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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盒(短篇小说)

2012-04-29姜言福

广州文艺 2012年11期
关键词:拉琴韩老师蒙娜丽莎

姜言福

每次和他喝酒我都后悔,日子一久,又想见他,算是留着无用,弃之可惜的朋友吧。我管他叫报废的艺术家,他说:我是废物利用,有再生价值,不信,你过来瞧瞧就知道了。

他的住地太远,是城乡接合部,我实在懒得去,乌烟瘴气的小区,灰头土脸的居民,好像这座名城遗弃的私生子,或叫后娘养的,情分太远,不值得待见。稍有点能力的人,比如我那个中学老师,十年前就逃出来了。可他一个小提琴家、副教授级的腕儿,至今窝在那,还穷乐呵,这就太不可思议了!媳妇被人拐跑,剧院领导看不上他,男人嘛,这事就不好说了。

我按时走进小酒馆。晚六点,天正在变黑。

先看到的是他的“爱人”——小提琴,光亮耀眼地躺在琴盒里。

他那琴,在我看来,就是个高贵的妇人啊!

我再找不出更恰当的词来形容他的琴,我不懂琴,但我一看那琴就有一种神韵的感觉,它透着迷人的气质,散发着体香,你闻不到,它是让你的眼睛把香气看进心里去的。

敞开的盒盖里插着他两张照片,一张是他随团出访日本的,拎着琴和一女两男的合影,像是日本的同行吧;一张是他举办个人独奏音乐会的演出照:他抿嘴皱眉闭眼地迷醉,拽弓弹指拧脖地疯狂,他拉琴的样子像在说:我是琴哪,琴就是我!来吧,高潮!喊吧,叫吧,这是蜜月的夜晚,幸福的呻吟,全世界只有你和我。

老板娘和服务生正抻脖看他的琴和照片。

我问老板娘:韩老师呢?

他上厕所了,老板娘说,你是刘老师吧?韩老师让你先点菜。

还没吃呢他就先……呵呵……我笑着打住,老板娘的脸就花开似的笑出了声:他呀,拿这当家嘛。话音刚落,厕所里就传出他的亮嗓门儿:媳妇——这里怎么没有纸啊?

老板娘喊:忘放了,等着!回头冲男服务员瞪眼:怎么搞的你,快去!那小男生也就十六七的样子,取来卷纸,叩下门,捂着鼻子由门缝递进去了。老板娘又笑了:乡下孩子也怕臭啊。

菜单是塑料压封的一张纸片子,没一样菜让我产生食欲,我确实饿了,可我不想吃,人就是个怪物,总和自己过不去。我说,还是让他来点吧,我不会点菜。

我来了,来了!哼哼哼……他每次见我都用鼻子笑,是逗我,是兴奋我能来。我吃惊地说:你怎么胖成这样啊!他说:我胖吗?有我媳妇胖吗?谁是你媳妇呀!老板娘甩他一毛巾说:快点菜吧你!

他说:这小区哪个店的老板娘,我都喊她媳妇,对吧?

你是想女人想疯了,我看。老板娘说,赶明儿我给你介绍一个。

行啊,就介绍你这样的,不漂亮我不要。

哟,都四十五六了,看你酱缸似的,还挑三拣四呀?

我说:韩老师的肚子可不是酱缸啊,全是好听的曲儿,腌着哪。

老板娘立马收了调侃,拿起他的照片说:就冲他肚里有货,他喊谁都叫媳妇,我们才不急眼嘛!要不,早废他啦,信不信?

哈哈哈……他得意地说:能废掉我的人,还没出生哪,知道为啥吗?嗯?哼哼哼……

知道啊,老板娘说:你不下种,人家不孕嘛。

前堂后灶一阵哄笑。

你咋恁聪明呢!他说:来吧,给刘老师煎两条鲫鱼,他得意这口,别的菜,你知道我爱吃啥呀。

老板娘刚要喊小男孩,他制止说:你先把那琴盒,给我拉上!

横啥呀?老板娘嗔怪他:拉就拉呗,吓我一跳。

我怕落灰,他说。

琴盒就在我们眼前的空桌上放着,这满屋子的醉言笑语将灌满“贵妇人”的耳朵,不知它会有何感想。

男孩子把四个菜端上来时,他把人也码齐了,戳大岗的木匠崔、电工大鸟张、洗车店的蒙娜丽莎,都认识,没有客套,老板娘一掺和,落座就是个热闹,男孩子把啤酒开得嘭嘭直响。

大鸟张说他的官司就要出头了,两年多了,娘的,干杯!我说赔你多少钱哪?他说五万一千四呗,这两根肋条是白折了。我看病就花了十二万哪!你看这手,到现在也不听使唤,拧个螺丝掐个电线都哆嗦,站大岗都揽不着活儿啦,这不是要命吗?啊?和机关打官司,啊呸,就是给娘洗脚,得哄着来,你有理?屌吧,法院是受理了,司机啊证人哪,没影了,就是证据不全,就得等,你来找我吧,请喝水,请坐,老客气了,就是给你拖,折腾死你!刘老师你说说看,是咱这命重要啊,还是打官司重要?我说,当然命重要。这不结了,他说,咱老百姓折腾不起呀,老实眯着吧,赔点比不赔强是吧?来,喝。

我姓韩的可不惯那菜!他说:你个窝囊人,刘老师一来就提你那窝囊事,烦不烦哪。你们都学学我,尿性点!我从过年到现在,没去剧院上班,他们把我怎么了?我就在家拉琴,院长找我得打电话来,改革了,开会了,我去是给他们面子,你没有演出怨不得我吧,你收拾我?哼哼,工资卡在我手里呢,你要敢让会计到银行去给我扣,我就天天上你院长家吃饭,我不吵不闹,往他家一坐,客客气气,给他拉琴,就是不走,我赖死你,我黏上你,我是口香糖。

哟——韩哥呀,蒙娜丽莎说,你妹最爱嚼口香糖了,又黏又甜又滑的,还能吹出泡来,美死了!可艺术家这块糖是个啥滋味,我还没嚼过呢,你能不能让你妹尝尝啊?

他就把脸迎上去,说,来吧——

蒙娜丽莎果真嘟起艳红的嘴,在他的脸上叭叭亲两脆响,把血一样的圆圈印在了他脸蛋上,引得大家哄笑。

老板娘说,这才叫艺术家范儿。

木匠崔说,黏上了不是?像我老伴儿屁股上贴的膏药哩。

他说,你想贴还贴不上呢,我嫂子把你憋的吧?

木匠崔的老伴常年瘫痪在床,这话让他僵了笑容,咧咧嘴,一仰脖灌下一杯酒。大鸟张就吹了一串串响哨,是山鸟打嘟噜的欢叫,相当地好听。

勤快的男孩子给他递上纸巾,我突然发现,这男孩儿眼里竟汪着一股水儿。我拍他一下说:怎么了你?

像俺家那山里的一种大鸟,他说。

蒙娜丽莎也是离了婚的女人,没人喊她刘玲,她的脸和五官是蒙娜丽莎的夸张,或叫漫画了的蒙娜丽莎,总之吧,是美的变形,丑中有美。韩老师是咱小区给人起外号的专家,她说,他自己叫“尕”,就是欠抽的那种。

嘿,你自罚三杯!我怎么欠抽了?

我要是说对理由,怎么罚你?

你不喝,三杯罚我。

那好,大家听着了,蒙娜丽莎一挑柳眉,撅出的话还真是赶劲:你韩老师是咱小区的人物,可以说是重量级的,对吧?所以呢,你管谁叫媳妇我没意见,你管老板娘叫媳妇,她老公在后灶还乐呢,是吧?

是啦——!那厨子探出光头,弥勒佛似的笑。

别搭腔!我说正经的呢:你一到我那洗车,就喊我媳妇,我崇拜你,也乐,也不乐,从没和你急吧?可你想过没有,我可是寡妇门前哪!你嘴上沾香油了,我呢?

我说:这真是他的不对,以后他得注意。

你是让我娶你吧?他哈哈笑。

刚才我还亲了你,这事怎么说吧?

这下真黏上了!木匠崔点火浇油。

你敢亲我就敢嫁我呗?哼哼……

老娘我啥不敢哪!大鸟张,倒酒。她竟先干下一杯,大鸟张又鸟叫一声。蒙娜丽莎涨红了笑脸,她说:关键是我女儿喜欢上了他!我寡妇守业的,日子过的就是孩子,要不是为了我姑娘,离婚那年我就跳江了!哈哈哈……她竟笑出了泪花:多亏没死呀,我姑娘竟取我优点长了,她才是蒙娜丽莎。可她学习上不去,她是用功的孩子呀,她看着我刷车给她挣钱补课,她上不去,她偷着哭,薅自个头发哭,我偷着看见了,我发誓,卖房子卖地,就是卖我!我也得给她请到全市顶尖的老师,一对一地上!有一天这孩子突然跟我说,妈,韩老师一来洗车就叫你媳妇儿,你嫁给他得了!我说,为啥呀?她说韩老师又不是坏人,他也是离婚的,还会拉琴。我说,你喜欢他那样的爸爸?她说,是啊,他不好好上班就能帮你干活儿,我学累了,他给我拉琴,多好啊。

哼哼哼……是好,他说;我成了你娘俩的高级保姆了!

你们别笑啊,蒙娜丽莎说:我姑娘不知道你见谁都喊媳妇,孩子的心不能欺负,欺负了,都不得好死,都得下地狱!信不信?

我信!男孩子启着酒瓶说:我们那块儿的镇长把建小学的钱贪了,有一天出门就被车压死了,村里人都说他下地狱了。

是吧,蒙娜丽莎说:你韩老师叫了我媳妇,我姑娘当真了,你看咋办?

罚、罚、罚!我们起哄。

我认罚!他站起来一口气灌下三杯。老板娘说,光罚酒太便宜他了,给我们拉琴。

让我喘口气好不好?他说,还没到那份儿上嘛。

他说的没到份儿上,就是说酒劲儿还没上来,其实我看也差不多了,因为他的嗓门儿又提高了8度,我们喝的啤酒是11度的,最便宜的那种,有劲儿。我想再上来3度,就到了11度,他准操琴。这时候,又进来一拨人,都和他(他们)脸熟,吆五喝六地和他打招呼,老板娘和男孩赶紧凑过去接待。木匠崔说,咱这叫下等人俱乐部,有韩老师在,是大家的福分,为这,我啁一个!木匠崔话不多,只会给人打气,煽风点火,恰到好处,一张驴脸让病老婆折磨得越来越长,他说医保对我老婆来说,就是个屁!大鸟张说,屁总比一点没有强,我这人认命。蒙娜丽莎说,大屁是放给官吃的,小屁咱们凑合着闻吧。于是,我们这桌五人就为医保屁碰了杯,酒花四溢。

那一桌酒徒也嚷嚷让他拉琴助兴。

我靠!他骂道:听上瘾了是吧?可我凭啥给你们拉呀,啊?我在马迭尔宾馆拉两小时,你们知道多少钱吗?一百?算你聪明,那是1990年的价,小费不算。现在我这高手,出场两小时是多少?你们猜,猜对了我拉一曲,猜不对,哼哼,我喝我的酒,你们灌你们的尿。

没人猜对,包括我。原因是大家都进入了一个误区,从1990年的工资和黄瓜价说事,高估了他的艺术。把菜呀肉啊啥的翻了多少倍算成了他的卖艺价,给出了10倍的价钱,说他现在拉两小时琴要1000块吧。

400块!他说:瞎嚷嚷啥呀,都猜错了吧,现在谁给我一百块我就拉一曲。

猜你1000块,你身价才400,这不是落了嘛!

在马迭尔跌价,在穷哥们身上找啊?

你这是出去要饭,回家摆谱。

侍候他们当孙子,侍候我们装爹呀?

…………

老子在哪都是爹!他被激红了眼说:想当年,我要是当孙子早他妈富了,老婆也不能甩我是吧?撒谎是儿,有个女大款听我拉琴眼泪巴叉的,想包我,那会儿我不胖,帅了巴叽的,她给我名信片时,那眼神儿,我靠,现在闭眼一想……我还心跳!名信片一直在我琴盒里,信不?可我从来没找过她,为啥?那会儿我相信爱情,我到各大宾馆酒店走夜场,对对,你屯老帽还知道那叫走穴呀,哈哈,我拼命挣钱,就是给媳妇花,她漂亮嘛,旅游,去!好衣服相中了,买!刘老师那会在这住,一会让他说说,我一个拉琴的,做得咋样?她个音乐老师,评高级职称困难,咱有钱,给校长送!我就是要让媳妇活得亮堂,富婆咱比不上,淑女得当,得有面子,我这是扯哪去了?我是说,早知道老婆能把我甩了,那女大款要包我就上呗,装啥爹呀,最起码我开音乐会不用自己掏腰包了,刘老师知道,我老婆走那天,她把她的衣服啥的一收拾,我家衣柜基本就空了呀,我没啥呀,就剩下这把琴陪着我了……喝酒喝酒,我一动琴,朋友就在,不管在哪儿,所有的餐桌都是我的朋友,这就叫快乐,对吧?这就是享受,来呀,干一个!哪个儿子不干啊。

一轮酒下去,干杯和吵骂就喧嚣起来。屋内蓝哇哇地呛,我叫小男孩把门掩个缝,老板娘打开了排烟机,立时喊着说话就成了一道风景。我的思想总是溜号,那桌人争的啥骂的啥不能听清听全,叫大水的黑脸汉和叫虾条的那人要打起来的架势,一帮擢大岗的迸出的词儿竟然有什么利比亚、北朝鲜、国富民穷、都够枪毙的啥啥的,好像讨论国事是他们的爱好,能赚到钱似的,真让我觉得好笑又可怜。我想韩老师天天和他们混在一块,不是堕落又是什么呢?不是艺术家的报废又能是什么呢?他竟然坐了过去,掺和他们的争论不休,一杯杯地灌酒,自从离婚后,他再也没去过星级酒店拉琴,也没有带过学琴的孩子,他说他挣那么多钱没用,工资就够了,别的都是扯淡,快乐才是生活。他要的就是在这种人群中的快乐,真是没出息到家了!我想。

蒙娜丽莎趴在我耳根上喊道:刘老师你说,韩老师他到底想不想再婚了?

我说:想,也没人跟他吧,比如你。

她说:也是,他要是还能出去拉琴挣钱,或者在家教学生,我就跟他,不的,就是玩笑嘛。

大鸟张说:剧院的人都让他打遍了,我都替他愁哇。

木匠崔说:你愁个屌,他有的是道道。

大鸟张说:他光棍人哪,将来有个病灾儿咋整?

老板娘倒酒插话:咱们轮班侍候呗。是吧丽莎?

蒙娜丽莎说:对,不为别的,就冲他给咱们拉了这么多年的琴。

老板娘说:端屎接尿你俩男的干,喝粥吃药我俩姐妹做,可话又说回来,一天两天行,十天半月也将就,日子再长就难办,久病床前都没孝子呢,何况朋友呢,我说的是实话,对吧?

对和不对,竟也借着酒劲争辩起来,我觉得耳膜要被鼓破了,我想他的“爱人”——那高贵的妇人,此刻在琴盒子里是何种感想?那一桌激烈的吵闹呼应着这一桌的争辩,要把房盖掀开了……

他在哪?他离开了那桌人,他默默地坐在了他放琴盒的桌边,我看他拉开了琴盒,拿起了琴,亲了一下他的“爱人”,把它夹在了肩额之间,站起身,把琴弓轻轻地搭在了他“爱人”的腰肢儿上,试揉了几下,就像抚摸,就颤悠出几声妩媚的呻吟;他满意地顿了下自己,开始了演奏……曲子很柔和,像小媳妇在害羞地轻唱,嘀嘀嗒嗒地穿行在吵闹中,扭扭闪闪地渗入了酒水里,把这帮粗俗爷们儿的叫骂声轻拥入怀,就像它把奶子塞进了婴孩的嘴里,吃得好香,自个儿都乖乖地安静下来了……

有一种感动,叫说不明白。看他尕一样的身材,说脏话的嘴脸,竟然拉出这么好听的曲子,我真想上前抽他一顿,你干吗把自己喝成这样啊?配爱你的琴吗?混账小子啊!

一曲下来,大家还愣在那,他说:咋都不叫唤啦?啊?

掌声一过,他说:你们说不出为啥吧?那我继续装爹了,我告诉你们吧,音乐叫啥?音乐就是一种心理暗示,谁不想过安宁的日子呀,可生活逼咱们瞎叫唤,我一拉琴,就把你美好的心思暗示出来了,合拍了,你们舒服了,就安静了,这就是我韩老爹的能耐!服不服?服嘛,都给我喝一杯!我再喝就得骂人了,他接过男孩子递的酒仰脖倒进嗓子,说:哈,这下到份儿啦,我不骂党,我爸是抗美援朝过来的,老党员,我能骂党吗?我要骂的党是指我们单位那些狗操的,就我这手,艺术就是艺术,在西方国家搞艺术的人不受行政强迫,在我们单位反过来了,搞艺术的人还得求搞行政的人,这种事我狗屁不是,所以我不愿上班,还是在这拉琴舒服。现在不是讲和谐,讲人性吗?我不愿意的事,非给我,就叫不人性!我韩大爹的观点是,艺术不论成功,论谁近人情,谁不近人情,这个你们不懂,刘老师,他能懂我。他激昂的眼窝蓄了水,吞咽着喉结说:想听啥曲,我他妈的就给你们拉!

我说来一曲帕格尼尼吧,大伙反对,说在这别拉阳春白雪,来点下里巴人吧。大鸟张点了《山楂树》,并吹着鸟哨配合着他,他拉得相当用力用情,木匠崔就哼唱起来,蒙娜丽莎和老板娘的女音调一遛上来,粗爷们的潮劲儿就蔓延开了……都痴迷着醉眼,瞎唱、起哄、用筷子敲瓶打点儿、憨笑傻乐、诚心和色意勾肩搭背,老实和狡黠搂脖抱腰,把雄性激素一泄无余……

眼前的氛围,让我动情,心像被撞疼了,碰软了,是浸泡在果酒里的感觉,那种甜味是苦、涩、酸的合成发酵,是粗俗和高雅的婚配,是艺术消融怨恨、刺激本性张扬的快感,让我的心绪似那琴弦,把泪花弹进了眼睛。

他歇口气,接过男孩递来的酒杯,咕咚一下干了,男孩立马送上了纸巾,怯生生地说:你能给我拉一个吗?

你想听啥?他擦着嘴笑。

我听过《花儿少年》这歌,你会吗?

哼哼,嘎小子!真会来事,你该叫我韩爸,对吧?

嗯,我爸瘫了……

老板娘介绍说,他爸在南方打工得了病,钱少没治好,慢慢瘫痪了,他和他妈出来打工,他奶奶在家侍候他爸,他是我家那边的一个远亲介绍来的,他才16,我违法用工呢,唉,所以我工钱多给出一百。

来,小子!你坐这听,我给你拉一曲!

《花儿少年》就响了起来,为把男孩逗乐,他又拉起了《步步高》,他摇头晃脑地拉着,做着鬼脸儿,男孩终于嘿嘿笑了。他不停歇了,一曲接一曲,着了魔似的,后来的曲调什么D大E小的,叫啥除我明白个一二,他们不懂,听着过瘾叫好,没劲就喝。

他的大脑门渗出了汗珠,拧动的双眉把硬毛刷样的寸头扯得晃晃悠悠,像一片夜幕森林;那把琴,他高贵的“爱人”,贴吻着他的脖颈,任他的弓和指的抚摸与挑逗,张扬着贵妇人的激情,流淌出江河溪水的荡漾,那缠绵销魂的音色,让他几近疯狂地拉呀、拉呀、拉……一展男子汉的雄风和柔情,再次压静了满屋的嘈杂。

咋呼啥呀?哼哼,咋都不咋呼了呢?他傲慢地巡视我们,举起琴说:刚才我醉了,我“爱人”——它,把我折腾醒了,了得吗?它就这么神,我沾了它的神气儿!现在看着你们,咋都那么木呢?是干活累傻了,还是听曲麻醉了?毛驴拉磨呀,撕下眼罩看看吧,外面天多黑呀,可我的“爱人”,它光彩照人,是不是啊?

大伙儿就顿杯取笑,说你把琴当媳妇搂进被窝吧,可它会和你办“那事”吗?有能耐你让它怀孕生孩子呀!

我靠!你们以为它不能啊?他鄙视着大伙儿说:它只会生我,这样的人才,不会生,你们,这样的傻帽儿,哎——刘老师……我没说你啊,你总劝我,离开这兔子不拉屎的地方,谢谢你啊,我离不开了,我太累了,我只有在他们的傻笑中,才能休息,才不做恶梦,你懂我的,是吧?开——玩——笑,我没醉呀。

我看他拉完琴才是真的醉了,或者说醉中有醒,醒中有醉吧,他真像搂媳妇似的把琴抱在怀里,站在地中间,发表着他的高论:都先放下杯,好不好?听我说完,我就给你们——敬酒!我媳妇跟人,跑了吗?不对,跑的是妾,是婊子,和我过一辈子的媳妇,我叫它“爱人”,在这呢!我为啥亲它呢,它身上有香味儿,有仙气,你们不可能闻到,你们是粗人凡人嘛,哈哈,再说了,我的“爱人”,怎么可以让你们闻呢,它嫌你们嘴臭,我让它给你们唱歌就不错了,知足吧,亲们!知道这小提琴,是咋发明出来的吗?发明它的人,是我的铁哥们儿,虽然他远在西方,就是死了一万年,我也崇拜他!你们看看这琴,好好地看哪,看这整个身段,是不是,就像,女人型啊?你看这细脖儿,小圆润的肩膀,这肥臀……啊,发明者,就是看自己媳妇洗澡时的身子,产生的灵感!女人啊,人类的神明,我们不都是她的肋骨嘛。所以,小提琴,在我,就是神女,是世上最美丽的,我的媳妇,我的手啊,我的心哪,得哄它,亲它,它才给我唱出美妙的曲子来,就像这样,啦啦啦……好听吧?你要乱弄它,像这样……它就给你发出的不是人动静,对吧?……

他的演示逗得大伙儿一阵狂笑,我也忍不住,可我就是笑得心酸……我想,这小子真是除了拉琴,啥也不会,可你还指望着他会啥呢?在这世上,他是强者还是弱者?我发现,他那竖长的寸头发里,已生出几根白发,像他的琴弦,拨弄着我的思绪,他从殿堂缩进这小酒馆,这种活法,让我瞧不起他,还惦记着他,让我有时恨他,有时爱他,他要是我儿子,我肯定时常揍他!这,兴许就是我见他一次,就后悔一次的缘由吧。

他兴奋异常地大笑、敬他们的酒,然后,应老板娘和蒙娜丽莎的央求,拉起了《梁祝》……这是贵人和粗人都喜欢的曲子,屋内暖暖地安静……末了,男孩子问他:韩爸爸,我可以跟你学琴吗?

他盯住男孩的眼睛,半晌,用琴弓打了一下男孩的头说:嗯,从明天起,你就是我的徒儿子!在这打工,住我家里,我要把你培养成个人物,替我重返大宾馆名酒店,去拉琴,挣那帮杂种们的钱,回来孝敬你爸妈和我。男孩乐得跳了起来。别乐得太早,他说:你得给我写下字据,一二三条,犯了规,我就揍你!

责任编辑梁智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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