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途
2012-04-29黎小鸣
黎小鸣
一
出院那天早上,窗外一直飘着稀疏细雨。
姐姐张如贞头三天就告诉他了,星期五接他回家。张如安起床后就一直在窗户前看雨。他看见雨点汇集在齐窗户高的树枝间的梧桐叶片上,然后一颗颗滚落掉到地上去,又在地上汇集成洼氹。张如安还看见几张泛黄的叶片飘飘荡荡地落到地上去,有一张则落在了花坛里的海棠上。天不甚暗,也看得见雨珠滴进洼氹时候荡开的波纹,水泥地上斑斑驳驳。张如安觉得这情景跟自己的心境一样。
值班医生喊了一声“张如安”,走进门来。张如安扭头看着医生,但没扭转身子。他听见医生说:你收收东西,别把东西落下了,你姐今天来接你。张如安有些茫然地看看值班医生,又扭头去看雨。除有个护士进来给张如安发药之外,这天上午就再也没人过问过张如安。
张如安面色沉重,双眼茫然,不知道该拿这个出院的日子怎么办,也不知道自己该是什么心情。所有东西都摆放在了一起:几件换洗衣服、洗漱用具和不多的几本杂志,要放进一个装矿泉水的纸箱里。张如安拿起来又放下,放下又拿起来,好像怎么摆放都不合适。那些东西就反复从床上摆放在床头柜上,又从床头柜摆放到床上……
张如贞第一次进来的时候说:你快点收拾东西,我去办手续。
张如安看着姐姐提在手中不时会滴下雨水来的碎花伞说:喔……
张如贞第二次进来的时候,见弟弟还在那里磨蹭,就说,你怎么还没收好啊。说着弓腰帮弟弟处理,先把那几本破旧的杂志铺在箱底,再把衣服朝箱子左边一塞,又把已经放在塑料袋里的洗漱用具,放药物的塑料袋朝箱子右边一塞,刚好放满了箱子,然后手上利索地把四个纸片盖合上,直起腰,拍了几下手掌,对张如安说:好了,走吧!你抱着。
张如安又“喔”了一声,但坐在床上没动。
张如贞朝门口方向走了几步,见弟弟不动,又转回身来说:走啊!
张如安看了姐姐一眼。
张如贞叹了口气,走回来拍了几下张如安的肩膀,说:拿出点男子汉的勇气来,别让姐姐失望。你总不能一辈子不面对吧?
张如安说:姐,我还是住在医院里算了……
张如贞说:说什么呢?!你能在这里住一辈子?你三十岁都还不到呢,还有多少日子等着你一天一天地去过呢。躲在这里过什么日子?再说了,逃也逃不掉,躲也躲不脱。要是逃得掉躲得脱,姐就不送你来医院了,让你一辈子都不知道躲。姐是希望你像小时候一样,喜喜欢欢、活蹦乱跳地过日子。
张如安看看姐姐,垂头下意识地搓了搓手掌。
张如贞坐到他对面,张如安抬头看了她一眼就又垂下了眼睛。
张如贞又叹了口气,说:我要怎么跟你说呢?你要振作起来才行。都过去了,事情都过去这么长时间了。什么事你也该想通了。难道你真的不敢面对?姐相信你不是这样的人。勇敢点,迈出这道大门,外面的世界大着呢。走吧!
张如安眼泪突然簌簌地淌出来,挂在了腮帮上,像是突然决了口汹涌出来不知所措的水。
张如贞说:你别淌眼泪了,又要让姐跟着你哭。姐的泪都流干掉了。起来。走!跟姐离开这个地方。张如贞又压低了声音说,你知道吧?这就不是正常人呆的地方。
这一次,张如安用手背擦了一把眼睛,但泪珠还挂在腮上,有点痒酥酥的感觉,他的手背再次抹过下巴,顺从地从病床上站起来,抱起纸箱,朝门外走。
姐弟俩年龄相差不到十岁,可张如安跟着张如贞的神态像是孩子跟在妈身后。七拐八拐张如贞来到医生办公室,正在说着什么的三四个医生护士转头看她,顺带都看到了张如安。张如安听到姐姐说,医生,我们出院了,这些日子感谢你们。医生护士都点头说着客气话。张如安听清了一个护士说,回去么,好好休息,别受着什么刺激。
从三楼下来,医院的楼道里拥挤不堪。从张如安身边匆匆走过的人一律神色焦虑忧愁,侧身避让着张如安的纸箱子,他们对张如安视而不见。一直走到院子里来,张如安才稍稍心安。没人会关心你的事,没人会关心你的大罪。这里都没人认识你,这里就像一片旷野,空空荡荡一无所有。这些匆匆走过的人跟他毫无关系,张如安就感觉自己也在那旷野里飘,没有个着落处,神色间也开始对别人视而不见。大家的心都一样在飘,也就谁也不认识谁。这样最好。这时候,天已经放晴,天上堆积着厚厚的云层,太阳偶尔在云层薄处露出脸来,地上明亮了些,积水处会反射出点点亮光。张如安心里只有姐姐。他跟在张如贞身后,一直走出了精神病院的大门。这大门依然有人进进出出,一样神色匆匆,一色焦虑忧愁。大门口有三四辆出租车头朝东朝西地停着等客。张如贞站住,拿不定主意要朝哪个方向走,也就拿不定主意要叫哪辆出租车。最后终于向那辆离自己最近车头朝西的出租车招了招手,她对张如安说,先去我家,住几天再说。
张如安说,不,我要回去。
张如贞看着他的眼睛。
张如安语气坚定地说,你先送我回去。
张如贞叹了口气说,好吧。我先陪你去看看。
二
离家越近,张如安脸色越难看,一颗心像是要跳出来。张如贞看到弟弟的手颤抖了一下,又颤抖了一下,看看他的脸,就在张如安的手背拍了几下。
出租车进入原来的城郊接合部,张如安才发现这两年发生的变化大了,原来城郊的农田都变成小区了,即将要包围整个村落,一条大路直通向村子,小时候游戏的晒场变成了一片空地,那棵大青树还在,可以由此辨认村子的位置。姐姐看着空地对他说,这里也要盖楼盘。村子也怕要拆了,已经有人议论了。大路在这里戛然而止,出租车停下来。姐姐边付钱边说,这是规划好了的路,朝前要连到环城公路,这两天突然停工了。张如安有意无意地听着,一颗心只在家里。他急着要看家到底变成什么样了。半路上遇到的人都认识,个个热情奇怪地跟他打招呼,“哦,如安回来了!”几乎都是张如贞在帮弟弟回答, “出院了。回来了。”
大门上了锁。张如安急迫地看着姐姐垂头在包里找钥匙。
门扣一扯开,张如安“哐当”一声推开大门,里面已经完全变了样:处处都整理修葺过。主房已经荡然无存,围墙还在,火烧过的痕迹依然留着。没烧完的那些木料依然摆放在墙角一边。原来堂屋正中位置则摆放了一张桌子,桌子上面是用牛毛毡搭的一个棚子,算是神龛。张如安看见父母的遗像摆放在桌上,老人的镜框前面是个香炉。张如安走近,看见里面有半炉香灰。张如安跪下,叩头如捣蒜,叩首的动作幅度很大,额头碰到地上也很响,哭声悲凉。张如贞也跟着跪下了,一包泪含在眼里,对着父母的遗像深深叩首。张如贞哭着劝了弟弟几句,也没多说——他最需要的可能就是痛哭一场。
这时候,院子里已经聚集了一些听说张如安回来了、来探望他的人。
张如安长跪不起,越哭越凄惨,一开始有“爹……妈……”的不停的轻轻哭喊声,张如贞后来发现弟弟的声音逐渐就变成了咕噜咕噜的声响,听不出是喘不过气来还是在哭泣,也听不出是绝望地叫唤还是在痛哭地呻吟,甚至都听不出那声音是从他嗓子里发出来的,还是喉咙深处发出来的。弟弟那声音在张如贞听来很像是快要窒息的人的最后挣扎,这让张如贞胆战心惊。她拍拍弟弟的背,弟弟一动不动,那声音依旧。张如贞大叫一声“如安”,情急中一把揪住弟弟的头发扯起他的头,伸着头看弟弟的脸。张如安闭着眼睛任人摆布,眼眶处泪水模糊,像是晕厥了,又像是在哪儿沉迷着不愿意回到这现实中来。张如贞松开手,扳起弟弟的肩头,张如安的头摇晃着,那声音地从喉咙深处发出来,张如贞腾出一只手使劲拍打着张如安的背。张如安脸上抽搐着,又变了变脸色,终于哇一声哭出来——大家都松了口气——这才是人痛哭的声音。
张如安呼叫父母的声音让人听来撕心裂肺。
周围的人见状,纷纷上前帮忙,又七嘴八舌说着:把他拉起来,别让他跪着了……掐住人中……架着他的肩膀,他头就垂不下去了……赶快点三炷香吧……这是造的什么孽噢,小时候是个多听话多懂规矩的娃娃哩……幸亏厨房没被烧了,总算有个安身的地方……
张如安没动,别人没法将他拖开。张如贞抚着弟弟的背,任由他哭。
半个多小时过去了,张如安像是累了,头又要埋下去。这一次张如贞不再允许他埋头,她强拖着弟弟的胳膊将他扯起来。张如安站起身发现院子里那么多人,像是吃了一惊,蓦然就不哭了,这倒又吓了张如贞一跳。她怔怔地看看弟弟,又看看周围的人,然后从桌上拿下一些冥钱,烧给父母,又将今天接弟弟回家的事喃喃告知父母。
周围的人也像她一样不明所以。
张如安忽然说,你们走吧,我没事。走吧,走吧。
张如贞用眼睛示意村人。大家会意,三三两两频频回头走出院子散去了。
张如安对姐姐说,这么多人。我想安静安静。
张如贞说,是了,你安静你的。你先来看看你的房间,前几天帮你收拾过了。
张如安说,等会儿再看,你也忙你的吧,别管我。
张如贞想说这是你的家,又不是我家,我忙什么。看看弟弟,忍住了。
张如贞看到弟弟站在桌子一侧伸着头仔细端详二老的照片,看了一阵,又把相框拿过来双手捧在胸前继续着,脸上的神色变幻不定。她想,看来这个过程是必须要经历的,由他吧,也不知道他心里难过成什么呢。她生怕刺激太重又引起他病情反复,揪着心忐忑不安地在旁边转来转去不知道干什么好。张如安忽然也拿了些冥钱,一张一张地焚烧着,嘴巴不动,没对父母说什么,也不知他在想什么,但脸上也不再有那种欲生欲死的极端神情,这让张如贞稍稍放心。
一团火一直在张如安眼前燃烧。他眼前满眼都是火影。那火光飘忽不定,但随时都有可能将自己点燃,将身心化成灰烬。冥钱烧到自己的手指了,生疼。张如安吓了一跳,松开手指丢了冥钱,冥钱就燃过剩余的纸逐渐变成黑色灰烬,晃晃荡荡地飘落到地上。被火烧到是很疼的,很疼。张如安想着不禁浑身颤动了一下,又簌簌落下泪来。
很疼,很疼……他不敢再继续朝下想。
父母老了,搬不动了,那些柴火、木料堆积在院子的角落里很长时间都没有收拾。张如安想要回忆当夜的情景,可越着急脑袋里越是一片模糊。母亲买的一块肉摆在桌上。这让张如安觉得自己早就饥肠辘辘。真饿么?好像也不是。张如安想,烧烤,烧烤,烧烤。眼前是吃烧烤的热闹场景,夜晚的街道上排成了两排,桌子凳子围着烧烤架,香气弥漫,烟火缭绕,人声鼎沸。张如安经常混迹在吃烧烤的人群中间,那气氛让他莫名兴奋,也让他胃口大开。张如安仿佛置身在烧烤摊的热闹氛围里,香气也已经扑鼻而来。他艰难地咽了口口水,心里盘算着左寻右找。得烧上火,他在厨房里找不到烧火的地方。院子里正好。吃烧烤的人都在街上,不在家里,这让他觉得非常适宜。他甚至都没用砧板,就在饭桌上切肉。菜刀用后就放在饭桌上。肉被他分成了厚薄不均的几大片。他在院子里生火。他听见父亲在屋里说,深更半夜的,你又在搞哪样名堂?然后就看见母亲披衣起来看他。他看了一眼母亲说,烧烤。烧烤……母亲叹了口气,就进屋去了。
烧烤,烧烤,烧烤。他觉得火不够大。添柴,添柴,再添柴……
一团火在眼前飘忽不定。他蹲在地上,把肉片丢在火里,注视着肉片的动静。他看到肉片上裹了一层灰。火大了,烤着脸,脸上火辣辣的。他退后一步,找了根棍子翻动着火堆里的肉片。肉片上的灰更厚了些,而且有两片已经不见了,翻不着了。过了一会儿,他看见火堆下有青烟冒出来,他一阵兴奋,不禁叫出声来,烧烤,烧烤……
火越来越大。脸烤得生疼,热浪沿着手臂一直传递到腋下来。他又退后了一步。再退后一步。棍子已经够不着了。他焦急地看着火堆里的肉片,青烟越来越浓。噗一声,他准确地捕捉到了那声响动——肉片上冒出了火苗。燃起来了,肉都燃起来了……他有些沮丧。火焰依然灼人,他又退后了一步。他想,烧烤,烧烤……烧烤没有了,我还不如到烧烤摊上去吃。
他丢了棍子,撸了撸衣袖,衣袖发烫,于是在裤腿上擦了擦手掌。一心想着扑鼻的烧烤味道。火继续在哔哔剥剥燃烧。张如安看着越来越旺的火势,有些莫名的兴奋,手足无措地转动着身体,搓了搓手掌,又搅动着手指,哈哈地干笑了几声。又想起烧烤的滋味,转身朝村子尽头村委会门口街道的烧烤摊奔去。
烧烤摊的人说,这个疯子。又来了。
张如安嘿嘿笑着说,烧烤,烧烤。
趁别人不注意,张如安抓了两个串肉张嘴就咬。
烧烤摊小老板惊叫道,这是别的客人的,你个死疯子。然后又无可奈何地说,我又要跟他妈去啰唆几文烧烤钱了。他妈可是个死护犊子的,死活不承认儿子疯了。好像她不承认,她儿子就没疯似的。今晚轮到我倒霉!
张如安说,烧烤,烧烤,烧烤……
后来听到了消防车的尖叫声。大家都朝警笛声响的方向看,说谁家房子着火了?纷纷议论,又站起来看逐渐明亮起来了的光亮,按房子的位置猜测是谁家,但没人站起来去救火。救火是消防队的事,反正消防车已经来了,反正晚上是吃烧烤的时间,于是大家依然各自吃烧烤喝酒。张如安也听到了警笛刺耳的鸣叫声,但吃烧烤更有吸引力,他跟大家一样专心吃着烧肉串,烧蹄子,烧韭菜,烧洋芋……
回忆断断续续。有一团火一直在张如安眼前如影相随。这是真的么?我当时真的是疯了?张如安想着,忽然对自己满心狐疑。后来呢?后来如何了?我真的是疯子?
一团火一直在眼前晃动。父母就是这样被烧死的,这一点确定无疑。
张如贞发现张如安倚着桌子坐在地上,目光呆滞。他已经把父母的照片放回原处。他倚着桌子,像是依偎在父母身上,神情茫然无助。张如贞一阵心酸,她蹲在地上满心惊疑地盯着弟弟的眼睛。张如安回避了姐姐的注视。
张如安忽然说,姐,那时候我真的是个疯子?
张如贞小心翼翼地说,那时候,你的精神,确实,有点问题……
张如安说,如果不是疯子,他们就会把我枪毙了,对吧?
张如贞说,别乱想!精神有问题的人,是不会被追究的。
张如安说,我要不是疯子多好。
张如贞说,你别乱想啦。
张如安说,枪毙了,就一了百了。
张如贞说,不准乱说。
张如安说,姐,我真不想活了。
张如贞看他说话的神态,知道不是假话,急切地摇着弟弟的肩膀说,你不能有这样的想法!不能!听到没有?!不准做傻事。我可只有你一个兄弟。你再做傻事,那这辈子就是三……你也要为你负责。你也要为自己的命负责!
张如安说,我想知道,我那时候是不是真的疯了。
这天夜里,张如安耳际总有个声音在对他说,你有弑父弑母之难,但没有牢狱之灾。张如安从梦中惊醒过来,怔怔地凝神倾听,那声音又响起来,真真切切如在耳际。张如安惊惶地从床上坐起身,透过黑夜想找到声音源自哪里。那声音却戛然而止,既不知其所来,也不知其所去,凭空而起,凭空消失。但张如安是明明白白地听见了。
张如安躺在厨房里,原来的厨房隔成两间房,里面睡觉,外面依然是厨房。这卧室虽然只有十来个平方,可他觉得无比空旷。这里是他唯一的安身之处了。消防车尖叫着赶来的时候,火势已经不可控制。梁都快要塌下来了,姐姐说,厨房也已经着火,消防车就先灭厨房的火,瓦虽然被水枪喷射损坏了不少,但算是保住了厨房的这两间房子,你也才有了这么个安身的地方。
张如安静静地倾听着——专心要捕捉这个声音。可当他专注地倾听的时候,这声音茫然无绪地处于半睡半醒状态时,那声音又会倏然而至:你逃吧,逃吧。弑父弑母,洗刷不净的罪过……忏悔不完的恶行。你这一辈子都将不得安宁。
张如安纵身从床上跃起大叫,你是谁?你在哪里?你出来!你出来!
那声音又绝无踪影。等他静下来,发现整个村子都安歇在静谧之中。远处的公路上偶尔传来汽车经过的马达声。偶尔也会传来哪家孩子夜哭的声音。张如安没法回答这个声音。这个声音所说,也是他内心深处最隐秘的忧虑。想了几回,他也就认了。等那声音再次响起的时候,张如安就自言自语地道:没错,没错,我就是这样,洗刷不净的罪过……忏悔不完的恶行。这一辈子都将不得安宁。如果此刻地狱的门向我开着,我自己走进去就是了。即使别人不惩罚我,我自己也会惩罚自己的。
张如安“洗刷不清……忏悔不完”地念叨着,然后静静地等待着那声音再次响起。可那声音却不再响起。张如安继续念叨着“洗刷不清……忏悔不完……”又觉得这样也没什么诚意,就爬起来穿衣出门,在姐姐搭的那个神龛前,借着夜色看了一阵父母的遗像。张如安注意到父母的神色间一直挂着忧愁。他们被命运的际遇挤压着,一辈子生活得烦闷忧伤扭曲,无法解脱,愁眉不展面带忧戚就成了他们一生的表情,这表情已经固定成了他们的容貌。其实,这忧戚神色间,还隐藏着谁也想像不到的结局……
想着想着,张如安悲从心起,“扑通”就跪下了。
张如安在身心的凄凉绝望中一直跪到了天亮。
三
张如安,你念叨什么呢?背后有个苍老的声音问他。张如安回头,看见幺老叔杵着拐杖站在家门口。幺老叔腿脚不利索,几年前就用上了拐杖。
张如安叫了一声,幺老叔!
幺老叔说,你念叨什么呢?
张如安说,洗刷不清……忏悔不完……
幺老叔嘴唇动了动,一时不知道说什么。过了一阵才提高了声音说,那就多忏悔,多洗刷。这一辈子忏悔不完下辈子跟着忏悔,这辈子洗刷不清下辈子接着洗刷。反正总有洗刷干净忏悔完了的一天。只要你有这个心,你就是个干净的人。
张如安说,喔……
幺老叔说,你别一天想这些事了,你爹你妈不会怪你的。
张如安说,你咋个晓得他们不怪我?
幺老叔说,因为他们是你的父母。这份心,说给你,你也晓不得,你还年轻。
张如安好像在想这句话,没吭声。忽然高声说,他们不怪我,我怪我个人呐。
幺老叔又怔了怔,长叹了口气说,那你就个人忏悔……
张如安说,喔。
幺老叔说,你要去哪儿啊?
张如安说,我去找王深海。
幺老叔说,找他干什么,人家忙得很。
张如安说,找他问点事。
张如安转身走了。他听见幺老叔说,这是造的什么孽噢……还债都还不清……
张如安自言自语地说,我也不知道。孽债总是要还的。还不清也要还……
王深海是张如安初中同学,现在是派出所的警察。姐姐不满地说,王深海是你同学不是?他又不是晓不得你精神上有点问题,他还装模作样地开警车把你拉到派出所去问话。走过场摆样子也不是这样的摆法。张如安想了想说,他是警察,要走程序的。张如贞白他一眼说,你倒是会为你的同学辩解,你好像也不气。张如安看了姐姐一眼说,我有什么好气的,去就去呗,他那办公室,我又不是没去过。气得张如贞不再搭理他。
张如安想,向他了解,可能会知道点当天的情形。
王深海的办公桌前坐着个十五六岁的小毛孩,一脸沮丧又带着些畏惧。王深海正严肃地向这孩子问话。张如安在门口闪了一下身,就让在门外边等他忙完。王深海眼睛余光已经看见了张如安,说:张如安!听说你出……回来了。你在门口等一下。
张如安也没照面,只向他挥了一下手,就在门口等着。
进出派出所里的人,不是面带焦虑就是满脸愤恨。张如安越看越诧异怎么会有这么多人进出派出所。张如安懒得再看这些人,于是闭着眼睛耐心等待。那个小毛孩终于出来了,在办公室门口向里面鞠了一个躬,嘴里说着“谢谢叔叔”转身去了。王深海走出来,眼睛搜寻着张如安说,唉,这么多事,忙得晕头转向。来,来,来……
张如安刚在王深海对面坐下还没说话,又听见门口有人喊:王深海,所长叫你!
王深海站起身边走边说,你先坐一会啊。
张如安跟他一起出门说,算了,等你下了班我再找你。
王深海说,也好,你看我这里乱麻麻的。晚上我来找你。
张如安从派出所出来,一时间不知道朝哪儿走,也不想去找谁,蓦然间又感受到了自己走投无路。一个人怎么会这样不知道朝哪儿走呢?张如安想,我才会这样么?还是所有人都会?难道说我的疯病还没好完?张如安想了一阵,想不明白自己,依然觉得没地方好去,于是说,我还是回家好了,跪在爹妈面前心里可能会好受一点。张如安转身回家,取下门杠顶住大门,燃了三炷香插上,在父母遗像前规规矩矩叩了三个头,伏身长跪。
下午六点多,王深海来找张如安。王深海推门,门顶着,就高喊:张如安!
张如安在里面答应了一声。可好半天不见有人来开门。
王深海又喊。张如安又答应了一声,接着“噗通”一声响,还伴随着一声轻轻的闷哼。
王深海再喊,张如安,你搞哪样?这一次王深海不再等张如安回答,他紧走几步,绕到大门旁边的围墙下,一纵身,伸手挂在墙头上,一搭脚一缩身就翻了进去,他看见张如安倒在神龛前,神色痛苦。王深海边扶他边问,你搞哪样?
张如安说,脚跪麻了,站不起来。
王深海说,你跪了多久啊?
张如安痛苦地说,从你那里回来就跪着的了,好长时间了。
王深海不说话,扶他坐在地上,然后让他慢慢伸直腿,张如安疼得龇牙咧嘴地又叫唤了一声。王深海坐在他旁边,逐渐加重手劲帮他拍打双脚的小腿肚放松肌肉。这么说,你连中饭都没吃?何苦呢,纯粹是自我折磨,王深海说。
张如安说,我心里好受些。王深海帮他拍打了一阵,然后两个人坐着。过了一阵,张如安试着活动了一下腿,可脚一动就针刺般的疼,他只好停住。再过了一阵,感觉可以站起来了,就一手撑地要站起来,还没站稳,膝盖一软,差点又摔倒。王深海忙一把扶住。张如安慢慢直起身,终于站稳,对王深海笑了笑说,好了,没事了。
王深海说,可以走了?我们吃饭去。
坐在饭桌前,张如安说,找你就是想问问你,我那天在派出所到底说了些什么。
王深海警惕地说,你要晓得这些搞哪样?
张如安说,我要知道我到底是不是疯了。
王深海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毫无疑义。没人会追究你这个。要是你父母……家人早送你到医院去了,这个事也许就不会发生。唉……我找过你父母几次,又专门找村干部协调过,村干部也来动员过你父母。你父母又是那样个态度。你姐好说话些又不好擅作主张,你的事情就一直这样拖着。鬼使神差……王深海又叹了一声。
你记不记得当时我说了些什么?张如安说。
当然记得,你的事我怎么会记不得。王深海说。
你说几句我听听,张如安说。
问你姓名,你说烧烤,烧烤。连着说了二三十回烧烤;问你年龄,你说阎王老爷有一把大胡子;问你你家有几口人,你说天上的星星有三只角;问你你今晚上都干了些什么,你说十五号要地震,张红家的母猪生了二十个崽。还说刘玉梅家的车过几天会翻到村背后的沟沟里——被你这乌鸦嘴说中了,幸好没伤着人——人家都说你疯疯癫癫的,通神了。问你知不知道你家发生的事,你说孙悟空有七十二变。再过五百年,孙悟空又会出世,大闹天宫。让你画棵树,结果你横七竖八地涂抹了三张打字纸,画的什么哪个都晓不得……王深海说着,张如安脸上的表情不断变化,到最后眼泪也跟着流了下来,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
王深海不再往下说,看着张如安小心地问道,你没事吧?
张如安摇了摇头,这些都是我的原话?
王深海点了点头说,差不多。
过了好半天,张如安说,看来那时候我真的是疯了。
王深海说,你真的不该再想这个事。日子还长着呢,生活就从头开始。你现在啊,应该出去找个工作,平时去上班,多跟人接触接触。时间一长,慢慢淡化了,心情也会好起来。要不要我帮你找个合适的事情去上班?挣点钱过日子,免得你一个人在家一天七想八想的。
张如安又摇了摇头,说,我现在乱麻麻的,往后再说吧。多谢你好意!
那你怎么生活呢?你总要吃饭啊,王深海说。
我姐办了个低保。我妈还有几万块钱,留给我娶媳妇的。我姐先给了我一万块钱,反正我除了吃饭买菜,又不花什么钱。没事,饿不死的。哪天我想上班了,再请你帮忙,张如安说。
王深海说,那好。但还是希望你早点从这件事里面走出来,重新开始生活。
吃过饭,王深海把张如安送到他家里,又陪着张如安聊了一阵,出门就给张如贞打了个电话:姐,我是王深海。今晚上如安和我一起吃了饭。他今天好像是从十一点多就一直跪到下午了,跪了七八个小时,站都站不起来。呃……对。他想晓得那时候他精神是不是真出了问题。他在求证这个事。我也不太理解他现在的想法。我说帮他找个事去上班,他又不想去。嗯……我会的。你别客气。我们像兄弟一样。好好好……
四
接到王深海的电话,张如贞的内心又开始翻江倒海,让她半宿未眠。旁边的丈夫不满地嘀咕了一句:想些哪样啊,翻去翻来的。张如贞静静心,翻身的动作小了些,直瞪瞪地借着窗帘缝隙里透进来的亮光看着天花板上的吊灯。
要是……要是……这世上哪儿有后悔药啊。
要是早点送弟弟去医院,也不至于这样。事情都发生了,悔也没用,恨也没用。是她自己没坚持,迁就母亲的意思。推给母亲也不对,只能怪自己没坚持。父亲一直犹豫不决,又担心钱。能怪谁呢?大家都有责任。
张如贞的意思很明确:送到医院去治疗。母亲说,他又不动手,只要别动手打人就由他好了。媳妇都没娶,住过精神病院,将来哪个会嫁给他?母亲的担心并非没道理,父亲也说服不了母亲。张如贞说,钱可以大家凑凑,去医院治疗比在家有一次没一次地吃药要好。母亲跟她翻了脸,痛斥她不顾弟弟声誉,更是不讲道理地说她来爹妈面前拿钱显摆。张如贞跟母亲赌气不再说这事,但每次看见弟弟嘻嘻着笑脸从大门外面进来,苦涩里她就重新燃起这个念头。母亲经常在村里跟人吵架,甚至都听不得别人说疯癫、神经病。个个晓得她护犊子,睁着眼睛说瞎话。幸好弟弟整天嘻嘻哈哈的,并不动手,所以没惹出什么事,村里人也就容忍了他。
可弟弟一弄就弄出了大事,说什么做什么都来不及了。在父母遗像前一跪就是半天,可见他的悔恨和自责。看来他想自杀的念头依然没有打消。这么大的事,内心何安?有这样念头也算是理所当然。可要如何做才能让他打消这个念头?张如贞去找过村里的谢居士,求他开导。谢居士委婉地给她讲了一通因果的事,说诚心忏悔不再犯过,才是最好的办法。谢居士说了好半天,没留下多少印象,但“杀死自己也是杀生,也有大果报”这句话她记住了,也说给弟弟听了,她觉得弟弟听进去了,让她心里稍稍感到慰藉。
如何才能让弟弟像小时候一样活蹦乱跳地过日子?绝望中的张如贞茫然无措。这可能么?谁能把这样的事忘了呢?怎么可能忘得了?但即使做不到这一点,也应该做到让他别这么把自己的生活都放弃了。这一点必须做到,张如贞想着,内心又重新鼓起了勇气。王深海要帮弟弟找工作上班也是这样的想法。别人想得到的,弟弟肯定也想得到,但他自己深陷其间,甚至都不想脱出来——说不准还会闹出别的什么事来呢。想到这一节,张如贞稍稍心安,不再抵抗沉沉睡意。一定要帮他脱出来。
这一晚,张如贞来到娘家,见弟弟又跪在父母遗像前,一阵心酸,却也生出一股闷气。她走进厨房,看看灶台,并无生过火的迹象,锅盆碗盏也像是两三顿没碰过的样子,锅盖盖在了水缸上,电饭煲盖子大张着,里面还有些没吃完的剩饭,装酱菜的塑料盒盖子丢在一边,盥洗池里甚至还有没清洗的碗筷,也不知道是什么时间吃的。于是气呼呼砰砰啪啪开始收拾。张如贞边洗碗边叫道,你几天没吃饭了?
这时候张如安已经起身来到厨房门口。他说,两天没做饭了。
你不吃饭,这厨房总该要收拾收拾吧?你要成仙了嘎?不食人间烟火。
张如安讷讷地说,我吃不下。肚子饿了,我会自己做吃的。
张如贞“呯”一声盖上装酱菜的塑料盒子,又咔嗒咔嗒按上暗扣。给你说多少回了,不要掉进去就不爬出来。这不是你的错。谁也不愿意发生这样的事,你总不能不过日子了吧?
张如安说,我没法过日子。
张如贞走到门口来逼视着他,那你想干嘛?
我不知道。
你现在连自己想干什么都不知道,总要先过日子活着,将来也才会有知道干什么的一天。收拾一下家,摆放整齐点,把日子过得像点样,应该不是件难事吧?
……
张如贞放低了声音说,如安,别一天难过了。我晓得你天天跪在那里,父母在天有灵,也晓得你的悔恨了。他们不会怪你的,他们见你生活得好好的,只会为你高兴。别再折磨你自己……张如贞说着拉了拉弟弟的衣领,又说,你这衣服也该洗洗了,别穿得像个花子样。你要不想自己洗,就拿到我家来用洗衣机洗。
张如贞转身去倒了剩饭,又忙着洗锅淘米煮饭。对弟弟说,你削削那棵莴笋的皮,我给你炒个菜,再洗洗那几张白菜叶子做点汤。
张如贞说,你还是去找个工作好了。就这样在家吃低保,也不是回事啊。手上没有几文钱,将来咋结婚过日子啊?这房子,也不能老这样吧?得在这地基上重新盖房子,简单点也得二三十万块钱。这二三十万,可不好找啊。
张如安说,现在不想。我心里乱麻麻的。房子,以后再说吧。
张如贞说,就是因为乱麻麻的,才要去工作。一上班做事就分散了注意力,再跟同事说说笑笑,你就不会一天乱麻麻的了。以后是什么时候?等你老了以后?快三十的人了,转眼要结婚生孩子,一大堆事情都要花钱。再说了,住这厨房,谁会嫁给你啊?别什么事都往后往后的,该做的事马上去做。你瞧瞧人家王深海,你们一样大吧?儿子都要送幼儿园了。要不,我先打探打探,给你介绍个对象?
张如安神情恍惚地削着莴笋皮,也不知道有没有在听。
张如贞叫道,你听见没有啊?
张如安说,噢……
张如贞看着弟弟心不在焉地吃了两碗饭,心下稍安。看看时间已晚,就说,你收拾一下,我先回去了。有消息,我就给你打电话,来的时候么,衣服穿整齐点。
张如安看着姐姐,不置可否。
过了两个星期,张如贞打电话要张如安晚上去跟她们一起吃饭。张如安问是什么事,张如贞说你来就是了,吃顿饭你还这么啰嗦。张如安本不想去,禁不住姐姐的威严口气,就准时去了。一进门,发现姐姐跟一个女孩坐在一起。他知道这是姐姐在给他介绍对象,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过去打了个招呼在两人旁边的空座上坐下。姐姐说,这是我认识的朋友小刘。现在在一家超市当收银员。张如安看了一眼小刘,艰难地笑了一下,双眼一片茫然。他看见小刘也向他笑了一下,对方眼睛里一丝失望与漠然的表情在他眼里荡过。张如安想,这样最好。之后就不再注意这个女孩,只是偶尔双眼茫然无绪地瞅瞅周围吃饭的人,又看着饭店外面人行道上的行道树,好像吃这顿饭与他毫无关系。
姐姐踢了他一脚。张如安惊回头看着姐姐,然后看一眼女孩,独自笑了一下,就专心对付桌上的饭菜。他听见姐姐煞费苦心地不断找话说,调节饭桌上的气氛。女孩话也不多,礼貌性地看着张如贞,听她讲。张如安想,你这是何苦,我干脆断了你的念头得了。张如安忽然笑了一下对女孩说,收银员很好,一天跟钱打交道。你应该很有钱吧?
女孩有些莫名其妙地抬头看着他,然后说,我只是打工,工资很低的。
不管多低,你毕竟有工资。我连工作也没有,所以一分工资都没有。
女孩说,出去找个工作不就行了。
张如安摇了摇头说,我才从医院出来,还不想工作。
女孩说,哦……你身体不好啊。
张如安又摇了摇头说,不是,我身体很好。张如安又全身颤动了一下,痛苦地咧了一下嘴,但没看张如贞,继续说,我住的是精神病院。
女孩惊抬眼看着他。张如安也坦诚地看着女孩,又郑重地点点头说,真的。
女孩垂下眼帘,再没有看过姐弟俩一眼。张如贞干笑了一声,对女孩说,我弟弟开玩笑呢。来吃菜吃菜。
女孩来了短信,她掏出手机低头看了一眼短信,把电话揣回衣兜里,对张如贞说,张姐,我有点急事,我先走了。你们慢慢吃。
张如贞只好说,好好好,你有事就先走。
女孩刚离座转身就走,张如贞起身一巴掌就拍在张如安的后脑勺上,差点把张如安的头按进了饭碗里,急匆匆追出去送那女孩。
她回来的时候,张如安吃得正欢。张如贞恨恨地咬牙切齿说,你就打一辈子光棍吧,你!一把拎起包就走,走出去几步又回头对张如安说,单已经买了。
张如贞连着两个星期没给弟弟打电话,张如安也一直没给她打过电话。等她气消了再打弟弟的电话的时候,才发现已经打不通了。她心急火燎地赶到家里,发现大门虚掩着,院子里寂静得有些阴森,张如贞喊了两声也没人答应,推开厨房,锅盆碗盏都是冷冰冰的,卧室里也是很多天没人动过的样子。留意着到处翻看,她才在枕头底下看见了弟弟留下的字条:
姐:我走了。我也不知道要去哪里。你不用找我,也千万别找我。你要找也肯定找不着。电话跟存折,我都放在衣柜里,你拿去用吧。我也晓不得回不回来,什么时间回来。如安。
字写得一笔一画,平静安稳,没有半点浮躁急切。这主意他不知道打定多长时间了,张如贞坐在弟弟的床上心如乱麻,泪如雨下。
五
张如贞坐在弟弟的床上哭泣的时候,张如安正在一个叫南江的小城街道上彳亍徘徊。他已经在里转悠好几天了。
那天,他在火车站的售票处盯着屏幕看:南江——票价——128元——16:45(发车时间)——22:30(到站时间)。他身上只带着一百五十元钱,刚好够买到这个叫南江的小城的车票。张如安想走得更远一点,但远的地方的车票价都超过了一百五十元,他只好买到南江。他不知道南江在哪儿,甚至都没听说过这个地方。管他呢,南江就南江吧,反正到了南江就谁也不认识了。在火车上,他吃了一个盒饭,还买了一瓶矿泉水,除了吃饭喝水上厕所,就一直在座位上闭眼睡觉,一路没搭理过谁。
列车准时到站。张如安走出站台,南江的天空清澈无比,漫天星星既让他感到亲切又让他感到荒凉。乡下才有这样明亮的天空,繁华的城市是不会有这样的星空的,他想。他的衣兜里还塞着十元钱,他捏了捏衣袋,感到了一丝凉意。候车厅里人不多,都是些提着行李等待列车经过上车去远方的人。他们都是有目的的,这里只是他们人生旅途一个临时经过的站点。我毫无目的,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要逃到这里干什么,也不知道是不是要继续奔逃,逃向哪里。反正只要离开我生活的那座城市,离开城市郊区我长大的那个村,离开我那个主房已经被焚毁的家,逃离所有我认识或者认识我的人就行了。我不知道现在该干什么,也不知道将来要干什么,反正我只是要消磨我不知道用来干嘛的时间,我尽可以在这里长睡不起,张如安想着,双手抱着肚子蜷缩在角落里的凳子上闭眼睡觉。
车站的人逐渐多起来。张如安继续赖在凳子上直到有服务员来把他赶开。张如安从候车厅出来,看一眼已经冒出东边山脊的太阳,好一团灿烂的霞光,然后毫无目的地朝前走,肚子却叽哩咕噜地闹得厉害。张如安的手很自然地伸进衣兜里捏着那十元钱,很想拿出来买一样什么东西吃。先忍忍吧,就只剩下这十块钱了。
张如安沿着火车站前面的大街朝前走。他看出来了,南江并不是乡下,而是一个规模不小的地级市。他一直朝前走,毫无目的,东张西望,经过了一条大街又一条大街。
肚子一叫唤,口也开始渴,张如安忍耐着。沿路都有面包店,早点店。他瞅着坐在里面吃早点的人,匆匆走过,玻璃橱窗里焦黄的涂了黄油的面包,让他不断地咽口水。他终于克制住了要走进去的冲动。这样的地方太诱惑人,往后少从这样的地方经过,张如安想。于是,他只要看见早点店、面包店的招牌就绕道走开,要不就埋头匆匆走过。
整整一个上午,张如安把南江城所有的街道绕了一遍,他找到几个觉得可以安身睡觉的地方——有一条叫如安街的街道上有个小花园有石凳子,人不多,可以乘凉睡觉;有个叫东霁桥的石桥下有个涵洞,晚上可以安身;中央大街中段有条叫柿花巷的巷口厕所旁边,有幢废弃的楼房可以安身……竟然还有叫中央大街的街道,张如安笑了一下,又想到有这么多地方可以安身,心里不禁一乐,这也算是天无绝人之路。
张如安仰头看了一眼太阳,直射的阳光刺得他一阵眼花,他垂头眨巴了好几下眼睛这才恢复了正常。这时候肚子不再是叽哩咕噜地叫,而是哗啦哗啦地响了,仿佛肠子就是一条滔滔流淌的河。可他明显感觉得到,里面空空的,连水都没有。张如安想,不管了,先买点东西填肚子,下顿的事,下顿再说。张如安起身走到一个小面馆前,要了一碗面条,捞了三箸就把碗捞空了,稀里呼噜吞下去,又将碗里的汤汁全倒进了胃里。可胃实在太空了,这碗面条根本填不满。四块钱没了。真的还想再吃,太想了。那面条,那香味简直就是种诱惑。张如安忽然发现世界上最美味的食物就是面条。再来一碗吧。张如安接过服务员递到手中依然冒着热气的面条,还是来不及放佐料,这一次捞了四下,大碗也就捞空了。四块钱又没了。现在,胃里终于有了点饱满的感觉。张如安慢慢喝着碗里的汤,看了看周围,他发现旁边一个民工模样的男人正在皱眉注意着他。张如安收回了眼光,仰头举起大碗片刻,又摇了摇,终于将最后一滴汇聚到碗边的汤汁滴在了舌头上,又心有不甘地扫了一眼放在桌上的大碗,走出了小面馆。八块钱,终于把肚子里那条空空旷旷的河流填满了。八块钱?这么说,我只有两块钱了。张如安吃了一惊,不禁有些后悔,不管多饿,还是该省下一碗面条来,一顿就吃了八块,下回吃什么?再这么饿,那还活不活啦?张如安深悔不该这样匆忙就决定一顿吃两碗面条。这么贪吃!张如安朝自己的脸颊打了一巴掌。
不过,现在真的很舒服。阳光很舒适,大街上的一切看上去也都很美好。
张如安回到那条叫如安街的小街上,左右没人,独自在一条石凳子坐了一阵就躺下了。阳光稀稀疏疏地从头顶上的树缝里照下来,被分割成条缕状,里面还传来了几声鸟叫。张如安下意识地循声找鸟,看了一阵,满眼都是碎光,鸟却不见踪迹,变得有些百无聊赖,手伸进衣服口袋里碰到那两块钱,两张一元的纸币,还够买两瓶水喝。于是,张如安重新回到了自己的处境,不禁黯然,也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于是双手抱着肚子,尽可能地缩紧,蜷成一团,闭上了眼睛。
又是一天的中午,张如安早就又饿得心里发慌了。一个乡下人挑着一担黄瓜,在如安街张如安昨天睡觉的石凳子上歇息。张如安问他多少钱一斤,他撩起衣襟擦了擦汗说,两块钱一斤啦。张如安没讲价,自己伸手拿了两根黄瓜,把不知摩挲过多少回的那两张纸币递给他。汉子怔了怔,犹豫的手终于还是伸出来接了。过了一会,又从篮子里抽出一根来递给张如安。这一天,张如安吃了三根黄瓜。夜里,肚子叽哩咕噜叫个不停的张如安蜷缩在东霁桥下的涵洞里数着星星,几乎一宿都没睡着,一个问题在脑海里旋转:明天,我该去哪儿找东西填饱肚子?行走在城市里的流浪者身影一个个冒出来。想不到以前见过的那些流浪者拾荒者的身影成了自己学习模仿的对象。到垃圾箱里翻吃的,坐在路边露出伤残的身体部位乞讨,到处找能卖钱的东西卖了买东西吃。打工,偷,抢,张如安想得到的,就这些了。偷,不能。抢,不敢。打工,能找到工作么?只能看是不是碰上了好运气。乞讨,又没有伤残的部位,路人不会给钱的。最把稳的,那就只剩下另外那两个方式了。
天一亮,南江城的街道上多了一个沿路翻垃圾箱的男人。
一个塑料袋,正好可以放东西。纸片、树叶、西瓜皮、橘子皮、碎屑、棍子、塑料盒子、烟头、撕碎了的报纸、快餐盒,冰棍的包装纸……大街上的垃圾桶里多半是这些东西。纸片自然是可以卖钱的。塑料盒子应该也可以,但张如安不敢确定。捡到两个矿泉水瓶子那是如获至宝。一条大街走出头,提在手中的塑料袋竟然已经捡满了。在一个鞋店前的垃圾桶里,他竟然发现了一双半新不旧的皮鞋。他仔细看,鞋帮已经脱胶,鞋面也变形得厉害。张如安犹豫着要不要这双鞋,提着鞋跟端详了一阵,终于还是把它硬塞进了塑料袋里。再后来,有一个跟他一样的拾荒者竟然肯出三块钱跟他买这双鞋,这让他直高兴了两三天——这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一无可用的东西,再破烂的东西都有它的价值。塑料袋放不了了,再找一个塑料袋。中午时候,张如安手里已经提了四个塑料袋。傍晚时候,张如安背上背了一个胀鼓鼓的破旧旅行袋,手里提着一个水桶大小但要长得多的麻布口袋,里面的东西一只手就可以轻松拎起,但张如安多半反手拖在地上走,因为他还要腾出一只手来翻东西。终于可以找一家废品收购站去卖了。沿街朝前,竟然没有,然后回想在哪儿见过外地人收购废品的地方。可他不熟悉街道,朝前走好半天没找着,只好折回来,又趸进了一条小巷,终于找到一个他觉得可以把东西卖出去的小废品收购站。
张如安探头探脑地朝里面看了看,老板娘猛喝道:搞啥子?
张如安说,卖废品。
老板娘说,倒出来噻——哟哟哟,啥子废品噢,垃圾!
张如安吓了一跳,讷讷地说,我的东西都是选了又选地拣来的啊。
分分类噻!老板娘提着一个电饭锅淘米,搅拌淘米水的一只手有道明显的潮濕痕迹,对着张如安扫了一眼说。顿了顿又提高了声音说,哎,我说嘛就别分类了,这么点破东西,给你三块钱。哟,还捡了一天?不值钱噻,我卖给哪个去嘛?人家也不要!五块?你以为我是银行噢,四块,卖就卖,不卖就收到起。哟,一双破鞋子,哪个要你的嘛。要捡么捡点值钱的,废报纸、啤酒瓶、矿泉水瓶子嘛还差不多,铁器也要得。废铜烂铁,比你这些破烂东西,值钱……
张如安得了四块钱,心底下变得充实多了。于是把麻布口袋和那双破皮鞋塞进破旅行袋里背着,满心欢喜地离开收购站。这时候才感觉到双脚酸痛,这一天实在走得太多了,路上买了一个甘肃人的大饼塞在怀里,回到东霁桥下的涵洞里过夜。望着灰蒙蒙的夜空,张如安继续想父母。置身在这个谁也不认识的城市里,张如安觉得自己像根飘在空中的羽毛,随风而起,飘飘荡荡;随风而落,晃晃悠悠。他不再从别人的眼睛里读到疯子烧死了父母的潜台词,也不再接收到各种让他全身都会收紧的异样关怀,可他发觉逃不出自己的内心。那些他一心想忘却的往事就写在他的脸上,注入了他的身影,融进了他的声音。父母不在前面,不在后面,不在上下,也不在左右,就在他心里,他逃不出自己的内心。睁开眼是这样,闭上眼也是一样,逃无可逃。张如安一样一样地尝试着各种方式,发现并无效果。夜里想得多了,张如安就跪在东霁桥下,直到身心皆疲惫不堪,困倦袭来时才能浑然入睡。
时间一长,张如安变得越来越有经验。捡铁器,得到工地——城中村拆迁工地或者建筑工地,通常都有人看管,没人看管的地方也不会有什么收获。路边的垃圾箱通常都是些零碎小东西,但如果碰上了,也会有意外的收获,比如那双皮鞋,后来还捡到过的一件大衣。收获较大的还是居民小区里的垃圾站,一大早,家家户户上班的人多半会顺手提着两袋垃圾下来丢进垃圾站。张如安能一眼分辨出哪一袋是厨房里的,哪一袋是客厅里的。通常客厅里来的垃圾袋里面意外收获较多。渐渐地,张如安就只出没在南市区那几个居民区的垃圾站附近,那里成了他固定觅食的区域。时段么,最好的时间还是早晚,别的时间收获都不多。通常能够换来七八块钱,运气最好的那几回,竟然也换得了二十来块钱。这样,能使他半饥半饱地每天奔波在南江城的大街小巷,在这座小城里勉强存活下来。
张如安宁愿多走两条街,也要把自己的东西卖给那个四川女人。时间一长,女人好像也不再那么讨厌他这个固定客户,给的价格也相对公道。身上积攒了二三十块钱之后,张如安甚至会向居民区的老头老太太收购废报纸,这样收入就稳定多了。那一段时间,张如安倒像是个走街串巷的废品收购者,收入足够他购买每天必须的食品,不用再饥一顿饱一顿地度日。在别的流浪者拾荒者看来,张如安简直是他们当中的富翁,过的是比较体面的生活。
张如安捡到了一床破旧的棉絮,捡到了破旧的大衣、毡帽、雨衣。那一天,他竟然从一个塑料袋里翻出了一个针线包。他如获至宝,他穿在身上的衣服越来越破旧,裤子上的那个洞已经撕开到了裆部。这些东西,都被他拿到东霁桥下的涵洞里摆放着,这让他觉得像个家。只是好景不长,当他有了像个家的感觉之后没过一个月,他的家除了几样实在没用了的破烂,所有东西被别人一扫而空,家的感觉也就荡然无存——竟然会被人偷,竟然会有人来偷他。张如安在东霁桥下愤怒地高声叫骂了半天,然后蹲在地上,双手缩在两腿之间捂住脸颊,像是疲惫的鸟儿收起翅膀栖息在桥下,在冷风里瑟瑟地颤抖着坐了一个晚上。
这天傍晚,张如安筋疲力竭地回到东霁桥下的涵洞,依然为前几天的失窃懊恼。夜逐渐深了,东霁桥下也逐渐变得安静。棉絮被偷了之后,他没有盖的也没有垫的了,正犹豫着是躺在地上睡,还是蜷缩着靠在桥墩上睡的时候,他的周围出现了三四个黑影。等张如安感觉到不妙的时候,走得最前面的那个暗影已经出脚了。张如安先是感觉到左腿一阵钻心的剧痛,待他下意识地站起来,胸部,脚上,肚子上已经遭到多次击打。拳头打的疼痛感弱些,被人踢中的地方则要痛多了。张如安在剧痛中下意识地举起双手作投降状护住头部,蹲在了地上。再一脚蹬来,张如安倒在了地上。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将自己重新蜷缩起来,尽量缩小自己的体积,双手死死护住头部——如果能把自己缩小成一块小石头,甚至缩于无形,消失在这夜幕中那该多好!可惜不能。这样,张如安身上遭受的就不再是拳头而是尖而且锐的鞋子,踢中一脚,钻心地痛。
懵懵懂懂中他隐约能感觉到不同的人用力程度不同。蹬他的人用力小,踢第一脚的人下手狠。又一脚,踢在肚子上,张如安胃部一阵痉挛,喘不过气来。全身都在剧痛。他也辨不清楚脚来的方向,辨不出自己身上哪里最疼。也许是因为他一直用手护头的动作惹恼了攻击者,那个下手狠的人和另一个人开始攻击他的头部,被踢了几脚之后,张如安变得更懵了,模糊一片。然后在似醒非醒中他听到有人说“好了,再打就出人命了”。
攻击终于停止了。张如安觉得自己已经飘了起来,像要离开自己的身体,离开东霁桥,离开南江。也不知离开了没有,然后就没了感觉。
张如安醒来的时候,四周死一般的寂静。夜依然黑暗,偶尔有车从旁边的公路上开过。稍稍一动,全身都在剧痛,仿佛一只鼓胀起来的皮球,特别是脸部,绷得难受,他只好一动不动地躺着。癞蛤蟆被牛踩了,全身没个好地方。也许我的身体已经四分五裂,估计都已经断成很多截了。现在应该是下半夜了。寂静中,张如安的头脑却渐渐清晰起来。也许我要死了,张如安想。就这样死了那也很好。这算什么?那些黑影是老天派来的杀手。他想起村里老人的骂人话:你这个挨刀的,天杀的。我没挨刀,但可以叫天杀的。张如安想到這里,不禁笑了一笑。一牵动脸部的肌肉,又一阵钻心的疼。天杀了就好,就还了这一世的债了,也就不用再天天忏悔了。张如安一阵安心一阵轻松。心一松,全身也松弛下来,痛感却更加明显。这就是老天的惩罚。幺老叔说,这一辈子忏悔不完下辈子跟着忏悔,这辈子洗刷不清下辈子接着洗刷。这一辈子,我也就这样忏悔,这样洗刷了。也不知忏悔完洗刷清了没有,估计是没有。至于下辈子……下辈子的事,到时候再说吧……恍惚间,他好像看见了父母在向他招手,看来这真是自己的大限到了。父母来接我了。这样最好,最好。这辈子就这样了……
这样最好,张如安断绝了纷纷嚷嚷的念头,平静地等待着死亡的最后来临。
六
最先发现张如安的是一个晨练的老头,他一叫唤,结果来了几个老头老太太:哟,还活着么?哟,到处都是血哎!哟,被打成这样哎。哟,就是那个拾荒的年轻人么,住这桥下好久了哎。哟,是不是哪里断了哎,手断了还是脚断了哎。哟,什么人呢,下手这么狠呐。他也不像是个干坏事的人哎,把人家打成这样。哟,这要咋弄呐,打120啊?哟,最好是打110哎……
老头推推张如安,说,喂。张如安睁开眼。于是他们欢呼:哟,还活着哎……
老头老太太们议论了一阵也就散开了,既没人打120,也没人打110,但之后有人陆续再来这里,或给吃的,或给穿的。最先发现张如安的那个老头给他带来了一些药,还很仔细地帮他涂上了外伤药。有个老太太给他塞了两百块钱。一个老太太最后一次来的时候,张如安已经能够站起来走上几步了。她给张如安买了几个包子,又塞了一百块钱,叫他去买药吃。张如安跪着给她磕头。老太太说着受不起受不起匆匆走了。这些老人对张如安很关照,但离开却都很匆忙。
这已经是一个月后的事了。
张如安依然活着。但他的左眼被人踢瞎了,除了眉眶上一道疤痕,别的看不出什么,视线却一片模糊——闭上右眼,左眼就只能看清前面大楼的轮廓。此外,一切依旧。张如安走出东霁桥洞,慢悠悠到处乱转。现在他的身上还剩下些财产:一百二十多块钱,一件半新不旧的长羽绒服,一条灯芯绒裤子,一条薄棉絮,一块他非常喜欢的拳头大的绿色石头,一个毛茸茸的玩具小狗。口袋里有个针线包,一个麻布口袋。他用那个破旧旅行袋,把他的这些财产全放里面,每天背在背上形影不离。
春天,张如安一瘸一拐地走过南江的大街小巷,在垃圾堆里捡刨着,像一条丧家已久的狗,脸色悲愤仓皇,一副随时准备逃之夭夭的样子。
夏天,张如安在南江的大街小巷颠簸着匆匆走过。身上的衣服少了,但旅行袋更鼓囊了些。因为拖着一麻袋捡拾来的东西,他的脸上经常挂着汗水。他的头发已经很长。下午见他多半是蓬头垢面,早上见他却多半是蓬头净面——他并不邋遢。
秋天,张如安在南江正在落叶的大街小巷走过。身上的衣服更加破旧,而且开始打了补丁,但绝不肮脏,更不会臭味熏天。秋末的时候,他的头顶上戴了一顶红色的旅行帽,在灰蒙蒙的南江城有些显眼。这时候的张如安平和多了,人们经常见他面带微笑。
冬天,张如安身上的衣服显得单薄。他经常一路小跑取暖。冷风里,谋食的人瑟缩着探头看垃圾箱,多半是些枯枝败叶,连垃圾也跟着一起萧索。年底,南江城罕见的下了场雪。张如安站在雪地里眼光发直,可奇异地安详:如果父母的坟地也是一片雪白,那该是什么景致呢?经过他身边的南江人,看见这个头发编成了辫子的拾荒男人,正在泪流满面。
……
张如安就这样在这里活着。在这里忏悔,在这里赎罪,在这里过一天又一天的日子。
这时候张如安造型奇异:那件大羽绒服不知已经缝补了多少回,羽绒服本来的料子已经不见,估计他是把捡来的布或者把旧衣服全拆成布料,都缝在这衣服上了,左一块右一块,大大小小,横七竖八,毫无规矩,于是变得很厚重,而且长,是地道的百衲衣,能保暖御寒。夏天抱在手上,春秋披在肩上,冬天穿在身上。他的头发长但不脏,披肩长垂。鞋子是双旅游鞋,也是补过很多回了。裤子是条膝盖上磨破了的牛仔裤。旅行袋已经不见了,肩膀上挂着一个破旧的黑黄色大皮包,有皮扣子但没扣上,口袋口就敞开着——也不知道里面放了些什么。远远地看,怎么也不像个落魄失魂的拾荒者,倒像是个不修边幅落拓不拘的艺术家。
故乡的一切逐渐邈远——被烧毁的老房子,姐姐、姐夫,还有上小学的小外甥女刘芳。父母的遗像,老家的烧烤摊。张如安甚至都忘却了自己何以来到这里,下意识间只觉得自己本来就该这样生活,本来就是个拾荒者、外乡人,一个被所有人视而不见的孤独者。
张如安独自活着,但也仅仅是活着而已。
整个世界仿佛与他无关,他甚至连逃到这里来的前因后果都正在逐渐淡忘,但那个罪感还在。每想起父母的惨死,他依然心痛,依然有让他疼痛的心情生起,但他想不出表露给谁看,于是呆若木鸡,或者深深地埋下头坐着,或者呆望着西天的流云,残阳或飞鸟,并不回避什么,平静地让那吞噬一切的苦楚一点点地侵蚀消溶着自己。他想,反正自己活着就是用来被消溶的。那天下午,夕阳下阴霾混浊,张如安大步匆匆从安澜桥上经过。神情寂寞、眼光迷茫,心思不知停留在了何处——肯定不在人间。夕阳下,百衲衣襟向后飘着,长发飘动,整个身影透着无边的萧瑟荒凉。张如安就是在这样的时候这样的心境下被人偷拍了很多张照片。
那年夏天,网络上一个叫犀利哥的流浪男人的照片被不断转发,受到网友关注热议,转眼间就成了网络红人。南江城的这个偷拍者,也在南江论坛上发出了被他起名为“南江寂寞哥”的张如安照片。网友在跟帖中纷纷描述了他们所见到的“南江寂寞哥”,又不断挖掘“寂寞哥”眼神的内涵,拓展“寂寞哥”衣着打扮的外延,又贴出图来与世界各种可望难及的名牌服装款式相比较,倒像是张如安在刻意扮酷似的。有人甚至为他写了一首歌《你的寂寞如此锋利》,弹唱视频就放在了网上。有关寂寞哥的帖子也被不断转发,虽然不如犀利哥有名,却也已经逐渐溢出了这个论坛。更有好事者每天在南江城里搜索张如安的踪迹,在回帖中描述张如安拾荒细节,展示他的最新照片以博网友点击率。这些人或远或近跟踪拍摄张如安,吓得张如安几天不敢坦然露面,以为得罪了什么人将对自己不利,甚至想到可能是新的天杀厄运又将来临的征兆。搜索“南江寂寞哥”,百度、谷歌上竟然也有数千条相关页面了。
张如安对这些浑然不知。
网络上的事,来得快去得也快。没过多久,关注的人逐渐少了,张如安也就蓦然间感到了自己身边的安静,但他还是没法判断那些人为什么跟踪他。他们好像也没恶意,但还是让他心有余悸。但是,再不出去工作就要饿肚子了,于是他鼓起勇气,在忐忑不安中恢复了自己的日常生活——在南江城里到处捡拾废物废品,稍有点异样的动静都会让他胆战心惊。于是,他走路,捡拾废品都会警惕地左看看右瞟瞟,结果就瞟见了五年不见的姐姐张如贞。
张如安一抬头,目瞪口呆,站在眼前的这个女人确确实实是张如贞。他看见姐姐嘴巴瘪着,一脸忧戚,又急又气,又惊又喜,又恨又爱,饱含热泪的样子,不禁心中一热,于是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讷讷地叫了一声:姐!
张如贞却很动情,她一把死死紧抱着张如安,生怕他再跑掉似的,在大街上众目睽睽之下嚎啕大哭,又使劲捶打着张如安的肩膀叫唤:你咋要跑这里来,过这样的日子啊?啊……
张如安的眼泪也就簌簌地下来了。
他们身边不一会儿就围了一大群人,甚至把警察也招来了。有人辨出了张如安,顺理推测是家人找来了,于是又发了一组照片——感人一幕:亲人来寻,南江寂寞哥与姐姐当街相拥大哭~~南江寂寞哥或将离开南江……照片是姐弟俩泪水涟涟相认大哭的连续画面。这简直是南江论坛里面爆炸性的新闻,发贴者博客的点击率、转载率迅速攀升,这个幸运者博得了一阵眼球。姐弟两个这一天是在警察的帮助下才摆脱了那些层层围观的人群的。
剪了长发,剃了胡子,穿了新衣服,张如安不再是南江的张如安,也不再是昨天的张如安。他对自己的这副新行头一点都不习惯,甚至有些忸怩不安。张如贞早已气急败坏地发了狠话:你要不回去,我就死在这里。张如安知道自己的逃亡生活结束了。小时候他就只有听话的份,现在也是一样。
我已经习惯……这样生活了。真的,姐。平时极少说话,张如安已经有些结巴了。
人会习惯过好日子,哪有习惯了过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的?
才不是……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呢。每天自由自在,也没什么不好。
吃了上顿没下顿,过了今天晓不得有没有明天。还没什么不好?你说说这是什么人过的日子?又不是没见过,我们那里像你这样生活的人也不少。
张如安沉默着。张如贞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一直气乎乎的。张如安出走以后,且不说每天的担心、伤心、难受,她可费了不少心思到处寻找。直到找得身心疲惫,最后终于绝望了才罢了手。可也还是一直希望奇迹的出现——某一天忽然接到一个弟弟的电话——她一直晚上都不敢关机,更不敢换电话号码;某一天弟弟忽然站在自己面前,低声地叫一声“姐”;或者某个人会忽然告诉她一点弟弟的消息。她就在这种担惊受怕的心情中过了这么多年,很难让她不生气。看见了弟弟,让她想起父母,又担心张如安會弄出什么事,只好竭力忍住泛滥的情感。张如安却没这些心思,也许是看见姐姐高兴了,一直都是笑嘻嘻的样子。看到弟弟这样,张如贞也稍稍安心:弟弟好像没那么重的负罪感,至少正常多了。这样一想,也使她稍稍心喜。
对了,姐,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张如安很好奇。
芳芳在网上看见的!张如贞没好气地说。
网上?
你的照片那网上到处都是。南江寂寞哥!
南江寂寞哥?
就是你呐。人家都说你穿那破长衣服潇洒得很,帅得很,酷得很,个个喊你南江寂寞哥噢,还编成歌在唱呢——《你的寂寞如此锋利》。
张如安不明所以地“嘿嘿”憨笑了几声,又说,对了,芳芳多大了?她会上网了?好几年没见过她了。长高了吧?我见这里到处都是网吧,那些孩子晚上都不回家。可别去网吧。
初二了还不会上网啊?你还晓得别去网吧!
张如贞再三追问他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张如安却不愿意多说,只是“嘿嘿”笑着说,好混,几年么,转眼就过去了,我都忘掉了。好几年了,爹妈的坟头上草怕老高,老高了……
他忽然讲起父母,姐弟两个就沉默了。张如贞连忙岔开了话题。
面对着姐姐,张如安一点点回忆起了家的感觉。“家”这个词蓦然出现在脑海中,吓了他一跳。家,家,家是什么样的?他才真切地意识到,孑然一身的他,家的感觉已经久违了。
七
张如安回到他出生的这座城市。他忍不住一下火车就要到地处城郊的“村里”看看。村,其实已经不存在了。村落跟城市已经连成一片,大青树也不见了——据说已经移栽到一个大公园里去了——标识不在了,村子已经彻底消失。张如安怅然若失地在那一片区域转了一圈,又心有不甘地回头望望,回到了他的新家。新家是一片居民小区,据说所有村里人都被安置在了这里,这是些排列整齐、新建不久的单元楼房。
张如安去看父母,父母的坟地果然已经荒草萋萋。张如安烧纸叩拜祭奠了一回,跪得累了,就坐在坟前,想跟父母说几句什么,但也想不出要说什么,于是独自垂头神伤,又抬头看看周围柏树上鸣叫的鸟,看看远处烟尘迷蒙高楼林立的城市。就这样一直坐到下午,独自黯然回家。
张如安分到了一套房子,还有一些补偿款。这些事都是姐姐帮他办的,姐姐甚至把他的房子做了简单的装修,粉刷了墙壁,卫生间一应俱全,还添置了几样家居必用的电器。姐姐说,这些一共花了三万多块钱。老宅算是父母的遗产,姐弟两个平均继承。张如贞把所有帐目给他算得清清楚楚。一百多平方的房子,才用三万多块钱装修,可见装修得简单。张如贞说,等你结婚的时候再装修就是了。装了,到时候就不时新了。现在,能住就行。张如贞还说,之所以这样装修是不想闲置着这套房子。要是再找不到你,也许我就把它出租了。空着不也是空着么?张如贞说。
不装修他也能住。住过桥洞的人,什么地方不能住啊。其实,张如安也就是听着而已,怎么分配,怎么安排那些补偿款,张如安毫不在意,有姐姐打理,他更省心。
之后的日子,张如安陆续见到了大部分昔日的村人,多半是老人。年轻人手中有了本钱,都忙着干别的事赚钱去了,或者就孩子上学,到临近学校的地方住去了。他们都不再是农民。失去了土地,他们摇身一变都成了城里人,又慢慢融入这个城市,一个接一个地消失不见了。
幺老叔跟几个老头坐在小区的花园里聊天。据说这些老人都不愿意搬开,他们要时常聚集在一起,继续保持当年在村子里的感觉。幺老叔先看见张如安,他用拐杖敲着地,大叫“张如安”。张如安忙一路小跑过去见他。幺老叔更加苍老,满头银发。他瞪着张如安说,你个小崽子性大得很呢,一走就这么多年、还跑那么远。你跑了这些年,咯是在天天忏悔?现在忏悔完啦?
张如安安静地笑了一下。
幺老叔哈哈笑着说,现在瞧你好像正常了么!还“南江寂寞哥”,瞧把你能耐的。
张如安又笑了笑说,我个人可一点都晓不得。连你老也晓得啦?
他们都在电脑上一张一张地打开给我看了。唉……够了,够了。幺老叔又用拐杖敲着地,合着节拍地摇着头说,你爹妈看着要心疼了。别折磨个人了,找个媳妇好好过日子。听幺叔的话,啊……人生在世也没几年,转眼就过去了。你都三十老几的人了。
张如安依然不置可否地安静地笑了笑,说,好,好,好。
谢居士一家就在同一幢楼,另一个单元,倒是常遇上他。第一次碰上他的时候,谢居士奇怪地盯着张如安看了好一阵,说:你这个人,你这个人倒是……倒是什么,谢居士没朝下说。但他让张如安到他家去喝茶。这一天,张如安就去了。
谢居士家在四楼。走在楼梯上,张如安想,他们都说我那时候疯了,疯了是不用对自己的行为负责的。他们拿我的罪过是毫无办法,一个个都只能叹息。可我知道自己的罪过,即使那时候是个疯子,也是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疯子的行为也是罪过,我拿我自己的罪过,其实也是毫无办法,只有一辈子承受着这个悲哀。洗刷我的罪过,我已经试过这么多方法了。我且听听谢居士的说法。
落座,谢居士坐在斜对面的沙发上看着张如安,说,你这个人,你这个人倒是……谢居士颇费踌躇地选择着词语,看来这么多天了,他依然没选择好这个词。沉默了一下,谢居士终于说,你这个人倒是颇见自省的功夫!别人说自省,多半是嘴巴上说说,最多心里想想,你是既在嘴上说,心里想,还付诸行动,而且一动就这么多年,难得,难得。说不定你是个有佛缘的人。
张如安说,我只是想还债,把我欠下的都还了。
谢居士说,因果么,欠下的总是要还的。还就是了,用不着急焦火燎的。
张如安说,那,我跟我父母,谁是因,谁是果?
谢居士顿了顿,缓缓地说,因就是果,果就是因。三世因果,并没有先后。不切断这个链条,它就永远都互为因果,然后永远轮回。
张如安看看他,沉默着。
谢居士又说,你试了好多办法,要赎罪,要忏悔,这些我都晓得。还是觉得不管用,是吧?
张如安说,是。我就是那回被人打,躺了好多天。晚上睡在桥洞下面迷迷糊糊地数星星,我想我快死了,所以就想,是不是我欠下的债还完了,老天来收我了。那时候我倒是感到点高兴。结果老天也没收我,只是被打瞎了一只眼睛。我以为我这辈子就那样过了,结果还是得回来。
谢居士说,债没还完,即使是死也用不着高兴。欠下的,下一世还是要接着还。其实你不用老挂在心头。因果,并不一定全是恶缘。有的也不一定有果报。比如你那时候神志不清,又不是故意的。所造成的恶业,叫不故思业,不故作业。不故思业不故作业并没有果报。这世界,反正公平得很,绝不会亏待哪个人,但我们众生忏悔,也倒不是为了一时一事。无量劫来,我们所造的业,那可是无法言说了的,多忏悔也没什么坏处。你现在回来了,说明你的缘分还是在这里。其实跑到哪里都是一样,你的心不会因为你跑得远远的就安了,业也不会因为逃离这个环境就消了。你能跑到哪里去,跑去跑来也是在这娑婆世界里么?
可像我这样,发生的是这样的事,该怎么还呢?
忏悔。为他们祈福!
我每天都在忏悔。可我安不下心来,一想起就难受。
那就继续忏悔。
忏悔能安心?
不能,因为人本来没有心。
没有心,那我又为何不安?
那是因为你怕。你怕别人议论你,怕别人骂你,怕别人用眼光、用言语折磨你,反正你怕面对别人……让你不安的,是这个心。
要是我没有这个心呢?
人人都有这个心。你要没这个心,那就……了不得啦。
我睁眼闭眼都是父母的影子。我宁愿遭到因果报应。
你有这个心,那就继续为他们忏悔,为你做错的所有事忏悔。
除了忏悔,我是无路可走了?
你本来无路可走。我们都无路可走,众生的路就是在轮回里转圈圈。
你的话我可不懂。照你这么说,我竟然可以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放而不放,不放而放。放就是不放,不放就是放……你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你的话,我不懂。
不懂就多想想。等你哪天可以将你自己连同这些事都能放下的时候,你就懂了,也可能就忏悔完了。那时候,你的那个所谓的心就安了。
你这样说,我更不懂了。
谢居士说,不懂就喝茶吧。慢慢去想。
茶也喝不下。
那就下回来喝。我这里可是有上好的普洱茶的,专门托人从西双版纳、临沧的茶厂买的,生茶熟饼都有。你想喝的时候就来,我泡上好的茶给你喝。谢居士说着,朝张如安笑了笑。谢居士的笑,让张如安感觉很温暖。
前前后后,张如安几乎都见过了村里的人了。善良人们的善意,使他感受到了一些温暖,给他的印象是,仿佛大家都觉得到此得可以告一段落了似的。该忏悔的忏悔了,流浪这么多年,还能叫他怎么办呢?那悔恨,那自我责罚,也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既然不是个个都能做到的,难道大家还会不谅解么?感受到了这一节,倒是让张如安稍稍心安。只是那痕迹还在,像手背上一道闪亮的疤痕,终将毕生存在。它存于张如安的心里,留在周围人眼里,横亘在数千年来的人的行为中。又像一根刺,戳在人内心深处,张如安没法自己挑掉,别人也没法视而不见,任何人都没法剔除。张如安想起谢居士的话,隐隐觉得自己之所以心不安,恐怕真的是因为害怕。可我为什么要遭遇这样的事?而别人没有?如果这就是命,那又为什么偏偏我是这样的命,而别人不是?这依然让他感觉心痛,难受。这又让他悔恨不已。不过,这倒与他原来的自责无关了。
这时候,张如安才知道自我救赎的路其实前景茫茫。即使是瞎了一只眼睛,人世间的一切依然尽收眼底。看来即使是一双眼睛都瞎了,耳朵照样能听,鼻子照样能嗅,皮肤照样能感觉,舌头照样能尝,意识照样能想像,所以也无济于事。于是,更深深感觉自己的无路可走,但我还活着,并非是因为觉得还有希望,而是因为我无法处置自己。绝望处又想,反正这一辈子是还不清了。如果有地狱,我愿意在地狱里受苦受难,偿还这笔人世间最沉重的债务。如果有来世,我愿意再做他们的儿子,用我的一生偿还。
八
你知不知道你是用什么打动了别人,成了网络红人?老弟,你的寂寞牵动了别人的寂寞,你拾荒者的自由自在,对比着那些被钢筋水泥房子禁锢着身体的白领们的按部就班,你的一无所有,让别人想起了一无所有的淡然潇洒,也让他们想起了他们拥有或者正在拥有房子车子票子时候的无穷烦恼。你哪里是个拾荒者,你简直就是他们的影子,是他们的镜子。影子,他们一低头就看见了。他们看见你,就像看见了自己的影子。镜子,你反照着他们所有的不如意。所以你红了。现在,你依然孑然一身,一无所有,但你拥有别人所没有的,你知道是什么?名声!名声哪,老弟,多少人想出名都快想疯了。为什么,名声可以带来利益嘛!谁不想利益啊?一把一把的钞票啊。我们一辈子忙的,不就是那个嘛……
马戏团老板忽然就找上门来了。老板到处打探张如安,找不到,于是就到派出所找,一问就问到了王深海。面对王深海警惕的眼光,他们只说张如安成网络名人了,要他加入他们的马戏团。王深海将信将疑,想不出马戏团跟张如安这个网络名人之间能建立起什么联系,但有一种可能打动了他——工作。于是王深海就把张如安刚刚启用的电话号码给了马戏团老板。
马戏团老板把张如安约到一个茶室,那言语,如重磅炸弹向张如安一阵乱轰:老弟,你忽然就成了别人低头就见的影子,成了他们面前的镜子——日子还可以这样过。让他们想入非非。谁能够成为成千上万人的影子啊?别人不能,但你已经是了。你就是他们的影子。当然,也可能是你让他们想起了他们的幸福生活,这也正好是你的财富。所以你要利用它,挖掘它,善待它,因为能给你带来更大的名声,给你带来更大的利益,让你活得更潇洒自如……所以,你现在需要做的是,要活回去。不要现在这个平凡的生活,要活回去,回去,活回去。老板挥挥手,像是一挥手就把张如安拽回到了从前,活回到以前那个样子啦。头发要长,胡子不要剃掉,穿着以前的衣服,最重要的,你的眼神要跟照片上的一样。一个字,酷……
马戏团老板讲得吐沫横飞。
老板说,你以前穿的鞋子还在吗?
张如安说,丢了。
你那件酷毙了的大衣还在不在?
丢掉了。
你那条皮带……也不是皮带啦,是拴裤子的布带子,还在不在?
早丢了。
老板失望之极,怒道:你怎么能全部丢掉呢?那些是你的历史,应该留着做纪念的嘛。
张如安说,谁会留那样的纪念品啊?
老板想了想又说,不过不要紧的啦,只要你的眼神像就可以了。道具,是可以制造出来的啦。老板说着,又仔细地打量着张如安,然后仿佛自言自语般的说,可惜了,你的头發剪掉了……可惜了,你的胡子也剃掉了……不过也不要紧的啦,养一阵子就会长出来的,但是要养很长时间哎。老板有点焦躁地走来走去。
逐渐地,张如安终于猜出老板打的什么主意了,心里却连怀疑都懒得怀疑:能把稻草说成金条,你的话我还能信么?树上的麻雀都怕被你哄下来了。我也不怕你哄,反正我光棍一条,一无所有,你爱咋整就咋整。于是,张如安无可无不可地跟这个马戏团老板签订了演出协议。协议规定每天演出四场,张如安打扮成以往流浪时候的样子,如模特般在台上表演他的“酷”劲。每个月工资两千元。如果加场,另计出场费。协议前三个月为试用期,合同期一年。
看到签订的协议,王深海后悔不已。木已成舟,也无可奈何。稍微让他心安的是张如贞没反对,但更让他没有想到的是,这个财大气粗的老板竟然在这个城市大肆营造起了舆论攻势。网络红人“南江寂寞哥”还乡。时尚新潮者的生活“潮度”。寂寞哥的“酷”容,可以丈量你心灵的潮水。“南江寂寞哥”加盟猛拉奇马戏团。大小报纸的娱乐版面上都是类似这样横七竖八的斗大标题,配发的是网络上曾经流行着的那些从南江论坛上下载的照片,特写、近景、远景照片,直把张如安渲染成一个游离在边缘之外看破滚滚红尘耍酷摆潮不要世俗生活专心求个自由自在超脱于所有红男绿女之上的寂寞哥。张如安果然又在这个城市红了。
马戏团老板叫小工找来一堆五颜六色的旧衣服,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收来的,叫两个女人仿制“南江寂寞哥”的行头,张如安在旁边指导。刻意仿造毕竟不同于以前的毫无心机。两个女人每朝那件半新不旧的大衣上缝上一块布就要问一问,这样对么?直问得张如安烦不胜烦,我怎么知道对不对啊,那时候我只是因为破了朝上缝补,可没想过对不对。实在不耐烦了,就说,对了,对了。可老板一比对照片,勃然大怒:看看照片再缝啦!要缝得跟照片上一模一样,难道这个也要教你们吗?红的就再缝一块红的,黑的就再缝一块黑的,斜着的就斜着补,竖的就竖着缝。大小,方向,颜色都要一模一样啦。吓得两个女人慌忙到处去找布片,比照着昔日照片上的最外层颜色模样,再缝了一层。
鞋子也找来了,裤子也找来了,挂在肩膀上的破旧大皮包也找了类似的来。
女人说,这衣服,也太脏了,是不是洗洗?她们的主意,又引来老板一阵愤怒:要原汁原味啦,一模一样。一模一样的啦,知不知道?你嫌这件衣服脏,那时候他穿的衣服更脏啦。你以为观众闻不到这个衣服上的臭味啊?他们是上帝,他们闻不到,但是他们看得到啦。你洗了,不是原汁了,也没有原味啦,那还算什么一模一样?你们这些人就是死脑筋啦。
张如安把百衲衣、旅游鞋、露着膝盖的牛仔裤穿在身上,生出种异样的感觉,仿佛置身梦中,又像是回到了从前,听听周围的议论声,分明又不是这样。一阵茫然里忽然就迷失了自己。等抬眼周围看时,见老板脸上露着满意的微笑,这才又回过神来。他听见老板不停地搓着手说,是啦,是啦,就是这样的啦。小伙子,你要在我们马戏团红得发紫喽……
张如安懒得理他,走出办公室,朝台后的饲养场走去。
马戏团的台后不远的地方,就是动物饲养场。大象、熊、狮子、老虎、猴子,一应俱全。全都在饲养场里。白天几乎都有驯兽员陪着玩,训练。大象在一个角落里拴着,正在咀嚼甘蔗,驯象员一只手撑着象鼻,一只手拿着半截甘蔗举着,大象闭着眼睛等口中的甘蔗嚼完,一卷鼻子把驯象员手中的甘蔗卷过去,喂进了嘴里。狮子和老虎都懒懒地躺在笼子里,张如安走过,只是睁开眼看了他一眼。一个驯兽员正在场院的另一个角落训练那四只猴子钻火圈。张如安走近猴子,个儿最大的那只猴子看着张如安的手,其他几只也都停下了动作,看着这个新来的人。驯兽员朝张如安笑了笑,说,欢迎来马戏团。张如安也朝他笑了笑。
看着这些动物,忽然心里惊了一惊:这么说,我就是要跟这些动物一起表演了?猛然意识到这个问题,张如安变得目瞪口呆。这个人是驯养动物的,指挥这些动物乖乖地反复做些有秩序的动作,然后上台表演。那么,我在这个马戏团里到底是一头动物,还是一个驯兽员?驯兽员?训的就是我自己;动物?可我分明是个人。那么我到底是人还是动物?这些动物表演的是它们的特殊动作,我表演的是我的“寂寞”。看来,我跟这些动物并没有多少差别。这么说,我已经是一只动物了?张如安猛然意识到跟马戏团签订协议,是他人生当中犯下的另一个巨大的错误。
其实,“南江寂寞哥”加盟猛拉奇马戏团的消息已经让这个城市的人不明所以,议论纷纷。人们难以寻找到这两个名词之间的联系,哪怕是丁点的必然联系。唯一可以联系起来的就是一个词:表演。难道“南江寂寞哥”就是个表演么?难道寂寞是可以表演的么?这不仅挑战了网友的情感,还挑战了他们的智商,让所有网友都变得太不舒服。于是有人讥讽,有人大骂,有人表示理解,有人不屑……最后得出一个结论:都是钱闹的。
但这些议论都没有阻止这件事的演绎进程。议论纷纷中,“南江寂寞哥”在猛拉奇马戏团如期登场。大张旗鼓的宣传之下,马戏团老板提前三天卖票,尽管销售量比他预期的要差很多,但还是吸引了一些想一探究竟的人,想要看看这个“南江寂寞哥”到底是何方神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神雀怪鸟,又是怎样来表演人们的流行通病——寂寞的。
马戏团售票处,人们排成了一条长队。马戏团老板脸上的笑容变得越来越灿烂。
九点,节目将正式开始。
自早晨起來,张如安就越来越惶恐不安,比围着他抢夺食物的那几只猴子还要焦躁。
张如安穿着那身寂寞的衣服,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哪里。仿佛是在去天国的路上,又像是在回到动物的途中,脸上的肌肉在一阵阵抽搐。他想模糊这两者之间的界线。他想,也别管是在哪里,这也就是一份职业,是我挣钱吃饭的方式。可这安慰在他对自己的强烈质问中变得苍白。我不是寂寞,我从来就不寂寞,我是难受,是要赎罪。张如安想到这里,委屈得要流下泪来。我背负着巨大的罪衍,我想从这里脱离出来,变成一个干干净净的人,一个清清白白的人,一个良心安顺的人,可他们却说我是世界上最寂寞的人。他们不仅说我寂寞,而且要来观赏我的寂寞。如今,这一切已经变得势在必行,骑虎难下。有的错误是绝对不能犯的,否则,一辈子都将不得安宁。可我就犯下了那不能犯的错。那么,我该回到过去,回到他们以为的寂寞里为他们表演,还是做现在的自己,继续张皇不安地过属于自己的平凡日子呢?
哐……一声巨响,吓得他一激灵——开场了。场下的大人孩子在嘤嘤嗡嗡说话,场上的扩音器音量已经开到最大。人们兴奋着,好奇着,等待着。这一切足以将张如安完全淹没。
一阵锣鼓喧天,大象上场了。声音安静下来,大象下来了。
一阵安静,是老虎上场了。过了一阵,老虎也下来了。
还是一阵安静,是狮子上场了,然后狮子也下来了。
又一阵锣鼓喧天,是猴子上场了,然后猴子们也坦然自若不屑一顾地下来了。那只最大的猴子不怀好意地看着张如安的手,驯兽员拖都拖不走。张如安喂过它们几回食物,它们就牢牢地惦记上了。张如安摊开手,空空如也,猴子这才心有不甘地走了。
背景音乐响起,是那首南江网友为张如安谱曲编词的《你的寂寞如此锋利》。随之而起的是主持人昂扬激越的声音:各位先生,各位女士,今天表演的最高潮时候到了。下面要进场表演的是名震网络,红透互联网的“南江……寂寞哥……”。
那个驯兽员牵着猴子又回来了,他推推张如安说,到你上场了。张如安看他一眼,满脸都是莫名的急切、惶恐,别人给他设计的亮相动作,表演路径、动作全忘得一干二净,弄得那几只猴子也满脸同情地看着张如安。这不是忏悔的路,也不是去天国的路,张如安想。我这是到底在哪里了?我好像真的陷进了一个烂泥坑中了。张如安变得莫名悲愤。张如贞忽然出现在他面前。她拍了拍他的肩头,面带微笑,那微笑是鼓励,不,更像是怂恿。张如安知道签订了这个协议,让她很感意外简直都笑得合不拢嘴来——不仅能拿工资,还能出名,何乐而不为的事啊。张如安异样地看了姐姐一眼,慢吞吞地站起来。
各位先生、各位女士、各位朋友,“南江寂寞哥”为你表演的是他的寂寞。你们想必都已经知道了他的经历。他曾经在外省流浪了五年之久。五年时光,他的心情融汇成了两个字,寂寞!他的眼神聚焦成了两个字,寂寞!他的神态雕塑成了两个字,寂寞!(放你的狗屁!张如安骂道、驯兽员又扯扯张如安的衣领,说,老板来了!老板真的来了,一脸威严)寂寞是种心情!寂寞是种生活!寂寞是种态度!寂寞还是我们的人生!谁没有寂寞?谁没有寂寞过?让“南江寂寞哥”带我们一起寂寞,让“南江寂寞哥”的寂寞唤起我们的寂寞!(也许,他说的对,向上?向下?站在中间?不上不下?去?不去?寂寞?不寂寞?猴子?还是大象?也许可以是狮子。到底是寂寞还是不寂寞?忏悔还是不忏悔?活着还是不活着?东霁桥、安澜桥、姐姐、火光、忏悔不完,父母的坟头……)下面,有请“南江寂寞哥”闪亮登场!
张如安瑟缩着,像是很冷,颤抖着,像是高烧了,怕冷。台下面安静着,看他。前面像有一堵墙,无法逾越。张如安拽着衣袖,腰有些猫着,但不是走猫步,而是举步维艰。他不知道该看谁,也不知道眼睛朝哪儿看。他不知道该朝哪儿走,该走去哪儿。他也不知道怎么走。没有安澜桥上的大步流星,也没有东霁桥下的悲愤莫名。他想找个地方藏身,那里没有忏悔,没有精神的重压,也没有寂寞,更没有表演,台下响起了一片嘘声。张如安想我还是逃走,这念头无比强烈,可周围都是栏杆,这里是老虎、狮子和大象曾经表演过的地方。我得逃,逃,逃。张如安开始在场地上走动,但不像是表演寂寞,倒像是在酝酿逃亡,搜寻逃亡的机会。观众场上开始混乱。什么声音都有,哄笑、嘲弄、嘘声,用矿泉水瓶子敲凳子的声音……
我得逃,逃,逃。逃得越远越好……
对了就是这里。一根钢管连接着另一根钢管,只要几个起落,像猴子一般,就可以逃出这里。像猴子一般,喔,喔,喔……几声吼叫,张如安开始在场地上奔跑,越来越快。手举起来了,像猴一样,勾着前爪,脚也弯下去了,像猿猴的后肢。转了一圈,又转一圈。台下的人不明所以,开始安静地看着。喔……喔……喔喔……张如安长啸了几声,一个纵身,跃上了一根钢管,又一个纵身,跃上了另一根钢管。那中间,至少有两米宽,他像猴子在树枝间的荡漾。场下观众席里响起了一阵掌声。他们知道,这是马戏团的表演。这时候,大象挣脱了链子,跑到台上来了,那几只猴子也在后台门口处探头探脑。狮子和老虎也陆续聚集到前台上,不知道是驯兽师带来的,还是它们自己逃出来的。
台下开始有惊呼声:要同台演出么?
台上也有点乱了。
台上的“南江寂寞哥”继续在钢管之间接连纵跃,十足是只长臂猿,几声长啸,两臂有力地坠着,一手伸出去,下半身随即荡起,悠然晃荡出一道弧线,动作协调,攀援有力。那身影在脚手架上几个起伏,忽然落在了大象背上。追出來的驯象师手里还拿着一截哄大象的甘蔗。见那个影子转眼就落在了大象背上,不禁怪叫了一声,好半天没合上嘴。
大象对忽然落到背上来的人好像毫无感觉,只是摇了摇巨大的耳朵,发现了驯象师手里的甘蔗,长鼻一伸,就卷过去喂进了嘴里。这时,那只最大的猴子见“南江寂寞哥”站在大象背上,也“喔喔喔”地怪叫了几声从后台跑过来,像是找到了同类,忽然也在脚手架上一荡,悠然荡到了老虎背上。老虎正围着前台的边缘转,愤怒地龇牙闷闷地咆哮了一声,猴子又一跃,也站在了大象背上,大象抬了抬脚,像是不舒服。其他几只猴子见状,也开始兴奋地尖叫着东荡西晃。驯象师忽然见张如安一巴掌扇出去,将那只猴子打下了象背,又一声长啸,几个起落,悠然荡上了脚手架的顶端,又一晃,已经在围栏外面了,又几个起落,就逃离了演出现场,不见了踪影。
场子里的人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一幕,懵了,没有声息,好半天才统一地叫了一声“啊”——渐渐恢复了平静的动物们这时候又吃了一惊,纷纷抬头看周围。然后场子里稀稀落落响起了掌声,对可能发生的危险却毫无知觉。绝大多数人搞不清这是表演还是意外,只是继续回想刚才发生的情景,不知道“南江寂寞哥”何以变得像猿猴一样绝尘而去。
马戏团老板大喊大叫着指挥演职员们赶快收聚动物们,匆匆结束了这场表演。他自己则沿着刚才“南江寂寞哥”奔逃的路径左看右看。他是怎么翻出去了的?他怎么能像猿猴一样一荡老远?他要是每天来这么几场,我岂不是会天天爆满?老板大喜,匆匆跑回办公室,翻出那份协议兴奋地抖得哗啦啦乱响,他要敢不来,我就去告他。我们可是法制国家……
张如贞双手捂着惊恐的脸,露出眼睛看着这一切变故,泪如雨下。场子里面,同样惊讶不已的还有身着便衣的王深海。他悄悄来看张如安的第一场表演,目睹的却是这样一场变故:这猴子变人,几千年来没再听说过了,可这人变猴子,咋说变就变回去了呢……他妈的,这些人什么都不知道,还“南江寂寞哥”!也不知道他还能不能再变回来!得赶快找到他。
王深海拔腿朝场外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