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活在我的作品里
2012-04-29龚静
那一天,出租车正行驶在内环高架上,突然眼前一蒙,司机反应迅速,马上停了车,天!车子前盖竟然整张掀起,一时遮了车窗,好险,若不及时刹车,前面正有车,情况会如何?就在此时,手机响了,“是龚静吗?我是吴冠中,过几天来上海,我们要见见面,握个手。”是吴冠中先生!刚刚是惊险一幕,瞬间又是激动一刻,平常日子里竟也有如此的惊心动魄。“吴老,您好,明天您的画展我肯定要来的,很希望能见到您,一定一定。”放下电话,司机正在车头忙乎,“开了这么多年车子,这种情况倒也是第一次。”“你以后出车前要好好检查车子啊!”重新上路。也无心后怕了,就想着在画展上能和吴冠中先生见面。
或许老天是以这样的方式让我铭心。
这一天是2005年9月6日。9日,吴冠中艺术回顾展在上海美术馆举行。
9日,上午因发烧在医院打点滴,下午去了美术馆。大家都簇拥着吴老,白发红夹克的吴老与在电视里看到的样子相仿,清癯瘦小,神色硬朗,笑起来一脸坦率,在周玉明老师的介绍下,与吴老就这样见了面,自然坦然,面前的他仿佛不是名扬四海的大画家,就是一位令人尊敬的长辈,他跟你认真地说话,谈谈艺术,谈谈近况。
因为曾经写过一些绘画散文,发表在《文汇报·笔会》上,吴老通过编辑转达了对我的鼓励,后来《写意——龚静读画》初版出版后寄上请他指正,他还特地写了信来,字里行间满满长辈对后生的鼓励,和他对艺术的执著,毫无大画家的架子。
但那次画展见面后,却还是很少去打扰吴老,是因了艺术结的缘,我想还是应该在文字画作中续接这份缘,才是纯粹的方式。
现在,吴老已经走了,读了不少纪念吴老的文章,重新翻读这些年来他出版的画册和文集,觉得也想写点什么,是对吴冠中先生的一份纪念,也是这一份文画缘分的纪念。
吴冠中的江南
江南是出生宜兴的吴冠中一生梦回萦绕的故乡,自十三岁考入无锡师范学校,后来在美的召唤下放弃入学浙江大学附设的工业学校电机科,而入杭州艺专,从而一生与美缠绵,身体回老家老屋的次数是有限的,但江南处处都留下了他的身影,每一次写生江南,都是一次回家,以水墨或者油彩或者其他,一次又一次地,将画家心中的江南魂携回家。
他的江南是小桥流水人家,小河清清绕着白墙黑瓦,白羽红嘴的水鸭点点悠游,老树小枝在河边肆意抽芽,如1980年代的《水上人家》、《水乡》,也是河在屋中慢行,屋在河边听水声,一领小桥将小河引向湖泊,桥堍酒幌茶帜,挂上《红灯笼》(2000年),村人担菜而过,《忆故乡》(1996年)里总是有扇点缀了太阳花的老屋之《窗》(2000年)开着,晨昏河面的水气就渐渐笼上来。
他的江南里总有粉墙黛瓦,总是黑白分明,像一阕词,也似小令,有时却又若江南的夏雨,大开大合,磅礴淋漓,水气淋淋的黑瓦白墙,润泽的水塘,却是出自西式的油彩,淡淡的灰调恰到好处地流淌起东方的河塘春韵,在“美”和“情”的旗帜下,中西方绘画怎能不互相钟情,《故宅》(2001年)劈面而来,那是油画表现强项,但弥漫着的却是故乡情韵。他的江南当然也总有荷花垂柳,《荷塘春秋》(2002年)色块饱满,盎然丰沛,《残荷新柳》(2003年)却是线条轻盈点线齐奏。
江南人人见,他的江南如何见人而未见?
发现有几幅画有着明显的起承转合。来看这一组——《双燕》(1981年)、《秋瑾故居》(1988年)和《忆江南》(1996年)。
“墙,横卧中央,占领了宣纸之纯白”,①屋檐线、中间门框线、屋基线、台阶线粗细交错,以墨色纵横切割平面,灰色淡染出墙脚的苔痕屋前的水色和门的斑驳,如此裁剪出一幅块面分明,黑白分明,分明江南的画面。画面偏右一树舒展起叶叶绿,双燕隐隐飞来,宽阔的纯白顿时静起生机。这样的画法在传统水墨画中不多见,大块面冲撞视觉,却有黑白宁静。
这样的江南场景是意料之中的,但宽银幕式的横纵切割却是意料之外的表达。
到了1988年的《秋瑾故居》,亦是黑白大块面,却以黑瓦黑门为视觉撞击,门上一方红色,好似滴血,视觉上鲜亮,心里也怦然,也有燕子,群聚画面最上方的几缕线上,啾啾,燕子和斜线灵动了黑白硬气的画面,让人在历史的怀念里生出一些暖意。如此结构的水墨也是冲破传统的,完全以西式风格的色彩块面来结构,却是简约的水墨,当然水墨里有层层的积染,黑色里透出浓淡的分量。
这样的江南在轻盈之外却是厚重饱满。
再看1996年的《忆江南》,已然黑白灰,白色依然占大面积画面,黑线却少了,唯屋檐台基几根错落,五块小黑块抽象出点点窗棂,其余勾勒均以淡灰水墨枯笔扫过,正如作者所言“我抽出了江南的筋骨,构成了故乡的身段”,“又十年,江南残留了两道黑线,一道曲波”。②燕子却还是飞来的,依然双燕,仿佛老友相知询唤,也若往事知多少。
这样的江南清清白白,简约得让人猝不及防,实在非现实的江南,乃回忆和想像烘焙的梦江南了。
三幅画,跨度十余年,黑白主调不变,构图现代不变,变的是越来越简约抽象,有意味的形式就是内容。
这样的对事物形式感的提炼和发现,贯穿了吴冠中独特的美学追求和艺术观念,早在上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他就在《美术》杂志上一连发表了《绘画的形式美》、《关于抽象美》、《内容决定形式?》等在当时写实主义体系占主导的中国美术界引起波涛的文章,文章直接明了地说“我认为形式美是美术教学的主要内容”,③“抽象美是形式美的核心”,④其实抽象是“将附着在物象本身的美抽出来,就是将构成其美的因素和条件抽出来”,⑤吴冠中在文章中从物象本身的形式美感来谈形式的美感,还以中国传统绘画的气韵生动之美学而论抽象美,“同是表现山水或花鸟,有气韵生动与气韵不生动之别,因其间有具象和抽象的和谐或矛盾问题,美与丑的元素在作祟,这些元素是有可能抽象出来研究比较的”。⑥这种艺术主张其实说起来也并非怎样的惊世骇俗,中国古代绘画的传统也是推崇写意,推崇心像,好比山水画,那些山水不只是摹写,而是作者移情后的山水,但“建国以来,一向是主题先行,绘画成了讲述内容的图解,完全丧失了其作为造型艺术的欣赏本质”,⑦吴冠中热爱文学,绘事之外,写了许多艺术随笔,文字简净典雅,明快而有意韵,但他并不认为文字可以诠释画作,“经常有人在其作品前向我解释其意图如何如何,我说我是聋子,听不见,但我不瞎,我自己看。凡视觉不能感人的,语言绝改变不了画面,绘画本身就是语言,形式的语言”。⑧当然,文字可以和画面相得益彰,互相补充,互相对应,吴冠中自己也为自己的画写过文章(见《画眼》一书,文汇出版社2010年)。这让我想起了莱辛的《拉奥孔》,拉奥孔被蛇绕身,忍受着极大的痛苦,“每一条筋肉都现出痛感”,⑨在雕像中却依然保持着“静穆的伟大”,他并不哀号,但他可以在维吉尔的史诗中哀号,造型艺术和文学艺术虽然可以有通感,但终究有着不同的表现方式,以呈各自之擅长。
再来看一组吴冠中的水墨,《天色(四川水田)》(1990年代)和《水田》(2002年)。《天色》(140cm X 138cm),尺幅不小,几乎是正方型构图(吴冠中不少画作亦多方型构图,不知是否受到其师林风眠的影响),也是西式绘画的样式,一般传统水墨多长轴横卷式构图,黑线或粗或细蜿蜒勾勒水田,留白即成梯田,淡墨倒影出天光水田,间或几棵小树远近交错,红黄绿点皴点枝桠。《天色》的曲线看似随意,却是讲究浓淡枯瘦之墨色的,干而粗的线条仿佛天老地黄经年日久的土地,而细而柔的淡墨线,已然就是春耕翻起的新土。个人感觉这里的形式感还是和写实淡淡相看的。
而21世纪初相似题材的《水田》(70cm X 70cm)却另番模样,亦方形构图,只有“之”字形墨线由近及远,三根纵向线条,树的意思,大小双燕飞过画面中间,远处另有一燕似空中掠过,其余墨点和几痕淡墨而已,比之《天色》更为抽象,可是,江南田畴的一派水气清新唯在墨线和大片的留白中汪洋。
不需要很多的色彩,很多的具像,轻灵而丰满;不需要浓重的渲染,面面俱到的构图,水田就是这么水天一色。
于是,吴冠中的江南,是我们熟识的,却又是新鲜的,于体贴中分明带来了“隔”,可是隔得并不遥远,那些线条,情不自禁在我们心田点画。
这样的江南,其表现手法自然也是新鲜淋漓的,是吴冠中特色的,而非历史上某个画家的影子。
吴冠中的水墨,已然非传统水墨那样的范式,皴法、点染、敷色,构图的“平远、高远、深远”之腾挪,气势的设置等等,那种看得出师承的风格阐扬等,在吴冠中那里是很少见到的。他的艺术主张是笔墨要为你的创作情感服务,而非只是为笔墨而笔墨地在那里自得,他在1990年代就说过“脱离了具体画面的孤立的笔墨,其价值等于零”,“构成画面,其道多矣。点、线、块、面都是造型手段,黑、白、五彩,渲染无穷气氛。为求表达视觉美感及独特情思,作者可用任何手段……果真贴切地表达了作者的内心感受,成为杰作,其画面所使用的任何手段,或曰线、面,或曰笔、墨,或曰X X ,便都具有点石成金的作用与价值。”“笔墨等于零”在行业内外炸起波涛,乃至看吴老在21世纪的一些电视采访,当被问及于此时,总是要强调,不是反对笔墨,而是反对那种为笔墨而笔墨的笔墨,反对不为表达创作情感的笔墨(大意),在一个传统笔墨历史悠久的地方,要说这样的话,实在需要太大的勇气。
一个有为的画家,怎么会没有自己的笔墨呢?!
吴冠中的点、线、面
吴冠中当然是有笔墨的。
在杭州艺专求学期间(因抗战,学校曾先后迁徙至江西贵溪、湖南沅陵、云南昆明、四川重庆),物质条件艰苦,但吴冠中求学如饥似渴,躲警报花时间,他干脆请图书馆工作人员把他锁在屋内,让他专心画画,“临摹过大量中国山水画,临摹其程式,讲究所谓笔墨,画面效果永远局限于皴、擦、点、染的规范之内。听老师的画,也硬着头皮临四王山水,如果没有石涛、八大、石谿、弘仁等表露真性情的作品,我就不愿学中国山水画了”,青年时代的吴冠中学习着,但同时怀疑着,他渴望的是在绘画中表达感情、性情,好比他那些青年时代的照片,眼神执著,露出精光,一股子不服输不妥协的劲儿,也因此,他在中西画的学习中融合各家所长。回忆青年时期在巴黎学习,他写道,“看了那么多当代画,未被征服,感到自己怀着胎,可能是异样的中、西结合之胎,但这胎十个月是远远不能成熟的,不渴求早产。”所以他会选择回到祖国,回到和自己血肉相连的地方,因为他特别看重凡·高书信中的话,“你是麦子,你的位置在麦田里,种到故乡的土里去,将于此生根发芽,别在巴黎人行道上枯萎掉。”
于是,从1950年夏天回国开始,伴随着一路的磨难,他的艺术探索也开始了,直至生命终点。“总得要以我们的生命来铸造出一些什么!无论被驱在祖国的哪一个角落,我将爱惜那卑微的一份,步步真诚地做”,这些话写在吴冠中回国前一年的2月15日给老师吴大羽先生的信中。
真挚、热情、执著、活力、理想,不躲闪,不苟且,不世故,直面生命和艺术中的所有,实在非常的热血文艺青年,却是吴冠中一生的生命底色。
他铸造出了自己的绘画样式。
他的画,尤其水墨画,点、线、面烙上了鲜明的吴式印记,线条时而流畅婉转时而虬劲苍郁,时而润泽饱满时而枯莽留白。块面随势赋形,决不因循,皆“从于心者也”(石涛语)。而点,则随意活泼于线条块面间,多见草绿、玫红、柠檬黄三色,黑白有了色彩,宁静荡出跳动,远山则满起绿意。
还是看具体的画,更能体会之。先看《点线迎春》(1996年)和《春满》(2000年)。《点线迎春》里的这棵树还是树吗?简直就是一位舞者,陶醉在身体在空间跃动的状态中,是春风唤醒了一冬之后的树心,还是树先知了春的呼唤,都一样。我们看到了枝条如水袖飞舞,如风吹发梢,粗粗细细的枝条全都在舞动,情不自禁,连树干也扭起腰来。线条的层次由淡而深,更突出了画面的一种飞舞动感,树枝的笔墨非常果断,由浓而带出飞白,体现枝条的既坚又韧之感,一笔而成的线条里有由衷的喜悦,尤其那些细枝条,弯曲盘桓在树根树梢,轻盈而有弹性,是满眼枯索的寒冬之后的某一天早晨,突然看到芽尖上柳梢的那种眼亮之感。密密的红绿黄点,就在树舞间跳跃,草色茸茸,春花漫漫,或是树舞的旁白配乐。春天来了。清新,而且妖娆。
激发画家创作灵感的树到底是棵什么样的树呢?却原来是“他在住宅附近一个单位的大门口发现的……寄养在花盆里的小树,小树主干盘旋,枝丫稀疏,扭曲而枯涩,在众人看来毫无生机,但吴冠中发现了这棵不起眼的小树在寂寞中蕴藏的美”。点线之间闪烁的实在是吴冠中对美的执著,独特的审美发现。笔墨的表达,仿佛是时刻准备着听从美的召唤,是手笔间与画家心灵的默契。
《春满》则几乎一画面的线,仿佛不再注意构图,只是线的交错并行,深浅次第,黑灰绿交错,间或几根略粗的枝条,若小树斜枝,接着就是点的缀饰了。也是不那么经典的画法,好像是随意而行,率性而发,春之意兴的由衷挥洒,早春的柳枝就是这样从冬中苏醒,柔韧而轻盈地点点绿了。
春满,满满的欢喜。
点线里是什么,是欢喜啊。
浓淡枯瘦的,是为了表现春喜。这就好了。
读了吴冠中不少的画,深深地感受到他对点线面的灵活运用。尤其水墨画中的线之运用,是由衷的欢喜,手腕笔墨流经之处,留下的是画面,却也是他的胸臆,他的生命气息的流动。
那幅《夜宴千年》(1997年)真正流丽之极。“剪取《韩熙载夜宴图》之一截,赋予那几位吹奏的歌女们以激情,形色皆动荡,歌声因之也似跌宕不绝。”歌女面貌、形体、姿态完全简笔,五官唯剩吹奏之唇,墨线在色块间游走勾勒出裙袂飘然,让我想起宋代梁楷的简笔画,一笔勾勒,人物神态皆然,但那些非常吴冠中特色的红黄绿的色点,好似随乐曲而跳跃于裙衫衣袂间,恰又是古意在今天的跌宕。原图《韩熙载夜宴图》中的歌女是神色端严的,毕竟是助兴伺宴,总是看着主人的眼色的,而在这里,迅疾的线条、明媚的色彩,好似释放了她们的心性,她们的姿态也跌宕起来。可以想像,吴冠中在运笔时的畅情。想起年轻的他在重庆读书时借钱买朱红布,请裁缝做长袍,穿在身上,不管不顾,分外突显的情形。“那红色分外亮丽,特别美”,还是训导长发话,说红袍或成日机的目标,吴冠中才将其染成了黑袍。耄耋之年的吴冠中在电视采访中说起时,还是眉飞色舞手舞足蹈,仿佛瞬间回到了年轻飞扬的时候。如此畅情,真好比这些画中的线条,跌宕飞扬,婉转又雄丽,无生命的底色,无对美的深情,何以抵达?!
还有就要说说《紫藤》(1991年)和《墙上秋色》(1997年)了,都是以线支撑整体,不同层次的线烘托表现,《紫藤》留白多些,点彩稍浓烈些;《墙上秋色》则线的抽象意味更浓郁,尤其是黑色中最深重的那些细线,书写着秋天藤蔓的苍老沉劲之味。这些抽象的图式,可能比较容易让熟悉西方现代美术史的读者想起美国画家波洛克的《秋的节奏》,画幅上密集着许多线条/点,仿佛狂乱的舞蹈,也似落叶飘散,是秋的节奏?或许更是画家作画时的身心对秋的一种反应。波洛克作画基本上很少架上的,画布放在地上,画家说这样“感到是画的一部分”,喜欢让颜料顺着一根棍子滴到画布上,或者索性自己在画布上走动跳跃,留下来的痕迹就是他的身体运动了。
吴冠中曾经写道:“也曾有人说我的某些作品像美国现代画家波洛克,而我以前没有见过他的画,四五十年代之际在巴黎不知波洛克其人其画,我根本不可能受他的影响,是‘他就我,非我就他了,当然,他也并非就我。面对大自然,人有智慧,无论古代现代、西方东方,都会获得相似的启迪。大写意与印象派,东方书法与西方构成,狂草与抽象画……我曾经选潘天寿与勃拉克的各一幅作品作过比较,发现他们画面中对平面分割的偶合。”
艺术的感应,表达,飞扬,何论东方西方呢?
我曾经也用水彩涂鸦过一幅线和点的缠绕。那是2008年8月,濡湿炎热的夏日某晚,土黄加橘黄的底子上缠绕着各色线条,赭石、熟褐、黑,粗细虚实浓淡,全然随着手腕之动而动,攀缘的、遒劲的、飞白的、绵延的、逶迤的,最后用刮刀以浓墨拉上摇曳枝条,点以柠檬黄、橘黄、淡绿,手腕泼洒之上,有的点似漫天星星,有的点似飞鸟掠过,有的落叶无心恰停留,色彩线条间,身心通畅,虽有空调降温,还是汗流漫漫,却毫无暑热之感,题名为《蔓舞》,身心倒也好似蔓舞一般了。
其实,其时拿起画笔和颜料不过五个月,似乎该扎实基本功为上,但《蔓舞》的创作冲动实在蓄酿已久,待自己画画涂鸦,那些意象和色彩仿佛就等着这样的时刻到来。因为还在上世纪90年代末,就很喜欢拍摄城市里有关藤蔓的照片,以之为题写过文章,也许是多年观藤而藤之入心魂,也或许之前观赏过吴冠中的《紫藤》而产生的撞击视觉,等自己也在线条色彩间游弋时,就不由得激情一把了,是多年“心象”的具体呈现吧。
于此,遥想当年吴老作画时的身心状态,一定是激情和手腕和笔墨自然交织,心到手到,手到韵远,墨线彩点,乃至于广袤心宙。
藤线的缠绕攀援飞舞,好比吴冠中艺术人生的情思,舞动、交叉、缠绵,风吹雨打的,还是在风的尽头摇曳一叶新芽。如《情结》(1992年),“每写生命之藤,即便刻画得真实细致,淋漓尽致,事后总感到仍未能曲尽其缠绵……于是奋力抒写,忘却藤萝,舒解情结,无奈情结永难解”。此中点线难解之情结,就是吴冠中的艺术心魂啊!
树的精神
那年去上海美术馆看吴冠中捐赠作品展,也是揣了要看看他怎么画树的心思去的。
他的画里有许多树,小树、大树、秀树、苍树、枯树,细劲的树、蓊郁的树、盘绕的树、仰天的树、俯河的树,满满苍黑屋檐一树妖娆,累累硕石间数株峰立。有的树干中锋饱满,树见苍劲;有的则横向披皴,树亦轻灵。喜欢到自然中去写生的人,怎能不喜欢树呢?天地精华之所存,岁月沧桑之飽满,帝王冢前的树,野地山峦的树,民宅家居的树,它们灵性相通。
难以想像没有树的大地是何等模样?
吴冠中的画中若没有树,仿佛就不是吴冠中的画了。
坚定、挺立、包容、苍翠,于风霜雨雪中总是保持着一棵树的本分,想必还有很多词可以形容树的精神,可是我想还是不必多去形容了,看到树,我们才心安,没有比树更让人感到安慰了。
吴冠中的画有树的精神。
最喜欢的是他的《又见风筝》(2003年),突兀一截树干立中间,岁月经几何,黑、熟褐,融了几丝蓝绿,疤痕斑驳,留白处若见树皮原态,可是,不弯不曲,独立天空,四周风筝飞过,老树又见春风。油彩现树干厚实沧桑,油彩也表风筝之轻盈,如水墨流过,对比强烈,视感丰沛。
还有那棵《故宫白皮松(一)》(1975年),灰调为主,灰和老绿皴染出饱经风霜之味,树在,年年抽新叶,它看到过的人和事却早已消散,树仿佛成了树精,又若凤凰涅槃,左侧的琉璃瓦亭子好比在与它默默观照对话,诉说曾经,那土黄微橘的色彩冲撞了画面的灰调,却又恰好是一种平衡。
还有《鲁迅故乡》(1976年),小桥流水人家乃画面的背景,在画面前景几棵大树的错综盘绕间隐约可见,小河小舟的,渐渐地水天一色,那树却是恣意浓郁,好比正是要对应背景的清淡,缠绕攀缘,枝叶纷披,枝桠呼应,丰饶而强悍,好比是吴越之地骨子里的那份硬气。吴冠中画过不少江南水乡,每幅都见其匠心,有的突出屋瓦,有的突出小河水鸭,有的则彰显生活细节,此幅以树观照整幅画面的构思,让人略生陌生感,虽然树乃江南熟悉之物,但以树笼罩了水色,且又是那样生机勃勃的树,身躯飞舞的树,绿褐黑棕色块之间的参差皴染,好似闻到了水色里的大地之气。
《玉龙山下古丽江》(2003年)里的那棵树呢,简直粉嫩妖娆,画家在一片灰黑瓦群中几笔点画出一棵小小的树,可是这小树呢,却是高瞻远瞩的意思,粉红叶片随意点点,绵延飘落至古城上空,几分妩媚几分清脱,比之在丽江溜达,更多缥缈美感。这样的树,是精魂一样的,可以入画家和读者的梦里的。
还喜欢他的《白桦》(1991年),修丽舒展的树,带了几分轻盈,使我想起在长白山旅游时看到夏末初秋叶子渐次转黄的白桦,秀气,挺立。
墨气淋漓豪迈的大树是《小鸟天堂》 (1989年),树根苍老,墨色和线条的流动间却是妩媚和饱满的爱。
吴冠中画的树总是那么“有情”,春天的细树,弯曲柔韧,如梦。崂山大石间的树瘦劲;南方山野的树,饱满多汁;北方乡村的树,挺拔爽脆。那是画家的“有情”啊。
是这样一位为了艺术,在火车上手持未干的油画站完长途行程的画家;
是这样一位在雨中写生黄山的画家;
是这样一位下放农村劳动期间,以粪筐自制画架,忍着病痛在乡间写生画画的画家;
是这样一位说“一百个齐白石不如一个鲁迅”(当然不是非议齐白石,而是提倡美术关注社会人心)、“中国美术不如非洲”,对现实社会、环境、人文深沉思考,对美育教育、评奖、中国美术体制敢于直言的艺术家;
是这样一位以自己的体悟和实践思考中西方美术遗产的艺术家,他谈“油画民族化”,谈“绘画的形式美”,谈“是非得失文人画”,写《我读石涛画语录》,写了大量的艺术评论;
是这样一位对自己不满意的画作“辣手”摧毁,将自己的满意之作犹如女儿出嫁一样频频捐赠给各大美术馆,希望自己的作品被公众看到而非在拍卖场上流传的艺术家;
是这样一位将自己的画作《长江万里图》拍卖之得一千两百七十五点七五万元港币悉数捐赠给清华大学设立“吴冠中艺术与科学创新奖励基金”,以奖掖新锐后生的艺术家;
是这样一位耋耄之年还以文字水墨的方式探索艺术的艺术家,从不躺倒在自己的功名簿上享受名声的艺术家……
他本身就是一棵苍劲、蓊郁、扎根大地,伸展于天空的大树!
2010年6月25日,他走了。
病床上,他通过儿子吴可雨先生向未能说再见的朋友和读者说:“你们要看我就到我的作品里找我,我就活在我的作品里。”(《南方周末》2010/7/8)看到这句话,自2005年9月9日在他的画展上见面来,一直未能有机缘去北京拜望他的遗憾似乎有些释然,是的,多读读他的画,多读读他的文,就仿佛一次又一次地与吴先生再见,一次又一次地走进他的人生天地。
他走了。
他总是在那里。
我相信,这位一生都那样激情于艺术、文学、人文、自然的人,内心一定还有许多未完成的遗憾,他的眼神从年少起一直那么炯炯着,敏感、敏锐、执著,他到了那里,一定还在那里画啊写啊,燃烧他的艺术和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