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光贱(中篇小说)
2012-04-29连谏
连谏
1
在这个世界上,如果一定要让姚美娟相信某件不可能的事情会发生,那么,她宁愿相信天会塌下来地会陷下去也不相信孟林会因为别的女人抛弃她,因为这,她经常和人急,急得次数多了,就有人说姚美娟是老公迷,迷到啥程度?如果她男人身上生了虱子,那虱子也是双眼皮的,俊着呢。姚美娟的嫂子没文化,说话直接,说什么老婆迷老公迷的,就是贱!老戏里的男人点划着跪在地上的女人一口一个贱人贱人地牙根痒,就这么来的。
姚美娟贱得很自信,这自信来自于和孟林的恋爱,谈得多艰难啊。刚大专毕业的姚美娟,在商场当出纳,虽没漂亮到倾国倾城,可吹弹即破的皮肤,水嫩嫩的葱白一样,围着她打转的小伙子一大群,闭着眼随便摸个都比孟林条件好。
可她就看上孟林了。
孟林的缺点是没学历,除了一具正值青春的好皮囊,身无长物,虽然是本市人,却连个落脚的家都没有。因为他父亲去世得早,母亲把他扔在伯父家就改嫁他人了。
那会,城里人已开始鄙视凤凰男,孟林坦率地说,他还不如凤凰男呢。
姚美娟喜欢的就是他身上的这股坦率劲,这才像男人,坦率人的肚里不藏奸,在感情上不会给她亏吃,两人就好上了。
打小没家的孟林缺爱。姚美娟善良、温柔,让他觉得,有她的地方就是天堂,就可着劲地表现,表现了俩月,姚美娟就打算带他回家,又怕父母知道了他底细不同意,第二天要带孟林回来了,头天晚上才说,还是专拣好的。
她把孟林领进门时,父母还是端着笑脸的,因为孟林长得体面,也就是说很帅。可是,等拷问完家庭情况,姚美娟妈的脸就像熟透的柿子,呱嗒!就摔了下来,好像面瘫了,摔下去就再没擎起来,就那么沉甸甸地挂着,把一大早备好的鸡鸭鱼肉乒乒乓乓塞进冰箱,就找街坊邻居扯八卦去了。姚美娟他爸是港务局搬运工,如假包换的大老粗,他来得更直接,把孟林喝了半杯的茶拖过来,孟林还以为是要给他续茶,忙起身恭敬着说自己来,却见姚美娟他爸看都不看他一眼,端起茶杯就进了厕所,就听噗的一声,茶进了马桶,轰隆一声被吞进了下水道,然后,姚美娟他爸从厕所出来,站在客厅中央,努足力气,放了一个歌声嘹亮的响屁。
姚美娟顿时面红耳赤,忍着奔涌而出的泪水,拽着孟林就冲出了家门,再也没回来,直到父亲去世,姚美娟才回了一趟家,那会,女儿孟娇已经三岁了,或许因为痛失老伴,姚美娟妈已经没力气拒绝阔别了五年的女儿和三岁的外孙女,把她们搂在怀里,号啕大哭,算是认下了孟林这女婿。
姚美娟哭得也无比凄惨,五年而已,生活像碾砣一样地蹂躏着她,生生把她从一个白嫩嫩水灵灵的姑娘蹂躏成了黄脸少妇。
是的,她爱孟林,孟林也爱她,拉着孟林从家里跑出来,发誓再也不回这个家门的时候,她还信心满满地以为,只要有爱情,一切就皆有可能,也和孟林这么说过。
孟林没真正意义上的家,房子是租的,在四方区的一栋筒子楼的四楼,窗外是一片低矮的平房顶,烟尘从发电厂烟筒飞出来又飘摇着落下,经年累月的,在房顶上攒了厚厚一层,像积雪上覆了把灰烬,偶有腐朽落叶、焦黄的旧报、各色塑料袋停上去歇歇脚,让眼前这片世界,看上去既破烂又绚烂,就像那一刻姚美娟心中的未来,因一切皆有可能而缤纷。
多少年以后,姚美娟才明白,人啊,只要有股向上的气顶着,看什么什么好,给块石头都觉得能栽出棵花来。
可生活比白雪公主她后妈的毒苹果还残酷,毒苹果一口咬下去,人就给放倒了,嘛痛苦也感觉不到了,感觉不到的痛苦就是没有痛苦,而生活的残酷,是那锉刀磨骨锉肉……疼得不激烈却是遍体鳞伤,没完没了,身上挨着疼,脸上还得端着笑。
姚美娟是这么想的。
虽然她和孟林登记了,可在街坊邻居眼里,依然属于混小子拐带良家姑娘的范畴,因为他们没办婚礼,老姚也没请他们去吃喜酒,没经过亲戚朋友见证祝福的婚事怎么能算得上是婚事呢?可姚美娟不在乎,因为她年轻,年轻得有足够力量蔑视一切约定俗成。
那会儿的孟林,给老板开车,老板是做工程的,虽说有公司,一共三人,就老板、孟林和一个叫小娜的出纳,老板揽了活就找施工队顶上,没活了就三个人窝在不到十平方的办公室里吹大牛侃大山,吹来侃去的,老板就把小娜的肚子侃大了。孟林回家和姚美娟说,她给吓了一大跳,觉得他老板和小娜都不是正经人,孟林和这号人混没个好,让他辞职换份工。
孟林不肯,说人的好坏,不是学的,是脾性,也就是说,是骨子里带的,跟后天没关系。何况,他从十几岁跟着老板混,如果不是老板帮他掏考驾照的费用,他根本不可能开车,不开车的孟林除了成为街头混混就是淌臭汗卖力气的。有良心的人要知恩图报,他不能翅膀一硬就把老板甩了。
姚美娟觉得也是,再一想,孟林对老板都这么有情义,对跟着他吃苦受累的媳妇,肯定也错不到哪儿去,于是,对孟林的选择,也就认了,甚至,小娜给老板生孩子的时候,因为没人照应月子,姚美娟还去帮过几天忙,看着因刚做完剖腹产而脸色苍白的小娜,她就恍惚了:这女人没七个头也没八个角的,和其他女人没什么区别嘛,她怎么能干出偷别人老公这种既危险又没脸没皮的事呢?良心就不愧得慌?
回家就和孟林说了。
孟林说感情的事,难说,其实老板是个仗义人,小娜也是个挺腼腆的好姑娘,可他们俩就是好上了,老板娘也觉察出来了,还私下找孟林打听过,尽管孟林也觉得老板和小娜挺不对的,他还是不敢实话实说,老板也防着老婆这手,也明确地敲打过孟林,人啥时候都可以仗义,就是在别人家的男人女人有外心了这事上仗义不得,会仗义出人命来的。孟林牢记于心,待老板娘来问,遂把仗义包吧包吧揣进了口袋,脸都不红地帮老板撒了谎,把老板娘给宽慰得欢天喜地、继续搓麻生涯去了。
姚美娟不接受这一观点,认为他就算不跟老板娘说实话,也该劝劝老板,他对得起谁呀?
孟林说劝过,被老板嘲笑了一顿,说他是母鸡担了老鹰的心,自己没飞的本事就担心老鹰会从天上掉下来摔死。还说女人和女人不一样,等孟林有了喜欢的女人就知道了,只要你想搞那个女人,也搞上瘾了,啥道德啥良心?全擦屁股纸,进下水道的货。
姚美娟愣了一下,很紧张:你会不会变成他那样?
孟林就噙着她的唇含含混混地说已经这样了。
姚美娟知道他说的是自己就是让他上瘾的女人。就娇羞地打了他一下,嘴里说着讨厌,心里却想,是啊,平时自己也是挺孝顺挺听话的一姑娘,怎么会一遇上孟林,对爸妈的良心就丧了呢?
姚美娟就觉得爱情是个魔鬼,不管平时多善良多厚道的主,一旦被这魔鬼放一把火,就全盘皆毁,自己还幸福得云遮雾罩……
2
老板生意不好或者结不回工程款,孟林就拿不到工资,拿不到工资的孟林,靠姚美娟不到两千块的工资过活,去了房租和其他必要的开销,饥一顿饱一顿地混着,日子渐渐显出了凄惶相。
凄惶归凄惶,姚美娟从不后悔和孟林在一起。
因为孟林很疼她,和他在一起,比和父母和哥哥姐姐在一起都要快活多了,从记事起,父母除了忙着上班挣钱喂养一家大小,就是惦记着怎么省点菜钱电钱自来水钱,哥哥姐姐整天忙活着和自己的男人女人过快活日子,根本没人搭理她,只有孟林。
和孟林在一起,她轻易就能找到自己是某个人全部的幸福感。
早晨,孟林总是先把她送到单位,再去接老板,下班就不行了,只要老板有事,孟林就下不了班,姚美娟就去挤公交车,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就是挤公交挤掉的。
下班时候的公交车太挤了,姚美娟虽是孕妇,可还没显怀,她总不能上车就叫嚣自己是孕妇求照顾。想要回家,就只能豁上把身子当肉馅往公交车里塞。有天她好容易才塞上车,车就开了,她急忙拉住吊环,像挂惊慌失措的肉,歪歪斜斜地吊在那儿,被拥来晃去的,晃得胳膊快拉断了,再然后……巨大的疼痛像一只手攥住了小腹,一股热流顺着大腿流到了脚面上。
她知道坏了,就哭了,哭得如丧考妣,混乱中,她是怎么离开拥挤的公交车厢的?不记得了,只记得她躺在医院里,医生告诉她孩子没了,孟林眼含泪水,把她的手指攥得生疼生疼的。
孟林的老板来看了她两次,一次是在医院一次是在家里;一次他是和老婆一次是和小娜。陪他来的人不同,可每次说的话都一样,抱歉他再忙也不该不让孟林下班,如果孟林及时下班去接她,这事就不会发生,他歉疚得那么诚恳,每次都是。
恍惚间,让姚美娟觉得,带着不同的女人来看她的老板,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
她和孟林说。
孟林就说老板经常这样,如果给小娜买了件衣服就一定会带老婆去买件价钱一样的,如果带小娜去看了场电影也会再带老婆去看一遍。
姚美娟问为什么。
孟林说可能因为他有良心,不想在老婆面前愧疚得慌。
姚美娟说那他不出轨不就行了?
孟林挠挠脑袋说是啊……
关于老板的外遇,以及怎么平衡两个女人,是姚美娟和孟林的常规性话题。关于出轨这件事,对于姚美娟这种把爱情当理想童话来膜拜的女人来说,不仅仅是反感,是反感到了不共戴天的地步的,可能因为经常听孟林说他老板和小娜的事,她也会恍惚,出轨,是不是也是爱情的一种?
她曾假想过,如果和小娜好的是孟林呢?她会原谅孟林吗?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吗?
不!绝对不会!可以原谅的出轨,必须发生在别人身上,才可以宽宏大量,勉强原谅。
如果发生在她身上,她能把孟林的鸡巴剪下来扔到街上,让流浪猫叼了去也不能便宜了某个不要脸的女人。
她和孟林也这么说了。
孟林笑得像初秋的太阳,明朗而响亮,他说在这个世界上,谁都可以出轨,唯独他孟林不可以也不会出轨,否则他就是忘恩负义的王八蛋,不用姚美娟剪鸡巴,他会自己坐在大街上,把自己一刀刀削了喂狗,因为辜负了姚美娟这么美好的女人的男人不配作为人活在这世界上。
姚美娟让他说得满眼惊恐,扑在他怀里,紧紧地抱住他的腰,仿佛一松手,他真的就会跑到街上削了自己。
3
半年后,姚美娟又一次怀孕了,为了防止重蹈覆辙,想当爸爸的孟林,在得知姚美娟怀孕的第二天就对老板说了。
老板说这次可要小心,让孟林每天晚上班早下班地接送姚美娟,遇上有事需要用车,也是打出租,坚决不让孟林出车。
姚美娟有些过意不去,对老板说,其实不用这样,完全可以让孟林接她回家后再回去陪老板忙活。老板一脸正色地说不行。小娜也在一边帮腔,让姚美娟别客气,怀了孕的女人,就应该娇气着点。还让姚美娟有什么需要她帮忙的尽管说,弄得姚美娟满胸膛都热乎乎的,恍惚间,就觉得老板和小娜真的是很般配的一对,都很善良,也懂得体恤别人,就问孟林,既然老板和小娜这么好,干吗不离婚在一起?
孟林说这么过不也挺好嘛,离什么离?
姚美娟就奇怪了,说小娜给老板把孩子都生出来了,难道不想和他结婚?
孟林就说那是他们的事,咱不操心。
可姚美娟的好奇被勾起来了,孟林被纠缠得没辙,就说这第一么,老板不想离,不是他不喜欢小娜,是想想老婆陪他过的那些苦日子,离婚这俩字说不出口,再就是离婚就要劈分家产,反正小娜孩子都生了,他不离婚也跟定他了,他何必兜着良心上的过不去再损失一半家产和老婆离婚呢?
姚美娟就噘嘴说,如果她是老板娘,才用不着忍这份屈辱呢,把婚一离,拿着一半家产过扬眉吐气的日子去。
孟林说事没那么简单,虽然老板是老板,可家底也没多厚,老板娘不上班,没生活来源,就算分一半家产也吃不到老。
姚美娟说:可以找份工作嘛。
四十多岁的人了,没文化没技术,能干的工作不是去酒店后厨洗碗就是去做保洁大妈,就算她能干得了,可她豁得出脸皮吗?
姚美娟怏怏了一会:是啊,看来,不管老公混得好不好,女人都不能随便辞职,要不然就是自断后路。
孟林笑她杞人忧天,然后信誓旦旦地让她放心,等将来有条件了,她完全可以放心大胆地自断后路,因为他不是老板也不是别人,他是有良心的好人孟林。
姚美娟相信。说这番话的孟林,正在使劲从背后抱着她,好像自己是条热烘烘的棉被,能裹住她给她足够的温暖,可他太瘦了,瘦得像根单薄的面条,紧紧地贴在她因怀孕而变阔大的后背上……
严寒把筒子楼冻透了,他们裹着仅有的两床被子,蜷缩在冰窖一样的家里,炙热地爱着她的孟林,边发誓赌咒边想尽办法地温暖她,亲吻她哆嗦的嘴唇,摩擦她冰凉的面颊,把她冰块一样的脚揣在怀里……
姚美娟就哭了,不是为自己,为孟林,知道他想给她温暖却给不了,这种无力给予,其实挺折磨人的。她知道。就像她,自从跟孟林跑了,无论怎么想家,都只能远远地站在马路对面,看父亲骑着破旧的单车回家,看母亲吃力地拎着米啊面啊青菜啊走过黄昏的街道。有一次,她看见母亲拎了一大包米,趔趄着要过车辆呼啸的马路,她有些担心,就跑了过去,默默拎过母亲手里的米包,母亲愣了一下,抬眼看着她,目光里曾有的温度,刷地一下,像失足掉进山洞的兔子,跌得无影无踪,冷着脸夺回米包,在汽车愤怒的鸣笛声中,铿锵地过了马路,丢下姚美娟站在车流滚滚的街上,泪流满面。
生活是苦的,可姚美娟是快乐的,后来,女儿孟娇出生了,像一撮糖被撒进了苦涩的生活,虽然女儿的出生让日子比以前更紧巴了,她也更累了,可快乐来得切切实实,像女儿滑嫩嫩的小脸蛋,伸手就可以触摸得到。
多年以后,姚美娟和姐姐姚美丽这么说,姚美丽只是睥睨了她一下,没吭声,这让姚美娟既有点被轻视了的忿忿,也有些伤心,转而在心里安慰自己:你这是想让人相信黄连水也能泡出一颗快乐的心呢,没人信是当然的。
自尊有些受伤的姚美娟也不辩解,日子怎么都是自己过,只要自己觉得快乐就行了,干吗非要让别人也觉得自己快乐呢?
不再和别人争辩的姚美娟显得很沉静,那会,因经营不善,商场像垂危的病人,已隐约可见死相逼近,同事们惶惶不可终日地猜测着商场是不是会倒闭,会怎么安置员工,姚美娟从不参与讨论,倒不是她笃定,而是知道没用,该来的事,不会因为人们的抵触抗拒而延迟半秒到来,说来说去,除了徒增惶恐,又有何益?
但她和孟林说。
孟林说商场倒了我还站着呢,放心吧,养活得起你们娘俩。他笃定的语气,让姚美娟觉得就像肚子里被塞了几颗热烘烘的定心丸,温暖、安全,进而幸福。或许,女人穷其一生地在婚姻里劳碌,为的就是寻找这种感觉吧?
这几年,孟林的老板发达了,没忘提携这个跟了他多年的小兄弟,不让孟林给他当司机了,让他挂在他公司名下,单独接工程,当然,孟林门路少,大多工程是老板转手给他的。
于是,姚美娟对老板的感激里,就有了些感恩戴德的成分,再说起他和小娜,嘴上就没那么义愤了。
以前不行,尽管她觉得老板和小娜都不是坏人,可她看着小娜肆无忌惮地喊老板老公老公,心里,总有张嘴,歪歪地往下撇着,言语间难免露出些鄙夷。
其实老板转给孟林工程,不纯是提携跟自己打天下的小兄弟,更多还是因为工程太小再要么就是利润太薄,老板不屑于干,既然不干扔给别人可惜,还不如送给孟林赚人情。这些,孟林都知道。
在工程上有了进账的孟林,果然没食言,对姚美娟非常好,只要兜里有十块就不会只给她九块,兜底儿地全给,一旦知道哪儿有好吃的,不仅领着老婆孩子去吃,还要请上岳母及姚美娟的哥哥嫂子,吃得全家人满嘴油光,却没人领他的情,仿佛,那些花销不菲的酒菜,不过是孟林在为当年硬生生从他们家拐走了一姑娘令他们家蒙羞的赎罪而已,他们屑于吃,就是给孟林面子了,还想让他们领情?想什么不好?不管是在孟林做东的饭桌上还是逢年过节他陪姚美娟回娘家,姚家人一贯居高临下,仿佛允许他进门就已恩典了。
孟林很不爽。一开始他忍着,毕竟,当年和姚美娟生硬结婚,是伤了姚美娟父母心的,也让姚家丢了面子,他以为忍一忍,让姚家人把这口憋了多年的恶气出了也就好了。可姚家这口恶气就没个出完的时候了,至于他的克制,在姚家人眼里,仿佛也是十恶不赦的罪人终于被打倒了又被踏上一万只脚爬不起来了而已,是他应该有的待遇。
就算孟林再爱姚美娟,脾气再好,也不愿被姚家人踩来碾去的,不仅他,姚美娟也生气,也和哥哥姐姐以及母亲吵过,虽然每一次都把他们吵得哑口无言,他们也答应以后不再用眼梢看孟林了,可待下次见了,一切的一切,又回到了让她头疼的最初。
姚美娟心疼孟林,跟他说,对娘家那群惯于拿冷屁股招待女婿的主儿,犯不着端热脸!这娘家,要是没要紧事,她也不回了,必得要回也是她自己回,不用孟林陪。
4
姚美娟工作的商场,终还是倒闭了,虽早就预料到了,可还是挺伤心的,倒是孟林看得开,说就算商场不倒,他也打算让她辞职,因为再过一个多月,孟娇就要上学了,学校没食堂,午饭没着落不说,小学下午放学早,既需要人接也需要人陪,虽然学校周围有不少托管班,可都是奔着钱去的,不让人放心。
姚美娟也不放心。
孟林虽没挣着大钱,养活她娘俩还绰绰有余,于是,姚美娟这业失得也就心安理得了。
姚美娟每天除了做饭就是接送孩子、收拾家,可不管家收拾得多干净,她心里总是不踏实,孟林说那是因为乍一不上班,不习惯,等习惯了就好了。姚美娟觉得有这可能。
可日子一天天过去,孟娇都上学了,惶惑还是没从姚美娟心上卸下来,她就想起了老板娘,她曾奇怪于她为什么那么喜欢搓麻将,现在理解了,有麻将搓着,就感觉不到空虚和惶惑的追逐了。可她不行,她不仅不喜欢搓麻将,甚至深恶痛绝,因为她总把麻将和赌钱联系到一块,她厌恶赌钱就像厌恶游手好闲的人期望天上掉馅饼。
商场倒闭的事,娘家人知道,但知道归知道,没人顾得上关心她,母亲有点老年痴呆了,常常在沙发上一坐就是一天,不看报纸也不看电视,就那么傻傻地坐着。哥哥因为中过一次风,从单位提前病退了,现在,除了关心脑血管他什么都顾不上,嫂子每天骂骂咧咧地伺候着一家老小,姚美娟也曾想帮她一把,可嫂子很机警也很排斥,倒不是嫂子能干得不需要任何人,是因为房子,家里的房子在老母亲名下,这也是嫂子从不主动开口让姚美娟和姐姐插手照顾老母亲的原因。现在,嫂子伺候的老母亲已不再是老母亲,而是一套90平方的三居室。
姚美娟从结婚到现在,一直租房住,所以,在嫂子看来,她回娘家帮忙,不见得是多有孝心而是居心叵测,当然要提防着点,从嫂子的话里,姚美娟也听出了端倪,也就不再流汗出力地去讨嫂子的烦了。
闲得发腻的姚美娟就想,再陪孟娇适应一阵上学生涯,就选个托管班把她送了去,她有会计证书,找份工作应该难不到哪儿去,才三十岁而已,她可不想就这么晃荡到老。
有了这打算,心里就踏实多了,那些惶惑,就像一团团的云,被风卷着,消失得无影无踪,心里清爽了,她就兀自笑了,人活着,就得有点事让自己追着,文艺点说就是得有点追求有点理想,才不会迷路。没事的时候,她把学校周围的托管班兜兜转转了个遍,选了家不错的,把孟娇送了去,然后去人才市场转了几趟,如果不讲究待遇和工作环境,工作倒也不难找,去面试了两家,都也过了,正斟酌到底去哪家好呢,孟林遇上难事了。
老板手头有个不小的工程,利润空间也挺大,可他的资金压在别的项目上了,挪腾不动,就问孟林想不想接。
孟林当然想,可他也没钱,工程虽然干了几年了,可都是低利润的小工程,刨去成本,再剔掉坏账,剩不了几个钱,都给姚美娟攒着买房了,他有心回绝,又舍不得,晚上回家,就和姚美娟说了。
姚美娟问能赚多少钱。
孟林默默算了一会,说了个大概的数。
姚美娟的眼,立马就瞪成了竖着的鸡蛋,撺掇他接,又翻出存折往他手里一塞,说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豁上了。
虽然存折上的数字让孟林对姚美娟的理财能力很是刮目相看,可离接工程的前期投入还是差了不少。
姚美娟琢磨着,只要豁上本钱让孟林把这笔钱赚到手,她就可以买套称心如意的大房子了,只要她住上了大房子,嫂子就再也不会提防她抢房子了吧?她再回娘家,就不会被嫂子的风凉话弄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地郁闷加凄惶了吧?
假想的一切把姚美娟弄得很兴奋,当孟林说就算把家里所有的钱都拿出来也还差得远时,姚美娟没丝毫的气馁,那就借借呗。
原本还有些犹豫的孟林,被姚美娟的兴奋感染了,决定听她的,大干一场,他狼奔豕突了几天,借是借到了一点,还差了不少。
两口子面面相觑了半天,姚美娟壮着一口气说:要不……我回娘家借借看?
其实,她的所谓回娘家借,也就个说法,就她和嫂子的关系,莫说嫂子没有,有也借不出来,如果她不知好歹地跟嫂子开了口,那是自找苍蝇吞。
能借的,只有姐姐家。姐夫周大海在政府职能部门工作,不大不小也算一领导,姚美丽原来是老师,嫌太辛苦,压力也大,就辞职开了家烟酒行,规模不大,生意还好,尤其是逢年过节,姚美丽忙得连饭也吃不上,这倒不是因为她有多好的商业天赋,一切还是因为周大海,反正一到年节各家单位都要买礼品打点关系,既然去哪儿买都是买,干吗不到姚美丽这儿来买呢?既买了礼品又送了周大海人情,这一举两得的账,谁都会算,买家和卖家也都心知肚明。
一想到要去姐姐家借钱,原先鼓捣孟林接工程的劲头就没了……憋在家里鼓了好几天劲,还是没勇气出门,因为姚美丽和孟林相互白眼有加了不是一天了,当年姚美娟拉着孟林从家里跑出来,跑到姚美丽家哭诉,姚美丽一直不吭声,对孟林看也不看,直到送他们出门,才惜字如金地说了句:咱爸妈是为了你好。
就这句话,伤着孟林了,孟林虽然打小野惯了,看上去没脸没皮的,自尊心其实挺强的,直到几年前岳母认下他这女婿了,喊姐姐的时候,总显得不那么顺畅,好像嗓子里别了个什么东西,这种难以消融的隔膜,姚美丽也感觉得到,但从来不说,好像没这回事一样,每每见到他们一家三口,总是笑得非常客气。
姚美丽越是这样客气,孟林就觉得越不是滋味,跟着老板在场面上混了这么些年,眉眼的高低也能看出个大概来,有些彬彬有礼,表达的不是礼貌,是距离,就跟男女似的,越是彬彬有礼,越没有发生亲昵的可能性,一旦亲昵了,反倒犯不着客气来客气去地受累了。他觉得姚美丽的客气是故意的,故意制造距离感,表达对他的轻视。
孟林也明白姚美娟说的娘家就是姚美丽家,满心的不舒服,就跟吃东西吃坏了肚子一样,却又没有办法,谁让他缺钱呢?他敬佩靠真本事把日子过好的人,比如他老板。像姚美丽家,日子过得再好也是老鼠打洞,不是他仇富,而是对来路不明财富拥有者的鄙夷,这就像一饥饿穷人,正抿着满嘴巴的哈喇子羡慕一大口吃肉的家伙,却被人悄悄告知那是一贼,于是,羡慕立马成鄙夷,满嘴巴的哈喇子也变成了呸出去的唾沫。
可现在,为了做生意,他要让老婆去他鄙夷的人家借钱!孟林打了一个激灵,开始怀疑曾经的鄙夷,不过是酸葡萄心理。
这种怀疑让他非常瞧不起自己,比瞧不起靠偷来的钱摆阔的小贼还要瞧不起,把他的心情弄得糟烂透了,所以,当姚美娟跟他商量去姚美丽家借钱该带点什么礼物时,他忍着怒气说,你姐家缺啥你带啥。
他嗓门不高,语速也不快,姚美娟根本就不晓得他已愤怒得恨不能找块板砖把自己拍了,就嘟哝说问题是我姐姐家什么也不缺啊。
谁说的?孟林悻悻地看着她,遂从牙缝里挤出俩字:缺德。
姚美娟一下子就哭了,和他吵了起来,说孟林没良心,虽然他们恋爱那会姐姐没站他们这边,可自打他们结了婚,姐姐没少照应他们……
这些孟林都知道,家里吃的用的不少都是姚美丽送的,可他不打算领情,因为他知道东西不是姚美丽花钱买的,不送给他们也得送别人,因为吃不完用不完是会过期的,相反,姚美丽越这样他越烦她,觉得她这是把他们当要饭的施舍。
那天,他们吵得昏天黑地,姚美娟觉得委屈,不仅自己委屈,也替姐姐委屈,母亲糊涂得谁都不认识了,哥哥整天绞尽脑汁地琢磨着怎么把血液里的脂肪倒腾出来多活两年,嫂子对她没好脸,能和她说说体己话、啥好事都想着她的亲人,也只有姐姐了,可就因为孟林对姐姐有成见,她都好长时间没去姐姐家了。
姚美娟越吵越委屈,连晚饭也没做就哭着出了门,在街上哽哽咽咽,见不时有人看自己,就不自在了起来,低着头,不知不觉就到了公交车站,犹豫了一会,还是上了车。
到底,她还是更爱孟林,不管怎么吵,她都想让他成功。
她甚至在心里和自己说,不是我犯贱,我只是想让他早点成功,他成功了就不自卑了,不自卑了的孟林就不会那么抵触姐姐姐夫了吧?
想着想着,她笑了,觉得姐姐如果借给她钱,倒有些贿赂孟林让他别再讨厌自己的感觉了。
5
姚美娟俩月没见姐姐了。姚美丽胖了不少,穿了件肥硕的睡袍,看上去像只冬瓜,姚美娟哭红肿的眼把她吓了一跳,问她怎么了。
委屈像只倔强的葫芦,刚被摁下去,又挣扎着浮了上来,堵在姚美娟嗓子里挣扎个不停,当然,她不能说实话,就抽抽搭搭地撒了个谎,说孟林接工程需要钱,她说要找姐姐借,可孟林说这些年给姐姐家添了太多麻烦,死活不让她开口……于是就吵了起来。
姚美丽没吭声,看她的目光有些意味深长,好像看穿了她这些说辞不过往孟林脸上贴金而已。姚美娟让姐姐看得心怦怦直跳。
还差多少?姚美丽晓得她这个妹妹穷是穷了点,但自尊还是很丰饶的,主动开口问。
姚美娟的声音低得不能再低:五十万。
姚美丽没想到她会借这么多,顿了一会儿,才又问:有谱吗?
姚美娟点点头,说没谱我也不敢给他张罗。又把老板把这工程转给他的前后说了一遍。姚美丽说有谱就行。
姚美娟又哽咽了,这次是因为感动,哽咽着叫了声姐,没再说别的,姚美丽也知道,这一个姐里,已包含了她所有的感念。
姐俩又聊了一会娘家,姚美丽说她借钱给孟林是有私心的,希望他早点事业有成,姚美娟过好了,和她一起拉把拉把娘家。姚美娟明白,姐姐这么说是生怕她因为借了这么一大笔钱有心理压力,至于拉把娘家,也是事实。有个痴呆的婆婆还有个中风留下了轻微后遗症却薪水不高的丈夫,嫂子早早办了内退拿不了多少工资,侄女才读高三,家里花钱的多挣钱的少,只要姚美娟和姐姐一回娘家,嫂子就一副姐俩不仅要感谢她照顾婆婆还要感谢她照顾哥哥供养侄女的嘴脸,总之,她是这个家的功臣兼救星,尽管很烦,可姚美娟和姐姐还是每月给嫂子点钱贴补家用,姐姐有钱给得多,姚美娟没钱就给得少,结果,嫂子就势利眼得无比赤裸,如果单独回娘家,姚美娟的待遇是家里有什么吃什么,姚美丽的待遇是哪怕家里饭菜很丰盛了,嫂子也要跑出去添个新菜,以示对姚美丽的重视,这些姚美娟都知道却一直装傻。人嘛,就这样,不能混惨了,你要混惨了,亲戚见了你都像正要往垃圾箱里扔骨头的人恰好看见来了一条狗,既然往哪儿扔都是扔,就手扔给狗了,还没好气,姚美丽也生气,可有什么办法?人生只有豪情是行不通的,没过好的日子,就像一条撵在身后的饿狼,除了玩命往前跑,你什么也顾不上。
姚美丽把银行卡、密码和身份证一起给了姚美娟,让她自己去银行转账,完事把卡送回来就成,姚美娟眼窝热热的,也不知说什么才好,就问烟酒行生意怎么样,姚美丽顿了一顿说关了。
姚美娟吃了一惊,说生意不是挺好吗?
姚美丽还是嗯了一声,斟酌再三才慢慢说不方便了。
姚美娟就想起了孟林不止一次说,姚美丽开烟酒行,说白了,还不就是周大海变相受贿的窝赃点?要不是周大海的权势力量,谁去姚美丽的烟酒行买东西?孟林每这么说一次,姚美娟就和他吵一次,可吵着吵着,她嗓门就低了下去,因为她不得不承认,孟林说的有些道理,虽然烟酒行不需要自身名气,可总要讲究点地角吧,姚美丽的烟酒行毫无地利可言地开在小区里,还不是正经门面房,是姚美丽家的两个车库从里面打通了,如果不是周大海,那些买烟买酒的单位,揣着钱都找不到庙门。姚美丽下意识地想到了这些,遂说关了就关了吧,如果开烟酒行不方便,就干点别的吧,别闲着,闲来闲去就把人闲傻了。
姚美丽这才说,不是因为别的不方便,是因为她怀孕了。姚美娟以为听错了,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姚美丽,摸了摸她睡袍下的小腹,果然!至少怀孕六个月了,就结结巴巴地说姐,你都四十一了。
姚美丽有点羞涩,说周大海想儿子都快想疯了,趁还能生得出来,把这心愿给他了了吧,四个月的时候到医院查了,是男孩,就把烟酒行关了,在家专心待产。
周大海希罕儿子的事,不仅姚美丽和姚美娟知道,但凡认识他的人都知道,可姚美丽偏偏给他生了一女儿,这让他春风得意的人生,就此有了缺憾,按说,姐姐如愿以偿地怀孕了,姚美娟应该替她高兴才是,可当她听姚美丽说腿肿得连袜子都穿不上,手肿得连水杯都握不住时,心就一揪一揪地疼,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心疼她要在四十一岁的高龄冒险给丈夫生儿子讨他欢心。
她一根根地理着姐姐肿得像胡萝卜一样的手指,哽咽着问去没去医院看,姚美丽说去了,妊高症,医生说生完孩子就好了,关烟酒行倒不是因为妊高症,是显怀显得藏不住了,怕熟人见了问长问短,她懒得解释。
姚美娟这才想起来,周大海是公务员,生二胎是会弄丢饭碗的:姐夫单位让吗?
姚美丽语塞片刻,才说办了假离婚,因为怕人猜疑,现在,周大海不在家住,回家都是偷偷的。姚美娟还是奇怪,说你们把婚离了也不行啊,你这是非婚生育,孩子落不下户的,将来上幼儿园、上学、工作都成问题。
姚美丽定定看了她一会,说她和周大海离婚之后又结婚了,现在她法律意义上的丈夫是周大海老家的堂哥,他都快五十了还没结婚,等孩子生下来落下户,再和他把婚离了,和周大海复婚。
见姚美娟瞠目结舌地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姚美丽就说这也是跟别人学的,这么干的人不少,然后问她最近怎么样,姚美娟就把找工作的事说了一遍,姚美丽定定看了她一会突然说美娟,你就别上班了,到我家来吧。
姚美娟说你烟酒行都关了,我来你家干吗?
姚美丽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唐突,可不管唐突不唐突,口都已经开了,就鼓着勇气说,一月给姚美娟三千块,不耽误她接送孟娇上学也不耽误她买菜做饭。
姚美娟已隐隐猜出了姚美丽的意图,知道她是想让自己照顾她,也就是说,来家做保姆。心里微微地揪了那么几下,有点疼,嘴里却虚浮地说姐,要我帮忙你就直说,自家人什么钱不钱的,多见外啊。
姚美丽就哽咽了:美娟,你别觉得姐这是在欺负你,我也是没办法,为了避嫌你姐夫不敢回家,我和孩子总得生活啊,生活就要进进出出地采采买买,可我怕邻居看见我肚子大了问长问短,我要说孩子是你姐夫的吧,怕人举报他,说孩子不是你姐夫的,别人会以为他把我甩了,我又火速嫁了一个这就怀上了?那我成什么人了……说着说着姚美丽的眼泪噼里啪啦地就下来了:你姐夫都请了好几个家政工人了,一个比一个差劲,全让我辞了。美娟,你就当帮帮姐,等孩子生下来,我让你姐夫帮你找家好单位,行不行?
兀然间,姚美娟就觉得不是滋味,她宁愿姐姐搬出姐妹情份,死皮赖脸地让她帮她两年忙,别提钱。可姐姐偏偏提了钱,一遍遍地提,好像只有这样,才开得了口。她说美娟,你先别拿我当姐,就当我是陌生人,遇到了难处,你要不帮我,我这日子就没法往下过了。
姚美娟一肚子七上八下地扑通,不知说啥才好,说行吧,不情愿,说不行吧,姐姐几乎都要眼泪巴巴了,尤其当姐姐说美娟啊,莫说找不到好工人,就算找得到,姐姐这么重的身子,还有你外甥,你放心把我们娘几个交给陌生人?
除了答应,姚美娟还能说什么呢?
什么都不能说。
那张已进了手包的银行卡,像座山,压在姚美娟心头,让她透不过气。如果她没跟姐姐借钱,或者她开了口姐姐没借,她也会拒绝的,不为别的,哪怕仅仅为了孟林那点可怜的自尊。
可现在,她开不了回绝的口,何况一直以来,都是姐姐在照拂她,她能为姐姐做的,怕也就帮这一两年忙的事吧?
6
从姚美丽家出来,已十点多了。下了公交车,远远就见一个猩红的烟头在浑浊的黑暗里明明灭灭地挪动着,姚美娟有点害怕,有心打电话让孟林下楼接她,可一想他凶鼻子恶眼地和她吵架的德行,那口倔气,就又赌上了,硬着头皮往前走,边走边瞥着那猩红的烟头,居然径直朝她来了,姚美娟吓得差点就要失声尖叫,急中生智,故意大声说孟林,你这泡尿到底要撒多长时间?再不快点我走了啊!
烟头并不害怕,冲她来的速度反倒更快了,她撒腿就跑,却被一只胳膊给拦腰抱住了,憋了老半天的惊叫,带着撕破喉咙的力气,喷薄而出。然后,她的嘴被捂上了:叫!叫!瞎鸡巴叫什么?
居然是孟林。
姚美娟一下子就瘫软了下来,打他骂他,他不声不响,连拖带抱地夹着她往家走,进了门,才嗡着声承认是自己不对,她哭着跑出去,他在周围的街街巷巷里找了大半个晚上了。
姚美娟又气又感动,摸出银行卡往他跟前一拍。孟林愣愣地看着银行卡,显得有点不是味:谁的?
你说呢?
孟林拿起银行卡,翻来覆去地看,心里别扭得很。其实,此刻的孟林是鄙视自己的,可饥饿的人,有资格鄙视面包吗?他一边嗤笑自己一边故作漫不经心地说到底还是把缘化来了。
姚美娟睥睨了他一眼:不希罕啊?不希罕我明天给还回去。
希罕,怎么能不希罕呢。说着,孟林把银行卡揣进口袋:我老婆豁上脸皮化来的缘,我要不收我也忒不知道好歹了。
姚美娟切了一声,用眼梢久久地瞄着他,孟林被她看得不自在了,就摆出一副死皮赖脸的德行,凑上来用嘴唇蹭她的脸,这是他们常玩的小把戏,是亲热前的铺垫,姚美娟被他蹭得浑身跟火烤了一样,就红着脸喃喃说讨厌……身子却软了。
每当她生气了,孟林就这么哄她,一直把她的心哄得暖暖软软的,事后她就想,自己是不是很贱啊?
7
去姚美丽家帮忙的事,姚美娟没敢告诉孟林。反正接下工程的孟林忙得要命,总是一大早出门,深更半夜回来,进门就一头扎到床上,睡得像头因为逃命跑瘫了的猪。
姚美娟每天早晨送孟娇去学校,然后去姐姐家,帮她收拾收拾家,把一天的菜和水果买回来,陪她说说话,下午帮她把晚饭做好了,就早早去托管班接孟娇回家,有时候,孟林中途回家,见姚美娟不在,就打电话问她在哪儿,姚美娟也实话实说在姐姐家,孟林就有些不悦,说怎么老往她家跑?
姚美娟就说姐姐拖着这么重的身子,干啥都不方便,就不兴她这做妹妹的帮帮忙啊?孟林也就不再说什么,姚美丽为了生儿子和周大海假离婚的事姚美娟和他说过,他有些悻悻然,但也理解,偶尔的会阴阳怪气地说就是,弄了那么多钱,是得生个儿子继承。
姚美娟就瞪他,他就傻笑,然后忏悔自己狼心狗肺,花着人家的钱了,还不念人家的好。
至于姚美娟去姚美丽家,他也就是给嘴过过瘾,也没啥意见,他听人说过,如去理财的话,姚美丽借给他的这五十万,至少一年能拿回五万块钱来,不管人家这钱是怎么来的,在人家名下就是人家的,人家利息分文不取地借给他了,他非但不领情还口出恶言,是过分了点,平心而论,孟林觉得自己不坏,只是有点看不管周大海夫妻的居高临下,就算姚美丽不借给他五十万,在她有需要的时候,姚美娟去帮她忙,他也不会说啥。更多时候,他觉得自己按时候表达一下对周大海夫妻的不屑,其实是为显示自己不曾屈服于权贵的风骨罢了。风骨这东西,对男人来说,就跟女人手上的钻石,有炫耀和装饰作用。姚美娟也明白,他也就是嘟哝嘟哝而已,没多少恶意,遂也没往心上放,睡不着的夜里,和孟林憧憬,等工程结束了,结了账,把债还上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买套房子,孟林用鼻子说嗯,又说再买辆车,都什么年代了,他一做工程的经理,虽然是小经理,可还打车去和人家谈生意,实在是太丢份儿了。
姚美娟也觉得该买车,跟孟林说,等他买了车,礼拜天就拉她们娘俩去郊区野餐,先把青岛周围好玩的地方玩遍了,然后再把山东境内好玩的地方玩遍,再玩遍全国,等有很多很多钱了,他彻底把工程辞了,和她一起周游世界……
他们说啊说啊,未来美得像花园的早晨一样,让人心旷神怡。
当然,因为她总泡在姚美丽家,孟林有时候会用奚落表达一下不满,说姚美娟快成姚美丽家的保姆了。姚美娟让他说得心一炸一炸地发慌,姚美丽每月给她钱,她死活不要,姚美丽就给她偷偷塞包里,她给拿出来,改天姚美丽就偷偷翻她的包,抄下了她银行卡账号,直接给打银行,姚美娟也明白她不要钱,姐姐过意不去,索性就不和她争了,却不敢和孟林说,因为她了解孟林,去姐姐家帮忙没事,但绝对不能是姐姐出钱雇她去的。
很快,姚美丽就要临产了,白天姚美娟陪着,孟林忙得上半夜回不了家,孟娇在家害怕,姚美娟就得回去,又不放心姐姐,十来岁的外甥女还是个傻孩子,指望不得,就给周大海打了个电话,希望这关键的几晚上他回来陪姐姐。
才陪了两天,周大海就说姚美丽快生的敏感的时候,他陪在身边,让邻居看见了,怕是不好,让姚美娟带着孟娇住到他家。
姚美娟有点不太舒服,说姐夫,我姐都这把年纪了,是为了给你生儿子,你要不在身边,她心里没底,这对产妇和孩子都不好。
周大海搓着手吭哧了半天,说要不是干着这破职务,他也用不着为了要个儿子和姚美丽假离婚,他这不身份敏感嘛,万一这事让人起了疑心捅出去,他被一撸到底还是轻的,搞不好连公职也被开了,老婆孩子一堆,谁给养活?
姚美娟只好答应了。
8
姚美丽难产是因为她不服老,听人说顺产的孩子免疫力高,非要自己生,可年龄大了,在产床上折腾了五六个小时骨缝也没开全,产房外的周大海一会一电话,满脸的焦灼,倒不像担心老婆孩子的安危,而是愤怒于老婆孩子联合起来整他,把他捆在产房门口脱不了身,姚美娟很生气,就想跟周大海说把手机关了,要不然,电话不停地进来他又脱不开身,会更烦,还没来得及开口呢,周大海又接了一个电话,脸色一凛,连招呼也不打就往外走。
姚美娟就慌了,姐姐还没生呢,万一有事她跟谁讨主意?就追着喊了几声姐夫。
周大海说出去有点事,马上回。边说边大步流星地往外走。
姚美娟觉得不对头,她得瞄一眼,瞄他究竟往哪个方向去了,好在需要的时候把他拽回来。
这一瞄,她就觉得自己整个地要炸掉了。
在医院院子里,一个年轻漂亮却一脸凶悍的女人,见着周大海劈头就问:周大海!你打算怎么着吧?
周大海目光躲闪,显得既狼狈又无奈:我能怎么着?不跟你说了嘛,我老婆正在生孩子,咱俩的事,等过两天再说。
你老婆?周大海,你可笑不可笑?姚美丽是你前妻,现在她是别人的老婆了!我——!她指着自己的鼻子,一字一顿地说:我才是你老婆!你操我也操了五六年了,婚你也离了!孩子我也怀上了!说吧,这婚你到底是和我结还是不结?
我不都说过了嘛?
说过了?你说过什么了?来——!你说,我再录一遍音!说着,女人掏出手机按戳了一会,扬到周大海跟前:反正我录了不下一百次了,我就不差这一遍了!说吧!
周大海敢怒不敢言地别着脑袋:能不能别胡搅蛮缠?!
我胡搅蛮缠?周大海!你想耍流氓是不?你想耍我就陪你耍到底,你可以不跟我结婚,孩子我照生,生下来我就天天抱着去你单位闹,我要不把你饭碗砸了我他妈的这些年就是让狗操了!
周大海定定地看着眼前的女人,咬牙切齿:好,等她和孩子出了院我就和你结婚。
不行!女人斩钉截铁:你把话说清楚!说等姚美丽和孩子出院,我周大海就和皮乐乐结婚!
噢,这个女人叫皮乐乐。姚美娟知道了,她一刀一刀地把这三个字刻在了脑子里,满眼是泪,却侥幸地希望周大海能说不,或者,哪怕他什么也不说,她都能替姐姐原谅他。
可周大海让她失望了,他斟字酌句地复述了皮乐乐的原话。一波响过一波的轰鸣,从姚美娟心头滚过,如同巨石滚过空旷的山洞,想着遭受了难产折磨的姐姐,正鲜血淋漓给这个男人生儿子,他却正在向另外一个女人表心明志,姚美娟杀人的心都有了,所以,在那个深秋的下午,不少人看到,一个像绝望母狼一样嚎叫着的女人,瞪着通红的双眼,扑向一个中年男人,像泼妇一样撕打他,诅咒他。
周大海任由她撕打了几分钟,攥住她的手,低低地喝道:美娟,够了!
愤怒塞住了姚美娟的七窍,她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只是闭着眼睛,一边嚎叫一边撕扯这个叫周大海的男人。
等她跌跌撞撞地回到产房门口,姚美丽的儿子已经出生了,一位护士探出头,笑容满面地问哪位是姚美丽的家属。
姚美娟指了指自己,张了张嘴,想说我却没说出来,嗓子哑了,周大海愧疚地埋着头,站在一边。
护士有点诧异,但很快就平复了表情:母子平安。
周大海的眼角,有亮晶晶的东西闪了一下,姚美娟逼视着他,眼睛眨也不眨地逼视,周大海愧疚地叫了声美娟。
姚美娟沙哑着嗓子一字一顿地说我操你妈!
9
生产的疲惫让姚美丽虚脱了,她并没发现周大海和姚美娟的异常,只是闭着眼睛,昏昏沉沉地睡着。
在病房洗刷间,周大海一副可怜相,他说姚美丽刚生完孩子,受不了这刺激,所以,请姚美娟对今天发生的事保密。姚美娟倚在洗刷池上,冷冷地看着他,就像看猴子在为根香蕉而拙劣地表演。
周大海说他不该图一时之欢,被皮乐乐这个诡计多端的女人缠上,她不知从哪儿知道了他和姚美丽离婚的事,就故意做套怀上了他的孩子,现在是整天拿着肚子里的孩子逼婚,如果他不和她结婚,她就要去纪委举报她,不仅举报他包养情人还违反计划生育政策,偷生二胎……
你要和她结婚?姚美娟冷冷地问。
如果她真去举报,我会被开除公职。
开除公职很可怕吗?我和孟林没公职一样活得好好的。姚美娟依然心存一线希望,这两年她才知道,女人一旦为人妻为人母了,那些曾经凛冽的男女原则,就坚守不住了,虽然周大海让她痛恨,可发自内心的,她还是不希望姐姐的婚姻破产。
美娟,我四十五了。周大海艰难地说。
姚美娟知道,他言下之意就是他已经四十五了,姚美丽没工作,又刚生了儿子,女儿在读高中……他丢得起公职吗?
姚美娟的眼泪刷地就滚了下来,因为绝望,她不得不承认,周大海说的是事实,可是一想到他要瞒着刚给他生了儿子的姐姐去娶另外一个女人,姚美娟的心上,就像横了一柄擦过冰水的刀。
周大海一再表白,当初办假离婚绝不是为了弄假成真……就算他和皮乐乐结婚也不会幸福,他不爱她,她抓住了他为了要儿子假离婚这事,又是威胁又是恐吓的,把他弄没辙了,为了保住饭碗养活老婆孩子,走这一步也是不得已的下策。
你的意思是我还得替我姐感谢你大无畏的牺牲精神?姚美娟冷冷地说。
习惯了让别人仰自己鼻息的周大海有点恼羞成怒了,口气也稍稍硬了一点:我和皮乐乐说过了,我可以和她结婚,但是你姐和一双儿女的生活费用我会一管到底。
姚美娟知道,再说什么都没用了,遂说周大海,这事不用你叮嘱我也不会告诉我姐,我是人,不是畜生!
说完,转身走了。
姚美丽出院半个月后,周大海回来了,说以前带回家一份文件,要找出来用,在书房翻箱倒柜了半天,翻出两本暗红色小本本,把其中一本揣进了口袋。
等他出了门,姚美娟找出了另一本小本,是离婚证,周大海拿走了属于他的那本。
他和皮乐乐结婚去了。姚美娟知道。
出来找水喝的姚美丽看见她蹲在厨房的角落里隐忍抽泣,问怎么了。
姚美娟泪眼模糊地看着一脸懵懂的姚美丽,再也克制不住内心巨大的悲凉,猛地抱住了她,狠狠地抽泣了一声说我想咱爸了,我对不起他。
除了哭,她还能说点什么呢?什么也不能说。
10
一晃,半年过去,孟林的工程做完了,工程款结回了一大半,刨去成本,足以还完所有的债,其余工程款再结回来就是纯利润了,只是很难。
姚美娟还钱,姚美丽不要,说孟娇都七岁了,你们也该有个自己的家了,姚美娟觉得,欠着姐姐家的钱不还去买房子,说不过去。姚美丽就劝她,房价就跟坐了火箭似的,年年上涨,想攒够了钱再买房你永远买不上,因为攒钱的速度永远赶不上房价上涨的速度,何况这钱还回来她也没用。
姚美娟想想也是,前几年觉得攒三十万就能买个二居室了,等她攒到三十万却发现买套一居室都不够……遂回家和孟林说,孟林生平第一次面露惭愧地检讨了自己对姚美丽的小心眼。想着就要有自己的家了,姚美娟很开心,让他把银行卡里的钱数报出来,按着计算器噼里啪啦好一顿算,孟林就笑她,这买房法,就是照着屁股裁尿布。
姚美娟说那是,为了尿布宽绰就去开纺织厂,那不是有钱人干的事,是二百五。没几天,她就相中一套八十多平方的二手房,装修也不错,交齐款,过了户,上任房主就交了钥匙,姚美娟花了一个礼拜的时间,把每个墙角旮旯都擦得纤尘不沾,因为一直租房住,也没多少家具,从农贸市场周围找了个靠活的小货车,家就搬完了。
看着空旷但却整洁的家,姚美娟的泪就滚了下来,从背后环着孟林的腰,抽抽搭搭地说:我们终于有家了。
孟林也感慨万千,眼睛有点潮,拍了拍她的手,什么也没说,说不出来,因为嗓子有点哽咽,这也是他自打记事以来,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家。
有了自己的家,孟林奔波得就更是卖力气了,干工程的,越卖力气就越忙,越忙就越不着家,姚美娟就笑他天生漂着的命,以前没家他想要个家想得头疼,现在有家了,他反倒不着家了。
孟林就笑着说,这不是为了给她挣一个更好更大的家么,再说,还欠着姚美丽五十万呢,不拼行吗?
这一刻,姚美娟的幸福感,来得踏实而又地久天长。
再后来,孟林又结回了十几万工程款,姚美娟本想先还姐姐一部分,孟林却没这意思,有点期期艾艾地说反正还了咱姐也没啥急用。
姚美娟猜到他对这笔钱是早有打算了,就有点不高兴,有钱却欠债不还这不赖皮么?可听孟林一口一个咱姐咱姐地说,心就软了,结婚这么多年了,她头一会听孟林把咱姐叫得这么熨帖这么顺口,之前,说起姐姐,他从来都是一口一个姚美丽一口一个姚美丽,从不叫姐,除非在场合上,他才耐着性子敷衍两声姐姐。就问他打算拿这钱干什么,孟林说想买辆车。
姚美娟也觉得他应该买辆车了,可又觉得买车这景,有贪图享受和虚荣的成分在里面,何况他们还欠着一屁股债没还呢,自己心理上过不去不说,也怕姚美丽不高兴,就小心翼翼地透了点风,没成想姚美丽也说孟林跑来跑去的,是应该买辆车,方便。
然后,孟林就花十几万买了辆国产车,提了新车,拉着她和姐姐以及孩子围着青岛市兜了一圈。一路上,姚美娟和孟林说说笑笑,姚美丽不是低头逗孩子就是呆呆地望着车窗外一言不发。姚美娟突然觉得不对,仔细想了想,周大海好长时间没回来了,以前,他至少一周回来一次,多的时候两三次,每次回来都抱着儿子亲不够,姚美丽端茶倒水地站在一边,眼巴巴地看着他。
每当看到姐姐这样的眼神,姚美娟的心,就跟刀剜一样,虽然四十多岁了,可姐姐依然是女人,无论生理还是心理上,对爱情的温暖还是有渴望的,自从假离婚到现在,据姚美娟观察,周大海就没在家过过夜。因为姚美丽蒙在鼓里,还拿周大海当丈夫看,所以,尽管姚美娟恨周大海,还是尽量制造让他俩单独在一起的机会,比如把孩子从周大海怀里抱过来,带着出门去小区的儿童乐园玩。
只是,每当她抱着孩子出了门,用不了多一会,周大海就会一副火烧屁股的德行从楼道里跑出来,几次之后,姚美娟就不这么干了,因为每次回去,姐姐都满眼屈辱的泪光。
从周大海和姚美丽身上,姚美娟明白了一件事,做两口子的,只要有一个跑了心,就成了仇,在跑了心的那个眼里,眼前这个,连个异性都算不上了,就是一块散发着馊味的抹布。
周大海再回家,姚美娟就不抱着孩子出去了,因为知道,她出去,留给姐姐的不是机会,是羞辱,还有,有她和孩子在跟前,姐姐不会那么伤心,至少她可以用姚美娟和孩子在跟前很阿Q地安慰自己:不是周大海不亲近她,是家里大人孩子的好几个,不方便。
人啊,弱到支撑不住了的时候,都会千方百计地找点理由宽慰自己,让外人看上去是懦弱地宽恕了作恶的那个,其实,不过是想用这法子捧着自己的面子撑着自己的心,个中酸苦,只有自己知道。
11
一晃,姚美丽的儿子都一岁多了,孟林的工程也转了几个工地了,活没少干,钱却不多见,因为房产调控限购,房子卖不动了,新建成的、建到一半的楼房,灰跄跄地矗在那儿,活像冬天的树林刚过了一场台风,孟林像没头苍蝇似的,以前跑来奔去是为了揽工程、监工,现在是为了结账,一旦听说项目部的经理在哪儿出现了,他和其他工程项目承包人就风卷残云一样地往哪儿扑。
可工程款比狼追着的猪难追多了,更多时候,他觉得自己是匹无望的狼,追啊追啊追得都精疲力竭了腿也快断了,前面的猪,却撒着欢不见影了,那种巨大的沮丧,一次又一次地袭击了他,把他袭击进了酒桌。
心头有愁的酒,总是醉得很快。
人一醉了,自控能力就差了,这谁都知道,但他更知道的一点是,所谓酒后失德,说白了,还是自己放鬼出门,而不是有鬼上身。
他和那个叫小禾的女人就是这样。
小禾是开足疗店的,那天他和其他几个项目承包人喝得醉醺醺的,决定找地方放松一下,他们说洗脚不错,拉他去,孟林起先不肯,禁不住好奇,还是去了,因为之前听说过,洗脚妹子给洗的揉的不仅是脚……
于是,他们进了小禾的足疗店,然后,打起来了,因为他们中的一个人,在小禾给按摩脚的时候,拿脚丫子去弄小禾的胸,小禾脸涨得通红,起身就走,却被那人一把拉到了怀里,让小禾别扭捏,直接开价,小禾赏了他一嘴巴,就闹到了派出所,当然,这不过是一个龌龊的误会,谁也没受伤,民警给调停了一下,小禾却一定要调戏她的男人道歉,因为他辱没了她的人格,那人不肯,就僵持住了,孟林觉得又不是多光彩的事,在派出所这么僵着也不是办法,就替那人道了歉,让小禾原谅他酒后失德。
就这么着,他和小禾认识了,经常去小禾店里坐坐,坐着坐着,小禾的眼神就不太对了,水汪汪的,像含了好多话要直接流淌到他脸上……弄得孟林都不敢看她了,突然有那么一天,小禾说孟大哥,你和他们不一样。
孟林说怎么不一样?话还没说完,小禾就坐到了他怀里,那是个夏天,小禾肉肉的、软软的、富有弹性的屁股落在他大腿上,他就觉得轰的一声,心爆炸了,裤子里有枚火箭也轰地直冲云霄,然后,他们什么也没说,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相互拥抱亲吻,再然后他们的身体,在最短时间内达成了最完美的对接,一瞬间,孟林觉得自己上了天堂,他几乎跟个白痴一样地看着小禾,他怎么也搞不明白,这个娇小的小禾,怎么会让牛高马大的他滋生出要死在她身体里的念头呢?
从那以后,孟林就很少回家了。
他对姚美娟说很忙。
他也知道了姚美娟给姚美丽帮忙是有工资的,有点不舒服,尽管他明白姚美丽给钱,是不想欠姚美娟的情,可在孟林的感觉里,姚美丽这是拿着钱把姚美娟欺负了,把她从一个穷是穷了点,但人格至少是平等的亲妹妹欺负成了保姆,然后呢,他这个做丈夫的尊严,也被调戏了。
他和姚美娟吵了一架,咄咄逼人地寸步不让,把姚美娟吵哭了,他摔门走人,半个月没回来。现在,他无比愿意和姚美娟吵架,一吵就冷战,一冷战他就可以十天半个月地睡在小禾那里,当然,他也愧疚,觉得对不起姚美娟,也想过和小禾分手,可一碰小禾,哪怕只是碰到了她的目光,什么愧疚,全都作了鸟兽散,这会,他才明白了那句‘有了后妈就有后爹的老话……男人啊……有了外心的男人,就是惹鬼上身,不知不觉地,良心就丧了。
为点屁大的事就能吵得半个月不回家,姚美娟并没多想,因为以前他就经常住工地,再就是知道他结不回款烦得要命,和她吵两架泄泄火,也正常,吵吵完了,治气不回家住也正常,反正他可以住工地,以前又不是没住过。
当姚美丽问孟林为什么经常不回家时,姚美娟就这么说。
姚美丽觉得不对,说美娟你别大意了。
姚美娟觉得姐姐杞人忧天,就她和孟林同甘共苦的感情,岂能是吵两场架就能吵碎了的。
可姚美丽提醒得不厌其烦,把姚美娟都提醒恼了,恨不能说姐,有这精力你就别操心我了,先操心操心你自己吧。
但还是忍住了。
有天,她和姐姐一起回了趟娘家,嫂子也斜鼻子歪眼地看着她,问她和孟林最近怎么样,姚美娟就有点怒了,觉得姐姐太多嘴,提醒了自己还不够,都搬弄到娘家了,遂没好气地说挺好。
嫂子也没拐弯,直接就说别是自我感觉良好就行,她娘家兄弟看见孟林了,车里兜了个狐狸精。
不知为什么,姚美娟一下子就恼了,嗓门尖尖地冲嫂子喊:你们这是干吗呢?一个个的就这么巴望着孟林出轨?你们抓他现形了还是怎么着?
谁也没想到姚美娟会这么大反应,嫂子觉得她狗咬吕洞宾,恼了:姚美娟,我好心好意提醒你,怎么成巴望着你男人出轨了?巴望他出轨是能巴望出金子还来是能巴望出银子来?啊?好心当驴肝肺有你这当法的?
正逗鸟的哥哥就恼:吵吵什么?嫌我脑管爆得慢了是不是?
姚美娟噙着两眼泪水,怔怔地看了大家片刻,摔门而去。在街心花园找了个石凳坐下,石凳就像冰凉冰凉的吸尘器,一点点地吸走了她内心的狂躁,是的,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刚才的烦躁,并不是觉得姐姐和嫂子的一而再、再而三的提醒辱没了孟林,而是最近的孟林,确实变了。
回家少了,动辄和她吵架,虽然会像以往一样给她钱,可给钱的样子让她不舒服,都是从包里掏出来,随便往哪儿一扔,起身走人。
不像丈夫揣着责任和爱意养家糊口,倒像打发不得不打发的乞丐。
对,每次都是这样。
在这个秋季的午后,姚美娟坐在街心花园的石凳上,像只悲伤的虾米一样佝偻着身子抹眼泪。
12
秋天的风又干又硬,像小而锋利的刀子在脸上豁了一下又一下,姚美娟知道再这么抹着眼泪坐下去,脸就皲了,遂起身往家走。
心事沉沉地开了门,听见卧室有声音,就下意识地喊了声孟林!
果然是孟林。他站在衣橱前,床上已经放了几件衣服,回头看了她一眼,是的,她确定,她沉甸甸的脸和哭红的眼睛,他一定看到了。
他居然像没看见一样,继续翻衣橱,这让姚美娟很受伤,尤其想到刚才和嫂子吵架,都是因为他,可他还没事人一样自顾自着,也不问问她为什么沉着脸,是不是心情不好……就愈加委屈了,站到孟林身后,哀哀地看着他,只等他一回头,泪就会顺势滚出来,现在她什么都不需要,只需要孟林一个温暖的拥抱。可孟林又从衣橱拎出几件衣服,再捡起床上的,对她看也不看地就往外走,边走边说最近工地事多,回不了家。
姚美娟呆呆地看着他,喊了一嗓子:孟林——!
孟林的背影一震,好像被人打了一拳,站住,回头,有点慌乱地看着她。
眼泪顺着姚美娟的脸往下淌,这要以往,孟林肯定会把手里的东西一丢,把她揽进怀里,捂着她的脸叫她小可怜问她怎么了。
可今天孟林很不悦,甚至沉下脸:有事就说,你这么大声干什么?
姚美娟委屈,是的,强烈的、浓郁的、足以让她内心抽搐的委屈,她滚滚泪下地看着孟林,双肩抖动,边哭边说孟林你吓着我了你吓着我了……她哭得那么伤心,是的,孟林看她的目光太吓人了,那么冷那么硬,好像她不是他的媳妇,而是只老鼠,那么招人讨厌,让人讨厌到恨不能抬脚跺死。
是的,孟林知道自己变了,乍和小禾好上那一阵,他不回来,是图小禾的又妖又新鲜,再就是愧疚,没脸面对姚美娟。
可只要不回家,小禾就会去找他,尽管他无数次告诉自己,不能对不起、也绝不会抛弃姚美娟,小禾再好也是玩玩的事……可不管怎么警告自己,只要一和小禾在一起,就会彻底忘了姚美娟,就算偶尔想起来,也是下意识地拿小禾和她对比,年轻的、白嫩滑润的、紧致而弹性的小禾,岂是憔黄的、松弛的,因年龄问题已有了轻微口臭的姚美娟能比得赢的?
所以,他是那么热衷于告诉自己,不回家因为没脸,这显得他很有良心,也还是要些颜面的……于是,不回得就心安理得了起来,其实,再仔细琢磨琢磨,什么没脸回家?不过是打着良心难安的幌子睡小禾罢了,不回家才能把小禾一睡一个通宵,一睡一个神魂颠倒,和小禾在一起的夜晚,他癫狂而惶恐,总惶恐着这是最后一夜了,之后,小禾就要属于别人了,早晚的事,小禾要给其他男人做老婆,生孩子。
一想这些,他的心,就像被点燃了一吨TNT。他也和小禾这么说,说他和姚美娟的故事,说当年的不容易,所以,他和姚美娟离不了婚,不是姚美娟会赖着他不撒手,是他开不了口,就像他当年的老板,可他又没老板那么不讲良心,让小禾没名没份地跟他瞎混一辈子,他请小禾不要来找他了,该干啥干啥去,他什么也给不了,他这么说的时候,小禾蛇一样盘在他身上,什么也不说,就捧着他的脸,吻他亲他,从头发到脸到唇到脖子到身子,把眼泪抹得他满身都是,但她不哭,这个女人,她把眼泪弄得他满身都是,像大汗淋漓似的也不哭……他的心,就碎了,他受不了女人只淌眼泪却不哭,他就去抱她狠狠地亲她吻她要命地干她,他想把她干死了,给她偿命他也认了,可这个小巧的小禾真结实啊,她的尖叫能把天空划破把夜色撕烂,她的身子却还是囫囵的。
小禾说孟林我要嫁给你。
孟林不说话。
小禾也不再说别的,起身收拾干净了,就走了,像来无影去无踪的田螺姑娘,天一亮,她走了,下个夜晚来临不久,她又来了。
她不逼他离婚,每次孟林从她身子里撤出来的时候,她就把那句话再重复一遍:孟林我要嫁给你。
听了很多遍了,孟林不说话,心,却已举起了白旗,只是,他知道他不是一个人,只有他举白旗是没用的,所以,他什么都不能说。
在什么都不能说的时候,孟林就想,不提离婚,先从姚美娟的生活中撤退,不说理由,于是,他回来拿衣服,趁姚美娟不在的时候,因为他怕她问为什么要拿衣服,再忙回家换趟衣服的时间总有吧?
姚美娟爱他爱得很细致,从多少年前就这样。
此刻,面对两眼泪花的姚美娟,惭愧像把火,炙烤着孟林的心,他只想快一点逃开,姚美娟无辜到无助的目光,让他……如果他是个知道真相的旁观者,他一定片刻也不犹豫地把这个叫孟林的王八蛋按进榨汁机榨了!
姚美娟泪眼婆娑地叫了声孟林,扶着沙发扶手慢慢坐下:孟林,我心情不好,你陪我说会话。其实,她很想问孟林,嫂子她们说你有外遇了,是真的吗?
却问不出口,因为害怕,孟林冰冷的眼神让她害怕,怕这一问,就是万劫不复。
她听见孟林把钥匙扔到了茶几上。然后是拖凳子的声音。
孟林拖了把凳子,坐在离她两米远的地方,他身后就是房子外墙,如果可以,他是不是会坐得离她更远?
她错愕地看着他,好像在问:你很讨厌我是吗?
孟林艰难地低下了头,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一脸的眼泪甚至还有鼻涕,再加上张着的嘴巴,看上去一定是又蠢又狼狈,难看无比……所以,她猛地伸手,捂住了嘴巴,只剩了一双惊恐中带着疑问的眼睛,透过泪光看着这个男人。
她看见他艰难地张了张嘴,又合上了。
她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了,就抽泣着说:他们说……他们说……
翻来覆去地重复了好几次,后面的话,无论如何也吐不出来,好像一旦说出来,就会辱没了孟林的一片真情。
孟林似乎有些不耐了,说别他们说了。
瞬间,家安静了下来,仿佛,整个世界都静止了。
孟林从口袋里摸出一盒烟,掏出一支,咬上,他眯着一只眼浑身上下找火机的样子让姚美娟有点害怕,好像他要点的不是烟,是汽油,他点烟的时候,火机的咔嗒声分外的响亮,像枚暴掉的手雷,在姚美娟的脑海里轰轰地响着,她呆呆地看着他抽了两口烟,才喃喃问:你什么意思?
他们说的都是真的。说完,孟林一把捞起搭在沙发扶手上的衣服,起身往外走。
你说啥?!孟林……你把话说完!姚美娟的心,恐惧成了一个巨大的山洞,刚好像屁股下按着弹簧一样从沙发上跳起来,扑上去,薅住了他手里的衣服:你跟我把话说完,他们说的什么是真的?
孟林扭头看着她:我已经说了。
你说了什么?
他们说的什么我想说的就是什么。说着,孟林用力拽了拽衣服:撒手,我忙着呢。
他们说你有外遇了。姚美娟带着哭腔说。
这一刻,她是多么的怀念孟林常用的嗤之以鼻表情啊,她甚至希望甚至渴望孟林接着她这句话,嗤之以鼻说他们胡说八道,你也信啊?
以前,每当外界有不利于他的传闻时,他就会这么驳斥她。
可今天没有,他只是又拽了拽手里的衣服:我很忙。
眼泪一大颗一大颗地从姚美娟的眼里跳了出来,勇猛地奔向了水泥地板,多像她的心啊,就这么无声地、哀哀地碎了,她哀哀地看着孟林,他索性松了手,只身出去,砰地一声关上了门,是的,嫂子和姐姐没诬蔑他,孟林有外遇了,他连个谎都不愿意撒地承认了。
姚美娟没去追,像泥塑一样地站在那儿,觉得全身冰凉,血液像一些逃奔的兔子一样轰隆隆地奔跑在身体里……不知过了多久,她挪了一下脚,腿是麻木的,没挪动,她扶着墙,一寸一寸地挪到镜子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消瘦而蜡黄的脸,双眼空洞,没有泪。
她第一次发现,自己真的老了,眼角有了细密的皱纹,脖子上也有了昭示年龄的颈纹,她摸了摸脸,冰凉,随后搧了自己一巴掌,喃喃地说:真丑。
她打了一下又一下,越打越快,边打边骂:姚美娟,你真丑!姚美娟,你丑死了!
13
傍晚,她去接孟娇,孟娇看着她有点害怕,问她怎么了。姚美娟说妈妈太瘦了,瘦得那么难看,想把自己打肿打漂亮点。
孟娇一下子就哭了,摇着她的手说她害怕。
姚美娟问她怕什么。
孟娇说姚美娟的样子像故事里的幽灵,很吓人。
姚美娟哦了一下,站住了,看着街边橱窗里的自己,确实,像有呼吸的幽灵,眼神空洞,目光僵直,她蹲下来,额头抵在孟娇额上,闭上眼晃了晃,说妈妈真蠢,妈妈以为扮幽灵你会开心呢。
孟娇抽抽搭搭地哭着说她不喜欢,一点儿也不喜欢。
姚美娟用力点了一下头:那……妈妈以后就不扮了。
走到菜市场附近的时候,孟娇摇了摇她的手,说中午有个同学没吃学校的午饭,偷偷跑出去吃米粉了。见她没反应,就仰着头问:妈妈,米粉是什么做的?
大米。
可大米只能做成米饭啊。七岁的孟娇很认真,她搞不明白一粒粒的大米和长长的米粉之间有什么关系。
把大米磨成面粉就可以做成米粉了。姚美娟说得面无表情,她知道,孟娇这么关心米粉,是想吃了,就默默地领着她往前走,再往前走五十米,往左一拐,有家米粉店,她打算领孟娇去吃,不管她有多少愤怒和绝望,还是小孩子的孟娇只晓得喜欢玩具爱垃圾零食,不晓得爱情更不晓得愁苦,她还晓得到时间就会饿,饿了就要吃,没得吃她就不快乐。
领着孟娇进了米粉店,要了一碗米粉。姚美娟看窗外,车子,行人,无声电影一样在眼前安静地流淌,以至于米粉上了桌都没看见,孟娇很乖巧地说妈妈,米粉来了。
姚美娟抽了双一次性筷子,劈开,磨了磨,递给女儿:吃吧,妈妈不喜欢吃米粉。
孟娇深信不疑,虽然饿了,却依然吃得很淑女,这是姚美娟严格调教出来的,虽然过了三十几年的清苦日子,可姚美娟最瞧不上猴急粗莽的吃相,打小她就教育孟娇,人可以穷,但不可以穷出贱相来。
可是,在这个深秋的黄昏,回想和孟林十年的婚姻,她就恍惚了,这些年来,她自觉活得穷且有节,可是嫂子不也一口一个贱字地讥讽她么?虽然这贱指的是她对孟林,可不管咋说,终还是逃不过一贱字不是?姚美娟想啊想啊,想得脑壳都疼了,才突然地一个激灵:和孟林外遇的女人,到底是个啥样的狐狸精啊?
这念头一闪,全身的肌肉,就跟打了鸡血似的,亢奋了起来,恨不能现在就冲过去,把那个狐狸精揪过来,一字一顿地质问她到底有没有廉耻,再然后,她要声泪俱下地控诉孟林,控诉他的寡情薄义,当年,为了嫁他,她不顾亲情地突破重围,无怨无悔地跟着他过苦日子,他不仅没给她福报,却还往她心上捅刀,孟林!你是人吗?
如果孟林还是个人,就一定会惭愧难当,那个狐狸精但凡通点人性,就会惭愧得恨不能遁地而逃,到时候,她不会把他们往死胡同里逼,只要那个狐狸精答应不再纠缠孟林,只要孟林答应回家和她好好过日子,她就得饶人处且饶人,为了孩子,哪怕是忍着刀头上舔血的疼,也得把这口窝囊气咽了……
如果那个狐狸精打算不要脸到底,孟林也打算彻底没了良心呢?从二十三岁的夏天认识了孟林,从他第一次吻了她,除了想给孟林当老婆,她就没想过别的,哪怕她遇到的不是孟林,是其他男人,她也会这样,她曾经想过,自己这辈子就像哭着喊着要给爱情殉葬的小动物,嫁给孟林就是找到了墓坑,一跟头扎进去就没出来的打算。
对,去找孟林,哪怕是死,还要死个明白呢,姐姐就是例子,只要女人一糊涂,男人就要骑到脖子上欺负,姚美丽要复婚,周大海一句不复婚我也是俩孩子的亲爹何必非要那道手续?姚美丽就像个撒了一顿娇没讨到糖的孩子一样,讪讪没词了,周大海就更得意了。
她不是姚美丽,到底是孟林鬼迷心窍呢,还是被狐狸精缠上了,她一定要弄个水落石出。
主意一定,等孟娇吃完米粉,就把她送到了姐姐家,怕她会问,自己又不想茫然回答,就没敢上去,目送孟娇进了楼梯,就匆忙转身往外走,现在,她像所有被辜负得一塌糊涂的女人一样,一刻也等不得,要揪出真相,扳回败局。
14
这片新工地孟林和她说过,她要来看,孟林说又是灰尘又是土,没啥好看的,没让来。现在想,孟林不让来不是这里环境不好,而是有不想让她知道的秘密。
树上的叶子和路边的青草暗淡地黄着,让这凌乱的郊区,显出些萧瑟的况味来,姚美娟问了几个骑摩托的农民,就顺着土路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小区走。
等走到,天已黑了下来,工地上零星亮着几盏光秃秃的节能灯泡,显示这一带有人烟,小区一共十二栋高层,孟林的活就是给这十二栋高层安装塑钢窗,不远处有几排两层的简易工棚,姚美娟摸索着往那边去,离着还有十几米呢,就听有人喝:谁?吓了她一跳,定下神,才说:我。
一听是女声,对方的警惕放松了不少,甚至还夹杂着几声戏谑的哈哈,然后就扑通扑通地有几个人跑过来,打量着她,意味深长地问多少钱,姚美娟脸上一阵滚烫,知道工人们把她当送上门的卖笑人了,就带了些嫌恶说我来找孟林。
就有人调侃说嗬——!还专挑领导啊。
又有人说,人家孟经理有白白嫩嫩的小禾搂着,还用得着花钱找女人了啊。说着就上来拉姚美娟,让她报个数。
屈辱的眼泪噌地就蹦了出来,姚美娟喝了一嗓子:拿开你的脏手,我是孟林的老婆!
昏暗的工地上就安静了下来,那群男人面面相觑片刻,三三两两地散开了。
愤懑和羞辱像巨大的黑布,兜头就蒙了上来,在这黑漆漆的荒夜里,姚美娟再也顾不上女人的矜持,坐在一堆石棉瓦上,滔滔大哭,是的,她一步步逼近了一个想都没想过的真相,那个发誓要疼她爱她一辈子的孟林有外遇了,他不住工地,肯定是和那个叫小禾的女人住在一起。
不知哭了多久,她听到身边有人咳嗽,熟悉的声音,然后是熟悉的香烟味,是的,是孟林,肯定是有人给他打了电话。
昏暗中,抽着烟的孟林转来转去,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
姚美娟就手抓起身边的石头砖头泥巴就往他身上扔,孟林不躲也不闪,任她扔任她砸,扔着扔着,她就停了下来,因为觉得孟林一副你愿打我愿挨的样子,其实是在给她一个出气的机会,也是赎自己内心的罪。
不,她不能让他有赎罪的机会,他是她这辈子的罪人,一辈子都甭想卸下这枷锁!她站起来,扑上去,抱着他的腰,哭着喊着说你跟我回家回家……
她哭得撕心裂肺,像看见了死神的母狼一样嚎哭着。
天空像块乏弱的布帛,被她的哭声撕碎了。在那个夜晚,除了她的哭声,整个世界都不存在了,她感觉到孟林的胳膊轻轻搭到她的腰上,揽着她,拍了两下,她的心,就更疼了,疼得她很幸福,幸福得恨不能现在就死去,因为这至少是在他的疼爱里死掉的,至于以后会怎么狼狈,她再也不需要面对了。
可是,她的命多贱呀,死不掉,还活着,她被孟林揽着出了小区,塞进了车里,在哭得昏天黑地中,被拉回了市区的家。
进了家门,她才突然想起来,她还没见着那个狐狸精呢,她挣开了孟林,转身往外走。
孟林一把抱住她:你干吗?
我要把那个不要脸的小禾撕烂了!
孟林愣了一下:小禾?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知道?姚美娟咬牙切齿地恶毒道:对,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我还知道她骚包!认识她的男人都知道!因为她是个千人骑万人压的臭婊子!
话音未落,姚美娟挨了一巴掌,她捂着脸,看着面目狰狞的孟林:孟林?你打我?你为了一个臭不要脸的婊子打我?说着,一脑袋就撞进了孟林怀里,一直一直把他抵到了墙上:你杀了我吧!孟林,你杀了我,你这样还不如杀了我,我死了都比现在好受……
姚美娟说的是真心话,现在,她宁肯自己已经死了。
可孟林不肯杀她,因为杀人犯法,得去坐牢,坐牢就见不着小禾了,既然杀了人就见不着小禾了他还杀哪门子人?
姚美娟好像把脑袋当成了钻头,要钻进他的胸膛一样地抵住了他,顶得他的肋骨都快断掉了,可他得忍着疼,不能再打她,并为刚才的那一巴掌懊悔不已,懊悔得他啪啪地抽着自己耳瓜子:姚美娟,美娟,我错了,我混蛋。
姚美娟就不顶他了,抬起一张泪脸,她像一个狼狈的战士,已是弹尽粮绝,敌人却在步步紧逼,突然间又发现了援兵,她死死地抓着他的胳膊:你真知道错了?
孟林知道自己表达错了,姚美娟也领会错了。
刚才那句我错了,其实是为打她那巴掌而说的,却被姚美娟理解成了出轨的忏悔,他推着姚美娟坐在沙发上,自己拖了把凳子,坐的距离和格局,和下午一样。
姚美娟嘤嘤哭着,说孟林,除了你,我什么都没有。
孟林点了一根烟。
姚美娟也不看他,还是边哭边说,当初她从男人堆里挑了孟林,不光是因为他帅,觉得他苦孩子出身,知道惜福,做不出混账事来……在这个世界上,她可以什么都不相信,唯独相信孟林的品质,他现在变成这样,一定是被人带坏了,对,她知道的,工地上其他工程老板经常拉着他出去喝酒胡闹,一定是他们把他带坏了。
孟林皱了皱眉头,他觉得姚美娟的说法简直荒唐,好像他原本是块洁白的布,结果呢,一不小心被居心叵测的人给拽到染缸里了。这要是往后退十年,他会假惺惺地顺应她的说法,因为这至少说明他本质是好的,可现在,孟林觉得,这说法显得他很愚蠢,他一生龙活虎的大男人,怎么可能随便谁一拽就往染缸里跳?他弱智啊他?
但,他皱了皱眉头,没反驳她。
姚美娟边哭边说,情绪已经没先前激烈了,平静了的她也感觉到了自己的荒唐可怜,像因爱而卑贱的妈妈,在拼命劝说叛逆的儿子别离家出走,他所有的错事,她都可以原谅。
她的眼肿得像六月的水蜜桃,中间被劈了一条缝,她从缝隙里看着他:你为什么不说话?
我听你说。手机在孟林口袋里响了,是小禾的,他给小禾的来电设置了专门的铃声,他没接,手伸到口袋里悄悄挂断了。
姚美娟警觉地看着他:为啥不接?
不想。
是那个不要脸的吧?
孟林看了她一眼,带了些嫌恶,没吭声。
姚美娟一脸的不屑:听工人说她的口气就不是个好东西!
孟林瞪她,刹那间,他又有了打人的冲动,使劲攥了攥拳头,忍住了,是的,小禾名声不好,因为她是开足疗店的。
我了解你,一定是她死皮赖脸缠上你了,是不是?她看上你什么了?把你当有钱人了吧?姚美娟忿忿说:她早不爱晚不爱,偏偏在你看上去人五人六像个老板的时候才爱你,你穷得吃了上顿没下顿、洗了内裤就只能光着屁股穿牛仔裤的时候她哪儿去了?
孟林想反驳她,可看着她那张悲愤到肿胀的脸,又咽了回去。
他不说话,姚美娟就认为自己推断得正确,已打动孟林,继续往下说的欲望就更强烈了,而且越说越悲愤,越说越来劲,说得嘴角都泛白了,孟林始终不说话,只觉得整个脑袋都嗡嗡作响,是的,他一点也不想推卸责任,也承认是他忘恩负义了。
当年他也是爱姚美娟的,爱得把命给她都行,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的心,像个因为诞生要离开母体的婴儿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她,再也回不去了。
现在,他宁肯走在街上随时被人吐唾沫,宁肯被人见人揍,心也回不到姚美娟这里了。
他默默地拿起了茶几上的水果刀。
姚美娟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捂上嘴。
孟林把刀子颠倒过来,刀刃和刀尖冲着自己,刀柄冲着姚美娟,放到她跟前:如果你想,就杀了我吧,我不恨你,我可以提前写好遗书,说我是自杀。说着,把刀子塞进了她手里:我是认真的。
你宁肯死也不愿意和我过日子?
孟林艰难地说:我这么操蛋的人,配不上你。
我操你妈!孟林,我操你祖宗!我用不着你这么抬举我,你他妈的想死还得拉我作垫背啊,想死很简单,咱家七楼,你拉开窗户,脑袋朝下扎!说着,姚美娟起身,刷地拉开了窗户:你跳吧,我要拉你一下我就不是姚美娟!
姚美娟不信他会去死,自己这个眼瞅着就要成为弃妇的悲惨人还没一哭二闹三上吊呢,他倒闹起妖来了。
孟林真的站了起来,走到窗前,连一秒也没犹豫就往窗上爬,他真的活够了,他离不开小禾也给不了小禾婚姻,看着可怜巴巴的小禾他觉得自己是个罪人,回到家看着为他葬送青春变成黄脸婆的姚美娟还觉得自己是个罪人,这种处处负罪良心被刀尖戳着的日子他真的过够了,还不如一了百了呢。
他的勇敢赴死,真把姚美娟吓坏了,一把就抱住了他的一条腿,连拖带拉地把他拽下窗户,然后,她趴在地板上,死死抱着孟林的一条腿,号啕大哭。
天蒙蒙亮的时候,孟林蹲下来伏在她耳边说:你想要什么我都给。
除了婚姻,他什么都可以给姚美娟,可除了婚姻姚美娟什么都不想要。
还有一个人在爱着的婚姻,就像背道而驰的战马,所有的努力,都只剩徒增疼痛。姚美娟松了手,不松也没用。她想,或许,这是最后一次道别了,她想让自己体面点,就坐了起来,理了理鬓角的头发,刚想跟孟林说:你把我拉起来。获得了自由的孟林像挣脱了绳索的囚徒,噌地就蹿出了门去。
真没有良心,他也不担心悲愤欲绝的老婆会想不开,做出傻事。姚美娟兀自微微地摇着头,叹了口气,知道孟林不爱她了,像把一滴水甩回大海一样地不爱了。
想到这里,她感觉心里有个自己,慢慢爬了起来,站了起来,那个自己矜持极了,她再也不会为孟林伤心。
16
姚美娟和小禾之间的战争还没开始就结束了。
姚美娟给孟林打电话,想约他回来好好谈谈,把婚离了。
她这么说的时候,谁都不信,那个爱孟林爱得都要发疯,恨不能把自己打成肉松喂给孟林的姚美娟,怎么可能主动提出离婚?而且是在知道孟林有外遇了的情况下离婚?她应该死缠烂打,应该苦苦哀求甚至一哭二闹三上吊……
所有人都怀疑这是姚美娟的策略,把孟林骗现身的策略。因为从那天之后,孟林就躲着她,工地上找不到,电话不接,短信不回。
孟林也这么觉得,她怎么轻易就放过他呢?还有她娘家人,不把他生吞活剥就算烧高香了,他对劝他接电话的小禾这么说:绝对是个阴谋。
怕姚美娟去工地找他,他不敢在工地上呆,大家就开他的荤玩笑,说他的脑袋让小禾的大腿夹坏了,要不然,咋能豁上啥家产都不要也得和老婆把婚离了?女人嘛,娶回来了,就是进了锅的肉,烂也得烂在锅里,反正也不耽误他在外面打野食,何必非要为了换块肉吃把锅也扔了呢?有人这么劝孟林。
孟林有时候不吭声,有时候会说不离良心受不了。
呸!说完这话,孟林会呸自己一口,但他没撒谎,确实,不离良心受不了。不离小禾也会跟着他,可看着小禾可怜巴巴的样子,他会良心不安;不离就要按时候回家,想着姚美娟怨妇一样地流眼泪鼻涕,他还会良心不安,既然不管怎么着都是良心不安,不如离了吧,至少在小禾这头他的良心就安了,至于姚美娟那头,反正离了就见不着了,见不着她,他也就用不着一次又一次地惭愧了。
他给小禾喂安心丸说,他离婚是离定了,但姚美娟不会轻易放过他,所以,现在最有效的办法就是不见她,让她拿他没办法,时间长了,她就死心了,一切也就好办了。
没辙的姚美娟还是每天给孟林发一个短信,让他回来办离婚。姚美丽就训斥她:不回来你就让他在外面野着!那女人不是想登堂入室嘛,你就不给腾地方!
可姚美娟不想这样,觉得她和孟林的婚姻,像撒了毒药的沼泽,从孟林把刀子递给她的那一瞬起,她就一刻也不想在那婚姻里呆了,是的,她不否认自己还爱着孟林,可是,关于爱情的贱,她再也不想对孟林犯了,否则,她会瞧不起自己。
他还欠我钱呢!
他说了,他会还的。
他的话你还信?当年他也说过要对你好一辈子呢!姚美丽气咻咻地看着她。
姚美娟的反应,好像冷不丁心被人捅了一烙铁,疼得一下子就愣住了,眼睛干涩干涩地疼,一滴泪也没有,就那么怔怔地看着姚美丽。
姚美丽也被自己的恶毒吓着了,呆了片刻,才说我不是故意的。
两人谁都没说话,过了好半天,姚美丽又说:周大海把我骗了,他和别人结婚了,又生了个女儿,比我儿子小五个月,荒唐吧?
说完,姚美丽就那么直直地看着她,脸上既无悲伤也没愤怒,就好像在告诉邻居,昨天的大风把她晒在外面的一件旧衣服刮走了。
姚美娟的脑子转得飞快,在想她这是猜呢还是想从自己这里证实点什么?
姚美丽依然平静得很:吃惊吧?
姚美娟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说姐,我早就知道了。姚美丽噢了一下,很轻,好像不相信一个好孩子会干坏事似地:你早就知道了?
姚美娟点着头,把她生孩子那天,皮乐乐跑到医院逼婚的前前后后说了一遍,然后问姚美丽怎么知道的。姚美丽说在复婚这事上,周大海老搪塞她,就起了疑心,问了几个人,就打听出来了,据说皮乐乐得了产后抑郁症,把周大海折腾得够呛。
报应。姚美丽轻轻说,甚至还笑了一下,微微地,她眼睛明晃晃的,亮得像玻璃:美娟,你是不是瞧不起我?
我干吗要瞧不起你?你是我姐,我要瞧不起也是瞧不起周大海瞧不起皮乐乐瞧不起孟林,我怎么会瞧不起你,你多好啊,你好得都无辜了……姚美娟说着说着嗓子就发不出声了,她太了解姚美丽了,做了十几年老师,被人尊敬惯了,自尊心不是一般的强,可是现在,就因为她做了男人的老婆,就因为那个男人混账,她不得不把自尊像扔一件过时的衣服一样扔掉。
当时,姚美丽没想到假离婚会弄假成真,在家产上一点都没防备,也就是说,除了这套房子和借给孟林的五十万,其他财产全在周大海名下,等她知道真相的时候,已经过了申请离婚财产重新分割的期限,而且,她已知道周大海再婚的事,不想让周大海知道。
为什么?
我是那种知道他和别人结婚了还死皮赖脸地让他养活我的人吗?可是——!不让他养活我怎么办?说着说着姚美丽就再也控制不住悲从中来:我——!一个四十三岁的中年女人,没有工作!有一个读高中的女儿和一个刚刚断奶的儿子!你让我怎么活!
看着歇斯底里的姐姐,姚美娟犹如万箭穿心,是的,她知道姐姐心里苦,她也恨周大海,可,再恨他也是她两个孩子的爸爸,恨也换不来面包换不来牛奶换不成物业费换不成电费……
17
姚美娟想卖房,卖房还姚美丽的钱。
她去房产中介打听过了,房价又涨了不少,她花八十多万买的房,现在涨到了一百二十多万,把姐姐的钱还了,还剩不少,她和孟林分了,她拿着属于她的那份,和姐姐合伙做生意去,姐姐有了钱,就不用忍辱含垢地和周大海演戏了,她呢,攒两年钱,再买套一居室,就够她和孟娇住的了,多好。
这么想着,就去中介把房挂上了,没和姚美丽说,怕告诉了,她横拦竖挡的,房就卖不成了。过了两个多月,有人看好了要买,可房产证在孟林名下,本人不到场过不了户。
姚美娟给孟林打了几个电话,他还是不接,就发短信,说要卖房还姐姐的账,和他把剩下的钱分了就办离婚。
孟林把短信给小禾看,小禾笑得花枝乱颤,说笑死了,见过老公提出离婚老婆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就没见过用这么笨拙的办法挽回老公的心的,姚美娟是不是心灵鸡汤文章看多了呀?
孟林也觉得好笑,就给姚美娟回了个短信,说别闹了,房子归你了,卖什么卖,等过两年我回去和你办手续。他早就和小禾说过,因为欠姚美娟太多,离婚的话得净身出户,小禾虽有意见,可看见孟林为她抛妻弃女的份上,就认了。
很快,姚美娟的短信又回来了,说不是闹,是真的,就等他回来签卖房合同过户了,还发来了买房人的手机号,要他自己打电话核实真假。
孟林又给小禾看,小禾拿她的手机拨上姚美娟给的手机号,也没说房子,张口就给冷嘲热讽了一顿,说这是孟林和姚美娟的感情,局外人别跟着瞎掺和。
对方给说得莫名其妙的,还没反应过来,小禾已挂了。
孟林问那边说什么了,小禾撒谎说那人让她说得不好意思了,说是姚美娟求到他这儿了,不好意思不帮。
孟林哦了一声,信了。因为小禾,他彻底知道了爱屋及乌,比如,爱小禾,连小禾的脚气都是喜欢的,觉得小禾有脚气他却没有,简直是脚气对他的蔑视,不行,他一定要得上,好知道他亲爱的小禾脚气发作能痒到何等不耐以便心疼她。于是,他天天把大脚往小禾拖鞋里挤、往她脚丫子上摩挲,终于成功地得了脚气,为此,他带小禾去吃烧烤庆祝了一番。
买房子的人催着签合同过户,姚美娟没辙,只好去工地、去他常去的地方,找他要好的朋友,甚至还去了老板家,老板不在,老板娘吃惊地问:你找他就是为了早点和他离婚?
姚美娟说是啊。
老板娘不屑了,说她如果不是和他耍心眼没说实话就是傻,离什么离?把他们往死里耗!
姚美娟说真不是耍心眼,以前她跟孟林犯贱,那是孟林心里有她,贱怎么犯都值,现在孟林心里装着别人,她要再贱,就是真贱了。
老板娘就像给人抽了一巴掌,悻悻说孟林这小子现在翅膀硬了,早就不上我们家来了,我上哪儿知道他的准信?
那阵子,认识孟林的人都知道,他老婆正满世界找他,都恨不能挖地三尺了,只是,他们都和孟林一样,以为姚美娟找他是为了押他回家的,什么卖了房子办离婚,简直是鬼都不信的烂理由。
最后,孟林还是周大海帮忙找到的,有天他回家看孩子,听见姚美娟正给孟林的一朋友打电话,就上了心,遂要了孟林的手机号,动用了一点职务之便,不一会儿就查到了他和小禾同居的房子,发短信告诉了姚美娟。
姚美娟回了谢谢俩字,但没去找孟林,先回家起草了离婚协议,又上街打印出来,既然孟林认为找他是为了纠缠不休,那么,她还是先给他吃个定心丸吧。她不喜欢被人防着,挺龌龊的感觉,因为知道,人的心里只要起了提防,被提防的那个就形容不堪得猥琐无比……
她是和他过了十年的老婆啊,让他这么看,她会心碎。
次日一大早,她按照周大海给的地址找过去,是郊区的一栋民房,来开门的是孟林,他穿着内衣,披了条毛毯,见是姚美娟,就傻了,结结巴巴地问:你怎么来了?
还在被窝里裸着身子的小禾,连滚带爬地起来穿衣服,警觉地看着姚美娟,姚美娟连看她都没看,仿佛她是空气,根本就不存在,拿了个马扎在客厅坐了,头也不抬地对孟林说你先把衣服穿上。
孟林狼狈地哦了两声,抓过衣服三把两把穿上。
屋子里,只有孟林和小禾手忙脚乱地穿衣服声,姚美娟就觉得,胸膛里有个什么东西碎成了液体,冰凉冰凉地往地上淌啊淌啊地也淌不完,她一直低着头,突然想起了《游园惊梦》道白里的三个字:韶光贱。
原来韶光贱得不只是寂寞虚度,比寂寞虚度更悲凉的是被辜负在韶光里的相许。她在心里,轻轻地,轻轻地,叹了口气,慢慢抬头,看着满脸不自在的孟林,笑了一下,从包里拿出离婚协议,放在茶几上,往孟林跟前推了推:我已经签字了,你看看,没意见的话就把字签了。
孟林拿起离婚协议,看着看着,心脏就疼了,像被人揪住了一样的疼,突然地,他觉得自己混,羞愧以前所未有的浓度袭击了他,财产分配得很公平,按说,他是过错方,姚美娟完全有理由少分给他财产,但她没有。孟林说重写一份吧,我净身出户。
姚美娟说不了,感情这东西的珍贵之处就是不值钱,她也不打算卖。
终究,孟林还是没签字,只是陪姚美娟去了趟房产交易中心,把卖房子的手续办了,傍晚回来,小禾已不在了,把他的衣服熨烫得平平整整,叠得方方正正,码在了行李箱里,她一个字都没给他留,用一行李箱熨叠整齐的衣服告诉他,她走了,他也该回家了。
可孟林没回家。偶尔的夜里,会有小禾,她憔悴了,回来了,看着同样憔悴的他,泪流满面,彼此。在梦里。
睡不着的夜里,月亮把院子照得青光光的,他坐在这片青光光里抽烟,想心事,想如果这一切都没发生过该有多好,这一切里,到底包不包括小禾呢?他试着让自己男人一点,英雄一点,不去后悔,可是,不行。尤其是姚美娟再一次来找他的时候。
还是一大早。
他们之间隔着一张狼狈不堪的玻璃茶几,坐着,彼此平和,像多年不见的老亲戚,一颦一笑里还有些许熟悉的亲近。孟林心里有张嘴,微微张了张,又合上了,如果姚美娟问你怎么还不回家?或者回家吧。他怎么说?
姚美娟却没这么问。小禾离开孟林后,给她发短信了,说对不起,我把孟林还给你了。她把短信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冲旁边的空气轻轻呸了一声。
她说之所以这么早过来,是因为白天很忙。她和姚美丽合伙开了一小超市,生意不错,周大海经常贼头贼脑地溜到超市,可怜巴巴地哀求姚美丽收下儿子的抚养费,姚美丽总是接过来,一把扔到街上,然后拿着拖把逼着周大海的脚拖地,一直一直把他拖到街上,才示威似地把拖把一矗,站在那儿的样子,很孙二娘,她不仅不要周大海的抚养费,还不让他见儿子,周大海拿她没办法,因为在法律上,儿子和他没关系。
她聊家常似地这么说着。孟林微笑着听,说着说着就没得说了,两人怔怔地看着窗外,大朵大朵的雪花,轻盈地擦着窗玻璃坠落,姚美娟喃喃说:这雪真大啊。
是啊……这么说的时候,孟林的心,疼得空空洞洞的,想起了曾经的岁月,他曾经很疼眼前这个女人,筒子楼那么冷,他恨不能变成厚厚的被子把她裹在怀里……
他歪着头,看着她和屋子里的一切,渐渐模糊……半天,才傻呵呵地问:你找我干吗?
姚美娟像卖火柴的小女孩正憧憬着暖洋洋的壁炉和香喷喷的烤火鸡,突然被人喊醒,愣了一下,拿出离婚协议,放在茶几上:签了吧。
还是原来那份协议,还有一张银行卡,里面存着属于他的那份房款。
孟林点了支烟,抽了一大口,把烟从牙缝里一点点挤出来,眼就像被熏了似的,就那么眯眯地看完了一支烟,才揉了揉眼,一笔一划地签上名字。
从孟林那儿出来,姚美娟哭了,想起了十几年前见孟林,他给她的印象,和今晚一样,挺男人的。时光果然是杀猪刀,人还是那个人,印象还是那个印象,可他们,都已不是当年的自己了。
孟林输得那么倔强,她挺感动的,差点又犯了贱。
责任编辑 朱继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