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酸酸甜甜大学梦

2012-04-29王光正

椰城 2012年12期
关键词:刘叔瞎子知青

王光正

难圆的梦

1973年的夏季,是我多梦的季节。

一天晚上,我梦见小河融进了长江,汇进了大海。

我不知怎样理解梦境才正确,是我上大学的希望越来越大,终要成为现实,还是我上大学的希望要付之东流?

我从小就做着上大学的迷梦。尽管学习成绩好,表现也不错,但是,仅仅因为父亲打日本,弃笔从戎,在国民党的部队干过,解放后就冤上了反革命, 被判了刑(后来当然平反),自然殃及池鱼,我的成绩,迄今回忆起来,完全可以毫无愧色地说,在全校都是冒尖的,老师和同学都可以作证,可1965年初中毕业,连高中也没考上。后来我才知道中考前,我们这些所谓出身不好的学生,早就被打入了另册,成绩再好也是等于零。当时正值“四清”,整个江津地区没有考上学校的城镇青年都到山上办农场, 后来,没有经费,农场撤办,农场的青年们又落户到农村,于是,我就从农场到农村插队落户。

梦境搅得我心绪不安宁,整个白天觉得特别的悠长。太阳终于梭进了西边的山包,随着队长的“收工了”一声喊,我挑起粪桶,连洗也没洗,放在屋檐下,就往大队书记家跑。

一大早,大队书记刘叔就去了公社,参加上大学的推荐去了。

那个年头,要上大学,首先要经过推荐关。县上按正式录取名额放大四倍下达到公社,公社再加倍下达到大队。

招工的高潮已经过去,要想离开农村只有走上大学这条路了。我们大队20多个来自重庆、县城和区镇的知青,全部都眼巴巴地看着那个公社下达的推荐名额。大忙季节,大队革委会招集了各生产队的队长,贫协组长放着田里的农活不干,坐在大队办公室里开了一次又一次的会。有不少的队长、贫协组长吃过“福喜”,特别是吃过那些重庆来的“洋”知青的“福喜”(那点“福喜”,现在看来是微不足道的,无非就是几斤水果糖,几十斤粮票),都各自为着本生产队的知青呐喊。

公社集中推荐的日子一天天逼近,大队书记刘叔才最后拍板,请了下放到生产队接受再教育的中学老师,出了几道初中的语文数学题,让报名的知青考一考。这一招很灵,那些连ABC都不认识的所谓知青退出了竞争。考试结果出来了,我遥遥领先。各生产队的队长、贫协组长对我印象都不错,认为我的表现是“两个哑巴睡一头,真没得话说”。看来我们的书记和贫下中农还真有点政策水平。

我到刘叔家,天已打黑影了。刘婶正在烧火做饭,一问,刘叔还没回家。

农村的傍晚,一派繁忙的景象,刘叔家也不例外。刘婶端了一根矮竹椅放在屋门口,让我坐,就去忙煮饭。他们的孩子,有的宰猪草,有的洗菜,各自干着自己的那份事。

我望着朦胧的夜色,望着夜色下那条通往公社的石板路,焦急地等待着书记的归来。

夏秋时节的傍晚,蚊子十分厉害,一群群地飞来,简直就像蚊子朝王,穷凶极恶地在我身上乱咬乱叮,连同身上的肥疙瘩痒了起来,竟抑制不住,张开双手,在周身上下乱抓一通,然而越抠越痒,越痒越抠,顿时毛焦火辣起来。

天已经黑透了,天空低暗, 刘叔还没回来,等人的日子是最难熬的,真可以说是度时如年。收获后的稻田,传来青蛙的“哇——哇——哇”的鸣叫,叫得我更加心烦意乱,如猫抓一般。

我只好走到灶门前,帮刘婶烧火。刘婶是一个憨厚而善良的女人,她说我的母亲是一个苦命人,小时候就死了母亲,年纪轻轻又守了活寡,担着煤油、盐巴,无论是打霜落雪,还是火红大太阳都在乡下转,好在我们当儿的争气,在队上舍得卖力气,又有文化,刘叔和大家对我的印象也很好。

我从刘婶的话里,似乎又觉得有了极大的希望,于是,谦虚地说:“还不是你们贫下中农教育的结果。”

我的话是真心的。我记得,在大队考试时,其中有一个问题是上大学的目的是什么,我连考虑也没考虑就答道:“上大学,管大学,用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改造大学,学成后回来为贫下中农服务!”任考官的书记颔首微笑,其实,我回答的是当时的流行语言,不是我的创新,是拾人牙慧。

院坝里的狗, 终于“汪汪”地叫起来,接着又传来刘叔的呵斥:“叫啥子,好没眼水!”

我站起来,迎着刘叔,望着他,想从他的脸上读出公社推荐的结果来,然而屋里的煤油灯如豆一般,光线很暗,看不清书记脸上的表情。

刘叔只“嗯”了一声,走到水缸,拿起木瓢,舀了半瓢冷水,咕咕地喝了,用手一抹,在门口坐下。

“书记……”我诚惶诚恐地喊了一声。

刘叔点点头,拿起烟篼,慢条斯理地裹着叶子烟——这表明推荐的结果多是凶多吉少,不过我还是忍不住又叫了一声“书记”。

刘叔拿着卷好的叶子烟,叹息了一声:“你在公社被刷掉了。”

“为啥子?”书记的妻子抢先问道。

“癞子头的虱子,明摆着。”刘叔的话阴沉沉的, “就是他老汉的历史问题。”

“你没长嘴!”刘婶声音更大了,“说他的表现呀!”

“讲了,不少大队的书记还帮着我讲。”刘叔说,“你讲出了血泡子,人家只当流的是苋菜水。我们公社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只有一个名额,而且是女的,早已圈定了一个重庆女知青,我们的推荐仅仅是聋子的耳朵——做摆设的。”

说完,刘叔就沉默下来,心事重重,吧嗒吧嗒地抽着叶子烟。火光忽闪忽闪的,映着他深沉的脸。

空气沉闷得压抑,乌云在风中飘来,吞没了不多的几颗星星,青蛙叫得烦躁。

我头膨胀起来,上大学的梦想还不及一个肥皂泡就破灭了,我的一切表现都付之东流。

从当知青的那一天起,我就决心来一个脱胎换骨的改造,再脏再累的活,就是农民不愿干的,我也争着干——跳下粪池舀粪,一站就是半天,腰酸背痛,脚上长满了肥疙瘩,痒得钻心,抠得红兮兮的,我也不在乎;冬天,稀落落的晚稻像癞毛还立在田里,谁也不愿去尝受冬水刺骨的滋味,我首先跳下田,带动了社员;兴修水利,我抬起连耳石,压在单薄的肩上,两脚直打闪闪;晚上一收工,忍着饥饿,拖着疲乏的身子,到政治夜校给贫下中农上课,直到深夜,才慢慢做饭吃……

我的表现得到了贫下中农的认可,当上了记分员,当上了会计,被评选为先进知青代表……

“毛主席呀毛主席,你不是说有成份论,不唯成份论,重在政治上的表现吗?”我站起来,摇晃着,要不是书记扶得快,我会倒在地上的。“书记……”我哽咽着,眼泪禁不住流了出来。

“你不要灰心,”刘叔在我的肩上拍了拍,“明年还有机会。”

我摇了摇头,推开刘叔,冲向漫无边际的黑夜。

雷声轰隆隆,在头上乱滚,闪电撕破了天空的黑暗,在雷声中,我听到了刘叔的呼叫、队长的呼叫、社员的呼叫。

雨下起来了,我在雨中无目的地乱奔乱跑,我想杀人,我想放火……

我醒来,睡在床上,书记、队长、社员们围在我的床边,一张张热情的面孔注视着我。

一切都过去了,天也晴了,我终于战胜了自我,没做出越轨的事来——我想到了多灾多难的母亲,想到关心信赖我的社员们,想到我年轻的生命还没闪耀青春的光华,即使我过了公社的推荐关,也不一定能通过县上领导的批准。果然,那一年的大学招生特别复杂,推荐到县上的要参加文化考试。后来,出了白卷英雄张铁生,考试又全作废。总之,在那个年代,我的大学梦始终是不能圆的。

书记不食言,第二年又主动推荐我。我放弃了,不能站着茅坑不拉屎,一个工人的后代,外号叫“猴子”的重庆知青在大队出线。有人想揭他的老底,砸他的烂污。我打了招呼,走一个就少一个竞争,无论招工招生都不能互相残杀,全大队的知青认为我说得对。“猴子”一路顺风,竟上了大学。他走时来向我告别,感谢我的帮助,并祝愿我也能上大学。

“可能吗?”我摇了摇头。反正在农村也要活人,虽然我自己宽自己的心,但明显少了一种热情,除了干农活,晚上再也不看书学习了,被刘叔看到了眼里。

又一个赶场天到了,刘叔邀约我去赶场,并把我带到一个瞎子的住处,说瞎子是一位活神仙,算命灵得很。

“算命?”我望着刘叔意味深长地反问道,书记也信这个?

“就把它当一种精神寄托吧!”———因为刘叔这话,我才在瞎子面前坐下来。

瞎子什么也不问,在我脸上摸了摸,我似乎觉得他有些装模作样,“呀!”瞎子叫了一声,我一惊,只听瞎子说:“你屁股上有颗痣!”

这就神了,我和瞎子素未谋面,他怎么知道我臀部上有颗痣?我有了兴致,听瞎子继续说下去,说我以后是吃笔墨饭的。语气是那么肯定。

像溺水的人捞到了根救命的稻草,我眼前似乎出现了一道瑰丽而又灿烂的朝霞,我从瞎子那里回来后,恢复了先前那种虎虎生气,白天干活再累,晚上也要看书写作。

果然,我终于还是圆了大学梦,那是1977年恢复了高考制度后的事了。

梦终成真

1977年的那场高考,是我命运的转折点,所以我特别记忆犹新。

那年夏季的有一天,和我一起在璧山县文化馆搞文学创作的另一个知青邓盛国告诉我,要恢复高考制度了。他是重庆知青,消息灵通,家里还给他带来一些数理化之类的书籍,他要我创作之余与他一同复习。

10年来,我拼命地往上大学的车上挤,一次次被赶下车,一次次地被碰得头破血流,终于,彻底心灰意冷,这辈子看来是没上大学的指望了,就不知道阴间有没有大学。要是有,我去了也要想方设法拼命去上。

然而,我被激起的希望的火花很快就淡了下去。我自然想起73年那次高考:由于出了个白卷英雄,考试全作了废。这次即使进了考场,考出优异的成绩,到时候又冒出个李铁生,考试又作了废。与其让失望带来痛苦,还不如让希望消失在萌芽之中。

我是唯物主义者,有时,又不得不相信命运的安排。命中有的终须有,命中没有莫强求。我似乎活该有上大学的命。

文化馆那时受文教局的领导,文教局的办公室主任代老师,她是一个南下干部,来了解我们的创作,也关心我们的人生前途,鼓励我去报考大学,并开导我时代在前进,73年的那种高考闹剧决不会重演,并主动给我开来证明,证明我具有高中同等学历和有文学创作的专长。

不知是文化经费不足,或是绝我后路,要我背水一战,在高考开始报名的时候,县上的文学创作组也解体了。我回到了乡下,教过我和没教过我的老师都来劝我大胆走进考场。老师的关心鼓励,犹如一把火在我心中熊熊燃烧起来,燃起我的信心,燃起我的希望。于是那段时间,我除了睡觉,时间全花在复习上。我有坚实的初中基础,语文、政治、历史、地理诸方面的知识捡起来也很容易,好在那时不考外语。还没等我把高中的数学补习完,高考的时间就到了。

那年,高考的时间是在冬天,天气是阴霾的,我和一个个的考生们心中却是热气腾腾的。监考的是喜欢我的小学老师,一进考场,她就用鼓励的目光看着我,我胆怯地低下了头。我的心情是复杂的,我终于有资格参加高考了,既充满了激情,又有几分忐忑不安——我毕竟没上过高中。

第一堂考的是语文。一接触到试卷,我心中的杂念几乎消失殆尽。语文我考得得心应手,默写的是毛主席的词《蝶恋花·答李叔一》。只要是發表过的毛主席诗词我都能背诵默写;语法、修辞等知识我掌握得牢固,“有文学特长”的我,对于作文,自然也不在话下。

语文考试的成功,增添了我的信心。中午回到家里,恰恰收到《四川日报》社编发的内部学习资料,上面有一个名词解释“科学社会主义”,属于下午政治考试的范围。果然,试卷上有这一题。真是吉人自有天相!另外社会发展简史的内容,我也很熟悉。做完所有的政治试题,时间绰绰有余,我反复检查了两遍,差不多的考生都交了卷,我才欣欣然走出考室。

考完后,很多考生总喜欢在公社的川主庙门口相互对答案,有个外号叫“三宝”的考生每堂考试后都是灰溜溜地走到一边去,但政治考试一出来,他就挤在热议的考生中高谈阔论。当有人谈到试题中的党的“三大法宝”,他不屑一顾,手一挥:“这还不简单!党的三大法宝就是地道战、地雷战、游击战,这几部电影哪个没看过!”他的话没说完,围在一起的考生们全都笑得合不拢嘴,嗤之以鼻,稍有一点政治知识的人都了解,党的三大法宝是“党的建设、武装斗争、统一战线”。

真是好事多磨。第二天上午的数学考试,我牙痛得钻心。好歹做完初中试题,高中的试题只做出了一道,再也做不下去了。中午只喝了几口水,就忍着疼痛参加下午的史地考试。

待全部考完后,我在各科老师的帮助下,粗略地算了一下考分,在240分左右,平均才60分,看来是没有考上大学的指望——全国有500多万考生,有那么多老三届高中生,全国只收27万人。不过给了我信心和力量,再努一把力,力争78年考上一所好的大学。

过了一段时间,公布了上档线,文科190分,理科170分,我当然榜上有名。一个当官的儿子读过高中,连中专线也没上,要是推荐,在我们公社他是一个该上大学的人。他的母亲在我母亲面前阴阳怪气地说:“上了线还不算,要走得成才算得。”我母亲却大有扬眉吐气之感,自豪地说:“要不是粉碎‘四人帮,连考场也进不到。我相信我儿子会上大学的!”

事实被母亲言中,我也真没想到,我初中毕业12年后还能进高考场,而且一下就圆了大学梦。不断地发表作品,确实吃起了笔墨饭。

那场高考,彻底改变了我的命运。大学毕业后,有了一份稳定的工作,随着有了一个温馨的家。如果不是那次算命,我该又是怎样的命运呢?于是我回到乡下,找到刘叔,要去感谢瞎子。

“你也信算命?”刘叔哈哈大笑,“其实一切都是我做的过场!”

我向刘叔深深鞠了一躬,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命要自己来算。

其实,那场高考的恢复,完全可以看成改革开放的前奏曲。完全可以这样说,它改变了我的命运,改变了一代人的命运,从某种意义上说,改变了祖国和祖国人民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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