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花行
2012-04-29吴文君
吴文君
一
飞机晚点,算好的时间全乱了套,林琴下了出租车,已是第二天早上了。她觉得饿,不想等会再出来一趟,叫司机把车停在了肯德基门口。箱子的四只轮子咕噜咕噜响着,她恍然觉得自己像匹疲惫的、受尽了苦的老马,走在很久以前的一条石板路上,塞在她饥饿的身体里的,就是那么一种恍然隔世的感觉。
排队的人不多,她点完自己要的往横里走开一步,把位置让给身后的人,赫然扫到一张熟悉的脸——还是那张圆圆脸,笑起来的样子都没有变——眼睛微微眯起一点,平平静静地说了声,“早。”
怎么也是她大惊小怪了,热气从头发根子里冒出来,化成红晕爬了半个脸,人中以下仍是雪白的,像被风吹落的桃花花瓣。
“你这是哪里回来啊?”他付完钱,注意到她手里拖着的箱子,箱子上的航空标签还没撕掉。
在机场她就可以撕掉了。俯首的霎那,她整个暗了一下,再抬起头,已平静如初,微笑道,“广州。”
“哦。”他若有所思地打量了她一眼,没再问下去,笑道,“儿子没肯德基不肯吃早饭。”他的两只手都撑在柜台上,柜台后面,头戴棒球帽,只穿着短袖汗衫的服务员忙碌地穿梭着,不知道为什么,同样的连锁店,这里的速度比广州慢得多,足足五分钟后,才从服务员手里接过她要的蛋堡和咖啡。
“再见!”她笑着看着他。
“再见!”他朝她偏一偏头,依旧是那张出于习惯而平心静气的笑脸。
她推开门,又像一匹老马那样拖着箱子来到人行道上,朝不远处一幢灰红相间的楼房走去,那一声“早”仍硬硬地梗在心里。她原来不是这样的,她一直有些傻呵呵的,什么都不会认真地放在心上,认识她的人都这样讲,包括她母亲。只有父亲叫她“我的公主”,“我的宝贝”,不过也不稀奇,他是什么样的女人都叫宝贝的。她收起箱子上的拉杆,走进黑黢黢的楼道,一级一级向上走着,心认真地感觉到了痛。
她开了门,放下箱子,房间里看不出有人住过,一切都和走那天一样。实际上,走那天究竟怎样她毫无印象了,理箱子理到半夜,七点不到就出门了,坐上直达机场的大巴太阳刚钻出来。
她揪掉床单上拖下来的一个线结,站在淡淡的阳光和尘埃里,希望找到别人居住过的痕迹。母亲在电话里告诉过她,姨母的女儿要在这里住一阵。“我已经答应了,”母亲说,“又不住多久,”想想,又说,“我问过,她没有男朋友。”
母亲任何时候都有一套她自己的理论,倒掉她刚泡的茶,扔掉她记着地址电话的纸片。她不想在电话里高声说话,她的面前摆着高脚酒杯,正和同伴聚会,四周坐满了兴致勃勃的人,她喝了三杯了,说好以后每个礼拜都这么聚一次,而且直到那时,她仍以为自己要在广州呆下去的,随便吧——如果她的床变成了别人做爱的场所。
她低下头,在光影里看到自己的手,她还戴着手套,适合广州的天气,而不是这里的薄纱手套。她拽掉一只,又用没手套那只拽掉另一只,手裸了出来,长时间闷在手套里有些灰白,手腕上的两道红印淡了一点,谁会注意这手呢?她自己也不过淡淡地看了一眼,把手套搁到了床头柜上。
在卫生间墙上她还是发现了不是自己的东西,那是一面心脏形状的镜子,包裹在一只蕾丝做的套子里,仿佛被许多朵粉红和雪白的小玫瑰花簇拥着,她拍了拍,拍下些灰尘。卫生间有镜子,不过有些酒店也有两面镜子?也不拿走。忘了?不要了?留给她了?她走到那面大镜子前,不知为什么,这面镜子里的自己总比别的镜子照出来的好看一些,跟两年前,不,跟一年零九个月以前相比看不出特别大的不同,还是父亲形容的林黛玉式的罥烟眉、含情目,她在广州过得还不错,不是因为……眼前倏地降下一团黑影,她急忙低下头,拧开水龙头洗了手,脸也洗了洗,在窗前的地毯上坐下——着地的一瞬,酸疼从骨头、肌肉以及一个无可名状的深处一齐透出来,可这是她自己的地方了,尽可以松扑扑软塌塌想怎么坐就怎么坐。
打开纸袋,取出蛋堡和咖啡,她又想起了米文。她咬下一块蛋堡,慢慢地嚼着。她今天早上遇到他了。他很平静。他跟她说,“早。”就像他们没有发生过任何事。可她不也没说,“米文,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我爱你。我爱你。她把剩下的蛋堡全填到了嘴里。喝完最后一口咖啡,就去睡了,没去管掉在地上的蛋堡的碎屑,像匹气力用尽的老马,蜷在散发着淡淡霉味的床上。
那是什么时候了,十年前?還是十一年前?她穿着玫瑰红的毛线小开衫,一副春天打扮,站在花园里。她看着米文从办公楼里走出来——肯定是他,灰毛衣,蓝裤子,皮鞋又厚又重,走路人朝前倾,样子不大好看,有点像小老头。放在过去,她不会留心他的,那一时,她的眼睛就像黏到他身上去了,看他穿过走廊,上了旁边那幢楼,走到最里面一间,推门进去。
门随之关上了。她收回目光,走到花园中央的小水池边,看着水中自己布满波纹的脸。她有一种直觉,他就会出来的,说不定会来花园转一圈再回那幢寂静的办公楼。她平静地等着,又因为不知道这个直觉究竟对不对而焦虑不安。就在她半俯着身,像是被池中的睡莲吸引住了的时候,身后的枝叶簌簌地响了两下,果然是他,大概没想到有人,一下子有点傻。
“怎么?我吓了你一跳?”她笑起来。涌起跟他开点什么玩笑的欲念,那是有点怪的,她并不爱开玩笑。
米文定一定神,含笑道,“噢,是你,今天不上班么?”
“你认识我?”她笑,不知道自己想揶揄他什么,几日来的萎靡一扫而光,刚被老板炒了鱿鱼,也不想提上不上班,随口说,“哎,这里的花太香了,过来闻闻。”
可能这话太假了,表示她不打算认真说什么,米文踌躇一下,说,“怎么不认识?你是林琴。你爸爸是曲艺团的林小天。”
“你真知道啊?”这下是她有点傻了。
“当然了。”米文还是笑,仿佛笑她问得笨了,底下藏着的意思也就出来了——你这么漂亮,谁还不知道?他透露了这一层,非常地难为情,要甩掉她似的径直朝前走去。
“哎——”她冲着他的后背问,“那你叫什么?”
米文回头一笑,说,“米文。”
米文回来了,她听何丽娜说的。米文所有的消息都是从何丽娜那里而来。米文同济大学毕业,进基建队不到一个礼拜就被派到上海,负责上海的那部分工作。他父亲在老家开厂,家里很有钱,他又是独子,只有一个妹妹——这都是米文去上海之后何丽娜告诉她的,那时她跟何丽娜混得很熟,虽然她们可以说是两代人,兴趣也不一样。让她们一见如故,而且相交甚笃了两年,就是因为她们都爱在花园里流连,都爱在花园里做梦,以后的路上铺满鲜花的梦,尽管何丽娜的梦更容易碎,那时就会发出自己已经老了,而她还年轻的感叹。
她当时还问何丽娜,“为什么不去他父亲厂里呀?”
“他非要来基建队有什么办法?现在厂里是他妹妹妹夫管。”
林琴想了想,说,“他是不是有点傻?”
“他才不傻,一个小厂的老板怎么能跟国家干部比?米文这个人,以后要当领导的。”
何丽娜仿佛往她心里注入了一股气,回到家,心仍飘飘忽忽的。母亲约了邻居在打麻将,一个邻居看见她,喜出望外道,“正好正好,我这里正急呢,你替我几圈,去去就来。”
她在空出的位置上坐下,为了父亲的缘故,母亲心情常常不好,三十几岁就迷上了麻将,三缺一了,搭子临时有事,都是她顶。这日她心思不在这上头,一盘也没赢到,好在邻居急火火地回来了,她把牌推倒了说,“你们来吧。”绕过在墙上突翘着的一把二胡,回了房间。
二胡是她父亲林小天的。他是曲艺团的第一把胡琴,靠着琴技结识了本地的许多名人要人,后来人走出去了,关系还在团里,团里分房子,也给了他一套。那时他还没同后来同居的女人搭上,虽然对家里向来只有半个心,毕竟那半个心总归还是实足的,她的房间墙、家具都是粉红的,照他心目中“闺房”的样子布置,等到房子装修好,他突然松了劲,再往后,就夜不归宿了。母亲一发狠就说要亲手捉到他们,到底不过是句气话。父母是近亲,真离了婚,也脱不了亲戚,又何必呢?近五十岁的林小天仍是风流倜傥,靠一张脸,一张嘴,一把二胡,照样在外面吃得开,兜得转。她母亲呢,这两年家里不适宜,工作上也跟着不适宜,老得尤其快了,就是出去嫁,又嫁得了什么人?不如守着自己一个窝,林小天毕竟还有回来的时候。
家里的关系就像旧丝绵,林琴在家里觉得讨厌,出去了,却免不了替这团丝绵包着点,只怕它露出乌黄发脆的底子来。
她坐在床沿上,脚后跟像往常那样转着,在床板上打着拍子。外面乱烘烘的声音里,母亲很响亮地说,“有什么好工作轮得到她?”一会,又是一句,“碰着合适的,记得我们呀。”声音里添了几分讨好的意味。
这群眼光短浅的女人,怎么就知道她不会嫁给一个国家干部,一个以后的领导?她的眼睛从墙上、家具上,移到窗上。吹进的风里隐隐有股花香,曲艺团宿舍跟基建队只隔了一道樟木林,她怔忡地望着,眼前摆不脱他最后回头一笑的样子。他的笑里有一种意思,这意思就是他对她有好感的。她突然有了一个念头,这男人,她是可以花点心思的。
以后,她去基建队就很勤了,何丽娜无意中说米文有两抽屉CD,她立刻听了进去,问米文都有些什么,张学友有吗?克莱德曼有吗?
米文说有,“你喜欢听哪个人的,自己过来挑。”
黄昏的光还投在花园高大的树木上,低矮处花影憧憧。她刚剪了短发,舒爽地露着藏了一冬的脖颈,浑身清新地跟在米文身后上了楼。她还是第一次走到那幢楼上,走廊窄窄的,数过去有六间房。房间不大,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一只铁皮柜,两把椅子,还有那台音响。桌上摊着一本书,拿起一看,却是英文的,笑着放下,说,“你真用功。”
米文按了播放键,克莱德曼的钢琴曲响了起来。“梦中的婚礼。”她肯定地说。米文揿亮台灯叫她坐,自己先坐到写字台前那把椅子上。她看了看另外那把椅子,上面搁着个纸箱,看上去不像搁了一天两天了,也不方便把它拿下来似的。
米文犹豫了一下,不知是否想把它搬下来,她已经坐到了床上。她在家也经常坐床上的,过去房子小,没那么多椅子,来了客也是坐床上。不过坐姿和家里还是有点两样,为了端正一点,只浅浅地坐了半个屁股。她的裙子本来是很短的,站着还行,坐下就缩上去了,两条腿全露到了外面,灯光中小鸭一般嫩黄。
米文腾地站起来,结果只是说,“给你倒杯水?”她平常没有多喝水的习惯,吃了饭,是有些渴了,而且米文已经拿了玻璃杯走到门口,拿起热水瓶,说不也来不及了。
倒是把杯子捧到手里时,她感觉到一阵异样,仿佛间接地在跟他握手接吻了,是握手接吻的前奏。眼神迷离地仰起头,他坐得那么近,很深的双眼皮,胡子淡淡的仿佛很软,再往下看,脚尖都快碰到她的脚尖了,忽然笑了起来。他一怔,也笑了,脚羞臊似的往后缩了缩,离她远了一点。
先还隔三岔五,不久她就天天造访第六间房了。几个单身汉都知道她来找米文米工程师米大哥,她当他们同事看——结了婚,他们不也是她的同事了,她就是他们的大嫂。看来他们也是一样的想法,还没唤她大嫂,招呼起她来已是对待大嫂的姿态了。
一日何丽娜突然说要给她做媒,她的心怦怦地跳了起来,涨红了脸,及至听到一个陌生的名字,一头一脑血才流回去。何丽娜给米文也介绍了女朋友,说好事成双,她是笃定有三十六只蹄髈吃了,到时候两人乖乖送上来,一只不准少。
她问米文,米文说是的,“她跟我说过几次了,不过——”他缓缓地说,“我没答应。”她抬头看他,他也正看她,不觉同时会心一笑,眼里,都升起模模糊糊的雾气,朦朦胧胧的有了一点相知相守之意。
天气热起来,一个晚上,她从米文那里回来,见墙上的二胡不在,问母亲,“爸爸回来了?”母亲正给新抱来的狮子狗洗澡,水盆,肥皂,摊了一地,狗很不配合,按进去跳出来,母亲弄得蓬头散发。跟几个过去的同学出去过一趟,母亲也迷上养狗了,说同学说的,“跟人说话不如跟狗说话呢。”
她默默地看着水一柱柱浇到狗身上,门开了,父亲躬着背,拎着二胡进来了。她从小怕那把琴,怕上面的蛇皮,怕拉到高音时太撕心裂胆。叫他,“爸爸。”他“唔”了一声,把二胡挂到墙上。她知晓父亲拉胡琴不是好事,有几年了,只有做生意失了手,欠人家钱还不出,才记起这把二胡。但他转过身,脸上却带着笑,“听别人讲你有男朋友了?是基建队的米文?”
“谁讲的?”
父亲“嘿”地一笑,“这你不要管,你爸爸的消息还是很灵通的。看不出来你还有这点眼光,米文这人不错,你嫁给他,也算嫁着了。”
她得意地说,“还早呢。”又说,“他有这么好!”
到了米文那里,她也这么反问他,“你有这么好?连我爸都说你好。”差点把父亲答应给她嫁妆的事也说出来,咬咬嘴唇,忍住了。
米文只朝她笑了笑,其实是苦笑,似有难言之隐,她却一点没看出来。连他近来时常神态不自然地拿眼睛溜门口,到了她眼里也成了他这人老实可爱的一面。他的床,铺着格子床单,也是松软可爱的,时间久起来——虽然只有三个月,热天还没来,她早早地穿上短袖衬衫,齐大腿根的牛仔热裤,细搭襻的别致的凉鞋,舒坦地斜靠在被子和枕头上,两条腿时而勾起一条,时而并拢伸长了,像两根柔软,又韧劲实足的藤,有意无意和他的腿勾着,夹着,进着,退着,纠缠着。他如果按捺不住过去搂住她,或者吻了她,那就一切OK了。
一连三天,她除了去一次超市,买了两包速冻水饺,一盒四只装的苹果,两节七号电池,两节五号电池,一卷淡紫色的垃圾袋,始终呆在家里闭门不出。
那是日夜颠倒的三天,夜里一两点钟起来煮水饺,翻手机里的未接电话和短信,留心内裤上的分泌物,而后再度患了嗜睡症似的昏睡过去。
不管在梦的边缘,还是进入到最深沉的梦的中心,她都会不由自主想到米文,想到十年前的春天,二十五岁的自己毫无羞耻心地坐在米文的床上,做着和他结婚的梦,并不知道她和米文的传言在基建队一日盛似一日,怀疑和莫名的恐惧使得他病急乱投医地到处问别人,“林琴这个人怎么样?”苦恼不安地告诉他们,“她现在天天到我这里来。”她过去那些事牵扯了出来,读初中就谈男朋友,轻浮,滥。
五月的最后一天,她一无所知地穿了一条孔雀羽毛花形的拖地的长裙,拽着裙子的两个角,款款出现在他面前,他经过激烈的斗争之后终于克服了性格中软弱的那一面,告诉她不可以再坐到他床上去,让别人看见了很不像样子。
他并没有过去搬走另外那把椅子上的纸箱的意思,于是她只能站着问他,“你怎么了?听到什么了?”她的声音很柔和,她也没有生气,愈加显得阴险而机心重重。
“你这样我很为难。我真的很为难的。请你以后不要再来了,不要再走进这里。”
他的脸和嘴都是青的,眼睛里积着愠气,他很不高兴,过去的柔情一点也看不到了。她想说,去她那里呢?却说不出来,怔忡了几分钟,说,“那,那些CD……”
“不要给我了,算我送给你了。”米文断然说。
她茫然地看着他,坐在镜前梳妆打扮的快乐已经受了惊,不知逃往哪里了,只剩下裹在大得可怕的裙子里的自己,也是大得可怕。她拽着裙角,却走不出款款的步态了,下楼鞋跟踏到裙边差点滚下楼去,她咬牙站起来,拽着裙角下到最底下一级台阶,在楼上出来看热闹的男人的注视下直挺挺沿着车道走了。
她又羞又怒,却发不出火,把那条磨破了一个小洞,给她带来厄运的裙子横竖剪了几刀,塞到角落里,发誓再也不走进基建队半步,什么花园,什么米文,滚开吧。
母亲遛狗去了,她翻箱倒柜找出紫药水,忘了应该先洗澡再涂药水,结果,她洗了澡,只得蹲在厕所里又涂了一次,穿了件长睡衣挡住膝盖。母亲牵着狗回来了,脸就像被刀砍过似的,应该圆润的地方全都起着棱角,除了对世事淡淡的不屑之外再无表情,脸上笼罩的灰色,给这个家,给她懊恼的心情也笼罩了一层灰。她也如被刀砍过,只是这一刀尚是头一刀,因之她的脸仍是柔和的,稚气的,远比不上身经百刀的母亲。
她冷眼看着母亲立在幽暗中脱下连衣裙,露出松弛的肚皮,吊钟一样的两个乳房,恍然想起读小学时一个不认识的女人曾经冲到家里,指着母亲骂她骚女人,一身骚味道。她不知道什么是骚味道,闻母亲脱在盆里的衣服,只闻到淡淡的汗味和花露水味;问外婆和阿姨,外婆瞪眼呵斥她小孩子瞎说什么,阿姨则说母亲笨,自家丈夫那么多人睡过了不去骂,自己睡了一个——还不知有没有睡到,倒被人家骂上门了。母亲是不是就是那次被骂之后老的?不知不觉她就老了。
她刚才经历的风暴母亲一无所知,一坐下就揿着了电视,此后,这个家里所有的声音就是电视机里的声音,偶尔夹杂几声小狮子狗的咕哝。
回到粉红的闺房,她掀起睡衣,曲起膝盖,让眼睛最近距离地观察这块突如其来的伤疤。她希望自己从这里得到点教训,长点记性。不过她的决心并不坚定,特别是瞥到那两盒克莱德曼的钢琴曲,枕边没看完的书——他只有这一本小说书,她翻开书,就像翻开往日温馨的一页,便动摇了。而且痛楚拂开后,露出的是深深的不服气。她为什么被他赶出来呢?就算真这样结束了,她也应该好好地走出来,不是被他赶出来。再说花园又不是他的,他还能不准她去?
她究竟还是耽搁了一些时日,剪时齐耳根的短发长到罩住了脖颈,才穿着新做的开满嫩黄小花的夏装,在燠热的黄昏里又缓缓地走向了花园。
春天里开的花已经凋落了,浓绿中只有月季独独地开着。米文的门关着。不仅是门,窗也关着,窗后垂着墨绿的丝绒窗帘。
直到今天,她仍不能百分之百确定,对这个人是处心积虑的算计,是爱,还是像兑了牛奶的咖啡,两者皆有,只是比例上的不相等。等她醒过来,无法再睡着,看着天花板发呆,或者干脆下了床,她就不怎么想他了,仿佛他是锅底粘的一滴水,在煤气的火焰里蒸发了。
不然怎么说真正的医生其实就是每个人的身体呢,睡觉是最好的修复,这一日到了近中午,她上了厕所,欣喜地发现折磨她许多天的分泌物没有了,说明她体内的某种斗争结束了,结束了——回到床上,她彻底醒了,凝视床头边的电话机半晌,拨了母亲那边的电话。
“几时回去?”母亲问。电话里,母亲的声音略微带着些磁性,比她本人的声音柔和许多。
“不准备去了。”她说,声音竟有些发抖。
“噢。那你准备做什么呢?”母亲说。
“还不知道,想想再说吧。”顿了顿,“我给你带了两支香港产的面膜。你过来拿?”
“你自己用吧。我用不着。”母亲说。
“很不错的。我自己也在用,效果……”
“我真用不着。你自己用吧。”母亲打断她,声音突然之间高了许多。
霎那间,她闭了闭眼,把话筒从耳朵边挪开了一点,然后说,“那好吧。”
母亲顿了顿,“咯托”一声,挂了电话。
她也把听筒搁了回去——母亲一定是彻底看轻她了。有一时,灰心丧气的感觉笼罩着她,什么也不能做,窗外,是成排的房子,房子之间生出来的树和路灯,很远的地方有一点耀眼的白光,是河水在太阳下的反光。她久久地望着那点白光,模糊地起着一个念头,直到门铃刺耳地响了起来。
她看了看身上的睡衣,正想换一件,门铃又急促地响了。她只能披了件毛线衣,拢拢头发,过去开门。
门外站着邮差。
“包裹!”
她点点头,像她母亲惯常的那样没有内容地微微一笑,接过包裹单,关上门。
包裹单上是她自己的字迹。她扫了一眼,顺手搁在了吃饭的桌子上,进了浴室,把头发全披到前面,比画着剪去几寸好。几分钟前模糊的念头已经清晰了,她一定要找些事来做。
弄堂口就有一家美发店,她过去喜欢的七号还记得她,调侃她说,“阿姐,怎么回来了?广州不好混?”娴熟地给她掏着耳朵,吹气样地在她耳边说,“回来也好。外面的钱不是那么好赚的。”
她说受够了广州的地道,冬天花多得像白菜,到处都有穿得像叫花子一样的人,调侃道,“只要样样肯干,还是赚得到的。谁叫我们不是那种人?只好回来啦。”
七号笑了,他是个很帅气的年轻男人,粉脸,五官标致,即便一句话不说,光是静静地坐在身边,已经是一种享受,手艺也好,走出店门,老马的疲惫沉重已经看不见了,代之以小马的机灵轻盈,而后直奔“H·M”而去。那是家开在菜市场附近的服装店,卖超A版的阿玛尼、范思哲,也卖假耐克、阿迪达斯,老板是姐妹俩,姐姐比妹妹能干,拿主意的也是姐姐。
推门的一瞬,她全身的线路都调动了起来,一种神奇的气色降临到她睡得太足的脸上,可惜姐姐不在,她只看见妹妹,和一个上点年纪的女人坐在一起。衣架、衣服的摆放还是那样,两只带金色弧形饰条的落地灯也仍放在原处,金红色的灯光给店堂里制造出迷离诱人的气氛。
她进来后,妹妹就一直看着她,问明白来意,含笑看了身边的女人一眼,“在广州好好的怎么回来了?”
“只要你样样肯干,还是赚得到的。我们不是那种人,只好回来啦。”她笑着,问姐姐呢,去哪了,拎出一件衣服,往身上比了比,放回原处,又拎出一件,是香奈儿的短大衣,黑底,白圆点,仿佛许多只细白的圆眼睛,她悚然望了片刻,把它也放了回去。
又逗留了一会她才走,把名字和电话写在一张旧报纸的角上。店里暖气太足,陡然之间,外面的风又寒了几分。她紧了紧围巾,心里并无失望,找一个当店员的事对她来说不难。她是个很好的模特,运动型职业型她都能穿出很好的味道,而且她知道什么樣的人适合什么样的衣服,不会愚蠢地称赞一个肉粽一样的女人苗条,都撑得走了形还说正好。
她又去了另外几家店,在“MOCO”里,差点谈妥了。女老板四十来岁,杭州人,一看她就很喜欢,最后没有说定还是她的缘故,总觉得姐姐会给她电话。她对自己为什么更想去姐姐那里并不十分清楚,姐姐关系好?打假从来打不到她们头上,安然无恙开了许多年,晚上关门早,工资也过得去?应该还有点别的原因,但她不是喜欢深究的人,宁愿自己的情绪停留在“就要有事做了”的愉快里。
天将暗未暗时,她又回弄堂里了,美发店已是灯火通明,隔着玻璃,她看见七号弯着腰,在给一个中年女人盘发髻,粉脸笑得发红。那笑是有感染力的,她浸在暮色里的脸不觉也带上了笑容,贴着玻璃窗过去,拐到另一头的超市买了牛奶、鸡蛋、麦片,拎着回家了。
“H·M”服装店的姐姐打电话来时,她刚把包裹——一个笨笨沉沉装过甜柑的纸箱从邮局领回家,剪开封口的胶带。她缠得太多了,因之拆得很费力。
她放下剪刀,拿起手机,看到号码的一瞬心里一动,果然是姐姐,叫她这几天就过去。电话里姐姐的声音很爽利。她合上手机,觉得电话线路是一种奇怪的东西,可以把声音篡改得跟真人完全不一样。其实姐姐说话低沉,鹅蛋脸,长头发,给她的感觉很温柔——有一次,妹妹说,“你根本不知道她狠起来什么样子。”“什么样子?”她猜,猜不出,姐姐没狠给她看过。
一个盒子掉到了地上,翻了个底朝天,一堆纸片掉了出来。看到纸片的刹那,她愣了一下,蹲下去,拣到手里,是她在广州过圣诞节剪的一堆雪花。标准的六角雪花,每片都有足球大。十来片,用绳子穿成两串。
今年的圣诞节,她一个人在租住的房子里收拾要带走的东西,不方便的装箱寄回来。现在,这只纸箱确凿无疑就在她眼前,提醒她“去广州重新开始生活”的意愿已经确凿无疑地成了泡影,镜中花,水中月。
她拎着两串雪花惘然地转了两圈,给它们找到了去处:长的一串挂到了阳台上,短的一串挂到了卧室窗前。这一天,直到晚上,她都是黯淡的,像一堆毫无光彩的煤灰,把纸箱内的东西不动声色地一样样安插妥当,刷去或拍掉各处的灰尘,由着振奋火核一样在煤灰的底部积聚着。
第二天闹钟叫响之前她就起来了,轻快地跳下床,她给自己做了鸡蛋麦片粥,穿着粉色短大衣,围着白羽毛一样的围巾,在肃寒的空气里,清洁,很有精神地缓缓下了楼,在若有若无的鸟鸣声里朝“H·M”走去,神奇的气色又降临到了她的脸上。
她没有变。她就是去了趟广州又回来了。不一样的是她现在再不想着去哪里,不要说广州、上海,就是香港、美国,听了也不会激动了。
那天正把刚运到的围巾一块块抖开了挂到架子上,拖长的袖口不知什么时候缩了上去,妹妹突然说,“你这儿怎么了?”
她迅速地缩回手,接着就语塞了。她不想说自己不小心弄的。因为确实不是她自己弄的。但也不想说这是怎么来的。
这一天到了近四点天全黑了,雨点打在玻璃窗上,妹妹关紧了门,泡了奶茶,也给了她一杯。她们坐在红色的灯光里,讲着这场雨会下到几点,突然,妹妹缓缓地说,“你肯定不相信,姐姐从前为一个男人自杀过。”
她自然大吃一惊,看着妹妹,妹妹仍缓缓地说,“我还在杭州读书,姐姐来杭州看我,她还有朋友也在杭州,那天下雪,我们准备看雪景去,七八个人,一起吃了饭,吃的时候还好好的,吃完突然说她不去了,问我拿了钥匙就走。她就是那样。以前她这样我肯定也不去了,那天我很讨厌她,不想理她,到了湖边,看到湖中白茫茫的突然很不安宁,他们还想去孤山,我说不去了,回到宿舍,就看见地上丢着空药瓶,摇摇她,已经人事不省……后来她开了这家店……”
她等着妹妹再说,妹妹却不说了,一口一口,默默地喝着奶茶。
可是,怎么告诉妹妹呢?她从来没有想过死。是不是她跟姐姐并不一样?
那个傍晚她吃了饭,呆想了一会,又去花园了。米文的门窗依然关着,她正沮丧,一个人上楼来了,不高,厚墩墩的很结实,走到第五间房门口好奇地看看她,“米文去上海了。”她看着他没说话。他又说,“我不骗你的。他是去上海了,还得两三个月才回来。”她还是没说话。最后,他说,“我叫宋杰,你进来坐会吧。”宋杰也是基建队的,也是工程师,不如米文的地方是没读过大学,没一个开厂的父亲。再后来,她去宿舍就不找米文,找宋杰了。
米文回来那天,她和宋杰正在床上说话。有人过来了,宋杰说,“米文。”两人静静地听着米文开门进去,一会又出来了,拿了桶下楼打水,打了水又上来了。听着是在揩桌子椅子,半年了,都积满灰了。
她一定梦见过那个场景,梦见过许多次,跳下床,浑身绷得紧紧地捧着CD和书开了门,突然站在米文面前,还有点高兴——她真恨过他,那么就是那一刻了,微笑道,“你回来啦?这是你的,还给你——”他惊奇,却也早有预料地看了她一眼,两手在裤子上抹了抹,接了过去。
结婚那天基建队的人都来了,宋杰写了请柬请来的,他结婚,怎能不请同事?还说,到处说她读初中就谈朋友的是何丽娜,叫米文的母亲千万别找她这种女人做媳妇,那又怎样?他不在乎,爱说什么说什么。她那天很想辣辣地打何丽娜一个耳光,最后她当然并没有打,无论如何她没打过人,何丽娜要是该打,就让上帝打吧,虽然她也并不相信上帝。气氛始终有些尴尬,基建队的人早早簇拥着米文走了,他们消失在镶着金边的门口的样子久久刺激着她,母亲的脸从头到尾都是晦气的,也刺激着她,以致那天晚上,人走光后她忍不住哭了一场。
妹妹拍拍她,抽出她手里的纸杯。
二
那几个月她总是八点半就到了,开了门,把水烧上,打扫一下泡杯决明子茶。决明子茶清热,一到夜里她就皮肤发烫,仿佛积了很重的热毒。她把茶泡在一只透明的玻璃杯里,喝着,看着外面。对面的花店把花木一盆盆摆出来,店主有点口吃,她买过一盆常春藤,一棵据说夏天会爬到几米高的藤本月季,她不是很相信,因为看上去那就是一棵普通的月季。
不过反正随便,她现在不大想什么,以前那些事,以后如何。她的脸胖了点,姐姐说胖点好,女人是要有肉的,可惜多数女人不懂。姐姐正往脸上涂一种日本产的雪白的油膏,长期使用可以让脸蛋保持细腻柔软。姐姐按摩拍打着秀丽的脸蛋,接下去却毫不客气地说她不如以前了,应该说点什么的时候像掉了魂。莫非,姐姐侧过似笑非笑的脸,你把魂丢在广州啦?
她涨红了脸,让她心惊肉跳的却是一个晚上赫然看见手臂上——就在臂弯那儿,突然长了一片鲜红的斑点。这是什么?梅毒?熬到第二天上网去查,却似是而非,晚期梅毒脚底面孔全身溃烂的照片让她作呕,回到店里,让别人拿走了一条打底裤,却忘了收钱,过后虽搪塞了过去,她不如以前的事实又确凿了几分。所幸她还在惨烈地自己跟自己做去不去医院的争斗,那片斑点已褪去,留下淡淡的一片银光,提醒这块皮肤曾经的不正常。
时间又过去一些,对面的花店摆了许多郁金香出来。几月了?郁金香都开了?望着那些鲜红的鲜黄的花朵,她终于想,就是普通的湿疹也不一定,弄得这样紧张,但也想,她是不适合再做这个行当了。这是个让她灰心丧气的念头,她还能干点别的什么吗?她想到“MOCO”,那个女老板,又很明白去“MOCO”不见得就会好。
一个小男孩背着书包从“H·M”前面走过,没拉拉链的外套在风里一摇一摆晃着,像这一阵天上常有的一种风筝。她原来还想再等一等,突然觉得等不下去,拨了宋杰的电话。
“喂?”宋杰的声音传了过来。
“我回来了。”
“噢,几时来的?”
“来了……几天了。”
“什么时候走呀?”
“不准备去了。我想看看阿乐。”
“你想接他回去?”
“不,就是看看他,我想晚上来,你们在家里吗?”
“我们吃过饭回家里。你过了六点半来吧。”
下了班,她草草吃了点就去了,弄口的松树仍斜倒着,这树她和宋杰离婚前一年刮台风吹倒的,原先并没有斜得这么厉害。宋杰已经在等她了,刚按门铃,门就拉开了,门口端端正正摆着一双拖鞋,是她过去洗了澡穿的一双粉红的旧拖鞋。
一个跟她下午看到的差不多大小的男孩,拖着咯叽作响的米奇拖鞋,抱着一辆玩具车探一探头,跑出来,想拉她,又不敢,坐是坐着了,屁股和脚仍一颠一颠动着。
“很帅嘛。”她摸摸他的头,又问他,“读一年级了?”他是两边都像,一看就是他俩的儿子,逃都逃不掉。
宋杰给她倒了杯柳橙汁,也坐了下来。阿乐蹭着她,“妈妈,广州好玩吗?”
“嗯,还可以吧。”
“你下次能带我去吗?”
“当然了……不过,阿乐还太小了,等你大一点,我们再去。”
她从拎袋里掏出一只纸盒,里面是一只绿的铁甲金龟。阿乐已经有好几个了,这一只型号正好还没有,拆开了,立刻趴到地毯上玩去了。
她端起杯子呷了一口,宋杰还记得她喜欢柳橙汁,这让她有些感慨,过去她是不会为这种小事感动的,看到茶几上的药瓶,说,“你还吃这药?”宋杰说,“还不是一天三顿。”他这病要好也是不可能的了,维持着就不错了,突然,他说,“你这儿怎么了?”眼睛直盯在她手腕上。
不知什么时候,拖长的袖口卷了上去,她下意识地去摸手,苦笑一下说,“还不是在广州弄出来的。有人绑了我的手,打我……”
宋杰像是鼻子突然齆住了,按按鼻孔,朝阿乐那边看了一眼,小声说,“什么人干的?抓住没有?”她黯然道,“抓什么,报了警自己也难看。算了。”声音越来越小。宋杰点了支烟,闷闷地抽了几口,问她现在怎么样,她随口说起了那对姐妹,没想把姐姐说得很坏,只拣不愉快的说,还是把她说得又狡猾,又小气,又尖刻,末了,说也还算好吧,喝掉杯里的柳橙汁,把杯子放在了桌上。
相对无言了一会,宋杰掐灭烟,叫她先干着,他想想办法,有消息给她电话。
宋杰有严重的膀胱的疾病,兴奋了容易尿失禁。忘了结婚后第几天夜里,她在睡梦中被一阵濡湿的感觉弄醒,手伸过去摸到一大团湿迹,大吃一惊。有一瞬,她以为那是自己尿的,叫了起来。宋杰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迷糊了一会,先把她抱到沙发上裹好,被子被单一股脑儿抱出去,又从她嫁来的新被子里抽出一条藕荷色的缎子被子,一条彩条的被单,重新铺了床,半抱半拉地把她弄回到床上。她不知道抗拒什么,身体变得很硬,很重,七八步路走了好两分钟。不久,他又微微地发出了鼾声,她却直到天色淡白才蒙眬睡去,心里充满了说不出来的惊惧。
不过,第二天看到被单被面在阳台内外迎风招展,她并没有特别重的挫败感。房子和婚礼把他们的口袋掏空了,就在家里度蜜月。宋杰有一个礼拜婚假,她上班的广告公司正等待破产,根本就不管她去不去。她父母很不满意女婿由凤凰降格成了草鸡,从不邀宋杰过去吃饭,她一个人去无趣,再怎么宋杰也是她的丈夫,也不去了,跟宋杰一道晒着太阳,讨论以后有了钱去哪里玩,买什么东西,化过妆的脸洋溢着光彩。那不过是个意外吧,准备新房,操办婚礼,他累坏了,又喝了那么多酒,她还不知道这样的事以后每个月,每隔几个月,就会出现一次。
等到她终于被那些定期不定期到来的“午夜惊魂”弄得心灰意懒,阿乐七个多月了,医生告诉她这样大的胎儿引产很危险,子宫破裂,大出血,再也生不出小孩,什么可能都有,她吓住了,犹犹豫豫失去了拿掉他的最后时机。他的出生倒异乎寻常顺利,别的产妇的痛苦没怎么降临到她身上。不知是不是太没受折磨,她对阿乐始终也没有产生过太深的感情。
三年前她和宋杰离掉了婚,一身轻松地坐搬家公司的汽车走了,自由得不知怎样好,不久就和一个追求她的男人同居了,把推销电话卡赚来的钱拿出来跟他一起用,给他买烟买酒。和这个男人分手后,她一个人闷不过,把阿乐接来住了一阵,再后来她就决心去广州了,广州那时多像一个闪闪发光的宝盒啊,没一点犹豫就把阿乐送回到宋杰身边。
出来天还有些亮光,松树黄槲树已经黑了,到了弄口,头一抬,一弯极细的月亮,一只孔明灯飘着,像要坠落下去。她上了车,这条线通家具城,坐满了下晚班的女人,吵得耳朵痛,一个抱在手上的孩子定定地看着她,两只漆黑骨碌的眼睛里什么表情也没有,不知看她什么。她后悔坐车,一到站立刻跳下来,昏暗中,只有一双脚发出嚓嚓的响声,好像四周再没有别的声音了,她有些懊恼,她还是说了,本来只以为把它裹上蜡,放到密封的玻璃瓶里了,可是这丝懊恼的下面却是轻松:每到她走不下去的时候,宋杰总能给她冲开一条路,这一次也会是的。她在交织的两种情绪中拐进楼道,终于有了另外的声音:克莱德曼的《梦中的婚礼》,突然如梦寐一般,是她的手机在响。
她按了接听键,刚把手机贴到耳朵上就听见宋杰迫不及待说他刚给米文打过电话,米文现在是基建队的领导了,答应她去基建队上班。“叫我去基建队?”她反问,陡然看见自己坐在基建队的一间办公室里,穿着时髦的衣服皮鞋,正跟几个同事谈笑风生。
宋杰说,“喂?喂?你听到吗?”她说,“我听着呢。”他带着笑继续说,“你别看不上食堂,就是吃饭时间忙一下,一礼拜跟我们一样休息两天,工资不会比你现在干的这家少。我看你还是去。真的,多少家属想去都轮不到呢。”
她没想到宋杰会去找米文,也实在没想到这工作是食堂服务员。挂断电话,眼前清清晰晰站着他,背后是肯德基明亮的灯光,头戴棒球帽、穿短袖汗衫的服务员影子似的走来走去,也许看到她的第一眼他就完全明白了,她不是去玩,她混得很差,她被骗了,她老了,他还在她心里。
幽暗的楼道几乎看不清台阶,听着电话,慢慢腾腾倒也爬到自己住的这一层了。一道红光从窗外打进来印在墙上,仿佛在墙上又开了一扇窗,她去摸钥匙,半天沒摸出来。
说好面谈这天宋杰要陪她一起去,她说不用,自己去就行。宋杰说自己好心没好报,又说,“别管他们。”她知道他指什么,莞尔笑道,“没什么,我不怕。”
基建队一年前搬到城北了,公交车跑了四十分钟才把她带到那儿。下了车,又问了一个扫地的才找到。眼睛在办公楼、几扇弧形的玻璃窗、草坪上稀稀拉拉种着的树之间游走着,想找出一些熟悉的东西来。
在二楼一间办公室门口,她作了自我介绍,一个男人从很远的地方起身招呼她坐,用胖胖的手指给她泡了茶,弯腰摆在旁边茶几上。他的脸也是胖胖的,满脸训练出来却让人很舒服的笑容——以后管她的就是这个人了,略略问了几句,说了几项必须遵照的注意事项,就叫她填表签字。她很后悔把字写得过长了,说以前从没在食堂做过,不知具体叫她做什么。他说知道知道,食堂这点事,做半天就熟练了,没那么复杂,没那么复杂的。他点燃一支烟,抽着,叫来一人给她量了尺寸,说上班必须穿工作服。看了看她松松挽在脑后的头发,叮嘱她把头发扎紧点,这样不行,吃饭的人对头发很敏感的,不能让头发掉到菜里去。
走廊很幽暗,有一扇门微微开了道缝,传出女人的说笑声。她走得不快,其实却处于紧张的状态中,想着会遇到谁。十年了,她又来这里了。隔了十年,第一个打照面的人一定跟她有着奇特的缘分。但她并未遇到谁,胡思乱想中走错了楼梯,出去才知不是她上来那扇门,门外有一块长方形的水泥地,一个水斗,一根又粗又软的黑皮水管,是洗车的地方,再过去是草坪,一棵玉兰树上还有几朵快干瘪的紫红的玉兰花,还有几棵开着粉红的花,像樱花,又不是樱花,地上积了厚厚一层花瓣。她看着花瓣站了会,背上越来越灼热,仿佛许多双眼睛盯在上面。抬头,只见排列得整整齐齐的静寂的窗,远处有人走过,朝她这边望过来,她缓缓穿过草坪,在下车的地方的斜对面找到车站,拿出手机,告诉宋杰已经OK了。
几日后她就正式上班了。
食堂在办公大楼后面,是一幢独立的两层楼,粉红的外墙,巧克力色的屋顶,可以同时摆十桌酒席。这幢房子,她没有什么不满意,衣服也同样,绛红的小西装,同色屁股开衩的短裙。
吃饭的人先只是三个两个,没一会排起了长队。嗡嗡地说话声中,她机械地往不锈钢餐盘里舀上他们点的菜,有时她得顿一下,才知道他们要的菜在哪儿,还得留意勺子伸进菜里角度力度一样,别一勺过多,一勺又过少了,过去有人为这个吵过架,根本没空留意面前的人是谁,不过偶然一抬眼,还是会认出一两张相熟的脸,对她在这里毫无感觉,何丽娜看到她却浑身一震,宋杰说她丈夫嫖娼被抓,受了处分,她的日子一落千丈——上帝打过她了吗?上帝不会打人耳光。从她手里接过肉末蒸蛋,想说什么,终于没有说,走过去,又回头看了她一眼,她的脸一瞬间如同被铁钩剜过,热烘烘的感觉从背上蹿上来一直蹿到头顶。
窗口终于空了,跟她同一个班的三个人松弛了下来,交叉着站累的腿,闲散地说着话。她想问她们每天都这样吗,看了她们一眼,仿佛她根本不站在这里,站在她们边上,又不愿意问了。大厅内坐满了吃饭的人,在蓝色椅背上转动着头,她的眼睛突然要沁出泪水来,十年前拆开她和米文的人就在这里。就在这里。有一颗头朝这边张望了一下,好像是何丽娜,她一动不动站着,再也不会让那两只钩子剜去什么了。
米文也来吃饭了,好像刚开完会,身后簇拥着几个人,和那天在肯德基里碰到的他有些不一样,可能那天他只是替儿子买早点的父亲,今天却是这里的主人。他也要了一个肉末蒸蛋,朝她微微一笑,也可能不是给她的笑,他根本对谁都这样,她的笑容却是明明白白给他的。
宋杰问她还干得下去吗?她说挺好的,干得下去。她去领加班费看见米文,也问她怎么样,她也说挺好的。
挺好的。挺好的。
她听到一些闲言碎语,想想她们也没说错,她是米文以前的女朋友,宋杰以前的老婆。那么爱说什么说什么吧,米文、宋杰都不怕,她怕什么?
这里不需要她多热情,也不需要她做多少事,她更喜欢趴在厨房后窗上悠然地看草坪上的树。时间换了一茬,树也换了一茬,但是她过去的爱恋还在里面。
一日,她突然闻到一阵清香,是桂花开了,也不知隐在哪里,只有香味在风里浓烈地飘着。
礼拜天,她洗完头,头上缠着毛巾,还在滴水,母亲突然来了,坐下,拿出一卷钱,说姨母的女儿给的房钱。她没有推,也没有接,知道母亲不会全给她,看着母亲把钱放在茶几上。
母亲坐下说,“你姨母单位有个男人,叫我问问你怎么样。和前面的老婆离婚了,一个儿子跟着他,读初二,房子车子都有,就是年龄大一点,比你大八岁。”她想着那个男人,大八岁,不知长得怎么样。老不老气。能谈成倒也好,一个人,究竟是孤单的。
母亲兀自絮絮地说,“男人,还是大点好,你爸爸比我小一岁,什么时候关心过我?我倒过来关心他他还要往外跑……”
“爸爸有消息吗?”她打断母亲。
母亲叹道,“有什么,我是早当他死了。”
比她去广州略早几个月,父亲突然失踪了。他的车行刚开不久,他是卷走了所有的钱走的。大部分是借的。讨债的人全跑家里来了,亲戚劝母亲躲一躲,母亲说,“我不躲,死也死在这里。”父亲始终不回来,便也不了了之了。
母亲走时又说,“那男人,你去看看吧。”
隔了两天,她跟着姨母在茶室里见到了那个男人,果然老气,出了茶室已经想不起是怎样一张脸。礼拜二见的,礼拜四就打电话来约她吃饭了。礼拜五又打电话来约她喝茶。那天晚上食堂有招待,她说改天吧,他说不要紧,到时给他短信,过来接她。下了班,走出大门,他的汽车果然等着。
钻进车,闻到车内淡淡的烟味的一霎那,她突然生出点对这个男人的依恋。这个世界上,她并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也没有那么一个陪她吃饭喝茶的男人。就这么谈下去,结婚也不是不可能。
开到一条大道上,他忽然停了车,恼怒地指着前面的一个男孩说,“我儿子。”随后,他下了车,没关车门,走到那个男孩面前不知说了什么,男孩瞟了车内的她一眼,不情愿地上车了,坐在后排右侧。他告诉她,“我先把儿子送回家,我们再喝茶。”他的脸色让她说不出不同意的话。车子往前开,拐进一个小区,到了一幢房子跟前,他熄了火,叫男孩下车,男孩下去了,他也下去了,走到男孩面前,突然一个耳光打到男孩脸上。她僵在座位上,不知怎么办,又一个耳光,她坐不住了,下车劝他别打了。鼻血从男孩清秀的脸上滴滴嗒嗒流下来,她递过去纸巾,坚持让他陪儿子回家,自己走到小区门口,准备叫车回家。那个地方很难叫车,她回到家里已近十点了。
一礼拜他都没有出现,又是礼拜五了,她正做早班,收到他的短信,“那天真抱歉,孩子不学好,不做作业在外面乱跑,还骗我。”她想了想,回复他,“以后还是别打他了。”还没发完,一条短信又来了,“晚上一起吃饭。”
她想了想,回复他,“不了。我们还是别再见面了。”
一整天,她都有点气喘不过来的感觉,怕他再来短信电话,她实在不敢卷到这样一对关系复杂的父子中去。然而他的号码自此在她手机里消失了。不知道是不是这件想起来有点阴暗的事,给她以后的几次相亲带上了阴暗的调子,那几个男人一个也没谈成功。
阳历年过了,再一转眼,阴历年也快到了。食堂空前地忙起来,炸肉丸,炸爆鱼,炸排骨,忙得团团转,她坐在油锅前拿了长竹筷子拨着翻腾的肉丸,淡忘了相亲带来的不愉快。然而随着年夜的逼近,开了许多天的大油锅熄了火,家在外地的回去过年了,她们这班人也提前放了,又要一个人过年的坏感觉也新鲜地回来了。
她不知道要不要跟母亲一起过,母亲没提,她也不想提。跟母亲一起过年照例不会愉快的,越到这种时候母亲越要发泄。积了一年了,不能带到第二年去。
放假前最后一天下午,她正望着花园里的树,菊美走过来,跟她趴在一起看了会,突然说,“米文的老婆。”
“哪里?”她一愣。
“喏,那边广玉兰边上。”
一个瘦削的烫着卷发的女人正从一棵玉兰边上过去,是抄近路去米文那里吧。对米文的老婆,她始终有一种奇异的猜想,他们没结婚时她见过几次,结婚后也见过,都是很远望过去,朦朦胧胧一个轮廓,没有一次清楚的。米文的老婆从来不来食堂,否则她就看清楚了。
其实看清楚了又怎样,只是看不清楚始终是一个疑惑。宋杰说米文的丈人是机关的老领导,名气很大,倒好像米文贪图丈人的权势才要了这个老婆。她父亲,一个落魄的拉二胡的,名声又坏,怎么能比?即使这样,她还是把米文的老婆想得很美,因为,米文既然不要她,要了这个老婆,那肯定很美,至少比她美得多吧。
菊美上班路上被人抢了包,包里的钱准备给她父亲做寿的,手机也在包里。陪菊美去派出所报案,做完笔录,她不服气地问,“钱拿得回来吗?”警察惊疑地看看她,“你怀疑警察的办案能力啊?回家等着吧。”她仍不服地说,“别让我们等太久啊!”声音长了许多刺。到了外面,菊美说,“你胆子还挺大。”她说,“大白天抢钱,还不是他们没有用。”
不料隔日下午她们就又见到那个警察了,问她,“怎么样?等得久不久?”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仍带着一点刺说,“都像这种速度就好了。”
“你对警察意见很大啊,哪个警察得罪你了?”
走到门口,菊美压低声音说,“嗨,你发现吗?那警察很帅。”
“帅吗?”她恍然回头,他还在那里,正和一个同事谈笑风生——的确有张很有男人味道的脸,的确。
这是他们第二次见面。第三次在银行里。她去取钱,他也在取钱,一回头,两人一怔,她想着一句话,冤家路窄。去推自行车才知道她的车就停在他的摩托车边上,小鸟偎着大鸟似的。两人又是一怔。
跟他一起吃火锅,樱花正好开了。西山旁边的传奇火锅。她许久没有约会了,上次给她介绍的男人不肯说自己哪个单位,叫什么,说的是网游名,微博名,博客名,QQ名,说了一大串,她一个没记住。
他却是确定的,姓名,年龄,警司证,也有结婚的可能,分居一年了,儿子跟他,只等老婆从国外回来办手续,但这或许还很遥远很遥远。
窗外就有一株樱花。贺兵说他很喜欢樱花,因为樱花是最灿烂,最不妖气的花。
“是吗?”她瞥一眼窗外,怕那满树粉红云朵似的花,把目光转了回来,停在自己手里的一双筷子上。她从没想过自己喜欢樱花什么。花总是美的,不是吗?花总是美的。今年开败了,明年再开。“是很美的。”她说。他没看出她的敷衍,两只眼睛似乎在说,“你也美,你也很美。”她避开他的目光,说起离婚的经过,总结不是膀胱的问题她也要离婚的。她说的时候他一直向前探着身,他没多谈自己的事,他根本不想离婚,同意离婚为了成全她。
“你很爱她。”她说,莫名其妙有些妒嫉,妒嫉那个她没见过,在国外的女人?
他笑笑,抓起打火机玩着,说,“都是过去的事了。”
她感到无话可说,于是去了洗手间。风从开着的窗子吹进来,她仍被包围在一股淡淡的臭味中,她洗了手,瞥了一眼窗外深蓝的天,突然很恍惚,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在这里的,有人在外面敲门,她理理头发,眼睛闪烁着,抑着些欣喜似的,不是从前那一段,她会开心得多,她现在也还是开心的,抑不住地要溢出来。开了门,收紧腰,夹着臀——从广州学来的最漂亮的姿势,慢慢往回走,他孤独地坐在座位上,看到她的一瞬,漠然的眼睛忽然一亮。他似乎真爱上她了。
结了账,他说,“我们走会吧?我没有事。你有事吗?”
她想到寂静的家里,早上没来得及洗的碟子和碗。“走吧。”他说。
前面就是西山,山坡上有一些人,他问她,“你在广州做什么?”
“推销一种VIP卡。”
“哪方面的?”
“哪方面都有。它是一种生活工作万事卡,比如,打官司找律师,汽车抛锚了,想吃某种进口食品,找家政,这张卡都能办到。”看看贺兵,“听上去很像假的吧?可我们有两百多人。”
“靠这些钱够过日子?”
“当然够。不然吃什么?拿什么付房租?”
“买你们卡的都是些什么人?”
她笑,“你搞调查?”
“不。我不相信这种卡,你告诉我你相信吗?”
“我也不相信。可它能让我在广州过下去,过得很不错。”
“但你还是不相信,不然为什么回来?”
她张了张嘴,这不是她回来的理由,不是。她要说吗?她为什么回来?大衣的下摆挨着他,不是走在坡上,而是走在刀山火海上。前面就是那棵樱花树,方才他们看到的那棵,他的手指勾住了她的手指。
她突然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从广州回来?”又是那种长了刺的声音,看着他,直通通地说,“我上了三个男人的当,他们说带我出去,我想卖出去几张卡,跟他们去了。”
他的手机突然响了,“等等,”他说,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按下接听键之前,用了然一切的语气匆匆地说,“结果他们没买你的卡?”走开两步接电话了。
她听不出打电话的是谁。山坡上散步的多是情侣,带孩子的一家三口,灯光给眼前的一切披上了温暖的红纱,北坡入口处挂着克莱德曼来此地开音乐会的大幅海报,海报上仍是他年轻时的照片。他没有老吗?她望着他富有魅惑力的眼神,心痛苦不安地怦怦地跳着,她要说吗?一上车,后排的两个捆她的手,拿胶带黏她的嘴,她知道上当了,可是来不及了,来不及了,车到半山上,他们就在一块石头上推倒了她。三个,一个接着一个,完了,再来一遍……
贺兵过来了,说,“我哥。”
“你哥?”她软弱地重复。
“是,我哥,我们就兄弟两个,比我大五岁,在消防队……”他好像忘了刚才的话了,丝毫没注意她苍白的脸,发抖的嘴唇和牙齿。因为她吗?还是因为花?因为这样一个微风袭人的晚上?“我就住在那边,下次等我儿子上学了不在家我带你去。”
她遥遥望着那幢楼房闪着灯光和别的灯光连成一片,半天没有说话。“你是不是很冷?”他问,手臂伸过来揽住了她。她摇摇头,只觉得步伐踉跄,她刚才差点就说了,还是不要说吧,让那些事永远成为过去吧。永远不说。
贺兵住的公安局宿舍很宽敞,就是有点旧了,装修也有点老,厚重的护墙板把客厅的光线弄得很沉闷,不如她这里精致舒适,他们见面都在她这里,贺兵离婚手续还未办妥,宿舍人多眼杂,以后结了婚还是住过去,或者干脆卖掉,这里的也卖掉,合在一起新买一套。
并排躺在床上说着类似的话,两人心情都很安适愉快,从前那些乱糟糟的东西都过去了。有几个晚上贺兵睡在她这儿没回去,她为他准备了过夜用的睡衣拖鞋,替换的内衣裤,袜子,牙刷毛巾。开始她坚持要他用避孕套,后来便不再要求了。她并没有得什么病,不相信梅毒、艾滋病毒潜伏期有那么长。
眼看春节近了,她的期望还是落了空。贺兵跟她说好年初三再见面,年夜饭他带儿子去父母那儿吃,初一去亲戚家,初二哥哥妹妹要来。她没说什么,但那点不高兴和余下在一起度过的三天相比就不算什么了。贺兵说他们开车去武义泡两天温泉,最后一天呆在家里睡个懒觉,出去买点菜,他来烧。
年前食堂照例很忙,队里今年的年夜饭自己烧,职工加上家属,有八九桌人。她去看阿乐,宋杰说今年上面规定机关事业单位一律不可以在酒店公款吃年夜饭。她嘴上说“我反正无所谓。”心里却一阵一阵莫名地高兴。
年夜饭和往年一样定在小年夜,提前三天食堂就忙碌起来。那日中午,她正折餐巾,手机响了,贺兵的短信,“现在能出来吗?”
她回复他,“正忙呢。”想想不放心,又发了一条短信,问他什么事。
短信回了进来,“她回来了。”
她心里“咯噔”一下,手指也笨拙了,问他,“有什么事了吗?”
“你出来再说吧。”
“你先去家里。我就来。”
她告了假,赶回家里,贺兵坐在沙发上,看到她就说,“怎么办?我们的事现在麻烦了,她现在不准备离婚了。”
这正是她路上想到的最坏的结局,反倒镇静了,问他,“你怎么跟她说呢?”
“我能说什么?要过年了,还有儿子呢。”
她想问,“那我呢?你准备怎么办?”却开不了口,无言地坐到沙发上。
“林琴,”他依过来,抚着她的头发,“过了年,我再跟她说。我会跟她说的。你放心。初三我不过来了。你不会怪我吧?”他捏着她的手,但她只觉心烦意乱,这变化来得太快了,没一点准备,但她也不愿说什么,这种时候,她为自己说的任何话都是在给他添乱,“你早点过去吧,我也要走,今天实在走不开。”
“那我走了。她,还在等我。要我送她去她妈妈家。”他像往常那样在门口做个怪笑,碰上了门。转眼,房里只留下他揿灭的三只烟头,丢在他自己带来的一只银色的烟缸里。房里淡淡的还有些烟味。
她一个人坐在沙发上,不知什么时候,她的一只眼睛仿佛肿了,睁不开了,只留下一条缝,她只能透过那条缝看着四周。太阳透过玻璃照在地上,好久不擦窗了,上面已经蒙了一层灰尘。
她觉得累,缩起腿,蜷在沙发上睡了。恍惚中,她睡在一丛灌木里,用了很大的劲才坐起来,他们把她扔在那儿了,摆成奇怪的姿势,她的一条腿还在石头上,另一条腿架在旁边的一棵树上。那三个人也许以为她死了。她紧闭着眼睛,猜想他们弄错了,不知把她当成谁了,或者他们眼睛里,她们这些人根本都是一个样子,无情无意,婊子,只知道钱。她不敢说话,不敢求饶,他们哈哈地笑着,推着你来,你来,她不知他们还想干什么,最后有样什么东西击在了她太阳穴上,她晕了过去,醒来脑子仍胀得厉害,两手撑地坐了一会,天有一点亮了,慢慢地往山下爬。回到租住的房子里,同租的女孩看见她叫道,“嗬!你干嘛去了?”
房间里还有三个女孩,其中有一个不是她们这伙的,不知道是哪个的朋友。她走进去,她们都看到了她,露出惊奇的神色,不过谁也没有问她,随后不约而同把头转了回去。
整整一个礼拜,她走不动路,一转身,浑身的骨头就像钝刀凿着,她怀疑自己会死掉,染上什么脏病,流掉一个不知父亲是谁的小孩,天晓得那三个是什么人,后来她就好了,那几天不是危险期,她也没有怀孕,除了手腕上的勒痕,仿佛什么伤害也没有受到过,就是那两道勒痕,她曾经掩掩饰饰,以为永远褪不掉了,现在已经淡得几乎没有了,只有她的眼睛才能看见它们。
她只当自己昏睡了不知多久,起来才知时间只转过去半刻,仿佛她身体里还有一个人,铁打的小人,烧不化,打不烂,她的腿又能动弹了,而后是她的腰,她的两只手。她慢慢地站起来,洗了脸,涂了点口红出门了。
等她影子似的避进食堂,圆桌已经摆开了,铺着奶黄的桌布,碟子上的餐巾像粉红的贝壳,也像粉红的皇冠。灯全打开了,明晃晃地照着。
阿乐从人丛中钻出来,在她腿边粘了粘,钻走不见了。宋杰远远地朝她笑了笑,身上还是那件旧棉茄克,她给他买的。她忽儿转念,明天去商场给他买件衣服吧。进来的人都三个两个携着,打扮得花团锦簇,这是夫妻儿女同台亮相的日子,相貌好的,拿得出手的,恨不得滿场转;相貌差的,拿不出手的,一到就缩到角落里,恨不得披上隐身衣藏起来。
嘈杂中米文进来了,她飞快地朝他身边看过去,就是她,绿的呢大衣,卷发笼罩下小小的黄脸,慢慢地过来了,越来越近,她僵在原地,不理解怎么是这样,面前这个人,洗衣机滚筒里滚了不知多少遍滚出来的柔和与旧,和她想的全然的不对,不是这样一个人。一个声音在她脑子里叫道,他不爱她!他不爱她!
一只酒杯在一个小孩手里“咣”地碎了,一旁的母亲高声说着什么,小孩锐声哭起来。过年,连哭声也是喜庆的,引来很多笑声,和“好啦好啦”的安慰。她过去收走碎玻璃片,另拿了一个酒杯过来,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两下,有短信进来了。她的心不由一紧,会不会是贺兵呢?到处都有人催促“开酒!”“开酒!”她忍耐着没把手机拿出来。万一不是呢?还是等一会,等到这场筵席散后无人的时候再看吧。
每一圈人都是一朵花,极尽地开着,颤动着,她高高地耸立其间,拿出全部的力气抬起胳膊,把开瓶器深深地扎到红酒的软木塞里,举着酒瓶,优雅、沉着地朝着一桌人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