，可以少走弯路，少犯错误。我并不否认，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生活，但同样不可否认的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是有代代相传的东西，那就是传统。这种价值并不因历史情境的变化而贬值，而是具有抽离历史时空而存在的绝对性。这座遗址激荡着中华民族的优秀儿女们的革命理想，见证着他们的热血青春。他们坚定不移的革命意志、永不言败的必胜信心和勇猛精进的人生态度，是十分宝贵的精神财富。国学大师钱穆先生说得好，对于本国以往的历史文化应持有“一种温情与敬意”，也只有这样，“国家乃再有向前发展的希望”，因为瞻仰遗址、缅怀先贤，并不是单纯地发思古之幽情，而是如英国著名哲学家培根所说的“读史使人明智”，还与当下的精神文明建设是相联系的，所以中华传统文化中有慎终追远、民德归厚之说。

责任编辑刘志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