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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惊(中篇小说)

2012-04-29戴升尧

广州文艺 2012年11期
关键词:张云

戴升尧

任青扬走进办公室,一坐下,习惯性地翻报纸,寻找感兴趣的内容。头一页还没翻过去,眼球就被扎住了:一个大黑的标题——《昨夜一女寓所被害》。报道说,昨天午夜,警方接到一女孩报案,本市兴旺路某寓所内,一名妇女李玲(化名)被一名男性犯罪嫌疑人孙明(化名)行凶致死。警方迅速出击,仅用一小时,将行凶后开着宝马车潜逃的案犯,在一家洗浴中心抓获。

被害妇女李玲,年龄三十六岁,无业。警方初步调查,李玲在其寓所内长期从事非法卖淫行为,当晚与犯罪嫌疑人孙明发生争执,孙明将其击昏后,双手掐其脖颈,致其窒息死亡。

警方称报案的是李玲十二岁的女儿。案发时,李玲的女儿在里屋睡觉,被惊醒以后,她穿好衣服走出里屋,犯罪嫌疑人孙明已逃离现场,母亲已经气绝身亡。

任青扬一口气读完这篇报道,放下报纸,周身血液似乎凝固了,木鸡一样呆坐着。报道中那个李玲的情况,像极了任青扬在染织厂工作时的一位同事——孙奕,(她应该也算任青扬的绯闻女友)她也住在兴旺路的寓所里,官话说是寓所,当地市民称其为“宿舍”,也叫其“筒子楼”。孙奕和女儿就住在这片筒子楼的一间像筒子似的宿舍里,也做着出卖肉体的营生。

两分钟后,任青扬缓过劲来,拿起电话拨打孙奕的手机。情急之中,也没考虑到警方会不会监控电话,把他列为嫖娼嫌疑人。打了好几遍,回答说“你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任青扬不死心,又拿起电话拨打报社的热线,找写稿的记者,想落实孙奕的真实姓名。接电话的女子说记者外出采访了,让他下午再打电话过去。任青扬不知道事情的真相,急得跟火烧了眉毛似的,坐立不安。

天,阴郁,雾茫茫的,就像任青扬此时的心境。任青扬相信天气与人的情绪甚至命运都是息息相关的。天气阴郁,人的心情就容易郁闷,天气燥热,人的心情就容易烦躁……

任青扬此时没有觉到天的阴郁,他直直地望着雾茫茫的窗外,眼神迷茫,沉浸在悲伤的情绪中。

孙奕长着张让人一看就想捧起来亲亲的脸。任青扬这样说孙奕时,她白皙的脸上便泛起一片红润,眼睛也眯成一弯月牙儿。细究起来,正是那片羞涩的红润,让任青扬头一次见面,就把那张脸扎扎实实装到心里头去了。

头一次产生想亲亲那张脸的邪念,是在一辆旅游大巴车上。上个世纪80年代末,他所在那家染织厂效益还不错,每年都组织职工去外地旅游。那一次,他们去孔子的老家曲阜和五岳之首泰山,一帮年轻人忙碌了大半年,得着这么个机会放了鸽子,狂野地玩了几天,回来的路上,一个个疲惫得蔫了,旅游大巴里鼾声如雷。任青扬没有睡,他正陶醉在一种意淫般的状态中。孙奕的头歪在他的肩膀上,如一朵睡莲。任青扬端坐着,纹丝不动,生怕弄醒孙奕,只任甜蜜的感觉从肩到身体,又挡不住地传到心尖上,钻到命根上。他不时垂下眼帘,偷窥她的脸,女人身上散出的淡淡香气,如迷药一样施于他,他悄悄地侧头,轻轻吻了吻她的头发。

车驶进路边一个加油站,停了,车上的人纷纷下去“方便”。

孙奕也醒了,她揉揉惺忪的睡眼,一双眼眯成月牙儿,看着任青扬笑。

任青扬说:“舒服吧,你要觉得很舒服,我可以天天让你枕着舒服。”任青扬说完嘻嘻地笑了。

“你个污烂青扬,怎么什么时候也没个正经呢?”

其实,任青扬心里很尊重孙奕,但是,他的嘴却是没正经地信口开河。他不胡说八道又能怎么样呢?孙奕的未婚夫是任青扬的同事兼哥们儿,年前被厂里派到贫困地区支援建厂,临走之前,做了两件很绝的事,一是突击与孙奕领了结婚登记证;二是托付任青扬照看孙奕。说白了,就是让任青扬监督着孙奕别让人抢去。让任青扬照看孙奕,似乎有点想把老鼠往猫嘴里送。其实不然,刘军明白任青扬尽管口无遮拦、满嘴冒泡,一副嬉皮士嘴脸,实际却是个很正经的人,而且特哥们义气,刘军正是想利用他这一仗义的特点。

任青扬带着道德的枷锁跳舞,内心矛盾重重,表面上,自然是一副嬉皮笑脸、满嘴歪话,他不仅是在孙奕面前,在车间的其他女人面前,都是这副德性。

张云是个三十岁出头的少妇,长着一双大而魅的眼睛,任青扬一见她,便说她的眼睛像个妖媚的大陷阱,哪个男人掉进去,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张云便瞪圆一对大眼,说:“看样子你是没死回?!哪天非让你死回看看!”

“还有这样的好事,我现在就死给你看看。”任青扬说着扳住张云的臂膀,做出要亲吻张云的架势,张云往后躲着,喊工段长焦立明来救她。

焦立明光着膀子,一身细肉,又白又胖,他立在长桌的对面,眯着一双小眼睛,斜乜着他们,嘿嘿笑着,说:“青扬,过了这个村没这个店,趁她闲着,该玩得玩。”

焦立明一句阴声阳气的话,像一把锥子,一下子捅破了鼓胀的气球,任青扬情绪一下子沉落下来,他放开张云,趴在桌子上打起盹来。

焦立明是纺织局一个什么头头的外甥,不学无术之辈,原来在维修车间干设备维修,一天到晚吊儿郎当的,好设备让他一捣鼓成了坏的。车间领导惹不起躲得起,干脆什么活也不安排他干,他便整天甩着大鞋满厂里乱转悠。也不知他那个在局里干什么头头的舅舅葫芦里究竟要卖什么药,让厂里把他发配到印染车间干工段长。工段长是在一线领着干活的大班长,得跟着工人上三班,在工厂里的管理岗位中,应该算个苦差使。莫说局里领导的亲戚,就是厂级领导的祖宗八辈亲戚也不会来干这个活。“焦立明来做这个苦差使肯定是另有打算,把这活当成个什么跳板,往更高的位置跳”。工人们私下里这样猜疑着。

他一股热气夹着机器的轰隆声涌进屋子。张云坐在任青扬身旁,伸手搔他的痒痒肉,他握住她的手腕,两个人扭打起来。张云绿色丝绸衬衣的扣子开了一个,胸部像个豁然开朗的山口,露出浅粉色的乳罩,白嫩、挺涨、圆润的乳峰。

“你太诱惑人了……”

她立刻意识到他的所指,挣脱开他的手,系上胸前绷开的衬衣纽扣,抬起头,说:“不闹了。”

她站起身,向雾气腾腾的门外走去。

烘干是原布漂染加工的最后一道工序,一匹布,基本的加工程序:一般要经过蒸煮、漂白,然后,丝光除掉布匹表面的丝毛,再进行染色,最后,上烘干机。

子夜时分,一台台数十米长的机器,像一条条恐龙,一动不动地趴在车间里。车长们关掉蒸汽阀、水阀,敞开蒸箱门,机器们畅快地散发着身上的余热,通风不畅的车间内,雾气弥漫,热烘烘的,就像一个巨大的蒸笼。

凌晨,其他工序的工友开始找窝睡觉的时候,任青扬光着脊梁趿拉着拖鞋走到烘干机前,准备开机。烘干机不像丝光机那么长长的,它顶多六七米长,但是,却很高大,四五米高,由两组滚筒构成,外面包了铁板的外壳,分上下两层。烘干机前后各有一个进布、出布的摆架,晃来晃去的,像一头怪兽的大头。

任青扬串好布、调好温度,来到靠近大门通风处的一辆布车前,掀开一层布,拍醒孙奕,她已睡得满头大汗,揉揉惺忪的眼睛,跳到地上,整了整薄料子的衬衣,跟在任青扬身后走向烘干机。

两个人一前一后各把一方,看守着快速摆动的进出布架。机器由电子线路板控制,运转起来,一般不会出什么故障,两个人除每隔二十分钟配合着换一次布车,其他时间尽管发呆或胡思乱想。

“砰!”一声沉闷的巨响,像锤砸在铁板上的声音,从机器的二层发出。任青扬一步窜到控制台前,按了关闭电钮,烘干机吱吱嘎嘎怪叫着停住。任青扬顺着铁梯爬上二层,来到两排滚筒夹着的中间部位,踏上亘在烘干机中央的铁条桥,寻找故障点。头顶上的导布滚耷拉下来,右侧牵拉它的皮带滑出轨道。这应算是个小故障,不过,这小故障却是个大麻烦,皮带轨道大约离铁桥一人半高,一个人够不着安装。两边的滚筒,一触,能烫掉人一层皮,不敢踩踏,临时又找不到可踩踏的东西。任青扬正望着耷拉着的皮带犯愁。孙奕来到他跟前,瞧了瞧,问:“摸不着,怎么办?”

任青扬瞅着孙奕修长的身材,突然,有了主意,他邪劲地笑着说:“办法倒是有一个,不过,就怕你不愿意干。”

“都什么时候了,别胡说八道。”

“很简单,你抱起我,或者我抱起你,问题就解决了。”

“呸!没正经。”孙奕剜他一眼,仔细一琢磨,似乎也只有这个办法能立马解决问题,她脸一片潮红,说:“来,快点昂!”

任青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眼睛睁得大大的,盯着她。他们互相对视片刻,孙奕低下头,向前跨一步,来到他面前。他的心狂跳着,似乎已经蹦到嗓子眼,他紧闭着嘴,僵硬地伸出双手抱起她。她的身体很轻柔,又那么富有弹性,他立刻感觉自己身体该膨胀的膨胀起来。她举着双手吃力地拉扯皮带,胸部在他眼前一耸一耸的,尽管隔着薄薄的衣服,他似乎仍然从她隆起的胸部,感觉到那种女性的美丽,他还闻到一种香气,混杂着香水和她的汗液味道的特殊香气。他用鼻子轻轻蹭蹭她的乳房,感觉很柔很有弹性,像海冻菜做成的凉粉。她没有在意,他晕乎乎的、有些陶醉,身体生出一阵燥热,滚筒散发出的热气加剧了他的燥热感,汗水如雾气涌出他的毛孔。他把脸贴近她的胸部,隔着衣服用嘴轻轻啮咬她的乳房。她的身体颤抖一下,突然伸手搧了他一个大嘴巴。她用力很大,近乎疯狂,打得他两眼直冒金星,嘴唇被牙齿撞破,流出鲜红的血。他放下她,瞪着眼睛盯着她,流露着惊异和委屈。她的眼里,愤怒的目光渐渐消失,被一种茫然、一种爱怜迅速替代,她怔在那里,不知所措。

他轻轻擦掉嘴角的血迹,苦笑一下,说:“没想到你还是匹烈女!”

她也尴尬地笑了笑:“别胡来,难受人。”

她说着走近他,他们似乎有一种说不明的默契,他一声不响,重新抱起她,很安静,也很安分。她安上皮带,两人浑身冒了大汗,像被雨淋过一样。

烘干机重新运转起来。她端来一茶缸绿豆水,递给他。他接过茶缸,又露出一脸带点邪气的坏笑,说:“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吃。”她伸手过来夺茶缸,说:“不喝拉倒,不知好歹!”他挡住她的手,两个人对视着,似乎在直视着对方的心灵,两个人再次尴尬地笑起来。

人,其实是很动物化的。精神相近了肉体不会远,肉体相近了,情感往往也会慢慢升温。

焦立明到销售公司走马上任了。他邀请漂染车间乙班的同事吃饭。任青扬本不想参加,考虑毕竟在一起混了三个多月,也算是一种缘分,另外,他也不想坏了大家的兴致,便去了。

乙班的人,除了几位老师傅没来(焦立明没邀请),其余的人全到了,十多个人,满满地坐了一大桌。焦立明坐在主陪的位置上,他要任青扬坐他对面的副陪位置,任没去坐,他让李森坐了。

焦立明一脸得意之色,但是,却还没有忘形,毕竟,他在工人队伍中混了那么久,心里明白,工人最痛恨那些高高在上,得意忘形的家伙。他克制着自己内心的得意,频频举杯感谢大家。同事们也纷纷举杯向他祝贺,张云也站起身,举着杯子敬他酒,说:“焦立明,姐敬你杯酒,混阔了,可别忘了这些姊妹们。”焦立明像被将了一军,急赤白脸地说道:“张姐,你放心,我忘了谁,也忘不了你……你们。”

任青扬见他信誓旦旦又含糊其辞的样子,不屑地笑笑,接话道:“来,咱俩喝个,先祝贺啦。不过,别说人话拉白屎,有机会你多提拔提拔美女们,哥们儿不敢指望你,你如今掌握了我们厂的命脉,只要你不把我们的饭碗贱卖了就行。”

“操,你这张臭嘴,什么时候也忘不了损人。也别说,孙奕和张云还真是干销售的料。”

“俺才不干销售呢!整天跟些臭男人应酬,烦死了。”孙奕说。

任青扬说:“人家姓焦,跟他干多爽。”

孙奕知他话里有话,又明白他不怀好意,不便问明,便瞪着一双迷惘的眼睛看他,其他人也是一头雾水。任青扬一脸坏笑,说;“这是一个典故,销售公司还有一个女干部,叫焦燕。有一天,传达室刚来的大爷接了一个电话,说是找焦燕接电话,大爷放下电话,来到办公室,推开门喊:‘谁姓焦?焦燕忙答应。大爷看她一眼,转身,一边往外走,一边说:‘姓焦的,跟我走。”

满桌人哄然大笑,张云把喝到嘴里的水差点吐到酒桌上。孙奕捂着肚子笑过后,举起拳头捶打身边的任青扬,骂道:“你个污烂货,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夜里十一点多钟,任青扬和孙奕启动烘干机。机器运转正常以后,孙奕来到进布口旁边,跟任青扬聊天。她要任青扬干完活以后送她回家。

他说:“得十二点半才能干完。”

“不要紧,在这没地方睡。”

这一阵子,厂里的活越来越少,纪律却抓得越来越严,车间里一律不允许睡觉,布车上更不允许,被抓到,一次罚款五十元,还要作检查、贴通告,工人们谁也不愿意往枪口上撞,上夜班干完活,翻墙钻窗的都溜出厂回家睡觉。不过,更衣室里可以睡,染织厂女工多,更衣室挤得屁股擦屁股,男更衣室则宽绰得多,又有长桌长椅,挤一挤,能睡下三四个人。

“上俺屋睡。”任青扬说。

“俺不!”

“怕什么?谁还能强奸了你吗?”

“你能!”她白他一眼,说:“俺奶奶住院了……做好人做到底,你就再辛苦一次吧。”

“太晚了,你不怕我把你送苗圃去?”

她低下头,无语,脸上潮起一片红润。

任青扬答应了她。但是,机器老出故障,干完活,已经是下半夜两点半了。孙奕只好去男更衣室睡觉。她拉了刘姐一起睡,她们两个人睡在长桌上。任青扬待她们睡下,点了蚊香,睡在桌子旁的长椅上。

夜很静,似乎感觉不到这里是个工厂,窗外,雨水落在水泥地上,发出啪啪的脆响。

两个女人实在太疲劳,很快入了梦乡。任青扬一时难以入眠,闭着眼,品味雨的声音。

孙奕轻轻呻吟起来,嘴里含含糊糊喊着什么,他希望孙奕喊的是他的名字,屏住呼吸,细听,没有听出孙奕喊的是什么,他有些失望,迷迷糊糊睡着了。

清晨,任青扬醒来时,两个女人还在梦乡,他望着黑白斑驳的天花板,心茫茫然,一副若有所失的神情。

孙奕醒了,她没有立即起身,躺在那里,望着天花板发呆,似乎在追忆着昨夜已逝的梦境。

任青扬坐起身,呆呆地看着她的脸,她双手捂了脸,羞涩地窃笑,胸部微微耸动着,刺激着任青扬的情愫,他痴痴地看,眼里流露着一种说不出的神往与茫然。

刘军回厂了,孙奕找焦立明,安排刘军到销售公司工作。两个人为了对焦立明表示感谢,安排了一次宴会。任青扬、张云等七八个乙班的同事被邀请作陪。任青扬一口回绝,最后,只有李森和小李子去了,其他几个人以各种托词婉拒了邀请。其实,大伙不是不给刘军和孙奕面子,他们巴不得有这么个机会凑在一起穷乐呵乐呵,他们不去的原因是焦立明。他们对焦立明产生了一种说不清的愤怒与仇恨。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当然,更没有无缘无故的恨。焦立明到销售公司干了半年的好活,在外贸出口市场像退潮一样萎缩的困难情况下,走南闯北开发内销市场,迅速打开局面,工厂焕发了生机。不过,这小子似乎天生就是块歪歪料,大伙还没来得及为他喝彩和祝贺,焦立明便开始挖企业的墙角了。他那个在局里干什么头头的舅舅与人合伙,在郊区开了一家印染厂,焦立明顺理成章兼职干上舅舅厂里的销售厂长,他作为一个“两栖”动物,自然拎得清哪头重哪头轻。不到半年,舅舅印染厂生意红火无比,当年投产当年赢利,染织厂却又回到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困境。工人们奖金一降再降,连工资都一拖再拖发不下来。

刘军工作一安定下来,便开始张罗着跟孙奕举办婚礼。

孙奕举行婚礼的那天。任青扬做了一次类似自杀式的畅游大海。

白塔岛是这座海滨城市的标志性景点。小岛成不规则的椭圆形,岛上树木郁郁葱葱,绿意欲滴,一座白塔从小岛凸起的顶端,葱郁的绿色中耸出,像一条粗壮的男根。白塔是德国人当年建的导航灯塔,夜幕来临,闪烁着摇曳的彩光,如梦如幻。小岛离岸一公里左右,东端有一条坚固的堤坝与陆地相连。堤坝以北,是一个军用小码头,停泊着一些小型的舰船,和几艘供游人参观的老掉牙的炮艇。

任青扬伙同他的同学刘元磊、刘明浩,从小港湾下了水,按计划他们将绕过白塔岛,游过一片开阔的海面,最后到达城市最大的海水浴场登岸,全程大约三公里半。刘元磊和孙明浩带了汽车内胎做成的游泳圈,他们劝任青扬也带上,以备万一,距离太远,谁也不曾一气游过这么远,大海之中,万一腿脚抽了筋或转了腿肚子,没着没落的,后果不堪设想。任青扬不接他们的茬,一脸的麻木。再劝说,他便开始满嘴喷粪,说什么该死了,拿个游泳圈也白搭,碰上鲨鱼,目标不是更大。两个人噤若寒蝉,缓过神来便骂:“你个乌鸦嘴,鲨鱼来了,也先吃你。”

三个人下了水,刚刚立秋,水已经开始变凉,任青扬不由地倒吸了一口冷气。小白塔往北建了一道百米多长的挡浪堤,他们顺着挡浪堤的方向游去,港湾内风平浪静,一只只的海鸥或浮在水面觅食,或展开翅膀在低空中飞翔,装点着平静的海面。前方数百米,便是城市的海岸,浪花飞溅,岸上,红瓦绿树相互掩映,依山势缓缓起伏,如诗如画。

三个人很快游到挡浪堤尽头,挡浪堤西侧,隔一二百米的海面,一条长约五六百米的栈桥从岸上伸入海里,尽头是一个八角的亭阁,金色的硫璃瓦,在阳光下闪着光亮。栈桥之上,人头攒动,整个场景,活像一出木偶戏。三个人观望一会,加快速度,向南面游去。海面瞬间宽阔了,呈扇形向远处延伸,极目远眺,一片连绵的青黛色的山峦,萦绕着淡如薄纱的雾色,浮立在海面,如梦如幻,恍若海市蜃楼。

三个人游到白塔岛的西南侧,任青扬转头观望白塔,一对对拍婚纱照的新人,或相携、或相拥,在礁石和绿树之间摆出各种姿态,海风阵阵吹过,白色的、粉色的婚纱,像风的线条一样飞扬着。任青扬想到了孙奕,感觉那些穿着婚纱的新娘子都是孙奕。他痴痴呆呆地看着。

一条快艇像箭一样,掠着海面,从他身边不远处飞过,溅起一条长龙似的波浪。

任青扬呛了一口海水,剧烈咳嗽着,海水又咸又苦又涩,他难受地流出眼泪。泪水跟海水一个味道。

任青扬奋力向前游去。三个人很快游到白塔岛的南面,海水浴场出现在远方,衬着绿色的山谷,金色的沙滩上,密密麻麻的人群,远望去像一堆堆的小动物。海水从沙滩往深处延伸,北岸,礁石嶙峋,山坡和缓,碧瓦、红瓦的建筑掩映在绿色之中,南岸,一道饺瓜形的半岛伸向海面。三个人游至白塔岛大堤南侧,突然感觉像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吸住了,寸步难行,任凭他们使出各种游泳姿势,拼力扑腾,始终游不出几米远。任青扬冷静下来,认真观察,发现原来海流自南向北流动,遇上大堤,水流受阻倒流,与后面过来的水流相撞,在这里交织成了旋流,人处在其中,就像被无形的绳索缠绕着,进退两难。

任青扬急忙顺着水流往深处游去。他突然看到两个黑头在向他们逼近,速度极快,不是人所能及的,他幡然意识到是鲨鱼。鲨鱼不及一人长,但是鲨鱼天性生猛,冲上来咬掉他们一条两条胳膊腿还是绰绰有余,这样的事,住在海边的人从小便灌满耳朵。任青扬屏住呼吸,死死盯住两条鲨鱼,刘元磊、孙明浩两个人将整个身体蜷缩于充气轮胎之上,脚丫子跷得老高,他们确实吓懵了,竟忘了鲨鱼是蹿跳高手。

海面上波涛暗涌,静得出奇。一只快艇冲过来,如箭似电,鲨鱼瞬间消失,游艇是海上安全巡逻队的,在他们面前停住,船上站着两个皮肤黝黑的壮汉,其中一位,大声嚷嚷着让他们上船。三个人爬上船,壮汉如见了怪物,满脸狐疑,训斥道:“吃饱了撑的,找死啊!”

三个人面面相觑。

游艇将他们送至浴场防鲨网,便将他们赶下艇。三个人作揖谢过壮汉,跳入水中,向着浴场岸边游去。

他们上了岸,踉踉跄跄的,如喝醉了酒,在众人异样的目光瞩视下,瘫倒在沙滩上。

下午,任青扬一上班,更了衣,便爬到两米多高的更衣橱顶上睡大觉。任青扬确实变得像只澳洲懒熊了,一上班,便嗜睡如命,常常忘了吃饭。

他跟同学刘元磊合伙开了一家装饰公司,业余时间,起早贪黑,买材料跑工地,忙得像个陀螺,废寝忘食,得了空,便呼呼地补一觉。上了班,他很发扬“风格”,把活全让给苏师傅(工人们是拿计件工资的,谁多干了谁多拿钱)。任青扬不在乎这点钱,他公司一个工程下来,能挣苏师傅十年的收入。

孙奕上班了。她穿了一件浅粉色短襟丝绸上衣,下身搭瘦身牛仔裤,明艳简单,线条分明,有一种说不出的成熟与妩媚。她满脸的幸福和蜜意,四处寻找任青扬。李森告诉她任青扬在更衣室睡觉.

她来到男更衣室,敲敲门,喊:“有人吗?”

任青扬惊醒了,他感觉似在梦中,他睁开惺松的眼睛,四处寻觅。孙奕走进屋,他的眼睛一亮,猛然起身,孙奕亮丽的浅粉色强烈地刺激着他的眼球,瞬间,他的眼睛像一盏突然断了钨丝的灯一样黯淡下来。

孙奕看到他,一脸的惊喜,眼里竟盈满泪花,她抬手拍他一巴掌,怨道:“你个污烂!一点也不想我,也不去看我,连个电话都不打。”

一向伶牙俐齿的任青扬竟木了,只是痴痴地盯着她端详她。

“看什么呀?不认识了?”

任青扬似乎如梦方醒,脸上又浮现一丝邪气的笑意,答非所问,说:“我刚才梦见你生孩子了,奶子像两个大牛包,正在喂孩子……”

“流氓!做梦也不正经。”

李森走进屋,嘻笑道:“你俩在屋里,怎么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的,跟牛郎织女似的,也不拥抱一个。”

“来,咱俩拥抱一个吧?”孙奕说着,做出拥抱的姿势,李森傻笑着躲。

“青扬,张云过生日,你想好了没有,上哪玩呢?”李森说。

“咱去烟墎山吧?那儿挺幽静的,离城里又近,方便。”

“好!我通知他们。”

“张云过生日,你们要到山上去?!”孙奕一脸的诧异之色。

“最后一个生日,最后一次郊游,你去不去呢?”任青扬说。

“什么时候?”

“这个星期天。”

“可是星期天我们约好了去他(丈夫)舅舅家……”

“中午吃过饭,你早点走就是了。”李森说。

星期天上午,天空非常的晴美,湛蓝的天上,一片片秋云洁白,变幻着各种姿态舒蜷着、飘逸着。任青扬一帮人来到近郊的烟墎山上,他们爬上山顶,在山南坡一片马尾松树阴下的草地上坐下来。草地密而浅,像一层地毯,树阴稀疏斑驳,风习习而来,令人神清气爽。任青扬拿了吉他,望着山下楼群、吊车林立的城市边缘,拨动了琴弦,他弹的是一首吉他名曲《爱的罗曼斯》,孙奕坐在他身旁,跟个知音似的,托着腮帮子听得入了神。

太阳升到中天,酒宴正式开始。任青扬抱着吉他领唱,大家一起合着吉他的节拍唱生日歌,张云流了泪,说这是她一生过得最美最浪漫的生日。吃完生日蛋糕,大家一起举着啤酒瓶子碰撞,热情的酒沫子飞溅,任青扬和李森一口气吹进一瓶啤酒,脸立刻涨红了。李森干脆脱掉了衣服,裸露着上身豪饮。

大家开始玩接成语的游戏。孙奕第一个没接上,她唱了一段京剧,字正腔圆,很地道,很有味。接着再转,差不多每一个人都表演了节目。

任青扬又输了一次,他抱了吉他,自弹自唱,感情十分投入地唱了一首《明天会更好》。大家随着他一起唱起来,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期待的神情,歌声嘹亮,在山野蔓延,与风声、蝉声、松涛声、鸟鸣声融成了一片,很美,很动人。

唱完这首歌,几个女人的眼里都盈满泪,大家沉默着,只有风声、蝉声越来越响亮,鸟儿似乎也停止了鸣叫。

孙奕的BP机一直在响,她站起身告辞,大伙都盯着她看,她有些窘迫。还是李姐善解人意,说,别犹豫了,走吧,青扬,你把孙奕送下山去。

任青扬早已等在那,他点了点头。

孙奕恋恋不舍地离开大家,向山顶走去,任青扬紧随其后。

“青扬,快点回来,等你喝酒哪!”李森扯着嗓子喊。

任青扬回过头,干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他们翻过山顶,开始下山。山的北坡,树林高大茂密,没有风,静得出奇,有几只喜鹊在喳喳地叫。他们下到山半腰,高大的槐树林里,出现一片绿地,野草是柔软的兰叶草。任青扬呻吟般呼喊孙奕一声,孙奕回转头,任青扬从后面伸手抱住她,她像一只受惊的动物,眼里满是惊异。他抱紧她,手按住她的乳房。她开始反抗,很无力地反抗,他不明白她为什么会拒绝他,他坚持着,他们跌倒在柔软的草地上。他把她压在身下,伸手去摸她的脸,她没有拒绝,闭着眼睛,喘息着,他俯下身吻她的脸,她非常热烈地响应着,他们热烈地亲吻,她闭着眼睛,接受他的亲吻。他的手去解她的衣扣,她突然作出强烈反应,说:“不!不!”她的声音几乎是哭叫。他坚持,他的脸因为疯狂都有些扭曲,他似乎变成一个狂暴的雄性动物。

她发疯一样反抗,手揪住他的头发,将他掀倒在草地上。她迅速起身,扣好衣服。他从草地上爬起来,再次扑过去,她几乎用哀求的口吻说:“别这样,别这样,我刚刚结婚,你让我怎么面对刘军呢?”

他一下子清醒过来,瘫坐在草地上,头埋在双腿间,痛苦地思索着什么。

过了好久,他站起身,已经泪流满面。

她也哭了,背转身,抽泣着往山下走去。

任青扬辞职了。同事们要设宴欢送,他拒绝了。他说我们聚在一起就是快乐,这样伤心离别的仪式就免了吧,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任青扬没有跟孙奕道别,她知道以后,一遍遍给任青扬打传呼,任青扬没有回电话,反反复复看BP机上的电话号码,几次抓起电话想给她回电,犹犹豫豫之后,还是放下了电话。

任青扬的BP机简直被呼爆了。他想孙奕真变成一个疯婆子了,忍不住,捞起电话,给她回了。

“青扬……“她话一出口,忍不住哽咽起来,过了一会,她的情绪稳定下来,骂道:“你个污烂,走也不说一声,没良心!”

任青扬无言以对。

“青扬你为什么不干了呢?是因为我……我……吗?”

任青扬沉默着,好一会儿,才说:“我早就想辞职,只是有点不舍。你只是让我下定了快刀斩乱麻的决心而已。”

“你心真狠。”

任青扬没有接茬,他两眼茫然地望着办公室墙上挂着的一幅油画,那是一幅秋色浓重的油画,画上面,金黄的树叶挂满枝头,飘落一地,渲染着收获与失落的秋意。

“青扬,你在哪?”

“在……在外面。”

“我想见你。”她的声音黯哑而柔软。

任青扬的心像被猫挠了一样,有一种说不出的痒和痛。他沉默着,孙奕也静默着等待。

他站起身,热血顶到他头上,他感觉晕昏昏的,便坐下来。他终于开了口,说:“我现在走不开,回头给你打电话。”

他放下电话,仰面依靠在皮椅上,一双迷茫的眼睛转动着,却似乎什么也没有看到。

染织厂倒闭了,焦立明也做了舅舅那个染织股份有限公司的总经理,他的舅舅是公司的董事长。舅舅的染织公司神速发展,资产数千万元。

焦立明拉刘军去他舅舅的染织公司工作,刘军拒绝了。一方面是因为孙奕已经有身孕,焦立明舅舅的染织厂远在郊区,不方便照顾她;更重要的是,孙奕和刘军拿定主意干自己的事。他们两个双双下岗,买断工龄,总计得到两万多元的补贴,又把一套住房卖了十几万,凑钱买了辆夏利出租车,办了个体客运出租运营执照,开始跑出租挣钱。

孙奕生孩子了,是个千金。她父母过世得早,妹妹又在外地,刘军便把母亲接到家里照顾她。刘军的母亲重男轻女的思想很重,总感觉孙奕不争气,没有如她所愿生个大胖小子,心里总是疙疙瘩瘩的,面上,也十分不情愿地侍奉孙奕母女,两个人一直别别扭扭的。待孩子一满月,孙奕便把婆婆打发回去了。

孙奕一个人在家照顾着女儿,给刘军做着饭,打理着家,倒也自在。刘军虽然没白没黑地干,很劳累,但是,有孙奕热汤热菜的调理着,身体倒也撑得住。一家人日子过得挺滋润。惟一心烦的事,是当时把房子卖掉,如今,一家人一直租房住在狭小的筒子楼里,这几年,房价又失了控,一个劲猛涨,他们越来越买不起房子了。

一晃六年过去。他们总算攒下十多万元钱。女儿上学了。两个人见女儿一年年长大,便盘算着再借点钱,交个首付,贷款买套二手房。两个人开始张罗起来,不料,市政府为提升城市形象,保证乘客安全,要求全市出租车必须全部更换新型桑塔纳。

全市的出租司机组织罢运,抵制更换车型,要求政府给予补偿。那些车才跑了一二年的司机闹腾得最厉害,扯了横幅,缠了白头布,上政府门前请愿。刘军没跟着闹腾到底,他只停了两天,便又上了路。他算过自己的账,自己的车跑了六年,顶多再跑两年,也得更换。尽管现在更换吃点亏,尽管新车价格比一般市场价贵四万多,但是,有车干着,总比吊销运营执照强。他算算账,认了,不认会更倒霉。

刘军换了新车,上路第一天,便出车祸,车毁人亡。

孙奕感觉天塌地陷了。她欲哭无泪。如果没有女儿,她真想随丈夫而去。女儿已经懂事,寸步不离,眼巴巴地瞅着她,一双童稚的眼睛泪汪汪的。她看着女儿,眼神散乱,心里一揪一揪地痛。她不知道以后的生活该怎么办?

她病了一场,没有什么炎症,却高烧不退,胡言乱语,口舌都生了疮。她在医院里躺了一天一夜,高烧终于退去。她醒转过来,人,似乎一下子老了不少岁,一脸憔悴。

她出了院,在家调理几天,便出门找工作。过去厂里掌握的技术都已用不上,年龄又大了,她找不到像样的工作,只能去家政公司找活,去别人家里收拾卫生、洗衣做饭,侍奉年老的病人……家政的活大多是按钟点计费,很累,主顾又大多不拿她当人看,很伤自尊,挣钱也不多,一个月下来能挣个千儿八百的,勉勉强强能维持生计,房租等大项开支则只能一拖再拖靠东借西凑应付。亲戚朋友都劝她,趁现在还年轻点,赶紧找个男人嫁了,也好帮她拉扯一把孩子。她也这么想过,但是,她拿定主意,不急。她倒不是想给自己立什么贞节牌坊,只是刘军走得太突然,她一时半会很难摆脱,她想为他也为自己守一年的寡。

一年后,一个男人走入孙奕的心中,孙奕没想到这个男人,会让她动情,更没想到这个男人,会给她以感情的重创。这个男人竟然是焦立明。

她接到焦立明的电话后,心里激动得简直难以自抑。不过她并不是因为焦立明而这样激动,她是为马上就会见到乙班的同事们而激动。焦立明邀请她于这个周五晚上参加原红旗染织厂乙班同事的聚会。

太阳隐入西边的海面,天空的云朵罩上灰紫的色彩,夜幕开始降临。孙奕来到位于老城区与新城区交界处的洁神大酒店,她上了二楼,在服务员的引导下,走进喜神厅,屋里已坐了六七个人,焦立明欢喜地迎上来,一边嚷嚷着:“说曹操曹操到,”一边张开双臂热烈地拥抱孙奕,孙奕有些猝不及防,微微侧了侧身子被焦立明抱在怀里,脸上泛起一片红晕。焦立明放开她,说孙奕越来越漂亮了,真是越老越有韵味。她白他一眼,端详他,焦立明胖了许多,啤酒肚凸着,留着一头寸发,大头粗脖颈,小眼更胖成一道缝。她笑了,咯咯笑着跟李森、小李子、张云等人打招呼,原来乙班的就来了这几个人,另外两个人是原维修车间的,孙奕朝他俩笑笑,算是招呼过。她的眼睛又巡视一圈,情不自禁地问:“青扬没来吗?”

张云抢先回答道:“人家青扬干大了,忙得见不到影了。”她的语气中有点失望又有些说不明的喜悦。

李森说:“他好像在外地也开了一家装饰公司,很少回来,没找着他。你怎么……想他了?”

孙奕脸一红,忙用话来遮挡,说:“都是些白眼狼,有什么可想的。”

焦立明招呼大家入席,孙奕和张云分别坐在他左右两侧,焦立明眯着一对小眼,端坐在两人中间,俨然皇上一般,心里的喜欢无法言喻,他兴奋地频频举杯,一桌人回忆着美好的过去,越喝越欢畅,很快便都进入飘飘然的状态。

张云拉着孙奕聊起知己话,张云的丈夫从南非回来了,两口子用他挣回的钱和张云买断工龄的钱开了一家烧烤店。

孙奕听了,从心里羡慕着,又联想到自己的处境,便含了泪说道:“你真可以,两口子一块忙碌着,多幸福。”

张云察觉到她眼里的泪花,说:“幸福个屁,只看见贼吃食没看见贼挨打,就巴掌大一块小店铺,工商、城管、卫生、税务、公安、天天走马灯似的你来我往,你拔一根毛,他扯一根毛,连地痞小流氓也来收费,白吃白拿,根本挣不着钱……”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最后,竟抱在一起哭起来。小李子和李森将她俩分开,几个人重新落座。

大家又疯喝了一阵酒。焦立明举着酒杯晃动着大头,眯着小眼说:“今朝有酒今朝醉,在场的全干,画个逗号,咱们上李森店里唱歌去!”

李森跟别人合伙开的夜店,是一家小型的练歌房,五个KTV包间,装修得极简单,里边的小姐穿得也极简约。焦立明看来是这里的常客,列队欢迎的小姐们见到他,齐刷刷地喊焦哥晚上好。焦立明点点头,美滋滋地眯着眼笑。

李森将一伙人安排在一个较大的包间内,吩咐服务生上果盘和啤酒。拿了酒,倒满摆在茶几上的一溜酒杯,分给各位,端起杯子,一一碰杯,一饮而尽。

焦立明拖着孙奕唱了一首《在雨中》,张云、李森、小李子都抢着麦克风轮番上阵,唱的歌几乎都是怀旧的。两个原维修车间的同事也抢着唱。

焦立明拉着孙奕跳舞,孙奕说自己不会跳舞。焦立明说慢慢来,谁都会。

灯光幽暗,近在咫尺,看对方的脸孔,也蒙蒙眬眬的,摇曳的追光射灯,偶尔划过,面孔斑驳而明亮,怀旧的歌曲舒缓深情,像一股温湿的空气滋润着他们的心。焦立明慢慢抱紧孙奕,开初,孙奕本能地防备着,想挣脱,但是她的身体似乎失去控制,不听她意志的支配,慢慢贴近他的身体。酒精的作用使他们更大成分地还原了本能,他们紧紧地贴在一起,彼此能感觉到对方的心跳,孙奕甚至感觉到焦立明身上性的膨胀劲儿。焦立明低下头吻她的眼睛,她闭上眼睛,感觉到一种如梦如幻的晕眩。

走出练歌房,已是午夜。空气中飘浮着淡淡的雾气,城市的灯火在昏暗的夜里扩散,散乱而阴郁。焦立明开了车,他让两个原维修车间的同事上了车,又喊孙奕上车,孙奕犹豫一下,转身跟张云几人道了别,钻进车里。张云和小李子上了李森的车。

焦立明开辆宝马,又喝了酒,车速极快。孙奕第一次坐这么快的车,紧张得身体僵直,一只手死死抓住车门上的凹手,几乎是央求似地劝阻焦立明,不要开得这么疯。焦立明放慢车速。

两个男同事到家了,对焦立明挤眉弄眼地下了车。焦立明朝他们挥挥手,加了油,重新上路。

午夜的马路,空荡荡的,他瞟一眼孙奕,说:“马路这么空,心怪痒痒的,我加速跑了?”

“别,别……”孙奕慌恐地伸手去拉他的手臂,似乎以为这车真是一匹马,一拉,就可以拉住。

焦立明兴奋地大笑着。

孙奕抽回手,尴尬地笑笑说:“晚上车真少。”

焦立明接了她的话茬,没遮没拦地说开了,他说现在车越来越多,有钱没钱的都买车,没有车似乎人就没有腿了。他还说玛雅人预告2010年地球要毁灭,说不定还真灵。别的先不论,就这些汽车排放的尾气,这两年接连翻番,天气越来越热,今天的报纸登了,南方一周热死十五个人,太恐怖,这个地球越来越不适合生存,好歹咱这里靠海,还不错……

孙奕倾听着,一边琢磨他说这些话的意思,发现他实际是没话找话瞎掰,又想想他天天开车东奔西窜的,本身就是一个大气污染的热情制造者,不觉咯咯笑出声来。

孙奕的住处到了,焦立明将车靠路边停住。孙奕下了车,他赶紧从驾驶座里出来,拉住孙奕的手,说送你上去。她犹豫着欲开口拒绝,他却不由分说,拉着她的手往楼里走去。

他们做了爱,其实,这很顺理成章,他们在练歌房跳舞,身体紧紧贴在一起时,彼此渴望肉体结合的种子已经发芽。

焦立明看到孙奕白得闪亮的、纤柔而丰满的胴体,简直不能自制,他用滚烫的嘴唇吻她的唇,她紧紧闭着嘴,他便吻她的脖颈、她的乳房、她的全身,他们疯狂地做爱,她甚至忘记了屋中女儿的存在。他跟许多有钱、有权又欲望强烈的男人一样,一生跟各类女人做戏无数,却从来未经历过这样强烈、疯狂、沉醉的性爱。他们做完爱,仍然紧紧地抱在一起。

他吻她的脸,她笑着,离开他的怀抱,仰面凝望着灰暗的天花板,似乎是自言自语:这么多年了,今晚是我最高兴的一个夜晚。

他侧过身,眯着眼,瞅着她,他得到了意想不到的满足,似乎对她感激不尽。他说:“我也是,多少年没这么……”他停顿一下,在寻找一个恰当的词,“爽了!”

她侧身嬉笑着拧他的鼻子。他挣开,感觉这个“爽”字有点不恰当。赶忙解释说:“真的,跟我老婆做爱,他妈的,一点激情没有,跟做广播体操似的,太郁闷。”

“你老婆不是挺漂亮的吗?”

“漂亮,早他妈成过去式了,现在一身肥肉,跟头老母猪似地,她是真能吃!”他说起自己的妻子,语调急促、尖厉,口吻中含着恼恨、厌恶,他说:“你想像不到她多么贪吃,去年我带她去了一趟香港,先坐了到深圳的飞机,再转车去香港,回程我们乘坐的是山航的飞机,途中航空公司提供盒饭,当中有一条炸鸡腿,鸡腿炸得又香又脆,她吃了一份,又向乘务员要,人家说没有了。她是一个人回来的,我当时深圳有业务,留在那多呆了几天。她回来了,但是,满脑子净想着飞机上的鸡腿。第二天她又买了飞深圳的往返机票,一个人坐上飞机,这次她要了两份餐,吃了两条鸡腿。下了飞机,她在深圳逛了逛,也没跟我联系,又坐上山航的飞机,吃了一条炸鸡腿,才回来。”

那一刻,她从他眼里看到轻蔑与恼恨的光芒。她的心里即喜悦又恐惧。她想他是厌恶甚至憎恨他妻子的,她从这种憎恶中发觉一种希望,他的这种憎恨的发泄,又让她隐隐不安,他的妻子曾经是他喜爱的女人,但是,他现在说起她,竟然会流露这样憎恨的目光,她感觉他是一个心肠很硬的男人。

他坐起身,开始穿衣服,她躺在那里,眯着眼睛瞅着他。

他说明天一早还要去机场接个客户。

他一边说着,一边穿好衣服,下了床。她起身穿上内衣,欲送他出门。他将她按在床上,闪身出了门。

从此,他每隔一两天就会来家里,每次来、都在她女儿睡下之后,她感觉他很善解人意,让她避免了面对女儿的尴尬,她的心里每次都会因此而洇开一片柔暖的感觉,百般温柔地与他做爱。

他是那种很有床上功夫的男人,很注意性技巧,每次做爱,他都会让她如梦如幻,她喜欢他,所以很投入。他从来不在她这里过夜,但是每次做完爱,他都会很随意地跟她聊上半个钟点,然后,找个理由离去,每次他都有理由,时间久了,一个理由难免被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

每次他告辞的时候,孙奕都在竭力抑制自己,以免眼泪涌出眼眶,尽管时间让她渐渐习惯这种午夜离别,但是她总感觉他来这里似乎就是为跟她做爱,他们是一对单纯的性伴侣,她的心里悄悄布满一层阴云,不过,她依然十分迷恋他。

十一

任青扬偶遇到张云,从她的手里要了孙奕的电话,迫不及待地给孙奕打了电话。

孙奕听到他的声音,一时竟哽住了。好一会,才缓过神来,骂道:“你个污烂,你死哪儿去了?好几年没有音信。”

“生活所迫,当牛做马的,什么都顾不上了。不过,我可是真想你。”

“快闭嘴吧,没良心的,想我你才找我?”

“生活所迫嘛,真的很想念我们的过去。想乙班的同事们,想这辈子一定要跟你,把我的梦圆了。”

“什么梦?”

“想好好亲亲你……”

“唉!你还是没个正经……青扬,我也常想起我们过去在一起的时候,那么单纯、那么快乐,这样的日子再不会有了……”她情绪又开始陷入消沉。

他似乎也很沉重,一时,竟不知如何安慰她。

她突然问:“青扬,你胖了吗?不会也挺出啤酒肚了吧?”

“没有,我当牛做马的,忙得跟个孙子似的,哪儿会有啤酒肚呢?孙奕,晚上有时间吗?一起吃饭吧?”

“好。”她爽快地答应了。

“一言为定,我到前海沿找个地方,六点,我开车去接你。”

放下电话,孙奕看窗外的天,雨后的晴空,湛蓝,像蓝宝石一样有一种透明感,天上的云朵也格外白,空气清新如洗。一想到大海,波光粼粼、月光如泻的大海,她的兴致不由得高涨起来。她已经好久没到海边,她兴奋得有些迫不及待,恨不能马上见到大海,马上见到他。

任青扬开车到前海,沿着海边找了八九家酒店,终于在一家叫海边人家的酒店,选中了一个临海的小包间。此时,夕阳已经下山,海边天际一片紫红,整个城市也被染上一层淡淡的红色。

孙奕给女儿做好饭,便从衣柜里取出一套衣服(这是一套她压箱底的套裙),摆开烫衣板,烫平整了。她穿上套裙,在挂衣柜的镜子前反复照了照,她发现自己的头发过于散乱,便打个摩丝,梳理一番,她已经好久没这样梳妆打扮自己,她看着镜中的自己,脸上泛起一片红晕。

他带她走进沿海的小包房里。

她痴痴地盯着他。他拉了她的手,用力握着,她的眼里竟盈满了泪水。

服务生走进屋,上了菜。他不敢喝酒,便点了果汁,两个人慢慢喝着聊起来。

任青扬已经结了婚,孩子都四岁了,他的同学刘元磊把公司全部转给他了,他这些年跟妻子搭伙干,公司规模越来越大,挣得也不少,但是,自己的身体也糟践得够呛,得了严重的胃病,前年,刚做了胃部切除手术。

任青扬听孙奕诉说了自己的境况,便邀请她去他的公司里做事。

孙奕很感激,却没有立即答应。她回避着任青扬的目光,向窗外望去。

月亮升起来了,平静的海面,泛着幽幽的波光,海浪翻滚着,涌向沙滩,月光下,仿佛一条条蜿蜒摆动的银色长蛇。

孙奕说:“我们出去看海吧!”

他们来到一条伸向海湾的大坝之上。

他说:“坐一会吧。”一边说着,一边从包里掏出几张纸来,伸展开,铺在石条上,拉她坐下来。

海面平静如镜,泛着一大片鱼肚白的粼粼波光,海浪拍打着堤坝,发出呢喃似的涛声。

他伸出胳膊搂她,她突然浑身颤抖了一下,酥软地紧靠在他的身上,他感觉到她的心在跳动。他紧紧地搂住她,吻她,她的嘴张开了,舌头深入他的嘴中,热烈地吻着。

狂风暴雨般疯狂热吻过后,两个人平静下来。

孙奕头靠在他肩上,身子软软地贴在他身上。任青扬握住她的手,拉倒自己胸前,轻轻抚弄着,她感到异常的安宁和幸福。

他们谈得很开心,月光照在孙奕的脸上,她似乎已经陶醉。她听着他的话语,一种幸福的喜悦似一股暗流,悄悄流入她的心田。

他一再邀请她去他的公司做事,她注视着她,月光中含着缠绵的情意。

她犹犹豫豫地答应了。

月光升高了,白烁烁的月光洒在海面上,闪着一大片幽幽的亮光,幽远而朦胧。

孙奕一夜无眠,最后决定不去任青扬公司做事。她深深爱着任青扬,无法克制对他的爱恋;更无法面对另一个深爱着他的女人——任青扬的妻子。更不知道,他一旦发现了他跟焦立明的关系,会不会轻视她。她不愿、也害怕趟入这一片深潭。

第二天,她没有去任青扬的公司,也没有接任青扬一遍遍打来的电话。

十二

焦立明每隔半月二十天的就会给孙奕三千两千块钱,孙奕母女的生活因此而宽裕富足。孙奕十分过意不去,时常会邀请焦立明来家里吃饭,偶尔,焦立明会抽空来吃饭。孙奕便会请了假,去市场买菜购海鲜,精心炒做七八个焦立明喜欢的菜肴,等焦立明一起来吃饭。他们坐在一起,像一家人一样,孙奕和她的女儿都快乐得如花儿一样,孙奕无比幸福,她会不停地为焦立明往碟子里夹菜。

他们这样快乐地度过八个多月。孙奕开始感觉焦立明要抛弃她。焦立明来孙奕家里的次数越来越少,间隔的时间也越来越长,有时一周只来一次,做爱的功夫似乎也差了很多,有点敷衍了事,每次做完爱,往往呆不了二十分钟,便找措词匆匆离去。

孙奕的情绪又开始消沉。她感觉自己似乎被一种看不见的恐惧罩住,心慌意乱,坐立不安,惶惶不可终日。她的这种情绪终于发作成一股怨气。

又是一个周末,孙奕陷入一种无法自拔的孤寂之中,她渴望见到焦立明,他差不多已有十天没露面了,她给他打电话,他说出差刚回来,她邀请他晚上过来吃饭,他很痛快地答应了。这让她喜出望外。她下午请了假,买了焦立明爱吃的海鲜、蔬菜,忙碌整整一下午,做好满满一桌子菜。约好六点半到,但是,他没有来,她打电话没人接,她想可能在路上马上到了。又过了半个多小时,还不见他的人影。她让女儿先吃了饭,进屋学习,自己坐在一桌半盛的菜肴前继续等候。

月亮升起来,遮着灰色的乌云时隐时现的,夜色挤进屋里,灰暗,阴冷。孙奕又给焦立明打电话,手机铃声响了好一会,他接了电话,压低着声调说:“过不去了,突然来了个重要的客户,正陪他吃饭呢。”她无语,甚至出乎自己意料地笑了笑。他又说:“结束以后,我过去。”

放下电话,她的眼泪夺眶而出。她从他那鬼鬼祟祟的声调里,感觉到他接待的不是一般的客户,她的心里生出一股愤怒和嫉妒。

快十一点钟,他真的来了,他并没有喝酒,他说自己开车没喝酒。他一边很随意地跟她说着话,一边习惯性地抚摸她,解她的衣扣,她开始抗拒,很犹豫,又很快便顺从了他。

他们做完了爱。

她偎在他怀里,他们沉默着。她还想享受这份静默。他却是心事重重的。

他们这样静默着,躺了一会。他起身,说:明天一早要去即墨。他说着开始穿衣服。

她不语,终于抑制不住自己,泪水悄悄滑落。

他穿好衣服,看到她哭了,犹疑地瞅着她。他说。我明天真有事,你别这样。

“你总是这样,完事就走,你想过我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吗?你知道我感觉自己像个什么人吗?”

他坐到她身旁,轻轻抚摸她,说了一堆好话,她心里的怨气冰消雪融,她坐起身,穿衣服,他帮她穿衣服,她扣了三个扣子,继续扣第四个衣扣,他阻止了她,特意帮她整了整衣领,使她的乳峰露出一片,又用手将她的头发往后掠去,盯着她看,说:“孙奕,其实你放开点打扮,很漂亮的。”她拨开他的手,嗔怒道:“你喜欢暴露的,大街上有的是,你去找一个就是了。”

他笑。去看表,说:“早休息吧,我明天晚上再过来。”他说完便告辞了。

第二天晚上,他如约又来了。他们做过爱。他把身体靠近她,盯住她的眼睛,瞅了一会,仰面望着天花板,似乎漫不经心地告诉她,市里牵头,他在非洲投资建了厂,他准备去呆一段时间。

她意识到这是他的决绝,心里泛起一阵酸楚,脑子里昏昏然的。整个晚上,她都木木然的,悲伤使她异常冷静。

十三

焦立明并没有去什么非洲。张云跟孙奕说焦立明时常会去她的烧烤店,差不多都是晚上十点以后去,每次都带着一两个不三不四的女人。张云还问你们两人还有什么事吗?他不让告诉你我见过他,他说你纠缠他。

孙奕陷入极度的悲伤与愤恨,她感觉自己的身子在微微发抖,其实,这一切都在她的意料之中,只是,她不愿相信它的真实性,她一直在欺骗自己。

张云见她煞白的脸色,心里十分难过,说他不值。

她知道张云不是嘲笑她,张云想提醒她,帮助她。

其实,她已经不需要。不过,张云的这番话,确实使她从几个月的悲伤中超脱出来。她完全把焦立明从心里清理了出去,并蔑视他、唾弃他。她脸上又浮现那惹人喜爱的笑靥,只是那笑里隐含了一丝冷意。她去美发店里将一头干燥的长发剪短,修成自然、微卷的齐肩发,还染了一缕缕黄发;又去买了一件挺性感的黑色低胸无袖断档连衣裙,似乎一夜间,她竟变身为一个时尚、随性、甜美又冷漠、风情万种的女人。

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变化,她对镜顾影自怜,心里竟生出一种说不明的复杂情绪。

她这样走出家门,引来邻居惊讶的目光。

她走上街头,漫无目的地闲游乱逛。

她来到佳世客步行街上,迎面,一个与她年龄相仿,穿得比她还性感的女人,引起她的注意,那女人一头黄发,眼睛细细地眯着,嘴唇抹得艳红,身材瘦长,孙奕觉得她面熟,紧盯着她在记忆库里搜索,余丽丽!她喊出声:“余丽丽!”那女人也在注视她,瞬间,似乎也认出她,惊喜地叫道:“孙奕!”两个女人紧紧拉住手,立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拉起呱来。

余丽丽是孙奕的初中同学,全校出名的小疯嫚儿,性格泼泼辣辣的,男孩子都惧着她。余丽丽说她原来在橡胶厂工作,前年工厂倒闭了,她下岗失业了,离了婚,现在自己做生意。孙奕问她做什么生意,她支支吾吾着说不出个所以然,孙奕心里便猜测到三分,便不再追问。

孙奕难得找到一个可以倾诉的人,便把自己的情况也告诉了她。余丽丽听了,难过地流泪。她问孙奕这么多年再没找过吗?

孙奕苦笑说:找过,都没有好结果。

余丽丽从她苦涩的语调和黯然的神请,感觉到她内心的苦楚,他愤愤然道:“男人没个好东西,离婚男人更不是东西!我才不找呢。趁年轻,该玩玩、该挣挣、将来再说……”

余丽丽拉着孙奕逛了一下午街。夕阳落山,天色向晚,城市的灯火把夜幕映得阴冷灰白,远处的天际,夜色浓重,一弯月牙儿如钩似弦,倒挂在空中。

余丽丽邀请孙奕晚上一起去参加一个饭局,说几个男人都是有身份的人,认识了有好处。孙奕架不住她的软磨硬缠,随她一起去了。

请客的男人四十多岁,寸头,豹眼,方脸、大耳、大嘴、粗脖子,一看就是个挺有钱的老板,另外两个男人,一个五十多岁左右,额前一绺头发雪白,白头翁似的,小眼,尖鼻子,小嘴紧闭着,目光阴鸷,看不出他的身份;另一位大约五十六七岁,矮胖,秃顶,浓眉,一双大眼贼亮,圆鼻头,大嘴,孙奕和余丽丽进门不久,他便像老熟人似的,哈哈笑着招呼孙奕坐到他身边的座位上。余丽丽则坐到白头翁身旁。坐在请客男人左边的是一位体态丰满、皮肤白细的女人,年龄约莫三十多岁。她让人一见,马上会联想到做得很细致的馒头。

请客的男人姓王,不算什么太大的老板,做乳胶漆的,坐在他对面的白头翁是他的朋友,矮胖男人姓孙,是个管产品质量监督的处长。

王老板几杯酒下肚,便开始荤话满嘴,逗得满桌大笑不止。孙奕也跟着笑,但是,脸绯红,左躲右闪回避着孙处长色迷迷的目光。孙处长端了杯子跟她喝酒,说:“小孙啊,你真俊,你让我想起了我年轻时候喜欢的一个女人……”孙处长说着,一只白胖胖的大手便搁在孙奕的大腿上,孙奕的心猛地一紧,大腿也一抖,像被马蜂蛰了一下。

孙奕从来没有跟一个自己不喜欢的男人有过这样肉体的接触,她感觉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她觉得这个男人简直就是禽兽,一头强壮的雄性动物,狮子、猛虎……不,不,是一匹狼。

孙奕又恼又恨,脸色因为恼怒憋得通红。余丽丽死死盯着她,她们的目光相遇时,余丽丽递给她一个轻松的嬉笑。她压住恼恨,笑起来。他被笑愣了,用探寻的目光盯着她看。她还是笑,他的手僵在她的大腿上,问她:“你笑什么?”

“不笑什么,我痒。”她附在他耳边说。

他也呵呵大笑起来。

堕落味十足的酒宴终于结束。一伙人走出酒店大门,王老板叫了出租,拉住孙奕,塞给她一叠大票,说:“小孙,你送孙处吧,照顾好孙处。”

孙奕犹豫一下,接了钱,装进挎包里,扶孙处上车,孙处佯装醉得歪七趔八的,蹒跚着钻进车里,孙奕紧随其后,上了车。

夜色浓了,天上那一勾月牙儿,透着阴冷,透亮,开始从中天往西斜落。

孙处长肥胖的大手又搁在孙奕的大腿上,孙奕不再紧张,但是,她很厌恶,她控制自己的情绪,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她问:“去哪?”

他说:“听你安排。”手在她大腿上摸弄。

她思虑一会,让司机往她住的地方开去。

他们下了车,孙处长的酒似乎完全醒了,他跟在她身后上楼,一脸的警觉。

女儿早已睡熟。他们进了屋,孙奕轻轻将屋里的门锁了,孙处长脸上露出惊异之色,孙奕笑笑,无语。

孙奕开始脱衣服,当她赤裸裸立在孙处长面前时,他竟呆在那里,刚才的紧张早已似烟消云散。

他急痨痨地脱掉衣服,站在她面前,浑身都是肉,一副臃肿、放荡的躯体。她觉得人体不应该是这样的。人生下来,无论是男是女,都是光光溜溜、匀匀称称的,很美丽,为什么随着年龄增长,一些人的躯体赘肉越来越多?大腹便便、肥头粗脖子……越变越丑陋呢?

孙奕克制住对他肉体的失望,上床躺下,闭上眼睛。

他们开始做爱。孙奕发现虽然这家伙风流成性,但是床上的表现却极其乏味,像个笨拙的新兵,不停地重复着一个动作,似乎在一门心思地完成一项什么任务。孙奕纳闷:这个在社会上呼风唤雨的人物,做起爱来,怎么竟然这样沉闷、压抑、低能呢?

他们很快就完事了。他似乎很不舍得,躺在孙奕的背后,一个劲地摸弄孙奕。孙奕闭着眼睛,任其摆布。

他突然提出让孙奕跟他口交。孙奕说她从没那样做过。

他似乎更来了兴趣,非要孙奕做。孙奕一再婉拒。他说我给你加钱。

孙奕沉默了,闭了眼,欲哭无泪。她明白自己现在是个什么角色了。

十四

十年以后,任青扬与孙奕再次相遇,让他们尴尬无比又欲哭无泪。

那是一个冬夜,天空云卷云舒,一轮月牙儿时隐时现。离春节还有半个多月,任青扬和刘元磊陪装饰协会的领导吃过饭,本来打算再请他们去KTV唱歌,领导说明天一早要出差,拒绝了。

刘元磊已有七分醉意,余兴未尽,说:“他们不去,咱俩去,忙了一年了,该放松放松了,走。”刘元磊说着,钻进夏利车里,发动了车,任青扬跟着上了车,坐在副驾驶的座位上。

那轮月牙儿已经升到中天,清冷,时而撩起淡淡薄云,时而隐藏入浓云之中,夜,异常的寂静。路灯昏暗,楼群里大部分住户的灯都熄了,一些熬夜的居民家,灯稀疏地亮着。

刘元磊车开得很慢,下了高速路,迅速拐向一片楼群密集的老城居民区。

任青扬问:“上哪儿?这哪有像样的KTV。”

“唱什么歌!今天,咱们找个地方彻底放松一下。”

任青扬明白了,他要去老舍公园找“岗姐”。岗姐,是当地人对下岗后从事暗娼工作女工的称呼。老舍公园是当地岗姐的聚集地之一,开始,她们都是自发的,站街揽客,后来,查得越来越严,站街揽客风险越来越大,一些干得早、脑子又灵活的岗姐便东借西凑了钱,租了周围的老房子,以开美容、美发店的名义,开始有组织地从事暗娼活动。

岗姐们为什么会选择老舍公园?有人认为老舍心肠好,在他的小说《月牙儿》里,就非常同情暗娼,如今,他的在天之灵,再次大发慈悲,同情、庇护这些可怜的岗姐,让她们来到这里。

老舍公园不是很大,几百平米的地方,夹在两条马路之间,绿树浓郁,路两侧一色高大茂密的法国梧桐树,广场的中央新栽了一些雪松、桃花和樱桃花。公园四周都是近百年的老房子,再往后是一片片数十年建筑年龄的火柴盒式老楼。

任青扬和刘元磊来到老舍公园,远远便看到公园周围一排排门头房闪着耀眼的红灯绿光,与公园中心浓郁的绿树散发出的幽静气氛,映衬对照,形成一种幽冥而迷离的意境。

刘元磊将车停在公园外面的马路上。两个人拒绝几家店的热情招呼,走进一家名叫丘比特的美发店,一个老板娘模样、四十岁左右、细瘦身材的女人迎上来,笑嘻嘻地让座。店铺不足十平米,一面墙上简单地挂着两面镜子,镜前放了两把转椅,看上去就不像专心从事理发经营的架势。两个人没有坐,见店里只有老板娘和一个姑娘,便隐生退出之意。老板娘察觉到了,赶忙问:“老板,想要什么样的妹妹呢?”

刘元磊说:“就一个小姐,还能要什么样的?”

“这阵查得紧,都呆在家里呢。”

“在家里怎么选呢?”

“放心,老板,咱这里都是一等一的本地妹,包您满意。”

刘元磊跟老板娘叨叨了一阵,谈好价,老板娘安排店里的小姐,带两个人走后门出了店。

他们走出一条幽暗的窄巷子,过了马路,来到几座老旧的筒子楼前,小姐领他们走进左侧一栋筒子楼里,她轻轻敲了一楼的一扇门,门开了,她轻轻扯一下任青扬,示意他进去。

任青扬推门进屋,眼前一片模糊,从黑漆漆的门廊里,一下走进明亮的屋里,他的眼睛很不适应,他下意识地不停眨眼。

孙奕好似遭了雷击,呆呆地站在任青扬眼前,一时,她浑身的血直往头上涌,脸通红,呼吸都似乎停止了,此时的她,恨不能有条地缝钻进去。

任青扬很快适应了屋里的光线,他定住目光,观察,“孙奕!”他差点惊叫出声。

两个人僵在那里,对望着,直视着对方的内心。

孙奕躲开他的目光,头垂下,脸色绯红绯红的。

任青扬不明白孙奕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他心中那么贞洁、那么坚定的孙奕,为什么会干这种事?他的心一揪一揪的,他抓住孙奕的双肩,问:“怎么回事?”

孙奕抬起头,她的眼里已经含了泪花,她强忍着不让泪水流下,她挣脱开他的双手,倔强地仰着脸,盯着他的脸说:“你问我,我问谁?你很瞧不起我吗?”眼泪哗哗地流下,她再次垂下头。

任青扬紧紧抱住她,爱怜地吻她的发,她的额,她的脸,他们热烈地亲吻着。

她的眼泪一直在流,她再次挣脱开他,拿了纸巾,擦干眼泪。她把自己的一切都告诉了他。

他欲哭无泪,只是拥住她,不停地抚摸她。她盯着他的脸,好一会,她的脸上突然露出灿烂的笑,她说:“你还爱我,一直想着我,这足够了,我现在死都无憾。”她说着紧紧抱住他,偎在他怀里,两个人静静地抱在一起,彼此能感觉到对方的心跳。

她仰起脸,说:“你知道吗?我从来不跟男人接吻,怎么强迫,我也不跟他们接吻。青扬,我这辈子,只跟你一个男人接吻。”

任青扬的眼泪终于流下来,他捧起她的脸,对视着,两个人都已泪流满面,他们再次热烈地亲吻起来。

十五

雾气很浓,犹如帷幕一样遮住海边广场的夜色,灯光、大海、船儿一切都裹在云雾当中,缥缥缈缈的。

星巴克咖啡厅门外一片被花草遮住的坐椅里,任青扬与孙奕对面而坐,孙奕望着他,目光里带着痴痴的爱怜。

两个人谈了很久,回忆着那些美好的过去,谈论着李森、张云、焦立明……每一个曾经的同事,为每一个人的成功或者失败,喜悦或是伤感,不知不觉已是夜深时刻。孙奕的手机响了,她拿出来看了看,没接,按了静音,她的脸上突然泛起一片忧伤,自言自语似地说:“那时候多好,多纯洁……”她沉默下来,好一会儿默默无语,目光茫然地望着眼前茫茫的迷雾,似乎在逃避任青扬。

任青扬陪着她沉默了一会,抓住她的手,想要安抚她。她的手冰凉。

两个人默默地坐着。

任青扬松开她的手,从包里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纸袋子放到桌子上,又伸手握住孙奕的手,他想让自己热乎乎的手暖热她冰冷的手。他紧盯着她的眼睛,说:“孙奕……”她收回目光,望着他,听他说话,他接着说:“这些天,我想了很多,我想你应该干点别的事情,养活自己和孩子……”她的手颤抖了一下,触电一样从他的手中抽走,充满警觉和敌意地瞅着他,神情局促不安的。

任青扬又说:“做外贸服装,本钱小,利润也可以,你懂服装,开个小店试试……”任青扬说着,将桌上的纸袋子拿起来递到她手里。

她没有接。

“这是三万块钱……”

她的嘴唇苍白,轻微地颤抖着。眼泪在她的眼眶里打转,她紧咬着牙,不让自己哭出来。

她挺直了腰板,盯视着他。她终于开了口,声音喑哑,仿佛穿过层层迷雾而来,带着浑浊与潮湿:“我不能用你的钱。三万块钱?赔了我拿什么还你,以身相还?”在她眼中,此刻,任青扬面容模模糊糊的,一会是焦立明,一会是任青扬,她眼中的光芒也开始闪烁着一种爱恨相交的复杂神情。

他从没见过一个女人如此复杂的神情,有些不知所措,嗫嚅着说:“你别误会,我是真想帮你做点踏踏实实的事……钱是给你的,谁要你还钱来。”

“我凭什么要你的钱?”她在质问他,也在质问自己。她心里明白他的用意,也相信他是一片绝对的善意,但是,她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忧虑,让她抗拒着他的善意。

“因为我希望你好。”他再次将纸袋子递到她手里,她还是没有接,态度坚决地再次拒绝:“我不能要你的钱。”

“你先用着,算我借给你的,什么时候赚了钱,什么时候还我,这样可以了吧。”

夜色深重,已是午夜零时,已过咖啡厅营业的时间,服务员过来催促他们离店。

任青扬抓起装着三万元的纸袋塞进她的背包里,拉着她的手离开了座位。

雾气很大,像细雨丝一样弥漫,两人的头发都已被雾水打湿。

孙奕没有完全放弃皮肉生意,但是,她不再揽新客人,只是接待有她电话的老熟客,这是她目前唯一的收入,她不能断了生活费用的来源,任青扬给的那三万元,她分文未动,她准备将它完全用在该用的地方……

十六

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任青扬伸手抓起办公桌上的手机,他接了电话,漫不经心的。

“喂,青扬,你找我吗?”孙奕脆亮的声音。

任青扬陡地坐直身子,惊怔半天,又惊又喜,说:“操,你是人是鬼呢?”

“你个污烂,你才是鬼呐!”

任青扬自知失言,慌忙掩饰道:“给你打了N遍电话,一直关机,急死人了,以为出什么事了呢。”

“谢谢你,良心还没让狗吃净。我跟人去了一趟广州,进了些服装,回来在东城区下岗职工就业市场,临时找了个摊位,一天卖了十几件。哈哈,我决定彻底从良了。我手机号也换了,以后打这个手机联系我。”

“噢!虚惊一场。”

“你找我有事吗?”

“没事,没事,想请你吃饭。”

任青扬的神经彻底放松下来,他想尽快请她吃顿饭,庆祝一下,庆祝她还活着,尽管是虚惊一场,但是,在他的意识中,她真的好似死过一回,他想为她的新生庆祝一下。

“今晚,你没事吧?请你吃饭。”

“不见不散。”

责任编辑 朱继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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