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姓记
2012-04-29余一鸣
余一鸣
一
四位老人在崔辅成的办公室坐定,端上茶,点上烟,情绪还没落下去。三叔是退休的中学老师,也失了斯文,将吸进口中的茶叶“呸” 地吐回杯中,说,你这门卫,狗眼看人低,我都说是来找你的,还盘问,还非得填表。崔辅成说,怨我,我订的规矩,找我的人多,我让他们挡一挡的。崔辅成赔着笑脸,确实是应该怪罪到他头上。前一阵子闹医患事故,患者家属火气大,冲进他的院长办公室,砸了他的杯子,他对门卫说,就是养条狗,也能听到几声吠叫。这意思是,再有人砸院长的杯子,就是砸他做门卫的饭碗了,效果明显,看来这把门的把自己的饭碗没当儿戏。
几个老人七嘴八舌,恨不得让他把门卫立即开掉。
崔辅成耐心地笑着听着,眼光落在那张门卫印的表格上。
你从哪里来?
你到哪里去?
你是谁?
你来做什么?
答曰:
我从崔家村来。
我将到崔家村去。
我是你大爷。
我不必告诉你。
填表的笔迹是龙飞凤舞的草书,眼熟,显然出自三叔之手。崔辅成不禁心中一乐,门卫这问题提得有水平,简直是人生的终极追问。要说三叔这回答,也答得既实在也俏皮。
崔辅成做县医院的院长快七个年头了,论专业,主任医师也评上了,他年龄还不到四十,这在小县城算是登顶了。他试着填一下这表,自己是从崔家村走出来的,但走到今天这个份上,还能走到哪里去?人哪,来到这个世上走一遭,究竟是为了做什么?为了做这个院长?看透了也还是草木一秋。三叔不肯告诉门卫,崔辅成有心回答却摸不到门栓。
辅成走神的片刻,三叔清了清嗓子,言归正传。三叔说,辅成,医院这地方我们老家伙是不高兴来的,闻到医院的味道心里就丧气,但今天是代表族人来的,是大事,不登你这三宝殿不行。论起来你现在是崔氏族人中最有出息的,是族人的骄傲,你人不在村里,修谱这事不能拉下你。
三叔很哲学地说,人走得再远,总是要归宗的。人活在世上,对祖宗要有个交待,对子孙要有个说法,一代得交一代。
这倒挺像是在回答第四个问题,有点儿意思。辅成接话说,三叔说得是,有劳几位伯伯叔叔大驾了。需要出力辅成就出力,需要出钱辅成就出钱,您老几位尽管吩咐。
辅成的表态让几位老人满意,三叔说,出力呢有我们这几副老骨头就够了,你尊为院长,再说又不是下体力。出钱呢轮不上你,这些年村里开厂的开公司的正骚包,争着抢着显摆呢。来是要请你做修谱理事会的理事,开会时你得回村理事。
崔辅成出钱出力容易,出时间还真不容易。他嘴上还是应承着,尊老是做人和做官的必修课。他安排老人们用餐,安排驾驶员送老人们回村,临走时还不忘给老人们塞了一条烟。
三叔还留下一张大红烫金的聘书,挺正式,挺庄重。
修谱,不就是将崔辅成一家载入宗谱?可是,可是崔辅成的儿子不姓崔,姓王,王天一,随的是他外公的姓。崔辅成把聘书扔进纸篓子,顿一顿又捡了回来。修什么谱,几个老家伙没事寻事,戳中了崔辅成的痛处。
二
王正义离休前是固城县政协主席,离休后没有人喊他王主席了,人前人后皆称王部长,因为王正义在本县前后做了二十多年的组织部长,临离休前领导为了给他享受正处待遇,才让他挪了窝。崔辅成第一次见面喊的是王部长,做女婿做了十多年还是改不了口,老婆王梅有意见,老丈人大度,说,喊部长没错,这是讲政治的表现。王正义是抗美援朝的兵,十几岁就参加了志愿军,是泥腿子出身,按理说文化不高,但是崔辅成没见到老丈人前,就耳闻过老丈人的诗名。传说是某年代号召学习小靳庄,人人要写诗。王正义其时属于“三结合”的干部,根红苗正,打过美国鬼子,小县城的“造反”派奈何他不得,有幸被结合进了“革委会”。王正义认得几个字,写诗实在是赶鸭子上架。那晚他在办公室苦苦用功,家里来电话,说他老婆生了。电话是医生打的,那时医院已瘫痪,医生是背着药箱上门服务。医生没说生的是男是女,但王正义明白,肯定又是女娃了。王正义前面已有四个女儿,现在又添一个,王正义哪里还有心做诗。回到家,接生的医生已走,老婆躺在床上“嘤嘤” 哭泣,大大小小女儿围着她。王正义心一硬,转身又回了办公室,这一回,一气写出了一首诗。
二十年前为○忙,
二十年后○满床。
大○小○团团转,
当中一个○大王。
此诗当然不能交差,王正义写完扔进了废纸堆。可是第二天还是有人发现了,艺术的生命力是不可阻挡的,此诗在固城坊间广为流传。若干年后有个作家发明了方框体,固城人不屑一顾,不就是拾我们王部长牙慧而已!
做了王正义十几年女婿,崔辅成每每见到老丈人正襟危坐或者谆谆教诲时,就忍不住想起这首诗,心里就忍不住笑疼了肠子。但是王部长毕竟是王部长,从那以后他不做诗人已多年。在崔辅成人生的关口,老丈人都高瞻远嘱,替他把握了前进方向,让他对这位老丈人钦佩不已,无法不生敬仰之心。比如崔辅成刚进县医院外科那几年,雄心勃勃地为自己设计了专业规划,一步步攀登主治医生副主任医生主任医生,他既捉刀又捉笔,发表了一篇接一篇的医学论文。王部长将那些论文杂志扔在一边,说,辅成,你这是一条腿走路的方针,走不快,走不远,弄得不好还要摔跟头。崔辅成说,还有另一条腿是什么?王部长说,政治,要讲政治,这天下姓什么?是党和人民的天下,是党和人民培养了你,你首先要努力成为党的一员,努力成为人民医院的院长。年轻气盛的崔辅成没把这话听进心里,认为王部长当官当得官迷心窍,王部长说,你想一想,县医院毕竟是县医院,有大病的患者都往南京的大医院送,撑死了你们医院能做的也就是普通手术,能接触到的也只是普通病例,至于主任医师,那是正教授,县级医院能有一到二個名额,也得排名,排位,谈何容易。回到宿舍的崔辅成不免有几分沮丧,沮丧过后不得不承认,王部长尽管退下来了,但当干部的这么多年,站得高,看得远。多年以后,他在院长的位置上轻松评上主任医生,回想当年那一番话,感慨万千。
离休后的王部长除了关心国家大事,就是关心他的菜园子。按县里当时的政策,他享有城中的一处小楼,小楼不大,只简单的两上两下,但花园不小,有半亩地。花园到了王部长手里就变成了菜园,花花草草变成了椒红韭绿,讲到底王部长骨子里是个农民,或者说王部长骨子里是个诗人,田园诗人。可惜这田园无诗意,王部长在园中修了个茅坑,文明话叫厕所,隔三岔五往菜地浇大粪,弄得隔壁邻居怨声载道。王部长心里骂他们忘本,青莱上来敲门送青菜,萝卜上来敲门送萝卜,嘴里说这可是有机蔬菜,你见证的。浇大粪的活儿死不改悔。最痛苦的是崔辅成,王部长建成茅坑后,语重心长地说,这任务是咱爷仨的了,你可要来多做贡献,别让它成了个清水茅坑。王部长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他现任的老伴是发妻死后续的弦,比他小了近二十岁,虽说只生了一个女儿,也就是王梅,可依然没完成传宗接代的大任。人家是大学生出身,讲卫生,只肯在家上卫生间。王梅当然随她妈,当初参观新建工程时就声明,此处只能男士专用。按理说王部长还有五个女儿女婿,资源丰富,无奈他再婚后女儿们走动得少,积极响应的只有一人,那就是王天一。王天一喜欢上这茅坑,新奇,没尿也会挤出几滴。崔辅成拗不过老丈人,凡是来了都不忘记做贡献,反正一个月就来一二回。但这几年王部长召见他勤了,当初王部长壮心不已,两只大粪桶在肩上不当回事,现在人老力弱,粪桶依然,人已不堪了。挑粪桶的重任就历史性地落在崔辅成肩上了。
崔辅成这一次不召而来,让王部长喜出望外。崔辅成不仅勇挑重担,而且抢着将掏大粪的活也揽在手上,那粪勺上下翻飞,搅得臭气扑鼻,更有星星点点珠溅蛾扑,零距离亲密接触了主任医生的肌肤。王部长看在心里,觉得与往昔有异,但女婿不言,他也不问。俩人忙完了,洗过手,抹过脸,翁婿上桌对饮,崔辅成汇报了近阶段的医院工作,又谈了一番固城政坛的动态,称晚上尚有医案,告辞而去。王部长心存疑惑,不对啊,这小子有话没说完。物有异,象有变,今天这朵云里藏着雨,怎么滴水未漏?看到辅成座位上落下一封信,王部长捡过来一看,明白了,不是信,是崔氏修谱理事会的聘书。
王部长冷笑了一声,这分明不是落下的,是专程送给他王正义看的。崔辅成还真把自己当作了天上的云朵——想变天了。
三
崔辅成这几天的表现不是一般的好,把晚上的饭局都躲了,不卡拉,不摸牌,下班即回家,饭后陪着王梅看肥皂剧。王梅是个直性子的女子,王部长那边只要按下按钮,这边的火药桶肯定爆炸。
都说崔辅成当初娶王梅,是为了投靠王部长这棵大树,龙生龙凤生凤,当官的儿子生来是当官。崔辅成不是王部长的儿子,但一个女婿半个儿,再说王部长膝下无子,只有女婿做革命接班人。崔辅成听了有嘴说不清,心里喊冤。当初他和王梅结婚,王部长已不在位,并且老爷子声明,他只挂指路明灯,决不架桥铺路。他这样说了,也确实这样做了。但这话要是从崔辅成嘴里说出来,鬼才相信。
崔辅成当初分进县医院,是女医生和女护士眼中的抢手货,一米九的身高,腰杆子像电线杆一样直溜,省城医学院毕业,在当时的县城算高学历。衣服脏了,有人给他洗。手术误餐了,有人拎着饭盒在办公室等。崔辅成很享受众星捧月的感觉。忽一日,星星都躲进了云层,身边的女孩子见他都躲,他凑上去套近乎,人家给他一个白眼。他在县医院变成了一牙孤月,月有阴晴圆缺,可崔辅成一时适应不了,跟护士长打听,护士长说,你小子别装了,吃着碗里还惦记着锅里,不好。崔辅成说,锅里是满满的,可我碗里是空的。护士长说,你女朋友都到医院各科室放风了,崔辅成是我王梅的男朋友,谁也别打主意了。王梅是谁?护士长说,你问我?我问谁?
休息天崔辅成在宿舍洗衣服的时候,王梅出场了。王梅敲门,崔辅成说,谁?我是王梅。崔辅成满腔悲愤地拉开门,王梅灿烂地一笑,崔辅成涌到喉咙口的字字血泪又咽下去了。这女子实在太漂亮,漂亮得让崔辅成大脑瞬时空白。王梅说,你怎么不表示一下愤怒?崔辅成说,我得酝酿一会儿。王梅说,这事也不能怨我,你替我想一想。我一米八的身高,找个跟我一样高的男生,看上去还是比我矮一个脑袋,这小县城一米九以上的男生是个位数,我都打量过了,很受伤。再说,我一个本科生,这县城也没硕士博士,我至少得找个同等学历,两个条件限制下来,就只剩你一个了。
理是歪理,可人是美人。歪理和美人崔辅成没一样能抵挡得住,只能缴械。王梅是县中的数学老师,数学老师推理能力强,即使推出来的是歪理,也义正词严,很讲逻辑。俩人处了一段,要见父母了,崔辅成才知道准丈人是组织部的老部长。其时崔辅成利用单身宿舍的便利,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攻城掠地,只剩最后一道防线。那天正要再接再厉,直捣敌巢时,王梅却一声叹息,你为什么不是姓王呢?崔辅成一心将革命进行到底,没顾得上细问。事后,崔辅成问她,我为什么要姓王?王梅说,你要是姓王,五百年前是一家,五百年后是一家。
崔辅成没明白。王梅说,我爸一心想让我找一个王姓的男生,这样,他有了孙子也姓王,两家传宗接代两不误,只可惜,我负了他老人家。崔辅成当时被胜利冲昏了头脑,脑子一热,说,多大事,我们的孩子姓王不就行了。此话当真?不当真不是你男人。王梅感動万分,翻身搂住了崔辅成。
一失足成千古恨,一失言成恨千古。事后崔辅成冷静下来,已容不得他反悔。
王梅生王天一是傍晚时分,崔辅成的老爸和老妈都喜孜孜来到产房门外守候,老妈拎着汤罐,那里面是乡下煲好的土鸡汤,老爸穿着崭新的衬衫,黑红的脸膛几分拘谨,几分激昂。不能抽烟,他两只手攥在一起,在走廊上走来回。王部长毕竟做过领导,沉得住气,坐在排椅上作沉思状。作为本院医生,崔辅成能进入产房。当王天一嘹亮的哭声响彻产房,助产士高兴地告诉他是男孩时,崔辅成竟然没感觉到一丝喜悦。
崔辅成说,为什么不是女孩?我喜欢女孩。
这是他的真心话,可哪一个男人不想生儿子?没人相信。双方老人沉浸在欢乐中,央求崔辅成能不能开后门,让他们看一眼宝贝。崔辅成生硬地说,不能。好在此时的老人们顾不上计较,崔辅成站在窗前,窗外暮色弥漫,崔辅成对自己说,要是女孩,多么美好。
儿子小名天天,大名王天一,崔辅成眼睁睁地看着儿子姓了王。好在父母常年住在乡下,难得见孙子,乡下习惯,见了孙子也只喊小名。崔辅成在家在外,从来只喊儿子天天或者天一,坚决不加一个“王”字,王梅耳闻目睹,知道这男人心里煎熬了,煎熬了还忍着挺着。王梅心疼,可是王部长是她老爸,姓王不姓王在他那里是根本路线问题,她也不能不顾及。不合情只能合理,理就是这都是当年你崔辅成认下的,虽不是黑字白纸,但男人的话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王梅也不是心肠硬的女子,婆家也就崔辅成一个儿子,哪一天公公婆婆知道了这事,肯定天翻地覆,饶不了崔辅成。
饭菜已经上桌,儿子还在房间做作业,王梅喊:天天,吃饭。
没有响应。
天一,吃饭。
还是不响应,王梅声音拔高了:王天一,吃饭了。
王天一,你是不是在打游戏?
崔辅成此时正拿着筷子从厨房出来,王梅一口一个王天一,今天听着尤其刺耳,是不是故意向他挑衅?是不是王部长给她下指令了?崔辅成想了想,觉得不像。她是恼怒儿子偷玩游戏,还把门反锁了。王梅寻出钥匙,弯着腰开锁。崔辅成冷眼看去,王梅背对着他,穿着家常睡衣,那睡衣的颜色跟手术台上病人的病员服一种颜色,腰间露出的一截皮肉很醒目。他的眼光像一把手术刀,锋利地划开皮肤,血管和皮肉都暴露在他眼前。
有时候,他怀疑王部长和王梅从开始就设好了陷阱,等着他跳下去。
门开了,儿子惶惶地走出来,说戴了耳机没听见。
当初王梅第一次替他洗衣服时,他也从背后偷看过她的后腰,那时王梅的腰很瘦,曲折很有韧性。那时崔辅成的眼光不像刀子,像爬山虎的藤蔓贴着墙壁四处攀援。
饭后王梅安排好了儿子的学习,又挨着崔辅成坐到沙发上,她抓过崔辅成的手,说,明天上手术,你这指甲又得修剪了。王梅拿出工具替他忙活起来,蓬松的发丝不时挨上他的脸颊。崔辅成心里纳闷,王部长按兵不动,这是使的什么花招?
四
崔辅成回崔家村开修谱理事会是个星期六,崔辅成父母住在村北,平时回去崔辅成很少到村里去转悠。三叔说理事会设在老人会,老人会就在崔家祠堂,崔辅成直接将车开到祠堂前的空地上,抬头看,宗祠已修缮一新,琉璃彩瓦,瓷砖墙面,飞檐悬空,门口蹲着两只大石狮。你可不要小看老人会,江南农村一带的老人会富得流油,在外发财的村人都将给老人会捐资视为光宗耀祖的盛举。据说崔家村老人会的账上就有存款数百万,连村长支书行事也得看老人会的眼色。空地上已排着一溜小车,崔辅成只瞥了一眼,就看出自己的座驾在这里是寒酸角色。
进得大门,前厅上两张八仙桌边已坐了不少人,见崔辅成来了,纷纷起身招呼崔院长,崔辅成人缘不错,村上人凡有病有灾住在县医院,崔辅成再忙也去病床前坐几分钟。有人让了上座,崔辅成落座,邻座坐的是崔三宝,刚才进屋时就他端坐着未动。崔辅成心想,看来几年前的那桩事把三宝得罪下了,这小子心中没抹平呢。
三叔说,再等半个小时,镇长就赶过来作讲话。
崔三宝说,镇长也姓崔?
三叔说,不是,请镇长来参加会议,是崔氏的光荣,也算是提升崔家村在全镇的地位。
崔辅成心里窃笑,这机关部门的一套,居然也像传染病病菌一样厉害。
崔三宝说,那还不如喊个县长过来。说罢,在手机上点了号码,说,洪哥啊,我回崔家村了,限你半个小时移驾到我这里,来迟了,美女就跟别人跑了。
这大厅里哪有美女的影子,再说这称兄道弟的口吻,显然也不像跟县长说话。三宝说,你们不信?那就掐着表等,眼见为实。三宝看了崔辅成一眼,说,跟当官的交手,分两步走。第一步是你把他当人看,他把你当个屌。第二步是你把他当个屌,他把你当人看。
大概是八年前,县医院要新盖住院楼,崔三宝从南京回了固城,他直接赶到崔辅成家里,说,哥,这院长是咱姓崔的,那这肥水就不能落外人田。崔辅成说,院长姓崔,可这医院不等于姓崔,我做不了主。这是假话,那时候招标还没上正规,甲方还是有权定夺的。只是王部长打过预防针,这工程是个敏感问题,你那崔家村是有名的建筑村,找你的人不会少,楼给谁盖都可以,就是不能给姓崔的施工老板。否则,黄泥巴落裤裆,不是屎也是屎。崔三宝说,你放心,我该给你的一分不会少。崔三宝伸出一只手,说,五个点。崔辅成说,咱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给我五十个点我都做不了主,这医院不姓崔,属于党和人民,我上面还有县领导。
没想到几年过去,崔三宝居然能使唤县领导了。半小时不到,县长真的风尘仆仆地进了崔家祠堂。县长姓洪,管财务的副县长,星期五崔辅成还找过他,催财政拨款,没给崔院长好脸色。县长真的来了,三叔等老人恭敬有加。崔三宝在众人面前,也不敢放肆,嘴里吐出场面上肉麻吹捧的话。
望着洪县长受用的笑脸,崔辅成真想把三宝刚才讲的那番话用短信发给他,只是此时显然不妥。再说,洪县长招之即来,也确实跟这崔三宝关系非同一般,说不定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崔辅成想,幸亏自己当年回绝了这小子,否则自己也要被他像条狗一样唤来唤去。崔辅成心里生了悲凉,两届院长任期将满,自己设定的目标是下一届副县长。届时即使如愿当上了副县长,又有什么趣味?
县长和镇长完成讲话顺序,被安排到小房间喝茶打牌。崔氏理事们进入正题,首先是推举理事长,崔三宝表态,他捐献五十万元,用于印刷族谱和崔氏大聚会开支,这意思大家都明白,理事长非他莫属,这年头钱是硬道理,表决一致通过。接下来,每人面前发了一摞厚书,是二十年前的族谱,三叔说是温故知新。崔辅成翻找自己家族的那一支记载,邻座的三宝手快,说,你家在这里,意味深长朝他一笑。
崔凤凰,招婿白万胜,生子崔满元。
崔满元,娶妻张蛾蛾,生子崔辅成。
也就是说,崔辅成的爷爷姓白,是倒插门进了崔家。在乡下,愿做上门女婿的除了穷就是残,在村里是让人瞧不起的。崔辅成的爷爷死得早,崔辅成还没上小学就走了。崔辅成依稀记得,爷爷的腿是瘸的,起起伏伏驮着他在田野里转悠。那时的崔氏祠堂还是旧屋,老老小小都在祠堂前的空地上聚集,老人晒太旧,孩子游戏追逐。爷爷却从来没带他加入过。
崔辅成如坐针毡,我从哪里来?如果爷爷不是入赘,他应当姓白。崔辅成觉得人生实在虚妄,他本来打算挑战王部长一回,续谱时将王天一改回崔天一,费尽心思却原来是唐·吉诃德大战风车。
不等晚餐开席,崔辅成借口有事先走。崔三宝主动送出门来,说,哥,你不认我这个弟,我也要认你这个哥。听说你要竞争下一届副县长,上面有事我去搞定。
崔辅成说,那些领导能听你的?
崔三宝说,告诉你一个秘密,帮领导做一百件好事,不如与他共同做一件坏事。
五
星期天崔辅成一家三口去了王部长家,崔辅成是隔了半个月才踏进这院子。王部长老两口正在院子里忙得不亦乐乎,又是杀鸡又是剖鱼,池子里还浸了海鲜。
王梅说,崔辅成才半个月没来,这待遇就立马上了台阶。
丈母娘说,还真不是为了招待你们家的院长大人,是你爸说今天有贵客到。
崔辅成说,谁?谁能让这院子闹出这么大动静?
王部长笑而不语。
崔辅成要去浇大粪,王部长说,今天免了,有客来,别弄得院子里臭烘烘的。
收拾停当,王梅和她母亲进厨房上灶,翁婿才在桌前落座。桌上已摆了幾样冷莱,只等客人一到就能开席。
王部长问,想好了?打算改王天一为崔天一?
崔辅成想不到王部长的招式如此凶猛,劈面而来。崔辅成来不及躲闪,说,想过,不想了。
王部长说,这事对你们崔家也不公平,你当初也只是一句戏言,我当了真,让你心里委屈了这么多年。你续谱时报上崔天一应该,在崔家族谱上是崔天一,在王家族谱上是王天一。等到哪天计划生育放开了,让天天多生几个娃,这事就齐了。
王部长说,你真要计较,也可以听孩子的意见。天天,你愿意姓王还是姓崔?
天天说,我要姓白。
崔辅成一个激灵,心里像被什么击中了。天天说,白斩鸡,我要吃一块白斩鸡。
院子的门铃响了,天天迫不及待地冲出去开门。王部长一下子站了起来,摇晃了一下,又坐下,双手竟微微颤抖。崔辅成要扶他,他摆摆手。
你是谁?天天问。
我是你大舅。
你从哪里来?
山东临沂。
话音未落,客人已进了门。莫非是王部长的远亲?崔辅成仔细打量,来客农民打扮,须发斑白,满脸风霜,看上去至少也年逾花甲,模样倒是跟王部长有几分相像。
来客丢下手中的拎包,朝王部长双膝一跪,说,爹,我回家看您了。
崔辅成诧异地站了起来,从来没听说过王部长有儿子。王部长老泪纵横,头顶的几绺白发抖个不停,王部长说,我儿,坐着说,坐着说。
来人坐下,说,爹,奶奶活了九十九岁,一年前去世,我将奶奶安葬进罗家坟地,满孝已一年多。现在,现在该可以回来孝顺您了。
崔辅成终于明白,来者真是王部长的儿子。朝鲜战争时,美国人轰炸志愿军,新战士王正义第一次上前线,山东籍战友罗大运扑在王正义身上挡住了弹片,自己身负重伤,临死前不肯瞑目,王正义哭着说,你放心,我只要活着回国,第一个儿子一定姓罗,顶你门户,帮你爹娘养老送终。王正义言而有信,儿子生下,取名罗志愿,罗志愿刚断奶,就被他送给了临沂罗大运爹娘。多少年来王部长都与他不通音信,直到王部长前妻临终前,王部长才联系上他,让他见到了亲生母亲一面。
罗志愿其实才五十多岁,妻子病逝,生有一子,这儿子为罗家争气,考上了国外研究生,在美国成家立业定居。饭后,罗志愿从包中取出儿子一家的照片,递给王部长看。这小子娶的是一个洋女人,生了一个可爱的混血儿男孩。王部长说,我这曾孙叫个什么名,罗志愿说,罗,罗约翰。王部长说,这就对了,姓罗,我见了罗大运他才不会骂我。
午餐时老丈人喝酒比平时多了一倍,要不是王梅抢下酒瓶,他还不肯罢休。酒多,老丈人就少了平时的威严,朝着罗志愿孩子似的又是傻笑又是流泪。崔辅成朝王梅使了个眼色,王梅拽着她妈退回了厨房,崔辅成对儿子说,走,老爸带你去浇大粪。
老丈人种菜还真是把好手,垄埂整得寸草不生,干净得像是男人刚刮了胡子的下巴。茄子和辣椒挂满枝头,南瓜藤伸出手来不时地缠住崔辅成父子的裤腿。风吹来,丝瓜架上刚开出的黄花一不小心就扑上人的脑袋,那些已经绿油油的丝瓜就晃晃身子,也就几下,等你注意到那身段时,就稳重起来。崔辅成装满粪桶,扁担上了肩,又放下,他想起来少了一个步骤,得往粪桶里扔几把稻草,沒有稻草,他就去院墙边摘了几把青草,果然,走起来那粪水就不飞溅了。崔辅成虽说是从小读书,但毕竟是农家孩子,放暑假也下过田。为什么以前想不起这一招呢?崔辅成觉得今天开窍了。
做一个农民也不错,如果农民的收成能保证生活富足。粪担压在肩上,粪勺柄抓在心中,沉甸甸的,踏实,老丈人莫非就是贪恋这种踏实的感觉?崔辅成当然是不会回去做农民了,那么,院长任期结束后,安安心心回外科做个医生,也是不错的选择。做什么其实不重要,姓什么其实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问心无愧。回到客厅,那对父子还在唠叨,崔辅成说,王天一,跟外公外婆舅舅道再见,你得回去做功课了。
王梅很奇怪,她第一次听到丈夫喊了儿子完整的全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