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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意氤氲(短篇小说)

2012-04-29凌可新

广州文艺 2012年11期
关键词:雨丝杨树

凌可新

起白喜欢下雨天。如果一旦有雨飘逸而下,起白的心情会马上就好起来,神采飞扬眉飞色舞,跟平常算是换了一个人。而天晴日朗的,他就蔫了,像是一株被连根拔起,且丢到路边等待死亡的玉米。有人就建议起白到南方去,最好是江浙一带,那里的雨下得,缠绵得很哩。说是有时候能一连下好几个月,天天下天天下,一刻也不停止。

起白查过资料,也觉得此计可行。只是妹妹起红不高兴,说是那雨叫什么雨?叫霉雨。霉雨是什么雨?是让人倒霉的雨。即使不这么解释,那也是发霉的意思。她扳着起白的脑袋,小哥也,想想吧,倒霉发霉,身上长满了斑点,出门一走一跌跤,一走一跌跤,片刻就跌成一落汤鸡,而且天天如此,就小哥你这身子骨,能承受得起?

起白爱整洁,听妹妹这么一说,身上不由一片冰凉,说,鸡皮咋都跑我身上来了?他一边拼命往下抖着什么,一边跳起来,起红哈哈大笑。

给起白建议的也笑,不过笑过了,就说,起白,到底敌不过妹妹吧?起红这么说,有道理是有道理,但也过于片面了。原因是,江浙一带的那种雨,又叫梅雨。是梅子成熟时下的雨。这种雨也不是天天下,往往白天下过了,晚上又停下来,或者晚上下过了,白天再停下来。总之会让给你一部分时间的。再说了,就算是不停,也不见得会弄你个落汤鸡啊!江南小城,烟雨迷蒙,街巷是青石板铺成的吧?出门撑一把印花油纸伞,脚下是清爽的青石板,头顶则淅沥着雨滴的声音,想想,如此走在江南的街巷里,会有多少美妙的爱情不期而遇啊……

起白怔了怔,觉得有道理。但又认为对方的描绘过于格式化了,就说,既然这般美妙,你又如何不去?对方轻轻一笑,我不去是有原因的。一呢,我并不十分喜欢连绵下雨的日子,二呢,我已经拥有爱情了,再去到那里搞不期而遇,真就多此一举了。起白说,你在讽刺我没有爱情啊?对方举手投降,我哪里敢说你没有爱情?起白是谁?在登城,区区爱情,也只配给起白提鞋呢。起白叹了声,坐回去。

那天的天气很好。这种好是专门对起白而言的。外面下雨了。雨不大,牛毛样纤细微小,出去走半天也淋不湿头发。不过只要是雨,起白就喜欢。所以那天起白的心情不错。谈论的话题也不错。起红则相反。她喜欢晴天。晴天可以出去乱逛。可以随心所欲。

起红乱逛的时候,陪在身边的就是给起白建议的那位。这先生姓毛,叫毛青,在登城有一定的知名度。是民间团体登城诗歌协会的副主席,大伙都叫他毛主席。但如果年纪大的人,就一定不会这么叫他。他们心里自然还有另外一个毛主席。只有年轻人才会叫。比如起红,就叫过。有一次是在自己家里叫的。刚好被父亲听见了。父亲把头探进来说,起红,你不能这样叫毛青。起红问他为什么,父亲严肃地说,毛主席只有一个。你这样轻慢会犯错误的。父亲是党员,还是干部,起红敌不过他,就说,行了,不叫了。留着给你叫吧。

毛青写诗,写起来有点疯狂痴癲手舞足蹈。不写的时候就平常得很了。他跟起白是同学。起白考上大学,毛青没考上。起白毕业回来,毛青就跟妹妹起红有了点意思。起红也没上过大学,高中毕业考了一下,没能成功。也不是就上不了,三类的可以上,大专更可以上。但她不愿意。说是上就上一类。但一类她肯定考不上,就只能不上。结果在一家事业单位弄了个工作干。名称叫文秘,其实就是打字。毛青写的诗,基本上都被起红重新打字过。起红甚至问起白写诗不写,如果写,也同样可帮忙打出来。起白有点不屑起红的水平,哼了哼,就过去了。

在大学时,起白也写过诗的。而且还发表过。连影响都产生过一定的。但一毕业就不写了。不写是因为伤痛。伤痛是因为失恋。其实说失恋也不准确。在大学时代,起白先后跟三个同学谈过恋爱。最后的那个叫小梅,处得最深。但是毕业后小梅回到南方老家,起白则回在北方的登城老家。那种关系自然也就撇一边去了。

这也是大学生涯相当普遍的事情。结果往往就是,能够分到一起,能够在同一个城市工作,还可以延续关系,一旦分开了,关系也就那么着了。如今,肯于为爱情献身的男女似乎是罕有。就是起白,在学校时山盟海誓,如今才过去了不到两年,也不过如此而已。

起白跟毛青起红他们说话,也有点心不在焉。他平常不愿意搭理他俩。喜欢一个人关屋里。或者上网,或者睡觉。有雨哗哗啦啦下着的日子,再碰巧不上班,那感觉就上来了。今天呢,星期六,班是不用上了,天也阴下来,雨呢,似乎也在下着,只是刚才出去看看,那雨下得,小气得很。起白觉得白高兴了。回来看见起红跟毛青嘀嘀咕咕在一起,又搂又抱的,心知这两个东西弄不好是想那么呢。自己在一边碍事,就说,要不你们聊吧。我出去走走。出了门又把头伸回去,嘱咐说,只准聊诗,不准涉及别的内容。

起白现在还是跟父母住一起。倒是还有一个单元可出入。但因为未婚,一个人顶着百来平米的房子,有点力不从心。起红呢,一直都在追问起白,什么时候给她娶回个小嫂子来。说若是再拖延,就不管了,且自己先嫁了再说。这条线画在今年年底。过了今年,起红就可随时嫁人,而起白不能反对。起白才不管这个呢,哪怕起红今天就嫁,与他何干?倒是起红心存怜悯,说,兄先弟后,是规矩吧?咱能破了?起白轻轻一笑,在咱这有何不能的?破。

父母住的小区叫美丽花园,有快三十年的历史了。美丽早已不在了。还是父母结婚时的产物,比起白起红年龄都大,外表看,因为涂刷过几次,还算是入眼,但里面就不行了。一是结构布局老旧,二是细节设计不合理,三是窗户都还是木头的。但起白对这里倒是很感亲切。他睁开眼睛看到的第一幢楼房就是这里,姗姗学步也是在这院中,小区里外都布满着他的足迹。甚至闭着眼睛,他都可以从大门处直走到自家楼下,再直上到四层,然后开锁进屋。丝毫也错不了。

外面天空是阴的,虽然还在四月里,倒也不冷。前几天清明节,响应政府号召,单位集体去烈士陵园搞活动,简称扫墓。一路四五里,原先都是乘坐车辆,临近了再跳下来,假装走来,然后列队,进入陵园,作怀念状。今年新来了个领导,据说是从部队转业下来的,军人作风还十分硬朗,一定要让大伙从单位楼下就列队,由他指挥,步调一致地走过去。大伙叫苦,但只能在心里叫,表面上都得弄出点高兴的色调来。

虽然是列了队,但步调一致却无论如何也达不到。后来领导就把目光抬高,不看大伙的腿脚,也就是说不严格要求了。这样勉强才走了过去。但也一个个丢盔弃甲,不成模样。等扫墓结束,领导刚刚把人召集齐了,突然老天帮忙,哗啦一下下起雨来。这是最好的借口,大伙不容分说,四散而去,瞬间便没了踪影。等领导缓过神来,只看见起白一个站在雨里,仰面朝天,一动不动。

领导甚是感动,过去拉着起白的手,充满感情地说,你是叫起白吧?才子吧?他们说起过你,可只说你小子有才,才子。别的方面介绍得就少了。我以为是没什么可介绍的了。哪知你却有他们任何人都比不了的东西,是他们不敢介绍。他坚定地看着起白,认真说,这就是刚强。而革命者最需要刚强。

起白想跟领导说实话。想说他不跑是因为他特别特别地喜欢雨。这突然下来的雨,在他眼睛里比什么都重要。甚至比领导说的刚强都重要。但领导不容他说,拉着他退到雨淋不到的地方。片刻司机把车开了过来,起白成了单位唯一乘坐领导的轿车回去的人。

现在天空像是又想好好下一场的样子。起白想起领导那天的神情,轻轻地笑了一下,仰面看天。小区边角的树木,很多都十几米几十米高了。起白在自己室内,开了窗户,伸手就能够着树上的叶子。但现在的树叶还只小一片,它们在树梢上汇聚起来,则呈现一种淡淡的黄。很像是某个女孩鲜嫩的身姿。倒是杨树的果实,那种叫毛毛虫的东西,已经遍地都是了。这年年叫小区的清扫工头疼。小区物业曾经动过不止一次的心,要砍了所有杨树,但住户们都坚决反对,并因此跑到政府大门外上访过,最后只能保留。

起白没带伞出来。他担心那样会给老天爷一个印象,就是他在企盼下雨,在祈雨。而据说老天爷的年龄很大了,有点老小孩的脾气了,没事儿时候喜欢跟人开个玩笑什么的。那样,原本应该下雨,他也会硬撑着不下,或者拖后,等你回家了睡觉了再下。若是你不带雨伞呢?他就会得意地偷偷一笑,胡须一捋,哗啦,出奇不意地淋你一通。

这么想着,起白把双臂张开来。他看着阴沉沉的天空,像是已经看见了那个名叫老天爷的神也在看他。老天爷当然站得高看得远,而且威力无穷。他把起白看在眼里,更是小菜一碟。但起白并不畏惧,他冲着在云彩里面的老天爷哈了声,然后大声说,你现在不敢下雨。对不对?你不敢下雨的。听见了回答我,你敢吗?然后他闭上了眼睛。

在等待老天爷回复的时候,起白听见一边突然响起了扑哧一声笑。接着这笑声愈发响亮起来。起白刚刚营造出来的氛围,马上就被瓦解掉了,剩下的只能是一地鸡毛。起白睁开眼睛,原来竟然是一个女孩。他不认识的,从来也没见到过的女孩。她站在他一边,离他不远,把腰都笑弯了。而显然,她已经在那里有一会儿了。

起白是不认得她。她笑的时候,头上的长发都散开了,黑亮亮的一片,风似的四处飞扬。也可能跟风大了些有关吧。起白有点趣味索然。他转身往大门那边走。后面女孩不笑了,说,起白,你假装从来也没见到过我吧?是不是?

被人叫着了名字,而且叫得恰当,还有熟人的口气,起白怔了怔。脚下是停止了,但身子没转过去。后面女孩呵了声,是不是才子大了,眼睛就往高处抬了?比如像刚才,就只跟老天爷说话?

话人家都这么说了,起白只能转回身子,重新打量她。他认识她吗?他见到过她吗?怎么丝毫印象也没有了?

女孩神情很热切,想想看。再想想看。

起白把脑袋里面所有的存储飞快过滤一遍,没有。还是没有。就摇头,然后说,对不起,我应该确实在以前没有见到过你。女孩盯着起白,你真的就这么相信你的记忆?要知道,人的记忆有时候也会欺骗自己的。起白笑起来,可是我还不到那个年龄啊?

女孩这时笑起来,说,你刚才不是在跟老天爷说话吗?我呢,如假包换,我正是他老人家的女儿。她这样标榜自己的身份,倒叫起白没想到,老天爷的女儿,还如假包换。起白突然有了兴趣,说,老天爷的真正身份是什么?玉帝吗?可以这么说吗?是不是?那么,他看着女孩,你的身份可就有点俗了。他摇摇头,这回转身往大门外走,就没再回头。

因为周末,外面无所事事的人比往日要多些。起白不喜欢热闹,就朝向另外一个方向走。美丽小区往东,是一条河。河从南面过来,一路摇晃着就入了北面的海。小时候起白经常带起红,顺着河流到海边去。这段路程应该有二到三里远吧。比去扫墓要省事。毕业回来这两年,起白也时常走这条掩映在草丛中的路。只是身边少了起红,孤单了。

走了一会儿,起白以为,照理说,那女孩似乎应该跟上来。她认出他来了,而他一眼茫然。这里面应该有多少故事啊?女孩不会没有兴趣。再说,他那么冷落了她,赌气她也要跟上来问个明白啊。以前起白经历过这种女孩,结果还真遂了对方的愿,起白喜欢上了她。这回的这个,是不是也能遂了愿呢?

走了一会儿,都到河边了。起白回头看看,女孩并没有跟上来,甚至连影子也没有半片。隐隐的,起白突然有点失落。他不应该冷落人家。即使女孩说她是天仙,那又有什么?你不是还跟她父亲对话来着的嘛!

如此念头一起,起白就觉得自己的做法有问题。上回领导都说了,单位的人介绍他时,就一点,有才。才子。人由两部分组成,一是才,另一是德。德才兼备才是完整的人。人家那么说,是小看你的德哩。可是德是什么?未必那些人就懂得。因为起白知道,许多所谓的德才兼备的领导或者个人,其实正是又无才又缺德。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他们凭什么小看自己的德?就因为他不肯跳入浊流里与他们共舞?

不过这一回,起白慢慢竟觉出了自己的不是。且不说一个长发飘飘的女孩,就是个普通人,你也冷落不得的。冷落了人家,于你个人也难说就是好事。你高兴吗?你兴奋吗?你得意洋洋了吗?都没有。

想到这里,起白身上一凉,额头起了好些汗水。他急忙转身回头,匆忙返回。他要跟女孩说对不起,他要请求她原谅他,以后,在任何时候,他再也不这样了。对待所有的人,任何一个人,哪怕下一分钟就要拔了刀子刺向自己的人,也决不这样了。他要把手捂着胸口向她保证。

但是有一点他不能退却。真的,是真的,他不认识她。

雨是在他进入到小区大门那一刻下了的。突然。非常突然。没有人防备得了。人们都以为天阴是阴着,一定不会下雨。但事情就是这样。下了。跟随着雨的脚步的,竟然是阵阵雷声。雷声清脆轻快,显然就在头顶上响起来。起白呀了声,抬头看天,恍惚着他看见一个人影在云层里闪烁。闪电起来的时候,人的轮廓很形象。起白停下脚步,大声喊,喂,是你吗——对不起——我不该那样对你——我错啦——

回应他的是一声轻雷。仔细听,倒像是一个女孩在笑。起白也笑了。他知道女孩原谅他了。他站在雨里,一动不动,任凭雨水把他湿透,任凭它们在他的脸上身上流动。雨很快变成了丝,雨丝。原先则是豆大的雨点啊。变成雨丝后,整个天地都柔情了起来。雨丝落到脸上,倒非常像是女孩在用手轻轻抚摸他的。起白有点害羞,慢慢退到雨湿不着的地方。

奇怪的是,起白一退到那里,雨马上就不下了。仿佛那些个雨丝就是专门为起白准备的。

起白回头再想想女孩的话,她说她是他老人家的女儿,而且如假包换。看来也不是玩笑。否则哪里会这么巧?他往河边走时,人家什么表示也没有,他回心转意,刚到门口,雨就下来了呢?而且还有雷声,听着就是女孩的笑。还有她知道他喜欢雨,就先淋湿了他,然后再轻轻地给他雨丝,温柔的女孩的手一样的雨丝。而现在,一旦他脱离开雨丝,雨丝就没有了……天哪……

起白怔住了。

按照故事的逻辑,起白想,现在,雨停了下来,天上的云朵开始变幻出好看的形状了,风呢,吹得轻轻的,柳树的枝叶都柔软得像起舞。被雨洗过的天空和大地,都干干净净的。氛围营造得如此完美,主人公应该出场了吧?这故事的主人公是谁?一是他起白,一是那个长发飘扬的女孩。起白已经站在这里了,女孩呢?她在哪里?会不会躲在一棵杨树后面,就等着起白走过去探看,她突然呀地一声跳出来?

是这样的吗?

起白看看周围,能够隐藏住人的杨树有好多棵呢。每一棵的后面都似乎藏着女孩。但具体在哪一棵后面?这是不是一道数学题目?里面有逻辑性可寻吗?例如爱情,面对如树般多的女孩,哪一个才真正属于你?你计算得出来吗?起白摇头。这些个都不是靠着计算能计算出来的。

站在众多的杨树中间,起白朝向最近的一棵走过去。后面是空的。然后他又朝向最近的一棵走过去,后面还是空的。如此看过一棵树,再选择最近的一棵,结果都是空的。而且更可怕的是,走着走着,竟然就把次序走乱了,后来就不知道哪一棵后面看过,哪一棵后面没看过。这不仅成了一道繁琐的数学题,而且真的又与逻辑学联系起来了。

走累了的起白只好把自己靠着了一棵杨树。被雨淋过后,杨树的身体都还湿润着,也凉爽爽的一片,透过衣服让人感到很舒适。起白一倚上去就不想起来了。他相信女孩一定在某一棵杨树的后面,她一定满怀着喜悦的心情,在等待他寻找到她。这仿佛是一出古老的游戏。小时候起白玩儿过。只不过现在要寻找的对象不同。起白笑了一下,轻轻的,但却笑出了声音来。

小区里面的人出来得还不多。刚才那一场雨把人都赶回家了。现在他们也没有把握断定雨还会下不会,一时也不敢出来。再说下雨天,人的思绪懒散,又没有别的事情,能睡一觉也是好事。似乎仿佛小区周边的这片不大的杨树林,只有起白一个人……啊不,还有一个女孩……

最让人惊喜的结局是,在起白灰心丧气的时候,女孩突然从起白倚着的这棵杨树的后面跳起来,一步跳到起白眼前,冲着起白呀地一声。起白的眼睛马上就会被女孩的光芒照亮了。

起白也希望这样的结局出现。但他不愿意等着。他转身抱住杨树,慢慢移动自己。是,他移动得很慢,一时没人能够看得出他移动了。但突然地,他啊地一声,飞速转移到了杨树的那一面,说,哈哈我捉到你了……

但是,后面什么也没有。女孩并没有藏在这一棵的后面。

太阳出来之前,起白一直没有丧失希望。太阳出来了,雨水开始被蒸发,仔细看去,空气似乎在有序地颤动。起红把起白从树上揭下来,说,抱这么死,都狗皮膏药了你。她看着潮湿而萎靡的起白,轻轻叹息一声,说,小哥哎,你抱的是树,不是人哎。

我知道的。可是有时候,一棵树会比一个人可爱。起白说,你信不信?起红不信,树是树人是人,没有可比性。起白说,可是树后面的人呢?起红转到树后面看。她什么也没看见,就说,回家吧。老爸还等着你上课呢。

上课其实就是吃饭的代词。只要一起吃饭,父亲一定要说很多话,而且用的也一定是给学生上课的口气。这都成了家里的铁律了。即使毛青在,也照此不误。所以毛青很少在这边吃。完成了工作任务就撤退,毫不拖泥带水。但这次毛青竟然没撤退。起白感到奇怪。不过再一想,写诗的人没准性,朝三暮四的情况都有,就一笑而已。

到里屋换衣服的时候毛青跟进来了。他表情神秘,且把门掩上,四处瞅过了,才小声说,起白,你刚才在下面做什么你?起白看他一眼,还能干什么?淋雨啊?不知道我最喜欢淋雨吗?毛青说,不对,你不是淋雨。你是在寻找什么。他把着窗户往外看,从这里能看得到那边的。树木,那片杨树林。你在那边吧?起白说是啊。这有什么问题吗?

毛青把后背对着那扇窗户,脸朝向起白,说,有问题。你是在捉迷藏吧?是不是?起白点点头,应该算是吧。毛青松了一口气,说,这就对了。只是,你为什么始终也没能找到那个女孩呢?

这回起白怔住了,他吃惊地看毛青,女孩?你看见她啦?毛青得意地笑,当然啦。我站这么高,一眼就看见了。她头发又黑又长,像行云流水是吧?身材……嗯,这个看不大准确,但应该高挑,曲线毕露。是不是?起白想了想,说,应该是吧?毛青说,还有……噢她穿了一件桃白色的裙子,一跑起来飘飘逸逸的,像是个仙女……

起白的脸色改变了。他跳过去抓住毛青的胳膊,你还看见了什么?毛青瞅着还光着屁股的起白,有些害怕,小声说,你是不是中邪了?看看你这脸色,看看……我都不敢认你了。起白不为所动,对毛青说,快说,你还看见什么了?!毛青有点委屈,我就看见她飘飘闪闪的,明明你已经找到她藏身的树了,可她一闪,就又到了另外一棵树后面。而你,竟然傻瓜似的看不见。有一回我都看不下去了,刚想高声提醒你,可那女孩竟然回过头来,把一根手指竖在嘴巴上,暗示我不许吱声……

起白跌坐到他的床上,喃喃着说,她躲闪的时候,我竟然看不见?毛青说,我以为你是假装的呢。但她一竖手指,我就知道不是。起白说,她怎么会知道你在看?毛青一脸沮丧,我哪里知道?起白说,后来呢?

毛青想了想,后来你就抱着一棵树不动了。我让起红下去叫你回来。我担心……担心你是不是中了邪了……

起白把裤子穿上,又套了件绒线上衣,过去往窗户外面看。从这里是能够看到那片杨树林的一部分,但角度不是多么地好,有些细节根本就无法体会。毛青说的话,显然有虚构的成分。但他说得却那么地逼真。他转脸问毛青,那女孩后来上哪里去了?

毛青摇头,不知道。后来树林里只剩下你一个。连我都以为自己是眼花了呢。起白是哪个,什么时候肯于跟个女孩捉迷藏?这可能吗?起白认真地点头,不是可能,是真的。明明我感觉到她就在那棵树后面,但每一次我都扑空。毛青,你想想看,这里面是不是隐藏着什么隐秘的东西?比如人生的逻辑,比如对未来走向的暗示?

这分明是在逼迫毛青。毛青把脸都憋红了,也想不出来。他只能把脚一跺,说,起白,我是写诗的。我知道诗意是什么,可我哪里懂得什么逻辑?起白面色平静,他苦笑了一声,说,其实我也不懂。

很难说起白真就不懂。其实他懂得的。有些东西,本来是隐藏在暗处,不被人发觉,或者本来也不想让人发觉,只供本人独享。比如爱情就是。四处张扬的爱情,肯定不是真正的纯粹的爱情。只有规避着别人的眼睛,只有在心底的最深处,这样的爱情才算是。起白突然地,就爱上了那个女孩。他不认识她,但他知道她是谁。他怠慢过她,但他马上就知道自己错了。他给她赔礼道歉了,而她也接受了。后来呢?他却没有从树的后面把她寻找出来。这都是在瞬间发生的事情。突然出现和突然消失。然后,留给起白的就是一片空白。

夜晚来临,起白坐在灯下。朝向树林的那扇窗户敞开着。他是有意敞开着的。风从那里进来,她的气息也从那里进来。他不知道她在不在周围,但她的气息一定在。起白想要在她的气息里睡觉,好好地,踏踏实实地睡觉。或者让她入他的梦。

以后很多天,起白都这样敞开着那扇窗户。而且奇怪的是,以前他的睡眠很不好,没有规律,但窗户敞开了后,每一夜他都睡得非常好,自觉、踏实。一觉天明。早上醒过来,回头想想,似乎仿佛有梦出现,而且内容丰富,但却很少能够回忆起来。直到有一天早上,一个名字突然跳进他的脑海,接着起白自己也从床上跳了起来。

那天正好下雨。跳起来后,起白才听见外面树叶被雨击打出来的声音。之前的天空还是瓦蓝的。春天的天空,瓦蓝的不多。但遍布阴云的也不多。一般都是泛泛的蓝,或者有几朵白云装点。那样的日子,只要不在梦里,起白就一定会像一条半死不活的鱼,被人扔上了沙滩。这一点办法也没有。多少年了,一直都是。现在湿润的空气把起白的小屋占满了。他坐回床上,揉着被墙壁撞疼的头,思路却是那么的清晰。

雨声缠绵,五月快过半了。这个春天下的雨起白都记着呢。一共三次。为什么呢?他想不出来。但有一个人知道。他赤着脚趴到窗前看。外面的影子已经能够看到了。没错,在那片杨树林里,真的有个人影在闪烁。他知道那是谁。他冲她摇手。显然她正在看着他的窗口。而起白,甚至看见了她脸上的笑容。起白一溜烟地下楼。尽管楼道还暗着,但他脚下毫不停滞,行云流水般地滑向了树林。

后来起白觉得他的这次行走简直有如神助。当时的感觉也是。甚至,下了楼,赤脚踏上门外淋湿的地面时,起白倒像是踩在了云彩上,随风而去。仿佛从在窗口看见她开始,只一瞬间,他就在了树林里。这非常像电影镜头的转换。但却是真实的,不折不扣。

女孩背倚着一棵杨树,起白面对着她了。他看见了她脸上的喜悦。她绽放着,她盛开着。她就在他的眼前。起白离她如此地近。但他什么话也没有说出来。因为有一会儿,起白以为自己是在梦里。可他不敢证实。他担心万一眼前真的是梦,一经证实梦就破了,破灭了。他不能破灭。他就那么站着,离她一伸手的距离。

女孩说,你把手伸出来吧。你能够触摸到我。我是真实的。起白把手伸出来,但还是不敢触及到她。不过他笑了,说,我知道你是谁了。在我们这个世界,你是林一平。是从外地来工作的大学毕业生。你在中学,教音乐课程。另外你还有一个名字,叫老小。对不对?

女孩呀地一声,她轻轻地笑,她说,你怎么知道的?还有,我为什么会叫老小?老小是什么意思啊?起白说,差一点我就真去到江南了。我想让雨时时刻刻淋湿着我。即使在屋里坐着,我也渴望雨淋湿着我的思想和灵魂。可起红笑话我。她担心我会摔倒在江南的青石板路上……现在雨就淋湿着我了……

起白伸出来的手心汪了雨滴,亮闪闪的。女孩说,你只顾说自己的话,怎么不回答我啊?我问你呢。起白说,你都知道的。我不回答你也一样知道的。女孩把着起白的手,说,你更多的时候是个傻瓜啊。我知道是我知道,可我愿意听你说出来。起白说,你知道吗?以前我不相信奇迹。现在我相信了。他把她拥抱进怀里,把嘴贴近她的耳边,说,这就是奇迹。

这场春雨连绵不绝,下的时间很长。长到把春天和夏天都连接到一起去了。如果在江南,这就叫梅雨季。而且似乎江南的梅雨季,就应该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吧。北方的登城笼罩在一片雨雾之中,非常有烟雨十万人家的古典气象。登城的人,甚至包括前来旅游的,都感到惊讶。这是以前从来也没有过的事情。北方怎么可能有梅雨天气啊?而更加奇怪的是,也只有登城才有这雨,出了登城,不足十里,就是另外的天气了。

有时候登城的人也要出去,到十里外享受享受阳光的沐浴,防止身体发了霉。不过这样的天气倒也很让登城人惊喜不已。尤其是年轻人,更是喜欢得一塌糊涂。因为连绵的雨会触发人的种种情怀,直达灵魂深处。许多男孩女孩,都在这样的氛围里飞快恋爱,相拥着出门,让细细的雨丝淋着脸和他们的爱情。甚至连起红和毛青,竟也喜欢上了。他们决定选择一个雨丝如梦的好日子,把婚礼举办了。

这样做也是有原因的。因为起白终于恋爱了。他带了一个名叫一平的女孩回来。这个女孩像是水做成的,散发着清新鲜活的气息,玲珑而透明,无比纯净。见到过她的人,没有不喜欢的。起白的父亲和母亲,起红,包括毛青。但起白即使在自己家里,也时时处处呵护着她,生怕被人不小心碰着了,碰坏了,碰碎了。但一平是个活生生的人,会有那么娇气吗?

起红顺利嫁给了毛青。为此毛青还赋诗一首,句子倒挺好的,七个字一行,顺口,只是题目特俗,叫什么《得娇妻起红赋诗一首》。当场起白就把嘴里的一口酒喷了出来,不屑地说,这也叫题目?毛青委屈,问起白结婚时,若是也必须赋诗一首,那取什么题目呢?起白回顾了一下自己在大学时代的写诗经历,很有把握地说,肯定比你的格调高雅十倍以上。毛青催问,起白说,就叫《得爱妻一平赋诗十首以上》。

起红搬出了美丽小区。起白也决定把自己的新房装修一下。原来的不算。一平说可以的呀。原先的装修没有把我考虑进去,现在必须要考虑进去的啦。结果起白把厕所和浴室分开了,用了一大间卧室做了浴室。里面安放了一只非常大的浴缸,是找厂家特制的。有两米宽,两点三米长,高度为一百二十厘米。起红笑话起白,说,这么大的浴缸,都可以在里面过日子啦。起白摸摸起红蓬松起来的头发,语重心长地说,你不懂得的。

在雨季即将结束的时候,起白和一平也结婚了。婚礼那天有雨。不光有雨,连雷声都清脆无比,而且仿佛只在婚礼殿堂的上空流连不去。另外女方来的宾客的形象多少也有点特别,五官夸张,恍惚异于常人。但若仔细看过去,却又与常人并没什么两样处。只是说话做事更直接更干脆而已。

婚后一切正常。起白看上去越来越滋润了。一平呢,原来白皙明净的脸上时常现出淡淡的红晕来。大家都明白,只有婚后幸福的人,才会出现这种特征。起白也承认,现在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

责任编辑梁智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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