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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神(中篇小说)

2012-04-29娜彧

广州文艺 2012年11期
关键词:女婿女儿儿子

娜彧

(1)

若不是女儿一家出国,钟老师不会住到迦南。

迦南地是《圣经》里的福地,而迦南是这个城市的一个小区——迦南美第。

城是小城,是爱情将养尊处优的女儿吸引到了迦南。心中有数的钟老师看着女儿一步步走进他那个聪明弟子的圈套,既不说支持也不说反对。圈套?是不是呢?要是的话他这个做父亲的岂不是帮凶?那段时间,女儿恋爱的那段时间,他发现原来并不出众的女儿神采飞扬。

他不想打断女儿的美梦,所以他不反对;他对聪明如自己的人向来习惯性地抱有警惕,所以他不支持。

弟子博士即将毕业的时候,钟老师问他,工作找好了?弟子说,嗯,找好了,在某某大学,讲师进编,科研搞得好两三年可申请副教授。某某大学坐落在省城边上的小城市,听起来总有些美中不足。实际上如果钟老师稍稍努力努力,这位品学兼优的弟子留在省城并不是难事。钟老师似乎对自己未来女婿的前途全不关心,眼看着他在最后半年忙碌奔波找一个安身立命的所在。钟老师的冷漠其实是间接地告诉女儿,他并不满意这个女婿。但显然一点作用也没有。在省城长大的女儿就这样跟着他的弟子去了小城。

这算是爱情吧?女人,他想,女人就是相信这个。钟老师也年轻过。

女婿第三年果然顺利地升了副教授,在这个小城事业蒸蒸日上。钟老师想过将女婿调回来,也将这个意思透露给了女婿。可是,大约是发展比较好的缘故,女婿似乎不那么热衷再到一个地方重新开始。

女婿不愿意被他关照,反而让他放心了。看来女儿的眼力比她妈强。她妈在女儿高中毕业之前被子宫癌带走了。钟师母走的那天,钟老师号啕大哭,他不是装的,也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内疚!这个女人,为他操劳了一辈子,不是农村妇女那样的体力操劳,是为他的前程用尽了心力。她在的时候,他觉得这个是理所当然的;她不在了,他忽然觉得自己原来什么都没回报给她。

此后,他一直担心,女儿会像她妈那样傻,一辈子为一个并不爱她的男人奉献,一直到死都不知道丈夫因为她有利用价值才娶了她。

他冷眼旁观女儿的幸福,他漠不关心女婿的前途,都是因为这个。

他怕,女婿是个像他一样的男人。其实他也不坏,大部分男人都是他这样的,和事业相比,爱情不过是过眼云烟。

好在女婿好像不像他担心的那样,一路走下来,看起来全无依仗这个老丈人的意思。钟老师在女儿结婚五年以后,终于安心地退休了。

这次,女婿是以访问学者的身份去美国一年,而且,申请了女儿陪读。女儿给他打电话,让他一年都住在迦南美第,说自己要跟着去美国开开眼界。他笑了,女儿还是做女孩时候那么自私,从来都想不到别人,居然让他一个即将古稀之人一个人住到陌生的地方去,还是去替他们看家。他笑是因为看起来女儿还是女儿,显然并没有被女婿改变成一个让他担心的贤妻良母。这样的女儿,才让他对女婿放心。

他很听话地来了,女婿过意不去,专门陪着他三天,将小城好吃的好玩的可以消磨时光的都介绍给他,还说,爸,您要是不习惯就过个把月来看看,帮我们开窗透透气再回去。

他不置可否。他向来不置可否,尤其是对于女婿。

(2)

认识老不正经,可能是这辈子命中注定。谁知道呢,人这一生中会认识很多人,有缘的天天见着,却如同擦肩而过;无缘的惊鸿一瞥,但常常改变一个人的命运。他和老不正经,既不是前者也不是后者。他们从素不相识到成为朋友再到后来改变了他命运,回头想想,自己这辈子,这一劫也算是轰轰烈烈了。

老不正经快八十了,到这个份上,总让人想到“行将朽木”这个词,但老不正经看起来鹤发童颜、声如洪钟。钟老师主动跟他搭话,他看起来有点惊讶,但是很热情。那时候,女儿去美国半个月了,除了卖菜的,在这个陌生的地方,还没一个人对钟老师这么热情。于是,他们很快便聊起来了。

他们俩在小区的老年人早锻炼的地方一边压腿一边闲聊。当然,大都是老不正经说,他听,偶尔,提一两个问题。

渐渐地,他了解到了老不正经的身体之所以这么好的原因,人家身体的底子好。年轻时候是生产队长,挑担挖沟拦河泥都是能手,两三百斤的担子挑起来脚下生风,六十岁还去北京广州那些地儿给建筑工地打工,干的也都是力气活儿。后来孩子们长大了,俩女儿都嫁得不错,仨儿子两个做生意,一个知识分子。老不正经快到七十岁的时候,终于被迫养老。知识分子儿子说,您不为自己想想,也为我们想想。被人知道我爸七十岁了还帮人打工您让我们做儿子的怎么做人?知识分子的儿子就是钟老师女婿的同事。

钟老师说,不错不错,儿子对你很孝顺啊!

孝顺个屁!老不正经忽然间就变了脸色。

钟老师连忙岔开话题,问他现在的保健秘诀。没理由快八十岁了还满面红光、精气神特别地足。

什么?保健秘诀?老不正经瞪着一双特迷惑的眼睛看着钟老师。

钟老师笑了,他突然间很喜欢眼前这个跟他完全不同的甚至有点粗鲁的乡下老头。这个将近八十岁的老头眼睛里有着十八岁男孩的无知和懵懂。

钟老师掏出女婿特地买给他的红中华,递一根给老不正经。老不正经点着了深深地吸了一口,说,这烟,味道不如我年轻时候抽的那大前门。

钟老师说,这烟比大前门可贵三十倍呢。

老不正经一点也不惊讶,他说,我知道,不就红中华嘛。

慢慢地,钟老师知道,六十岁之前他每天两包劣质烟、一斤二锅头。现在他不抽烟了,并不是因为养生,而是他觉得现在的烟草不香了。你想想啊,这烟叶吧,它也是田里长的,如今这田里长的东西哪样不是化肥农药一大堆?就你这红中华,也就比那些一般的烟少上点化肥和农药,能和我们那时候全天然的烟草相比?我越抽越觉得没劲,光抽出来农药化肥的味儿,红中华,咱又抽不起,你说有什么劲?干脆不抽了。

那,酒呢?钟老师问。

现在不比从前了,每天二顿,每次二两,不多。老不正经很惭愧地竖起两根指头。

还不多?对肝不好吧?钟老师说。

那,我也喝。老不正经说,活到这个份上了,身上的零件总会有松动的。你看我,他指着自己的肚子说,这儿有时候疼,我一喝头昏了,睡一觉就不疼了。我琢磨着,哪天喝着喝着就睡过去了,那才是好死。

钟老师从不喝酒,几乎不抽烟,一年两次固定的体检,离不开螺旋藻、深海鱼油之类的保健品。要说呢,快要七十的钟老师早就看透了人生,对死也不存在过分的恐惧。尤其是自从女儿来到这个小城以后,钟老师觉得自己一下子就变成了一个可有可无的尘埃,飘荡在空气中只有自己知道。人生是孤独的,这是钟老师很年轻很年轻的时候就懂得的道理,并在他一生中最常体会到的感觉。

爱情是靠不住的,这个钟老师最清楚;亲情呢?亲情是他牺牲了爱情之后的结果,在老伴去世之后,果实也渐渐地瘪了。

有时候他回头想想,如果当时他不放弃爱情,他后来的路一定不是这样的。他一介穷书生,没有任何关系,什么都要靠自己,什么都要从头开始,人生会多出来很多的辛苦劳烦,那些辛苦劳烦肯定也会将美好的爱情慢慢地腐蚀掉。是他对不起那个女孩,那个自以为必定为他披上婚纱的单纯的女孩是他的同学。他们一直牵牢的手在一个名利的三岔路口松开,此后他向着名利一路狂奔。妻子正是老师的女儿,一个其貌不扬、智力一般但对他百依百顺的女人。正是她和她的父亲,让大专毕业但心存异志的钟老师无后顾之忧地通过本科、硕士、博士,然后毕业后留校再一步步地走到系主任的位置。钟老师从来没有认为自己是个负心的男人,男人当以事业为重;而且,他并不是个花心的男人,结婚以后他从未背叛过自己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妻子。他不是没有机会,他有许多如花似玉的学生,他能看出来她们当中的一些女孩不一样的眼神。他还是个好男人吧?他不想负了一个再负一个,他清楚地记得当他松开爱情的手,那些泉水一样涌出的泪水;他还记得,她转身离开的背影。她没有纠缠他,她成全了他,她原就是有些傲气的。其实,那时候,她已经是他的女人了。不知道是不是他命好,放弃了爱情却收获了更多,那个在他身边为他操劳的妻子,虽然出自书香门第,却脾气好得出奇,还处处护着他,不让他受半点委屈。他清楚地记得有一年除夕,他们一家在老丈人家团聚,可能是天太冷了,空调一点都不制热。老丈人很理所当然地对他说,你爬到平台看看是不是外机被冻住了。他还没反应过来,妻子连忙说,我去我去。老丈人说,你去也看不出问题来。但妻子硬是拦着不让他去,硬生生地对她爸说,冰天雪地的,他万一摔倒怎么办啊?要不你爬上去看看。最过分的一次为了他急于求成的教授欲望,妻子将自己的父亲也就是他的导师老丈人气成了中风。在家里,他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她从未觉得有什么不对;平时,他工作压力大了,回来就朝她出气,她总是等他平静了再想法为他排忧解难。一直到真的失去了她,他才感觉到自己对她的情感,是一辈子的歉疚。比放弃的另一个还要歉疚,因为他真的没有爱过她,心疼过她,连同他的洁身自好也不过是为了一个好名声。他是这个学校出名的好丈夫。

后来,女儿出嫁了,跟她母亲一样,其貌不扬但嫁一个父亲的得意门生。所以,他总是有些担心。他不帮女婿留校,就是想看看女婿的目的到底何在?不是他疑心重,这一辈子下来,他看多了为了目的而不择手段最终过河拆桥的人。他就一个女儿,不能做了人家的工具。这几年,看起来似乎他的担心是多余的了,就算女婿是另一个他吧,只要一生都对女儿这么好也就罢了。他细心地观察了,女儿不是她那个傻母亲,女儿有主见,拿得住聪明的弟子。再说他也老了,想起来自己一辈子都在操心,说得好听点,为了事业、家庭、孩子操心;要真的扪心自问,一切都是为了自己出人头地的野心。又怎么样呢?到头来不还是和许许多多的退休的老头一样,接下来便是等死。记得刚刚退休的时候,他简直觉得失去工作失去了实验室失去了学生失去了他作为教授系主任的位置便失去了人生的一切意义。他从来不会打麻将,没有工作以外的其他爱好,看书似乎也没有必要了,伺候花草他也没那耐心,一个人在家,一天显得比工作的时候一年还要长。后来,女儿女婿让他去旅游。女儿说,钱够不?钱不够我们出。他正高退休,一个人过日子,钱当然不是问题。他就是不想动,但既然女儿女婿这样孝顺,他也不能让他们担心。于是,他开始了退休后的“黄昏计划”,从旅游开始,整整半年,终于平复了他的退休综合症。这半年里,他去得最多的是庙宇和道观,被真真假假的和尚道士骗了不少钱,但是,他似乎从空灵的钟声中找到了后半生的价值。女儿发现,父亲变得心平气和了,而且,他研究起了养生之道。从日常生活习惯到一日三餐食疗,从四季不同的起居时间到雷打不动的子午觉,从太极拳到推拿针灸——他似乎,真的无欲无求、颐养天年了。

老不正经显然对养生并不感兴趣,他对钟老师那一套养生之道缺乏敬意。我这一辈子,他说,根本就不知道医院的门往哪边开。他不太喜欢听钟老师的养生经验,但每天按时来这里和钟老师见面,聊上一两个小时,都是他说,说自己年轻时候的生猛、中年时候的不服输,说自己这一辈子数不过来的趣事、艳事。他很会说,细节和重点从不颠三倒四,但他不太耐烦听钟老师说话。再说,的确,钟老师除了说他的专业,也讲不出什么有趣的故事来。两个人都不说话的时候,就看菜场上走来走去的男男女女,看着看着,钟老师就递给老不正经一根红中华。老不正经一点也不客气。他每天肯来这里,钟老师私下里以为,也许是为了自己供应他的每天三根红中华。

就算是这样,钟老师却对老不正经越来越有好感:一个在底层打拼了一辈子的老人,怎么会还保持着一颗全不入世的心?在他的那些故事里,没有钟老师最有体会的勾心斗角的人际关系、没有佛面兽心、没有心灵的坎坷,只有简单的爱和恨、笑和泪。钟老师听起来觉得跟水浒故事一样,都是老不正经的英雄史,跟天斗、跟地斗、跟人斗,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他最得意的是孩子他娘,就是他死去的老伴,是当年他们那个乡方圆二十里的美人,但家庭成分是地主,没人敢要。他家呢,是三代贫农,爷爷当过民兵队长,爹是大队书记,根红苗正。他看上了她,他爷爷爹爹不许他娶地主的女儿;他自己上门提亲,她还不肯。本来肯定就不可能的事情了,是他,伙同几个兄弟,抢了亲拜了堂强入洞房。钟老师插嘴说,这个,这个是犯法的吧?他说,犯个屁的法,那时候我们那地儿,我爷爷我爹就是法。再说,她爹娘也同意了。钟老师说,那对你夫人也不公平啊。他说,我没有恶意嘛,我就是喜欢她。你以为我真的怎么了她?没有!我就是把她抢回来关在房子里,她后来自己同意了才成的夫妻嘛。钟老师说,后来她乖乖地同意了?老不正经想了一会儿,不情愿地说,你真是打破砂锅问到底,我不用点手段她怎么会同意?钟老师激他说,什么手段?说不出口?老不正经挠挠头,像个犯错误的小孩一样。本来钟老师也是个矜持的人,要是别人,钟老师就不会再问下去了。但是,老不正经那样子实在太好玩了,一个平时大炮一样说话的人,突然欲言又止、羞羞答答是会激发一个人的好奇心的。最后在钟老师的一再要求下,才说了。原来,他们那儿从民国时候就有抢亲的习惯,抢回来只要把女子的裤带解下,基本上就属于大功告成了。开始,老不正经因为喜欢她,舍不得那样做。结果,她太犟了,居然连饭都不肯吃。老不正经说,我舍不得她不吃饭,又舍不得放她回去,怎么办?只好解裤带。她那裤带不知道打了多少个死结,人都饿得没什么力气了,还狠狠地搧了我俩耳光。那时候年轻力气大,手劲大,从后面抱住她细腰,裤带解不开,硬是扯断了。

钟老师听了忍不住笑出声来,后来她就同意了?不可能吧?老不正经说,我也以为裤带断了就算同意了,可她还是不同意,不让近身。其实,那辰光,我也没那其他歪心思,我就想她能吃点东西。我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只好让她娘来劝她。后来,不知道她娘说了什么,她开始吃东西了,过了一个星期,就成我媳妇了,呵呵。钟老师说,还不错,我以为你强迫人家才做成的夫妻。他说,怎么会啊?我那时候那么喜欢她,怎么会做那种事情,说实话,一星期以后她同意拜堂,真正成我媳妇还是个把月以后的事情呢,我那媳妇,吃软不吃硬,要哄。

老不正经为了她没能去当兵,为了她被人笑话,为了她把那一身的匪气都化作了低声下气。而且,三反五反的时候他凭着自己红艳艳的成分和一股蛮劲救了她一家,否则就她家那成分肯定都得挨枪子儿。他媳妇走的时候,他问她,这一辈子有啥遗憾没?她就说了五个字:嫁给你,没亏!他说他一辈子的努力,就为了媳妇最后两个字,值!他说他心里清楚,自己其实是配不上他媳妇的。人家本来是小姐,不但长得好,还知书达理,要不是碰上特殊的时代,他也就配给她做做长工。他大字不识几个,不是凭着那时候血气方刚,加上三代贫农的骄傲,说错过了也就错过了这么好的媳妇。

那个时期钟老师也经过的,要不是凭着他未来岳父的周旋,他应该早就被下放到原籍种地去了,然后在农村娶个媳妇,现在在哪里也说不定。他吃过一点苦头,但还好,他比较会见风使舵,比较乖巧,总之,他在他岳父和妻子的保护下,并没有怎么太倒霉。反而平反了以后又凭着岳父的大名,一路平步青云。老不正经为了一个女人而放弃了当兵的机会,这是钟老师无法想象的,他想,老不正经要是当了兵,凭他的性格,说不定还能立功做官吧,那么,老不正经的命运也不是现在的命运了。

(3)

谁也没想到,三棍子打不死的老不正经说病倒就病倒了。钟老师一个星期没见到他,还真有些寂寞了,辗转地打听到他儿子的家,说他在医院,晚期肝癌。钟老师立即买了些水果和营养品,打了个的就去医院。

他看到老不正经的时候,老不正经正坐在床上,很不耐烦地看着点滴一点点地往下滴。钟老师觉得,他并不像他儿子说的最多活三四个月的样子。

老不正经看到他,明显地很开心,示意他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说自己“快完了快完了”,他的意思是点滴快要完了。弄得已经打好腹稿想要安慰他的钟老师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只能说,一星期不见,真是有点想他了。

老不正经说,都是他儿子不好,非要他来检查身体。他就知道,跨进医院的门就没好事。

钟老师说,有病还是要治的,耽误了更不好。

老不正经说,球!我活八十岁了,没进医院都没事。我这个儿子,你不知道,命里就是我的克星。

钟老师说,儿女也是关心你。

老不正经说,关心个屁,他最关心他自己的名誉。

钟老师弄不清楚老不正经的病和他儿子的名誉有什么关系,只好说,年轻人总是爱面子的。

老不正经说,我这病都是被他气出来的。

钟老师笑了,你这个人啊,这么大了还像个老小孩子。

老不正经说,你别笑,有些事情你不知道。等我出院了,回去跟你叨叨。

钟老师开玩笑地说,你还有见不得人的事情瞒着我?

老不正经说,见不得人?哼,我才没有见不得人的事。就我那逆子,要不是他一再叮嘱我别到处说让他丢脸,我还不早告诉你了。我老早就想告诉你了,我这辈子从来都是光明磊落,只有别人对不起我没我对不起人家过。老了老了却做了让人揪心的事情。如果不是这个逆子,我现在肯定是心宽体胖,能活到一百二十岁,我都是被他气的。

钟老师从来没有见老不正经这么生气过,怕再说下去对他身体不好,正好老不正经的儿子来了,就站起来告辞,说,你先好好看病,过两天我再来看你。

老不正经连忙说,你别走你别走,我们还没怎么说话呢。

儿子拦在他们中间,说,爸,人家钟老师还有事呢,您也休息会儿,别太累了。

钟老师看老不正经着急的样子,本来想再留会儿,但他儿子说得也有理,别太累了,就又安慰了老不正经几句,说过两天肯定来,走了。

钟老师走出医院,走到街边的小公园,想想刚才老不正经的话,也没想出个头绪来。不知道老不正经为什么那么不喜欢那个看起来很不错的儿子,甚至,有些恨之入骨的样子呢。晚期肝癌,还有三四个月,又是自己的儿子,何必这么较真呢。看来这个老不正经也不是个看得开的人。可是,到底这个儿子怎么着他了呢?钟老师想,下次,等他儿子上班的时候来看老不正经。

结果,还没过了两天,钟老师就接到了老不正经的电话,说出院了,老地方见。钟老师真是开心坏了,本来这两天他很郁闷,没有老不正经,他发现在这个陌生的城市他就跟个流浪狗一样。这个小区里的老人都是互相熟悉的,他们会暗地里好奇地打量他,但并没有跟他说话的意思。有一次,钟老师看完一盘棋,其中一个老头说有事走了,另外一个老头说,谁来?来,再杀一盘。钟老师就坐下来了,结果那个自己喊杀一盘的老头看了钟老师一眼,居然爬起来拍拍屁股走了。钟老师立刻脸就红了,私下里怪自己太自作多情,这地方人家不认他。所以,他越来越想念老不正经。他甚至想,要是真的三四个月以后老不正经不在了,他就回去了。

钟老师提前到了老地方,发现老不正经已经坐在石凳上等他了。

你怎么就出院了?不是说要住一段时间的么?钟老师问。

球!越住离死越近,我跟逆子说,你要想我死直接买包耗子药就行了,住到这个鸟地方来。不死也被你们弄死了。我不肯配合他们吃药打针,坚决要求出院。你看,你看,我这不好好的?那天你看到我在医院,有这么好吗?你看看!

钟老师果真细细地端详了他一会儿,说,可能他们弄错了,你精神真不错,比我好多了。我在这里跟坐牢一样。

老不正经扭头看了看钟老师,过了一会儿说,要是有一场艳遇,交个老桃花运,你立马就精神了。

钟老师笑了,说,你个老不正经的。

老不正经说,你真的没想过?

钟老师说,我哪有你精力充沛。

老不正经没作声,又过了一会儿,钟老师发现他沉默的时间有点长了,便回头看他。钟老师看到老不正经眼睛望着很远的地方,里面有着不属于他的忧伤和温柔。这时候,钟老师想起来了,他要告诉他的他儿子认为丢脸的事情。他正想问的时候,老不正经的脸色变了。

(4)

老不正经突然肝痛起来了,痛得他蹲下来用肝去顶石凳。钟老师吓坏了,连忙打电话给他儿子,两个人把老不正经又弄到了医院。但老不正经在门诊注射了杜冷丁之后,又神气活现起来,坚决不肯住院。最后,他儿子开了一些强力镇痛药,带着他回来了。

钟老师觉得,他儿子是个温和、孝顺且有耐心的人;他猜想,一定是老不正经在家乡搭了个老寡妇,儿女不同意。而这个儿子不但不同意,还硬是把他接到了城里。大体上应该是这样的,所以老不正经说起儿子就满腔怒火。

钟老师没有被人拆散的体验,但他有被名利拆散的体验,体验太深了,深到他自己也不相信自己会真的爱上一个女人。所以,他基本上心如止水地活着,他也不太相信别人的爱情。他只相信,努力工作就一定有收获。所以,他在那个帮了他一辈子的女人去世之后,他一直有些遗憾,遗憾女人为什么不再等等,等他评上院士。那时候,他五十多了,在科学的事业上正处于顶峰时期,他觉得,自己再加把油,就能将名字留在中国的化学史上了。但是,说也奇怪,自从夫人去世之后,他干什么都是事与愿违,一直到退休,他再也没有向上爬一点点。

因此,他更加坚定了自己选择的正确性,他没有选择风花雪月,而是选择了一盏引路的灯。灯灭了,他才发现他一直依赖着那盏灯,以至于没有灯了,脑海里全是黑的,黑得他感到恐惧,黑得他感到后怕。如果选择了风花雪月呢?他想了半天根本想不起来结果会如何。老不正经曾经说他很无趣,肯定老早就阳萎了。那时候他们还认识不久,他听了开始有些生气,后来竟觉得好像就是这样的。就是那时候,他叫他老不正经,其实人家姓宋。

把老不正经送回家,他儿子对钟老师说,从明天开始,我请了一个星期的假在家照顾我爸。医生说,目前饮食的调理对他很重要,饮食调理得好他自身产生抵抗力就会抑制癌细胞的扩散。

钟老师说,有什么要我帮忙的不要客气,刚才我给你打电话的那个号码就是我的手机。

年轻人说,谢谢您!这些天我想让他多休息休息,等他精神恢复过来再找您过来跟他聊天。我爸这人耐不得寂寞,给您添了很多麻烦。

钟老师连忙说,哪里哪里,我才给他添麻烦了。

回来的路上,钟老师想,这个孩子是在提醒他,老不正经是个虚弱的癌症病人。他很有礼貌,但是让人觉得隔着一层冰。他是老不正经的儿子,却一点也不像老不正经,他比老不正经有知识有文化有修养。他跟自己年轻时候倒是有点像呢,应该是个比较有前程的小伙子。但是,钟老师总有点遗憾,他多少应该像他父亲一点吧,像一点点也好啊。难道他不是老不正经的亲生儿子?所以——不会吧?这个老不正经,到底有什么丢人的事情没说出来呢?

接下来,差不多一个星期,钟老师除了菜场超市,几乎天天在家里,连打太极拳都在平台上。这一个星期倒还好,不那么寂寞。他看看电视想想人生,这两样都是钟老师以前绝对不会做的。看电视太浪费时间,人生也不是想出来的,是走出来。但是,这一个星期,他想了很多。他想得最多的就是:他和老不正经,到底谁的人生才是成功的。应该是自己吧?自己是个名校的教授、桃李满天下,老不正经不过是个粗人。但是,他怎么觉得自己竟然有些个嫉妒他呢?他不是肝癌晚期了吗?自己嫉妒他什么呢?嫉妒他不肯住院?嫉妒他有个可以疼爱一辈子的妻子?自己也不错啊,妻子是个帮夫运、贤内助,也是一辈子夫妻到老,但却似乎总觉得老不正经才让人羡慕。甚至嫉妒他肝疼之前的眼神,不属于老不正经的忧伤温柔的眼神,也许正是那个眼神让钟老师这些天都不能释然;也是那个眼神使得老不正经的肝突然痛起来的。

(5)

也就是过了一个星期左右,钟老师接到了老不正经儿子的电话,请他来家里一趟。钟老师忽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兆,有些心惊肉跳。

但是,老不正经满面笑容地迎接了他,虽然是坐在床上,他声音很高地说,你怎么不来看我?啊?你是不是当我死了?

钟老师说,我怕影响你休息嘛。

老不正经说,休息个屁啊,就快要彻底休息了,还休息?我告诉你啊,从今天起,你每天下午都要来陪我,要不我就去找你。

老不正经的儿子在边上插嘴说,爸,人家也有事情的。

老不正经突然就生气起来了,他冲着儿子说,我就晓得是你不让人家来的,你打生下来就是我的克星。

钟老师连忙说,老宋老宋,儿子是担心你身体。

老不正经哼了一声,对儿子说,你出去,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别老盯着我,我就是这样子被你盯死的。

爸,您说要见钟老师,我这不帮你叫来了么。您总是这样生气身体怎么能好?

你还好意思说,我说多少次了你才叫?啊?你当我不知道,你不就怕我丢你的脸吗?

钟老师连忙站起来,推着老不正经的儿子出去了。

肝病就这样,肝火重。钟老师怕他儿子心里难过,说得好像自己错了。

没事儿没事儿,他一直这样的。你们先聊,我去趟系里。

钟老师看着他背影消失以后,坐回了老不正经的身边。

老不正经递给钟老师一个靠枕,钟老师把它放到腰后面,说,你这么粗个人还真心细。我这个老腰,越来越不行了。

老不正经说,你呀,不是我说你,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就是七八年前吧,我还在谈恋爱呢!老什么老?没老都被你说老了。

钟老师说,你个老不正经,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精力充沛?你儿子去学校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给你个机会说说你的老桃花运。

钟老师以为老不正经又会像以往那样子丑寅卯、眉飞色舞、添油加醋地描述当年勇,钟老师很喜欢那样讲故事的老不正经。

可是老不正经长长地叹了口气,说,老钟啊,这些天我都在想啊,也就这两三个月了,我就要去那边了。说个实话啊,我一点也不怕死,该活的我都狠狠地活过了。活到这份上,我也没啥遗憾的了,也没啥放不下的。我就是有点担心啊,我要是在下面见到她们俩,你说我怎么办呢?

这回,钟老师没作声,他估计老不正经不是真的问他要主意。果然,过了一会儿,老不正经又开口了。

(6)

要说我那老太婆呢,我疼了她一辈子,她在的时候我倒是没让她受半点委屈。不过,我那媳妇也招人疼!人民公社的那年,我们公社有三个大食堂,家家户户都吃食堂奔小康。那日子过得真叫爽啊,吃不掉都往河里倒,没啥担忧的,都快实现共产主义了,还担心个球?后来,好像就一夜之间吧,什么都没得吃了,队里大喇叭每天号召大家勒紧裤带,和中央一起渡过难关。米没了、面没了、红薯没了、田里该长的都还没长起来就没了,最后,连树叶也没了——可我家,每天我媳妇总能变出点米来,人家喝稀粥的时候我家还吃饭,人家吃红薯的时候我家吃稀粥,人家锅里都是树叶的时候,我家关紧大门,吃的是红薯稀粥。我就纳闷啦,你个女人家,咋还知道在大家都把粮食往河里倒的时候藏粮食呢?她说,天上下雨下雪下冰雹,没听说下粮食的。你说这女人有远见不?招人疼不?她说,有得吃你就吃呗,就怕也挨不到年底。后来,果然我家的锅里米也一点点地减少了,她为了让我和孩子吃多点,为了粮食能多挨点日子,自己每天就喝点汤。我看着心疼啊,我说吃光了就算了,大家一起挨饿,先吃吧。可你怎么让她吃都不吃,跟那次我抢她回来一样,又绝食了。还说胃不好喝汤才舒服。我心疼啊,我要是心疼她就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我半夜里扛回了两大袋米。那时候,家家户户都吃树叶,当然不是偷人家的,要偷也没有啊。我呀,我偷了大队的预借粮,那是要到年底才借贷给每家过年的。这要是被发现了,那是要被枪毙的罪。可我呢,那辰光我也没想到这层,我就是想我媳妇再这么喝水我也活不成了。我媳妇看着那两袋米,全身打摆子一样抖起来了。抖了大半夜,我把她搂在怀里,她身上冷一阵热一阵地抖,停不下来。我说,你这么多天不吃米,是不是病了?我去给你熬点稠稀粥。她抱着我不肯放手,也不说话,我想摸她的头是不是热,结果摸到了一脸的泪水。这个傻媳妇,就是招人疼。她要是还活着,我哪会得这个病?我幸福、开心,我有这么好的媳妇,我会得肝癌?我才舍不得得这个病呢,我要活到一百二十岁。我媳妇死了以后,我的身体明显地下了一个楼层,我不想一个人呆呆地在家里,所以我就跟着我们乡的建筑队去打工了,我打工了半年,觉得挺好,我还有力气,在外面大家喝喝酒吹吹牛挺好。可我那几个儿女,非得让我回来,说不缺那俩钱,六七十岁了还在外面打工,太丢人了。那时候我这个儿子还在读书,他反对得最厉害,说我要是还出去,他就不上学了。我只好回来,先是住在老大家。你不认识我老大,我就不说那么多了。做生意的,忙得屁股都沾不上板凳。你说我一个公公,天天和媳妇两人一个屋檐,也不像话,住了一段时间我坚决要求回自己家。可是,人到底老了,身体里的零件都松了,我在乡下呆了四五年心脏病发了,差点就过去了。后来,我就被小儿子接过来了,那时候,他才开始工作。我觉得也不大好,他下面还要成家什么的。我说你要是娶了媳妇咋办?他说,您放心,不要您的媳妇我不娶。我一听吧,也不能辜负了儿子的孝心,所以我就来这里了。

钟老师啊,你是个教授,你在这里还觉得像坐牢。你想想我吧,就是一农民,这小区走来走去的从老到少都是知识分子,你说这哪是我呆的地儿,简直就是地牢一样嘛。我最记得你那天跟我说话,我吃惊啊,我来这里这么长时间了,还没一个跟你一样斯文的人主动跟我搭讪。在这儿,没人真心跟我说话,最多敷衍两句。我呆了半年不到,坚决要回去。可我这小儿子特别地犟,坚决不让我回去,还说五个儿女把一个七十好几的老父亲丢乡下不管,乡亲们也会说的,让我替他们想想。

钟老师插嘴说,不是你的问题,你儿子也很孝顺的。这小区的人排外,那天我——

老不正经立即打断他说,老钟,你不是我,你不知道他这份孝心给我带来多大的劳烦。他要管制我喝酒、禁止我抽烟。我喜欢吃肥肉,他偏让我吃瘦肉;我不喜欢吃鱼,他偏说对我有好处。连我吃饭都要管,说老年人不能吃多,不能吃饱。你说,老了老了这么多规矩,还不如死了算了。开始那段时间啊,我就想说不定哪天就被憋死了。我跟我儿子说,我要是死了,你一定要把我送回去,送到你妈旁边去。你祭奠我的时候,不要烧纸也不要金元宝,你就弄两瓶酒烧两包大前门供上一碗肥肉三碗米饭。说实话,这儿女吧,养大了就养大了,你千万甭指望他们什么,他们永远跟你想的不一样。

那时候,我那个烦啊,烦到我以为我就要死了,我是希望死掉算了。你说说看,这么大年纪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一整天没一个人跟你说话,没一块地方是熟悉的,我觉着连空气都让我不舒服。而儿子还以为我很幸福,我一开口他就说我不理解儿女的心,让我别乱想,别让他在工作上分心,就在他这儿享享福过完下半生。我能活到今天,又交了你这个朋友,老钟啊,都是因为遇到了苏红。

谁?钟老师插话了。

苏红,你不认识,一个多么好的女人,也是个犟女人。我这辈子,是不是就跟这种女人有缘?

是你们那个村上的?钟老师有点犹疑地问。

不是。不瞒你说,我在我们那村上,也有两三个相好的寡妇,不过不是那么回事。你是男人,你知道的,这男女之间吧,不管怎么闹腾,你不敬重她总不是真的,不会真疼她。苏红不一样,苏红啊,这个傻丫头,傻得让人心疼啊。我知道她在下面还怨恨我,怨恨我说话不算数,怨恨我胆小、不是个爷们——老不正经说到这里哽咽住了,他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中,没看到钟老师有点坐立不安。

老钟,你有烟不?老不正经突然说。

钟老师正好掏出了红中华,先给老不正经点燃了,自己点燃了一根。刚吸了两口,老不正经的儿子回来了。儿子在房门口站了一会儿,终于还是说了,爸,你怎么现在还抽烟?钟教授,下次您甭给他烟抽了,医生说烟酒碰都不能碰了。

老不正经这回没骂儿子,他长长地叹了口气。钟老师一抬头,发现他浑浊的眼睛里有亮晶晶的东西。

钟老师站起来告辞,老不正经咽了口吐沫,说,你明天还来哈,一定要来,你再不来,就见不到我啦。

钟老师转过身,笑着点了点头。

这一夜,钟老师做了很多梦,梦里都是一个叫苏红的女人。高的矮的胖的瘦的文静的风骚的,奇怪的是居然都是年轻的,尽管看不清她的面孔。

一大早,醒了的钟老师心情有点乱,他从来没有在梦中见到那么多女人。他吃了早饭,打了趟太极拳,心情才平复下来。

他想,应该是同名同姓,叫这个名字的很多,怎么会是她?她跟老不正经怎么能扯到一起去?完全不同的两种人啊。而且,他也没有梦见她。

下午,钟老师睡了个不踏实的午觉起来,想了想,打了个电话给老不正经的儿子,儿子说,他爸正在等钟教授。

(7)

苏红是个退休的教授,苏红比老不正经小七岁,苏红终身未婚,苏红——一切都出乎钟老师的意外,也应该在钟老师预料之中。

那天下午,苏红准备最后看一眼自己工作了一辈子的实验室和教学楼,然后晚上无人的时候从18层跳下去。

她在年轻的时候失去了爱情,中年的时候失去了父母,后来又失去了仅有的兄长。她说她一生都在失去,她拼命地工作就是为了平衡,她总要得到点什么,名?利?荣誉?自己也不知道,反正那些能够让她看起来也能很幸福的东西。现在,她要退休了。她突然发现,自己什么都没得到过。她不想退休,因为没有实验室没有学生没有那些冰冷的仪器她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但上个星期系里已经为她开过欢送会,然后她清理了自己的办公室和试验仪器。她在一个人的家里度过了工作以来唯一的一次没有工作的周末,周一下午,她决定了。

其实,也许这个决定更早的时候就预见了,一年前?她生日那天,她为自己买来了红酒蜡烛和提拉米苏的蛋糕。她在许愿的时候一如既往地说,工作顺利、成果累累,师生融洽。每年的此时她都是这样说的,说完后会有些安心的感觉。但是,去年的那一刻,忽然之间,她想,到了明年的现在,这个愿望似乎没有意义了。明年她就要退休了,退休了之后她干什么呢?此后这个想法一直围绕着她,她想了半年,也没想出来退休之后的充实生活。她平时就不大喜欢跟人说话,她也不是因为骄傲,相反,她知道很多人对她充满了好奇,一辈子没结婚,他们可能背地里会猜测她种种可能性,甚至,会说她变态吧?她昂首挺胸目不斜视地来往于校园的路上,最多跟人点个头算是打过招呼了。她知道这世界上总有些吃饱了没事儿干的人专门打听别人的隐私。她也知道 ,他们最多瞎猜猜,她用沉默拒绝了流言也保护了自己。她是有事可做的,做不完的事情:上课、科研、指点学生、修改论文、申请基金——但是,那天,她发现,如果失去了这些,她将失去了一切,难道,退休之后她能一整天一整天地躺在床上过日子?躺在床上干吗呢?想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她早就不想了,她只有不想才能够安静平静地做自己的工作。如果没有工作了呢?对孤独的恐惧一天比一天增强。每天早晨她睁开眼睛,就看到孤独像雾一样无声无息地接近她包围她。就那么孤独地等死还是主动地去天堂,哪个更好些呢。她上网查了很多有关死亡的资料,发现,其实死亡没有那么可怕,起码比她想象的退休后的生活要好。甚至有人说,那是一场盛宴,人生没有什么比主动地迎接死亡更绚丽。她想到自己的一生,绚丽的时候实在太少。此后,绚丽这个词越来越变成了她的向往。

所以,那天她其实很平静,她要迎接一个绚丽的时刻呢。但是那天下午,她遇到了老不正经。他们不知道怎么聊起来的,反正,聊了一个下午,聊了些什么?老不正经现在很详细的已经不记得了,他说无非就是他跟钟老师聊起来的这些,他记得他和苏红聊得很开心,他还记得苏红可不像钟老师老是取笑他,苏红仰着头看他,眼中充满了景仰。苏红后来对他说,因为遇到了他,她想听完他的故事再死,也就是早几天晚几天吧。他们聊了一个星期,周末的时候,苏红说,大哥,我晚上请你吃饭。她请他在这个城市最好的海鲜馆点了最新鲜的海鲜要了最昂贵的葡萄酒。老不正经当时就有点拘谨和过意不去,他说,这个这个太、太铺张了太,我——他想说你这样我以后还不起人情啊。苏红说,大哥,不,不铺张的,不是因为你,是因为我想庆祝,为我自己庆祝。老不正经说,你生日啊?苏红愣了一下,连忙说,是啊是啊,我生日,来,我们干杯,谢谢大哥陪我庆祝生日。六十多岁的苏红给老不正经的感觉像个孩子。后来,当苏红和老不正经真正地好上以后,她才告诉他,她庆祝的不是生日,是重生!她还说以后她的生日就换成了重生的这天了,因为,她一个人过了三十几年的生日,而重生把孤独给赶走了。那天,她决定不死了,而且,她要过无数个重生的生日。因为她遇到老不正经,她不想死了。

自从那天以后,他们俩天天在老地方见面,不用特地约好,到时候,他来了她也来了。他们常常一起在外面吃晚饭,老不正经总不能老吃人家的,可是,她说,我有卡,不用付钱的。那时候,卡还不像现在这么普遍,老不正经不懂,他看她果然都是用卡,便也放心了。他们一起吃了很久他才知道,她的卡就是钱。他很生气,她很开心,说,谁让你这么好骗?他真的生气了,不肯一起吃饭了。她才说,大哥,钱,我有很多,但是,大哥,你,我快要死了才遇到一个。你真不用担心,我有钱,我们俩这样子吃到死也吃不完的。钱有什么用?就这么点用处了,你就让我用吧。把老不正经说得云里雾里,根本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但老不正经看到她眼睛红了,突然就心疼了,连忙说,好,好,不说了不说了。你有钱你用吧,用吧。

老不正经对钟老师说,苏红那么大年纪了,这个性格还是跟个孩子一样,说风就是雨,刚发过火马上又道歉,才道过歉不知怎么又惹毛了,眼睛说红就红。我是从来没见过一个老太婆这样像小孩子。她还说我像个孩子,真是!

她一直叫我大哥,我们俩正式确定关系是她那次感冒以后。

那天下午我没见她,整个下午她都没来。按道理说,也可能的,可能正好有事耽搁了,再说我们也没说一定要来这里。但是,我心里总有点发毛,我就去她那幢楼找她,我送她到楼下过,所以我知道。但我不知道她住哪层几号,那时候是下午三点钟左右,没什么人经过,经过的人又一问三不知。我灵机一动,就一个门铃一个门铃地摁。如果有人回答,我说找苏红,说没有那就错了,说句对不起再摁其他的好了。我大概摁了三分之二的时候,终于找到了苏红。我对着对讲机说,我找苏红!大门就开了。我看着那个号码,找到了她家的房门,门一开,她就跟根面条一样倒下了,我一摸额头,火球一样。妈呀,高烧!起码四十度以上。我说你怎么会这样,昨天不是好好的吗?她说,夜里下雨了,她睡不着,起来淋了会儿雨,没想到结果会这么严重。我一边骂她老十三点一边打电话给120。

她病了一个星期才恢复正常,我天天去医院照顾她,我们俩说说笑笑,开心得不得了。同病房的人都说这老俩口,这样过一辈子真跟神仙一样。我想解释不是,她不让。她跟孩子一样,有时候还当那么多同病房的人面,跟我撒娇、无理取闹。

她出院以后,我们俩的关系就变了。她不再叫我大哥,她叫我喂,她说,喂,你是我老伴,你不许走。我就不走了,我给我儿子打电话说在一个朋友家里,我儿子问我哪个朋友。我说,你烦死了,我又不是你儿子。把她笑得气都喘不过来了,窝在沙发上让我帮她拍拍背顺顺气。她说,你呀,你这个人太好玩了,有这么跟儿子说话的老子么。她不知道,我已经讨厌透了儿子老管着我。

我有时回家有时不回家,我儿子似乎已经觉察到一点什么,居然主动跟我说起了苏红。说她是这个学校有名的变态老处女,跟谁都过不去,刻薄、古板,脸上从来没有笑容,好像全世界的人都欠她的。我说,不是一个人吧,可能是名字一样的。我儿子说,学校就一个苏红,就她。我儿子还说,一辈子没结婚的女人心理会正常吗?我实在忍不住了,当场就给了儿子一个巴掌。老钟,我这个人虽然粗鲁,但还真没打过人,我儿子我小时候都没打过,快三十岁的时候却被我搧了个巴掌。我是实在忍不住了,他说的那些话怎么能用在苏红身上呢?他明明是不想我和苏红交往而中伤人家。苏红的性格跟个孩子一样。你知道吗,苏红跟我说过最感动我的一句话是什么?

钟老师摇摇头,钟老师不敢想,是我爱你。所以,钟老师摇摇头。

老不正经又跟钟老师要了根烟,深深地吸了两口,说,有一天,苏红对他说,这几天胃里总不舒服,她对他说,我会不会是怀孕了?

钟老师感到眼睛模糊了!

老不正经说,当时,我笑死了,我说,你怎么想得出来?我没那么大本事吧?可是苏红很认真,她给老不正经拿来了一本厚厚的书,翻到中间,她很认真地给他读了一段外国的故事,说一个叫什么莎白的女人,和她丈夫,年纪比他们大多了,神喜悦他们怜悯他们,让他们生了个儿子,还是个先知。先知是什么你懂吗?老不正经突然问钟老师,钟老师稍稍点了点头。钟老师以前有个学生是基督徒,他曾经给钟老师传过福音,说起过这个,当时钟老师觉得也就是类似于中国神话这样的。现在,这时候,钟老师对老不正经说,那个先知叫约翰,在以色列历史上确有其人。应该是真的。

老不正经由衷地说,你懂得真多,不像我,要苏红一点点地说给我听还不是很懂。苏红就跟你一样,什么都懂但从不笑话我。那天,苏红也说是真的。因此,她就觉得她也怀孕了,她说一定是神听到她的祈祷了,也怜悯她,把她没有的失去的都送来给她了。先是我,然后是我们的孩子。我开始一点也不相信,但苏红真太像怀孕了,食欲不好,老是恶心呕吐,人也没力气,她自己又那么肯定,最后我也有点相信了。苏红说,要不去医院检查检查?要是的,我们马上就结婚吧。她那样子,真像个着急要把自己嫁出去的大姑娘。

老不正经说,万一不是,那要给人家笑掉大牙的。

苏红说,你是我男人,我们怎么就不能怀孕了?有什么好笑的?

但老不正经不肯陪她去医院,说再看看,也许是这些天她身体不大好,累了而已。老不正经说,现在想起来,我后悔啊,我怎么就不能陪她去做检查了?

后来,苏红一个人还真的去了医院妇产科,她当然没有怀孕。不过给她看病的医生恰好认识苏红学校的老师,这件事情几乎在一夜之间便传遍了学校。他们说,苏红对医生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医生,我可能怀孕了。那个医生以为自己听错了,苏红又说了一遍,很认真地说了一遍。医生翻过她的病历看了看她的年龄,疑惑地问,您,绝经了吗?医生告诉人家,她当时真有点担心她说没有,那就太神奇了,六十多的女人如果没有绝经然后怀孕了,医生说连我这个医生都要出名了。可是苏红说,我十几年前就绝经了。医生说,那不可能怀孕,你哪儿不舒服?苏红说,我恶心呕吐没力气,我想做个妊娠试验,看看有没有怀孕。医生说,别做了,不可能的,你重新挂个内科号吧,检查下消化系统。但是,苏红一定要做。于是,就给她做了。她当然没有怀孕。但是,苏红居然又问医生,有没有可能测不出来,她那样子就是确信自己怀孕了,来医院不过是拿报告的。最后,医生真的有点怀疑这个女人神经有问题。但是她举止大方,神态从容,穿着高雅。于是,医生记住了她的名字和单位并把这件事情告诉了苏红的同事。

老不正经的儿子很快也听说了这件事情,学校里所有人都在猜测这个孤僻的老处女一定是神经出了问题了,谁会要这个孤僻刻薄的老处女?只有他儿子知道这件事情跟他父亲有关,他请假在家看着父亲,不让他出门,后来直接要把他送到二哥那里去。他不去,儿子就直逼到父亲的脸上问他,对得起死去的母亲吗?老不正经一下子就蔫了,他乖乖地跟着儿子上了火车。

等他回来的时候,苏红死了,死于晚期胃癌。原来,苏红不相信妊娠结果,又去做B超,结果查出来是晚期胃癌,查出来没多久,苏红就死了。

老不正经说,因为苏红死了,儿子才将他接回来的。

老不正经说,我悔啊,我真的悔啊,我要是一直在她身边,她不会走得那么快!我都不敢想,后来谁照顾她的?她没有亲人啊。我要是在,她一定不会走那么快。说不定她现在还活着,老钟啊,那样的话我就介绍你认识她。你不知道,她看起来跟小姑娘一样。她怎么会死呢?她要是不死,我也不会得肝癌,我一定会照顾她。说不定我们结婚了,她会祈祷,说不定后来神真给她送个孩子来,也不是没有可能对不对?她比我小7岁呢,她说不定还真能怀上。你说呢?老钟。

(8)

现在,钟老师觉得,这世上真有神。要不,他怎么会遇到老不正经,而老不正经最后的情人居然是苏红。这一切一定是神安排的,神要让他在他终于无欲无求的时候反省过去那些辉煌和成功,然后,让他不再麻木,让他痛了又痛,让他知道早该知道的真理,人生如果没有爱,比黑暗更黑。是他妻子,用爱让他的一生充满光明,所以,妻子死了,他的人生便一片黑暗。是他,让性格倔强的苏红大半辈子生活在黑暗中,他能想象老不正经的儿子嘴里的苏红,一个变态的老处女;他也能想象老不正经嘴里可爱如同少女的苏红。苏红的性格,苏红的天真无邪,他如果不知道,他怎么敢欺骗她到最后一刻?那天夜里,曾经对学生宣告自己是彻底的无神论者的钟老师,在黑暗中开始了人生的第一次祈祷——

老不正经的情况已经越来越不好了,钟老师还是天天去看他,但是时间越来越短了,因为他肝疼的次数越来越多,他已经起不了床了。他疼起来就会吃药,吃了就会要睡觉,睡一会儿又会疼醒。但是,老不正经坚决不肯住院。他对钟老师说,我就快要完了,我知道的。不过我总要想清楚,怎么才能让她们俩都不伤心。我一旦想清楚了,我就走了。

(9)

那一天像往常一样,钟老师去看老不正经;但那天,改变了钟老师的命运。

那天,老不正经精神好得不得了,他换了一套朱红色的唐装,看起来马上要去赴宴一样。他对钟老师说,你看我这身,还可以吧?钟老师说,是好看,看起来年轻很多了。钟老师说,那是。我不能让她们看到我邋里邋遢的样子。

他说终于想清楚了,他在下面肯定会见到他的媳妇,也会见到苏红。他想,如果有条件,他可以照顾她们俩最好。如果实在要他选择,他选择苏红。

那,你媳妇呢?钟老师问。

我媳妇其实比苏红能干也比苏红聪明,她还贤惠,只要下面不打倒地主,她根本就不需要我照顾,她说不定还能帮我照顾苏红呢。但苏红就不同了,苏红一辈子太孤单了,又孩子气,不大懂事,脾气又不好,老被人欺侮。你别看她是个教授,其实不知道多娇气。这么娇气的女人一辈子都没有男人保护和照顾,一定受了不少苦。你说,我能不照顾她?我活着的时候没让媳妇委屈过,我对媳妇的承诺都做到了。但对苏红,我有愧。所以,老钟啊,我决定了,下去找苏红,再不让她受委屈。老不正经笑眯眯地对钟老师说,等你下去的时候,说不定我和苏红的孩子已经会打酱油了。

钟老师点点头,又点点头。他说,你也帮我带个好给她。

老不正经马上说,可以啊。不过有条件的。

钟老师再也没有想到,老不正经要求钟老师帮助他死亡!就在今天。他早就想好了,书橱的顶上有他儿子给他配的药,他只要一次性服下就可以毫无痛苦地离开。但他自己现在下不了床,所以要钟老师帮忙。

钟老师按照老不正经的指示,站到凳子上,真的找到了药。他握着那些药,看着老不正经。老不正经伸出双手,说,来,快点,给我给我。钟老师低头看看手里的药,他觉得手里握着的不是药,是老不正经的命。你还犹豫什么?你天天看着我那生不如死的样子还没看够?老不正经恨不得下床来抢药的样子。钟老师下了凳子,向前走了一步,又停住了。他忽然想起来如果他给他药,等于是他杀死了老不正经。老钟啊,只有你能帮我实现这个愿望。你看,我姓宋,你姓钟,我们俩的姓连起来念,就是宋钟。你帮我送终肯定是注定的,是不是老钟?哈哈哈!老不正经好像不是去死,而是去一个早就想去的地方。钟老师不由自主地又向前走了一步。老不正经从枕头下面拿出一张纸,对钟老师说,老钟,把药给我,你不为我想想,也为苏红想想,她需要我。来来,我们换。就这样,钟老师又向前一步,接过了那张纸并且将药交给了老不正经。那张纸上歪歪斜斜地写着:本人要求安乐死,和钟老师无官。无关的关还写错了。

钟老师抬起头的时候,老不正经已经将所有的药都倒进嘴里了,但没有能够全部咽下去,他含糊地让钟老师给他倒杯水。钟老师就将自己面前的水杯递给了他,老不正经将杯中的水一饮而尽。然后,对钟老师说,你扶我躺下来,要不样子太难看,我要整整齐齐地去下面见苏红——谢谢你老钟,你真是个好人,就是太无趣,不过你是个好人——

钟老师将老不正经的被子掖了掖,站起来慢慢地走回家了。在路上,他恍恍惚惚地觉得,老宋是他杀死的,为了一个叫苏红的女人。他将从老宋那里交换来的纸条,揉吧揉吧扔进了垃圾桶。他想,明天我还是回去吧,老不正经走了,我在这里干吗?

但是,钟老师最终没有能回到自己的家,不但他没能回家,远在国外的女儿和女婿还在他开审之前不得不千里迢迢地赶回来了。他们怎么也弄不清楚,钟老师怎么会认识这个姓宋的乡下老头的?而且为什么要帮助这个肝癌晚期的老头安乐死?他是个教授,他有一定的法律知识,他不知道这也是杀人吗?

钟老师自己也想不明白,怎么就杀人了?他最后想了半天,说,那时候,也许我走神了。

责任编辑刘志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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