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不下雪的圣诞节

2012-04-29孔德罡

青春 2012年12期
关键词:阁楼灰尘母亲

孔德罡

1

我尽全力按住了这个男人的身体。他盈满酒气的呼吸灌满了我的心胸,满地的玻璃渣刺伤了他粗糙的皮肤,鲜血点燃了一地的灰尘。“快。”我抬起头来,双眼凝视着父亲。我的全部气力被倾注在我单薄的双臂上,我的眼神脆弱的苍白无力。

可那是我全部的意志。“动手,父亲。”我深吸了一口气,那醉人的酒香和灰尘的干涩,掩映着我身下的男人的灰白的卷发,窗外的荧光灯点亮着五彩,斑点闪耀在父亲颤抖的脸颊。我喑哑的说不出话,只听见逼仄的屋子里一声声含混不息的呢喃。仿佛我手下的活物正在最后的挣扎,那挣扎的每一个动作都是明知故为的绝望。

于是父亲挥起颤抖的双手,咬了咬毫无血色的嘴唇,那被打破的玻璃酒瓶叮当作响,上下振动,沉重的喘息声混合着最后的一声嘶吼,我手下的生命就此消逝,他的头颅化为红白相间的模糊,玻璃碎渣与灰尘华丽的起舞,死亡在这一刻翩翩赶来。

窗外天色阴霾,层云卷起寒风吹拂着枯黄的落叶,掉入深绿色的街边花园之中,那深绿色之中不时透过的鲜血般的瑰红,成了针叶林凝重冷漠的色彩压迫中最深沉的释放。街道上的行人带着虚假的笑容飘然经过,就像这座城市里到处游荡的鬼魂,伴随着晶莹空灵的圣诞歌曲飘然而至。他们没有复活节,于是他们庆祝诞生的节日,那是鬼魂最接近生命的时候。

不下雪。这个圣诞节没有下雪。我能看见所有的颜色,喧宾夺主却那么相生和谐。

父亲在我身后,脚步蹒跚。“他之前报了警。我看见电话还没有挂上。”我回过头去,仿佛自从他将玻璃瓶砸在那个男人的头颅之后,时光沧桑了他半生的岁月。他的头发突然像那个死去的男人一样灰白,皱纹的深处落满了浑浊的眼泪。“我没法去看你母亲了。”他突然说,将面前的色彩染成了黑白,我眼前的阳光被涂抹成一片漆黑。“或许,你母亲不愿意他死。”

“你在说些什么,父亲?他应该死,母亲希望他死。这会是母亲过的最好的圣诞节。”

我还没有说完这些,我就看见了蓝红交织的颜色穿梭在面前的街巷之间,父亲的脸颊逐渐闪烁朦胧,蓝黑色的人影鱼贯而出,父亲消失在他们的帷幔里,我什么也没有看见。警察们将父亲押解上车,向我投来怜悯的眼光,仿佛我的外表是如此的纯洁无辜。然后他们很快在引擎轰鸣声中化为无形,整个的过程宛若歌剧的一首咏叹调,足够优雅与抒情,却短暂的难以使人立刻铭记。

2

我从小就明白我不是那个男人的儿子,尽管在所有的文字记录中,这一点容不得任何人质疑,可我拒绝喊他父亲,除非母亲在我身边。在母亲时时刻刻的眼泪里,在熏遍整个房间的酒气中,在玻璃瓶横七竖八相互碰撞的地板上,我看见透明的酒精与母亲晶莹的泪水在同一片灰尘中流淌,却一直平行互不交融。

我住在阁楼上,那里是整座楼房中唯一能见到光明的地方。我害怕圣诞节,圣诞节的时候漫天的大雪,积雪淹没了一切有色彩的东西,在屋子里只能听见那个男人的歌声,五音不全的《平安夜》。而圣诞节的大多数时候,我只能躲在阁楼冰冷的被褥上,听着那个男人唱着唱着就变成了怒吼,玻璃瓶的碎裂声痛苦刺耳,紧接着是母亲的尖叫与哭泣,上楼的脚步声随着母亲哭声的渐息而加重,我被甩在尽是灰尘的地上,浑身上下开始布满新鲜的伤痕。

然后圣诞节过去,积雪消融。微弱但温暖的阳光从屋顶的缝隙间透入阁楼,我通过那些美丽的光线,才能看见自己的伤口是多么鲜艳。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母亲为我填的报名表,我来到了母亲曾经学习过的学院,遇见了我的父亲。他留在学校里教书,而母亲却再也没有来过。那种一眼就能看得出的亲切感使我自发的去接近他,哪怕他教授的那门有关维多利亚时代诗歌的课程在一年后在我的课程表里沦落为了选修,我仍然会待在他教室的第一排,听着他抑扬顿挫的吟诵。在一节课下课之后,我跟着他来到了他独自一人在校园里租住的木屋。那木屋里我闻到了与白酒完全不同的味道,那并不刺鼻而且醉人的馨香。和那个男人一样,父亲也沉溺在酒精的麻醉里,只是那瑰红如同血液的葡萄酒带来的温暖,就如同城市街道上干净的道道阳光。

我想,父亲与母亲根本不在保守秘密。母亲把我亲手送到父亲面前,而父亲毫无隐晦的向我坦白了事实。母亲根本没有爱过那个男人,她爱的人就站在我的眼前,身后的书架上成堆的诗集和乐谱。可是,他们在我知道这一事实的狂喜中失掉了警惕,很快,那个男人也对这个秘密了如指掌。可他那晚没有动手打母亲,他只是买了更多的白酒,独自将自己淹没在遍布灰尘的房屋里。

我没有听见那晚母亲和那个男人说了什么。我独自躲在阁楼里,回想着那对生下我的校园情侣在现实的逼迫下分离的情景,据说那也是一个漫天大雪的圣诞节。第二天,我来到酒气弥漫的房间,只看见那个男人醉倒在地,而母亲被白绢悬挂在房梁之上。

3

那些警察在我憎恨之极的蓝红色光晕中带走了母亲的身体,唤醒那个从醉意中刚刚清醒的男人。他没有丝毫的惊诧,只是看着母亲的尸体默不作声。从他的眼神里,我决意认为就是他。我向警察们发出最声嘶力竭的怒吼,他们畏惧我的疯狂,将那个男人带回了警局。可是不久他就回来了,因为尸检结果证明母亲是标准的自杀,而谁也无法知道那个夜晚那个该死的男人说了些什么。

我搬出了那座灰尘在空气中占据大部分领地的屋子,也告别了伴随我童年的阁楼。我和父亲终于住在了一起,我抓住每一次和他说话的机会表达我对那个男人的恨意,因为我相信既然警察选择袖手旁观,我和父亲就是上天钦定的复仇天使。可他是一介文人,他懦弱,他会避开我的话题,对着我冷血的眼神默默流泪。

“那是你最爱的人。”我会在他害怕的颤抖不已的时刻,留下这句刺穿他灵魂的话语,然后独自离开红酒香味飘荡的木屋,在广场上尽情享受阳光。

终于,我们赤手空拳,连手枪都没有带,再次回到了这座屋子,我生长的地方,那个男人尽情酗酒的地方,母亲的灵魂脱离身体的地方。如今,轮到那个男人躲在阁楼里,躲在漫天的灰尘与酒气中,我尽全力按住了他,父亲挥起玻璃瓶敲碎了他的头颅。

我买了母亲生前最爱的玫瑰,那抹带水的鲜红色在暗绿色的墓园那么耀眼。有一瞬间,父亲被警察带走的那一瞬间,我的心上升腾起对那个男人难言的一丝疑惑。父亲没有告诉我一切,没有告诉我当初他们分离的原因,而母亲死去的当夜,我也没有听见任何的言语。父亲留给我最后的一句话,是那么晦涩朦胧,在这个没有雪的圣诞节,我本来能够因为微弱的阳光而感到愉悦,可如今,没有白雪的遮掩,我依然什么也没有看见。

我跪在母亲的墓碑前,想忘记刚才发生的一切。复仇已经完成,疑问或许已经没有意义,父亲也绝对不会再说出真相,或许真相根本不会再为人所知。我知道的,只是今天是我见过的第一个有点阳光,没有漫天大雪的圣诞节,而母亲在墓地那里等着我来看她,因为她只有在死去之后,才体验到原来圣诞节是那么宁静祥和。

我此时正放下那束血红的玫瑰,周围是没有雪的深绿苍翠。

“母亲,圣诞快乐。”

【评语】

三段的结构有想法,很像音乐的奏鸣曲式。

整篇文章的气息非常致密,语言与情绪交融得很有机,始终维持着紧张和窒息。

因为作品中特别重要的父母之间的事情是“我”一直不明白的,这种对事实的不明白,比之死亡有着更深刻的意义。我以为,这个意义——尽管有可能永远也不能明白——应该到文章的结尾处仍然维持着不解,维持“我”与这个世界的紧张。你基本上收在了“没有漫天大雪的圣诞节,而母亲在墓地那里等着我来看她,因为她只有在死去之后,才体验到原来圣诞节是那么宁静祥和。”的气口上,这样的写法将视角移至母亲,与前面一直保持的“我”的视角不一致,应该维持的紧张便突然地松懈了。

另外,感觉这篇作品更适合写得篇幅长一些,现在这样,除了父亲的内容令人印象较深,母亲和继父都太缺乏细节,显得过于简单。虽然以“我”的视角来写,他们的丰富会有盲区,但依然可以想办法将这两个形象写厚重。否则,作品会偏向于抒情,“人”的、生活的深刻性会大大降低。

责任编辑⊙育邦

猜你喜欢

阁楼灰尘母亲
你真的认识灰尘吗?
灰尘快到桶里来
灰尘在繁衍
阁楼里的简爱
怪事阁楼
阁楼公寓P155
给母亲的信
阁楼
悲惨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