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陈先发自选诗

2012-04-29陈先发

青春 2012年12期
关键词:金黄麻雀

陈先发

再读《资本论》①札记

奢谈一件旧衣服,

不如去谈被榨干的身体。

他说,凡讲暴力的著作常以深嵌的呓语为封面。

第一次枕着它,

是小时候陪父亲溪头垂钓。

老党员搓着手,

把肮脏的诱饵撒向池塘。

我在独木舟上,在大片崩溃的油菜花地里

睡到心跳停止。

日冕之下,偶尔复活过来

记得书中一大堆怒气冲冲的单词

对家族,这是份难以启齿的遗产。

祖母信佛,

而父亲宁愿一把火烧掉十九个州县。

这个莽撞的拖拉机手相信,

灰烬能铸成一张崭新的脸。

他们争吵,

相互乞求,搏斗,

又在深夜的走廊上抱头大哭。

祖母用白手帕将寺庙和诸神包起来,

藏在日日远去的床底下,

她最终饿死以完成菩萨们泥塑的假托。

而父亲如今也长眠山中,

在那里,

“剥削”仍是一个词。

“均贫富”仍是一个梦想。

坟头杂木被反讽的雨水灌得年年常青

为一本旧书死去,

正是我们应有的方式。

多年以来,我有持镜头写史的怪癖。

只是我不能确知冤魂项上的绞索,

如何融入

那淅淅沥沥的空山新雨。

因为以旗为饵的城堡早已不复存在。

理当不受惊扰的骨灰,

终不能免于我的再读。

初识时,

那三、两下醒悟的鸟鸣仍在。

像池塘在积攒泡沫只求最终一别。

而危险的尺度正趋于审美的末端

注①:1867年,卡尔·马克思(Karl Marx)《资本论》第一卷出版。

驳詹姆斯·赖特①有关轮回的偏见

我们刚洗了澡,

坐在防波堤的长椅上。

一会儿谈谈哲学,

一会儿无聊地朝海里扔着葡萄。

我们学习哲学又栽下满山的葡萄树,

显然,

是为末日作了惊心动魄的准备

说实话我经常失眠。

这些年也有过摆脱欲望的种种努力。

现在却讲不清我是

这辆七十吨的载重卡车,还是

吊着它的那根棉线

雨后,

被弃去的葡萄千变万化。

你在人群中麻木地催促我们

向前跨出一步。“你跨出体外,

就能开出一朵花”②。

你总不至认为轮回即是找替身吧,

东方的障眼法向来拒绝第二次观看。

我们刚在甜蜜的葡萄中洗了澡,

在这根棉线断掉之前。

世界仍在大口喘着气,

蚯蚓仍将是青色的。

心存孤胆的

海浪仍在一小步一小步涌着来舔瞧石。

我写给诸位的信被塞进新的信封

注①詹姆斯·赖特James Wright (1927-1980),美国诗人,曾深受中唐诗人王维的影响。②引自詹姆斯·赖特的《幸福》一诗。

养鹤问题

在山中,我见过柱状的鹤。

液态的、或气体的鹤。

在肃穆的杜鹃花根部蜷成一团春泥的鹤。

都缓缓地敛起翅膀。

我见过这唯一为虚构而生的飞禽

因她的白色饱含了拒绝,而在

这末世,长出了更合理的形体

养鹤是垂死者才能玩下去的游戏。

同为少数人的宗教,写诗

却是另一码事:

这结句里的“鹤”完全可以被代替。

永不要问,代它到这世上一哭的是些什么事物。

当它哭着东,也哭着西。

哭着密室政治,也哭着街头政治。

就像今夜,在浴室排风机的轰鸣里

我久久地坐着

仿佛永不会离开这里一步。

我是个不曾养鹤也不曾杀鹤的俗人。

我知道时代赋予我的痛苦已结束了。

我披着纯白的浴衣,

从一个批判者正大踏步地赶至旁观者的位置上。

夜间的一切

我时常觉得自己枯竭了。正如此刻

一家人围着桌子分食的菠萝——

菠萝转眼就消失了。

而我们的嘴唇仍在半空中,吮吸着

母亲就坐在桌子那边。父亲死后她几近失明

在夜里,点燃灰白的头撞着墙壁

我们从不同的世界伸出舌头。但我永不知道

菠萝在她牙齿上裂出什么样的味道

就像幼时的游戏中我们永不知她藏身何处。

在柜子里找她

在钟摆上找她

在淅淅沥沥滴着雨的葵叶的背面找她

事实上,她藏在一支旧钢笔中等着我们前去拧开。没人知道,

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但夜间的一切尽可删除

包括白炽灯下这场对饮

我们像菠萝一样被切开,离去

像杯子一样深深地碰上

嗅着对方,又被走廊尽头什么东西撞着墙壁的

“咚、咚、咚”的声音永恒地隔开

麻雀金黄

——给蓝角、李三林

我嘴中含着一个即将爆破的国度。

谁的轻风?在吹着

这城市的偏街小巷

早晨的人们,冲掉马桶就来围着这一炉大火

又是谁的神秘配方

扒开胸膛后将一群群麻雀投入油锅

油锅果然是一首最古老的诗

没有什么能在它的酸液中复活

除了麻雀。它在沸腾的锅中将目睹一个新世界

在那里

官吏是金黄的,制度是金黄的,赤脚是金黄的。

老雀们被撒上盐仍忘不了说声谢谢

柳堤是金黄的

旷野是金黄的

小时候,我纵身跃上穿堂而过的电线

跟麻雀们呆呆地蹲在一起。

暴雨来了也不知躲闪。

我们默默数着油锅中噼噼啪啪的未来的词句

那些看不起病的麻雀。

煤气灯下通宵扎着鞋底的麻雀。

为了女儿上学,夜里去镇上卖血的麻雀。

被打断了腿在公园兜售气球的麻雀。

烤山芋的麻雀。

青筯凸起的养老金的麻雀。

每晚给不懂事的弟弟写信的妓女的麻雀。

霓虹灯下旋转的麻雀。

现在是一个国家的早晨了。

在油锅中仍紧紧捂着这封信的麻雀。

谁的轻风?吹着这一切。谁的静脉?①

邮差是金黄的。忘不了的一声谢谢是金黄的。早餐是金黄的

注①:斯洛文尼亚诗人阿莱西·希德戈的句子。

自嘲帖

淤泥在夜间直立起来,而

上面镌刻的名字我们并不认识

这是否证明每一个活着的人,都是他与死者的

合体,而这发现将是一种新的伦理?

哦傍晚。五十个男人叼着烟散步,我听见

死掉的人混迹其中

他们嘴里塞着落叶。舌下埋着不一样的氧气。

夸张的新衣服创造了夸张的身体

这是否证明我们需要更多氧气,或者

我根本没有能力将这首诗写完?

这真叫人沮丧

自古状物都叫人沮丧

空中浮着回忆的碎木屑

我的嗓子卡在不可知里

像错觉的湖面把这张中年的脸切成两半

对称将伤害第三者

这是否证明每一首诗都不能偏离裂变的哲学,而

我却叫不出另一半?

惟有这一个拥有刀片般的自嘲

是同时照亮两张脸的灼热灯芯

两僧传①

村东头有个七十多岁的哑巴老头

四处偷盗,然后去城里声色犬马

一天清晨

有个僧人跪在他的门口。头上全是露水

他说:“你为什么拆掉我的庙呢?

我乞讨了四十一年,才建起它。

我从饿虎,变成榆树,再变成人,

才建起了它。

为了节省一口饭的钱,

我的胃里塞了几条河的砂子。

现在,

你杀掉我吧。”

哑巴老头看也没看他一眼,

又去城里寻欢作乐了

他再也不愿回到村里。今天他老病交加

奄奄一息睡在街头

僧人仍跪在空房子前。几个月了。

乡亲们东一口、西一口地救活着他。

“他们两个都快死了”

一个老亲戚在我的书房痛哭流涕

是啊。

可我早已失去救人、埋人的力气

我活着却早已不会加固自己。

我糊里糊涂的脸上在剥漆

漫长的夏季。我度日如年

我是我自己日渐衰老的玩偶

注①:此诗献给我的曾祖母。她乞讨数十年在桐城县孔镇建起“迎水庵”。上世纪六十年代“文革”中被毁。

两种谬误

停电了。我在黑暗中摸索晚餐剩下的

半个桔子

我需要她的酸味,

唤醒埋在体内的另一口深井。

这笨拙的情形,类似

我曾亲手绘制的一幅画:

一个盲人在草丛扑蝶

盲人们坚信蝴蝶的存在,

而诗人宁可相信它是虚无的。

我无法在这样的分岐中

完成一幅画。

停电正如上帝的天赋已从我的身上撤走

枯干的桔子

在不知名的某处,正裂成两半

在黑暗的房间我们继续相爱,喘息,老去。

另一个我们在草丛扑蝶。

盲人一会儿抓到

枯叶

一会儿抓到姑娘涣散的裙子。

这并非蝶舞翩翩的问题

而是酸味尽失的答案。

难道这也是全部的答案么?

假设我们真的占有一口深井像

一幅画的谬误

在那里高高挂着。

我知道在此刻,即便电灯亮起,房间美如白昼

那失踪的半个桔子也永不再回来。

中年读王维

“我扶墙而立,体虚得像一座花园”。

而花园,充斥着鸟笼子

涂抹他的不合时宜,

始于对王维的反动。

我特地剃了光头并保持

贪睡的习惯,

以纪念变声期所受的山水与教育——

街上人来人往像每只鸟取悦自我的笼子。

反复地对抗,甚至不惜寄之色情,

获得原本的那一、两点。

仍在自己这张床上醒来。

我起誓像你们一样在笼子里,

笃信泛灵论,爱华尔街乃至成癖——

以一座花园的连续破产来加固另一座的围墙。

责任编辑⊙育邦

猜你喜欢

金黄麻雀
金 黄
染成岁月的一砣金黄(外一首)
我从金黄的稻田看到我的祖国
拯救受伤的小麻雀
1958年的麻雀
任金黄谷粒丢失在风里
麻雀
如意金黄散的现代研究进展
小麻雀乖乖乖
乡村,那一抹金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