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世纪都市小说创作之我见

杨剑龙

一

作为农业大国，中国的乡土文学、农村文学历来十分发达，而城市文学、都市文学往往比较薄弱。倘若我们以20世纪中国文学为观照对象，虽然有以鸳鸯蝴蝶派为代表的通俗文学，有的以刘呐鸥、穆时英为代表的新感觉派小说，有以茅盾为代表的社会分析小说，有以老舍为代表的京味小说，有以张爱玲为代表的洋场文学，有以徐訏、无名氏的后期浪漫派小说等，但是作为文学主潮的却是以鲁迅、王鲁彦、沈从文、赵树理、孙犁等为代表的乡土文学、农村文学。新中国文学中，在革命历史题材文学盛行的语境中，“山药蛋派”、“荷花淀派”文学十分繁荣，周立波、柳青、李准的农村题材创作成为新中国文学的中坚。在以农村包围城市的革命策略获得成功后，以农业文明改造城市文明成为一种心照不宣的趋势，通俗文学被等同于封建文学，通俗文学作家整体性失语成为一种必然，现代派文学被认定为资产阶级文学，导致了城市文学、都市文学越来越处于弱势，虽然尚有周而复的《上海的早晨》、欧阳山的《三家巷》以都市为背景的长篇小说，但是在“文学为工农兵”的语境中，在现实主义成为无产阶级文学的代名词中，巴金、曹禺、茅盾、郭沫若等从旧中国走过来的一代作家，他们以往的生活积累、情感积淀、艺术技巧、创作趋向等，与“文学为工农兵”有着很大的距离，他们的创作大多处于艰难的转型过程中，且大多已经没有了创作的活力，更鲜有代表他们创作水平的佳作问世。

在新时期文学创作中，在文学界思想解放的背景中，在否定了文学的“从属论”、“工具论”的观念后，在外来文化与文学思潮的影响下，新时期文学创作呈现出绚烂多彩的盛况。在伤痕文学、反思文学、改革文学、寻根文学等发展的轨迹中，虽然有高晓声、汪曾祺、古华、贾平凹、张炜、韩少功、刘醒龙、莫言等以乡村生活为背景的创作，但是城市文学、都市文学已经有了长足的发展：邓友梅的“市井小说”、冯骥才的“津味小说”、陆文夫的姑苏风情小说、王朔的顽主小说、俞天白的大上海系列小说、王安忆的弄堂小说、孙甘露的城市诗性小说、池莉的汉正街小说、方方的河南棚子小说、邱华栋的都市闯入者小说等，使新时期文学在缤纷色彩中，都市的色彩被突出了、被强化了。

二

中国都市文学的发展与兴盛，与中国城市化进程有着密切的关联。从1949年建国到1978年“三中全会”以前，中国大陆的城市化相当缓慢，在1950至1980年的30年中，全世界城市人口的比重由28.4%上升到41.3%，但是中国大陆仅由11.2%上升到19.4%①。中国社会科学院社会学研究所、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的《2012年社会蓝皮书》指出：“2011年中国城镇人口占总人口的比重，数千年来首次超过农业人口，达到50%以上。这是中国城市化发展史上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一年，标志着我国开始进入以城市社会为主的新成长阶段。”②虽然对于城市化率的统计方式不尽相同，但是中国城市化进程的发展是有目共睹的。

新世纪以来，随着城市化进程的不断加快，都市小说创作日益呈现出繁盛趋势。

新世纪都市小说写出了都市人的精神困境和情感问题：方方的《树树皆秋色》中的女博导华蓉接到一个打错的电话，电话中是一位有磁性男子的声音，电话里的声音给她带来了欢乐，她甚至渐渐爱上了这个从未谋面的男人。不知道为什么，这个男人突然断了音信，华蓉大病了一场。后来这个男人打电话说，他的手机掉了，华蓉换掉了她所有的电话号码，小说写出了高级知识分子的精神困境。池莉的《有了快感你就喊》中本分、正直、内向的中年男子卞容大在都市生活中备受压抑，他人生的每一步都很不如意，他与周围的世界越来越格格不入，他的骨子里充满了有了快感就喊的向往和追求，在他失业后被迫离开都市去西藏从事化妆品研究开发，这成为他人生的新的希望。邱华栋的《花儿花》描写了中国一些新中产阶级的日常生活，在都市爱情和婚姻故事的叙写中，在他们生活的种种矛盾和困惑中，探索现代人的精神困境。池莉的《看麦娘》通过城市妇人易明莉寻找失踪的干女儿的过程，刻画了郑容容、易明莉、上官瑞芳等女性形象，展示了现代社会中人类精神家园缺失与寻找，表达对现代人生存状况的关注与对生存意义的追问。

新世纪都市小说写出了都市闯入者的挣扎与奋斗：王安忆的《富萍》通过从扬州乡下来到上海的女子富萍，在都市生活中决定掌握自己的命运，她违抗父母给她安排的婚姻，与生活在棚户区的残疾青年结为夫妇。王安忆的《上种红菱下种藕》以乡下女孩秧宝宝进入城镇后的成长经历，展现市场经济大潮中社会的变化与人们的心理性格。方方的《万箭穿心》中农村出来的大学生马学武被提拔为厂办主任，他与专制俗气的妻子李宝莉没有共同语言，他与厂里的女打字员偷偷好上了，他们在旅馆幽会时，被妻子李宝莉报警，马学武先被革职、后被下岗，他在精神崩溃中投河自尽。邱华栋的《白昼的躁动》描绘了从外地来到北京的一些艺术家的生活，他们在北京展开了艺术之梦的追求，在都市变动多彩的生活中，他们经历着社会转型带来的冲击，努力展现他们的创造性的才能，为现代都市生活添上绚丽的华章。

新世纪都市小说写出了都市下层社会的磨难与坎坷：王安忆的《遍地枭雄》以出租车司机的眼光展示上海改革开放后的景观，尤其描写都市低层社会的人生境遇。方方的《出门寻死》中的下岗女工、家庭主妇何汉晴为家庭尽心尽力，却遭到公婆和丈夫等的嘲弄，她决定出门寻死挽回自尊。方方的《中北路空无一人》以武汉重型机床厂居民区工人们的生活为背景， 以一对父子的冲突和亲情为主线，书写了在市场经济冲击下， 没落的“大厂人”生活的困顿和精神的矛盾。张欣的《依然是你》中的女主人公贤惠正直的管静竹，却生了患先天性哑傻综合症的儿子，丈夫忍受不了压力悄然离去；男主人公焦阳，因少年时父母和姐姐被仇人杀死而成为流浪孤儿，后来走上了做小偷的谋生之路。这两个不同类型的男女却走到了一起，焦阳在得知私企老板欺负纠缠管静竹时出面，却导致了人生的悲剧。

新世纪都市小说写出了都市嬗变中的都市人生：王安忆《桃之夭夭》叙写都市女子郁晓秋的人生历程，她的父亲因贪污和玩弄女性进了班房，她的母亲是个跑龙套的滑稽戏女演员，郁晓秋在弄堂里受到了很多的冷眼，她却走出了一条艰难却纯净的人生道路。方方的《水在时间之下》描写了汉剧女艺人杨水滴坎坷的人生经历，她从被人收养的贫穷女子，到成为汉剧明星“水上灯”，在爱恨纠葛中呈现出她倔强坚韧的性格和与命运抗争的勇气，她在其演艺事业处于颠峰状态时激流勇退，成为平凡街巷里的一位普通妇女，在杨水滴传奇式的人生中展现出社会的嬗变、命运的叵测。池莉的《水与火的缠绵》通过男女主人公高勇、曾芒芒的相识与相恋十八载的坎坷与磨难，在写出中国社会剧烈变迁过程中，呈现出人生的理想与追求、生命的愉悦和甘苦，展现出主人公从幼稚到成熟的漫长历程。池莉的《所以》以知识女性叶紫先后与高干子弟关淳、解放军军官禹宏宽、导演华林三次失败的婚姻，展现了女主人公在自我人生价值与生活追求中的坎坷与磨难。也呈现出在社会发展过程中人们由外在世界的追寻到内心世界发现的转变过程。

在都市小说创作中，年轻作家们的创作也有了比较大的影响：乔叶的《守口如瓶》、《我是真的热爱你》描写城市化进程中女性的辛酸的命运；盛可以的《北妹》、《水乳》展现城市女性在奋斗与挣扎中的被侮辱被损害；鲁敏的《爱战无赢》、《博情书》描绘都市男女之间情感之战的纠缠冲突；徐则臣的《天上人间》、《跑步穿过中关村》揭示都市边缘人的坎坷与奋斗；滕肖澜的《城里的月光》、薛舒的《残镇》梳理城市化进程中人们命运的变迁。

在现代都市的发展过程中，都市人的生活与心态发生了种种变化，小说家们在对于都市生活观察体验中，描写探究都市人的精神困境和情感问题，勾勒展示都市闯入者的挣扎与奋斗，关注呈现都市下层社会的磨难与坎坷，使新世纪的文坛涌动着都市文学的潮流。

三

新世纪都市小说创作有了长足的发展，其主要成就大致在于如下几方面：

在新世纪都市小说创作中，小说家们关注着不同城市的生活，使新世纪的都市小说呈现出多姿多彩：王安忆对都市上海弄堂生活的描写，邱华栋对首都北京生活的关注，方方对武汉底层社会生活的叙写，池莉对武汉市民生活的写照，张欣对羊城广州人生的描绘，从不同角度展现出不同城市的风貌和城市人的生活状态，丰富与繁荣了当代都市小说的创作。

在新世纪都市小说创作中，小说家们以其对于都市生活的真切感受和深入体验，生动地展现都市的嬗变与发展，尤其展示都市人生活的心态的复杂与丰富，我们从王安忆笔下外来妹的生活中，从方方笔底下岗工人的困境中，从邱华栋笔下中产阶级的追求中，从池莉笔底寻求快感市民的挣扎中，从张欣笔下青年男女浮华城市的拼搏中，都可以见出都市变迁中都市人的生活与心态。

在新世纪都市小说创作中，小说家们以现实主义为基调展开小说叙事，呈现出对于现实生活描写的广度与深度。虽然都市小说作家们创作风格不同，王安忆的絮絮叨叨平实丰富，邱华栋的敏锐深入时尚前卫，方方的冷静沉郁流畅厚重，池莉的细琐世俗真切率真，张欣的温情细碎鲜活平白，但是在总体上大多以写实为基调，以对于都市生活的真切嬗变与复杂困境的描写，展现出中国都市化进程中都市人的生态与心态。

从总体看来，新世纪都市小说创作也存在着某些缺憾，影响着新世纪都市小说的创作与发展：

新世纪都市小说创作在多姿多彩都市生活的描写中，往往缺少大气厚重的代表性的精品力作。新世纪都市小说创作有了长足的发展，但是与农村、军事、历史等题材的小说相比较，都市小说在整体上缺乏精品力作，在获得茅盾文学奖的作品中，仅有刘心武的《钟鼓楼》、孙力、余小惠的《都市风流》、王安忆的《长恨歌》与都市有关，第五届茅盾文学奖以后，列入获奖的作品几乎都与都市无涉，可以明显感到都市小说的精品力作不多，具有文化底蕴的大气厚重的作品甚少，这成为都市小说创作的缺憾。

新世纪都市小说创作在都市人生活与心态的呈现中，往往缺少对于崇高精神的关注与描写。在中国社会加快了市场经济商品经济后，大众文化的盛行、文学市场的左右，使都市小说创作在关注市场关注读者的过程中，走向世俗化浅俗化甚至庸俗化，在身体写作、个人化写作、女性写作等创作倾向中，对于都市欲望、都市情感、都市心态等的书写中，往往缺乏理想、信念等具有崇高意味的精神的描写与关注，在对于个人物欲与情感的追求中，作家们以“躲避崇高”的姿态进行创作，往往忽略了社会的、伦理的、道德的规范，以致于使某些作品的情节、人物的刻画等流于粗鄙化，而往往缺乏精神内核的支撑。

新世纪都市小说创作在以日常生活写实基调叙写中，往往缺少对于现代小说艺术手法的探索。在20世纪90年代新写实小说展现底层社会生存状态后，对于日常生活状态的原生态描写逐渐成为一种潮流，新世纪都市小说循着日常生活写实基调继续延伸，90年代小说创作回归写实后，呈现出现代派文学的淡化与消隐趋势，在都市小说创作中，作家们大多缺乏对于小说技巧的探索，尤其鲜见对于现代派艺术技巧的实验于探究，20世纪30年代都市小说中新感觉派的实验精神、心理分析小说的艺术探求、后期浪漫派小说的浪漫探索，并未得到弘扬与传承，甚至中断了20世纪80年代现代小说艺术的探究精神。

新世纪都市小说创作得到了长足的发展，同时也存在一些缺憾。随着中国都市化进程的发展，期盼着都市小说的创作有更大的发展，期盼着能够有更多都市小说的精品力作问世。

注释：

①范恒山、陶良虎主编《中国城市化进程》，人民出版社2009年9月版，第3页、第12页。

②童曙泉《城镇人口首次超农业人口 中国城市化水平超过50%》，《北京日报》2011年12月20日。

责任编辑鲍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