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人
2012-04-29
张之洞在湖广的18年,是他的封疆大吏生涯的最后18年(那以后他老人家“入阁拜相”,成了中央大员了),也是他一生中最具华彩的18年。
这18年中,张之洞创造的辉煌是显赫的,而其中最值得效法,又是他一切辉煌的根由,便是他的用人。
方面大员也好,中央大员也罢,他们固然是被皇上用着,但他们的用人常常会成为他们才具、器识的标志。他们有才当然好,才冠天下更好。才能差一点却懂得尊重仁人志士、俊彦才郎,那也是另一种妙相。怕只怕他有才却一味恃才。
张之洞是有才可恃的。他辉煌,但并不是到湖北才辉煌起来,从山西巡抚到两广总督,他的文治武功都有值得一书之处。
在两广总督任上,以一文职官员而直接指挥对法作战,其积极主战的态度,战场调度的能力,对黑旗军的信任爱护,对老将冯子材的起用支持,都值得一书。“武功”的卓越,使“兵帅”的威名被朝野公认。
说到“文治”,他比他经常赞扬的“同治中兴五大名臣”的功名可硬扎多了。那五位当中,左宗棠就没有进士资格,只能以举人入幕的方式“曲线入仕”。张之洞却是殿试第三名,正儿八经的“探花”出身,入过翰林,当过编修,主考过乡试,做过两省学政,出版过读经论世的作品,是儒学方面公认的宗师级人物。
有这样底子的人出来做高官管人管事,最容易犯的错误就是“恃才小天下”。
可是他的僚属里,他的幕宾中,会有多少饱读经史的学究,多少学贯中西的俊才。这些人在总督府里呆得下去,干得舒坦,恰恰是他容人的器量起的作用。
因为天下有大才者往往也有大毛病,用人者若恃才,就会用10倍以上的放大镜去看待他们的毛病,他们就呆不住,干不长。
比如辜鸿铭,在后世人的描绘中,那该是一个多么狂、多么怪的人物。用一把茶壶配四个茶杯来为一夫多妻辩解的就是他么?自述“生在南洋,学在西洋,婚在东洋,仕在北洋”的也是他么?如此口无遮拦,在那个年月就会被看成狂傲、怪诞,随便在哪里饭碗都是端不长的。
偏偏在张之洞手下他干得蛮好。张之洞的湖广18年是张之洞人生最辉煌处,而辜鸿铭在“香帅”幕下的15年,也是他一生的“华彩篇章”。
辜鸿铭是作为德文译员来到张之洞身边的。张之洞事先就知道并且欣赏他与众不同的学习历程:在南洋接受了初等教育,十几岁随义父在欧洲大陆游历并接受高等教育,中国传统文化教育被安排在最后。在回国求学的过程中他认识了不少人,这才有了经人介绍进入总督府的机会。
在欧陆的生活和学习,使辜鸿铭没有沾染中国文人慕官、怕官的习气,与人交往时的直率真诚,就成为学究们不待见他的因素。他向老先生们讨教国学,老先生却很“直率”地说他没有资格与他们谈论中国文化。辜鸿铭一笑付之,无奈时用一部《康熙字典》当拐杖,刻苦地自学。
张之洞终于知道了这件事,一方面为辜鸿铭的精神所感动,一方面又为他作安排。他找辜鸿铭作了一次认真的谈话,首先在学究与辜之间当和事佬,“会做人的两头瞒,不会做人两头传”,他只批评辜鸿铭,人家不教不是瞧不起你,而是你的礼数没到。你也有教人的时候吧,人家执弟子礼来待你,你很高兴吧?你对老先生们能执弟子之礼吗?这一说倒把辜鸿铭先生说得服服帖帖了。接着他表示,愿意做辜鸿铭学国学的导师,辜鸿铭这一下想不感动都不行了。要知道,辜鸿铭曾对张之洞和他周围的文人有过极直率的评价,叫做“学问有余,聪明不足”。没想到这个首受讥评的大人物不但不恼,反倒愿尽指点之责。
辜鸿铭兴之所至,不经意间“创造”得罪人的机会,远远不止这一件。
张之洞爱好灯谜,是个制谜高手。每年元宵之夜,武昌商家都会搞有奖猜谜,张之洞心中技痒,又不便到街上去挤挤撞撞。便让幕僚们上街去“与民同乐”,若碰到难猜之谜,就撕下带回,让他过过瘾。结果是带回的“难解之谜”碰到了“兵帅”,竟是十有十解。
一时张之洞“谜声”大振,“虎名”远播。
又一个元宵,大家依然上街,依然带回一些难解之谜。但今年的谜中,出现了几个谜面是四书五经,谜底射ABCD的怪谜。这几个怪谜一出,正撞到张之洞的短板,于是“兵帅”也会玩不转!在众人瞠目之时,辜鸿铭出来公布了答案,还说这几个谜就是他制的。
这也是会令老资格幕僚们胆战心惊的游戏!没听说过吗,与佛爷下棋是不是游戏?陪棋的官员嬴昏了头,乘兴说了一句:“我杀老佛爷的马!”换来老佛爷一句:“我杀你全家!”陪上司玩,他放松得,你放松不得!辜鸿铭专为难倒张之洞而制谜,张之洞会怎么对待?
张之洞毫无愠色,一阵大笑后与众人尽欢而散。
所以辜鸿铭在张之洞手下做事放得开。他不必横站着提防背后的冷箭,只须一心充实自己,替“兵帅”处理好该处理的事情。■